《魯迅傳》是早已經(jīng)交 稿了,我卻并沒有感到輕松,相反,心頭好像總梗著一團(tuán) 不滿,甚至一種隱約的不快。也不知道這是為什么,直到幾天前的一個夜晚,一位朋友皺著眉頭對我說:“從你最近的文章看,你太激憤了,有些議論也太尖刻,以至你的文字蘊蓄的意味,反不如從前”,我方仿佛彼猛然點醒,一下子明白過來。這幾年,我的心緒確實不大好,社會、歷史之類的大現(xiàn)象自不用說,就是周圍的種種人事,也每每令我感覺到人性的脆弱和希望的渺茫,情緒就不由得激憤起來。我的筆向來很慢,常常一個月也寫不了幾千字,可這一回寫《魯迅傳》,將近二十萬字,不到八個月就寫完了,這在我簡直是神速。起初我將這歸結(jié)為準(zhǔn)備的充分,差不多十年前,我就想寫這本書了,后來又歸因于傳記的形式,畢竟不是做論文,寫起來自然快得多?,F(xiàn)在我明白了還有第三個原因,就是我和傳主的情緒的共鳴。魯迅的痛苦是極為深刻的,其中一個突出的方面,正是那憤世嫉俗的忿懣之情。對像我這樣幾乎是讀著他的著作成長起來的人,他的思想本來就特別有震撼力,偏偏我自己的心緒又是如此,他的忿懣就更會強(qiáng)烈地感染我。我當(dāng)然是在描述他的痛苦,但這痛苦也是我能夠深切體會,甚至是自覺得正在承擔(dān)的,你想想,一個人處在這樣的寫作狀態(tài)
認(rèn)真說,我有時候也為魯迅的激憤感到惋借。別的且不論,單在文字上,他就常常因這激憤而減損了議論的魅力,鋒利有余而蘊蓄不足。他的雜文當(dāng)中,最有份量的并非那些實有所指的激烈的抨擊,而是像《春未閑談》、《燈下漫筆》那樣寓意深廣,態(tài)度也更為從容的“閑談”。當(dāng)然,心情并不由人,魯迅就解嘲似他說過,好心情都在別人那里,實在是無可奈何。即如置身今天這樣的現(xiàn)實,一個人要始終平和,怕也很難做到。但是,你卻不能讓激憤占滿你的心胸。極度的激憤,正意味著抬高那使你激憤的對象,你會不知不覺地喪失冷靜地透視 對象的心境,喪失居高臨下的氣勢,甚至自己也變得視野窄小,性情狹隘。激憤固然給人勇氣和激情,卻也容易敗壞人的幽默感,使人喪失體味人生的整體感和深邃感。我甚至相信,這是嚴(yán)酷的生活給人造成的一種深刻脅精神創(chuàng)傷,因為它正是來自于絕望,而且和瘋狂、和喪失理性相距不遠(yuǎn)。一個激憤的人,固然能成為指斥黑暗的不妥協(xié)的斗士,但他最終還是會被黑暗吞沒。我所以心頭始終梗著那樣一團(tuán) 不快,恐怕也就是因為,我感覺到自己的精神創(chuàng)傷還遠(yuǎn)沒有消失。
面對我看到的人生,我很難消除心中的激憤,但為了能真正有力地園應(yīng)這個人生,我又必須抑制自己的激憤。我希望自已有能力承擔(dān)起這種心理矛盾,因為正是在類似這樣的矛盾當(dāng)中,才有可能逐漸培養(yǎng)起治愈精神創(chuàng)傷的足夠的生機(jī)。
一九九三年四月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