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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浮躁

賈平凹 /

神秘師兄 上傳

13
州河發(fā)過大水之后,小水再也沒有見過金狗。多少天來,人們紛紛議論這場洪水,震驚州河還有這么大的能耐,洪水暴起,竟險些將州城、白石寨淹了!金狗發(fā)水時還在不在村子?沒有人告訴她,她也不能去問,間或河運(yùn)隊的人從寨城南門外的渡口到鐵匠鋪來,拿了魚提了鱉,只是強(qiáng)調(diào)補(bǔ)養(yǎng)小水身子時,她就知道金狗是到州城去了。

小水自此一直穿那件沒有第三顆紐扣的衫子,即是風(fēng)再大,刀子般地直往懷里鉆,她也


不愿意換別的衫子或者重新在這件衫子上釘上紐扣。在恍恍惚惚的境界里,她似乎覺得這第三顆紐扣不在了,自己的一顆心也不在了!常常丟三忘四,明明要去某一處取什么東西時,到那一處了卻忘記了該取什么,甚至在給爺爺和福運(yùn)說話的時候,說著說著就記不起還要說的一件事。這個時候,她是多么恨金狗呀,但常常恨過之后,她就更覺惶恐:咒人會把人咒死的,她這種怨恨會不會給金狗帶來災(zāi)難呢?她甚至懷疑過自己以前是不是看錯了也愛錯了金狗?但這種想法才一泛上心頭,她就馬上打消。當(dāng)她一個人呆在某一處情不自禁地說道:“金狗,你學(xué)壞了,你這壞金狗!”卻立即默聲祈禱,永不愿他真是學(xué)壞了。小水確實(shí)是剪不斷理還亂那一脈情思啊,雖然金狗離開她走了,將永遠(yuǎn)屬于另一個女人了,但她懷念著往昔的情誼。這情誼有什么錯嗎?它是純潔的,真摯的,常憶常新的,似乎就是她從此以后漫長的人生旅途上的一袋干糧,永遠(yuǎn)值得咀嚼!讓金狗再全心全意地來愛她已不可能,且這種奢望在小水看來已近于荒唐甚至可恥,但是她愈來愈多的體會是,被別人愛是一種幸福,而愛別人則是一種更長久無限的幸福!她偷偷給金狗寫過三封信,卻一封信也未寄出,只是在過著一種將痛苦炮制成幸福的單相思的日子。

小水明明是絕望的,但使自己也驚奇的是每天早晨一經(jīng)從炕上翻起就產(chǎn)生一個念頭:金狗突然要給她來一封信的!

但金狗沒有來信。

這種令人心酸的情景,使麻子外爺和福運(yùn)凄涼之極,也惶恐之極,他們想方設(shè)法勸慰小水,但這個時候小水卻矢口否認(rèn)。后來她就在外爺和福運(yùn)面前竭力掩飾自己,故意在打鐵之余,吃飯之中,說這樣那樣的趣話麻痹他們,也同時麻痹自己。斜對門的一戶人家兒子娶親的那天,巷道里擁滿了許多人,外爺和福運(yùn)都跑去看熱鬧了,小水沒有去,她拒不住鑼鼓鞭炮的誘惑,但隔著窗子玻璃看見那一對新人從大門口進(jìn)去的時候被臺階上的人將一把一把彩紙屑撒在頭上,她又禁不住觸景傷感,潸然落淚。福運(yùn)回來了,她立即背過了窗子,福運(yùn)說:“小水,你沒有去看嗎?”

她說:“看了,好熱鬧喲!”

福運(yùn)再說:“你眼睛怎么啦?”

她慌口慌心起來,說:“是紅了嗎?剛才迷進(jìn)一個小飛蟲,揉的。那新媳婦可漂亮,晚上咱去看鬧房吧?!?br/>
福運(yùn)再笨,他卻知道小水又在哄他了,且后悔自己不該說出那種話來。就不再作聲,默默去后院嘆息。

小水為了不讓福運(yùn)看出破綻,她又偏輕輕地在前屋哼花鼓小調(diào)。福運(yùn)受不了這小調(diào),又過來說:“小水,你不要唱了,下午咱們到河邊轉(zhuǎn)轉(zhuǎn)。我好久沒到州河去了,怪想船上的人哩!”

小水滿口答應(yīng),她為這憨人的用意差不多又要感動落淚了。

下午到了河邊,渡口上并沒有停著仙游川的船,兩人就到了渡口下邊的灣里,福運(yùn)想給小水說些什么安慰話,但他口笨,不知怎么說,就說:“小水,你愛吃螃蟹嗎?”小水說:“愛吃?!彼腿ソ宜叺氖^,果然捉到幾只。福運(yùn)就又去揭掀那一片石頭。小水說,“咱又不是南方人講究吃這些,捉幾只玩玩就是了?!备_\(yùn)說:“你不是愛吃嗎?我有力氣的,我能捉好多的!”又撅了屁股揭掀石頭,弄得一身水一頭汗。

這時候,灣子里的村口走出一個人來,穿一件黑色*長袍,光著腦袋,飄飄忽忽而來。小水說:“福運(yùn),那不是不靜崗的和尚嗎?”福運(yùn)看時,果真就是,兩人就把和尚叫過來了。

小水說:“和尚怎地到這兒來了?”

和尚說:“阿彌陀佛!我是云游來這兒化緣的,到了那村子,村人求我算卦看相,一住下就耽誤了半天。”

福運(yùn)突然喜歡道:“和尚,人都說你算卦看相好,你給小水看看!”

和尚說:“小水還需要看嗎,她好著的?!?br/>
福運(yùn)說:“小水當(dāng)然好!你給她看看一生能好到什么地方去,我給你錢的,要吃的,這些螃蟹都給你!”

和尚說:“罪過,罪過,你怎么殺生這些小東西! ”

福運(yùn)就嘿嘿笑著,為了討好和尚,也便將螃蟹又丟到河里去。小水也說:“和尚你真看看,我信得著你的。”

和尚就瞅著小水問道:“你是屬啥的,幾月的生辰?”

小水說:“屬羊的,九月初十半夜生的。”

和尚沉吟了半日說:“女屬羊,命不強(qiáng),九月羊,草葉黃……”

福運(yùn)就急了,說:“和尚,你看看她的婚姻大事!”

和尚說:“小水什么都好,就是鼻梁上有一顆痣,這痣偏上一點(diǎn)就好,偏下一點(diǎn)也好,而在中間,這就是一生力單,運(yùn)氣也算來得比別人多卻不能抓得到手啊!”

福運(yùn)臉就難看起來,說:“你怎么說這沒勁的話!”

小水說:“讓和尚說,有啥說啥?!?br/>
和尚愣了半日,就微微閉起雙目,一邊捻著脖項上的佛珠,一邊就念念有詞地說出:“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佛性*常清靜,何處有塵埃!”說得小水和福運(yùn)都莫能解,要詢問


時,和尚卻一臉高古之態(tài),起來阿彌陀佛一路遠(yuǎn)去。

福運(yùn)很覺懊喪,朝著和尚的背影唾道:“這禿驢糊弄咱的,一口胡說!”

小水卻沉沉靜靜地坐在那里,喃喃地連說了三遍:“這是命,福運(yùn),這是命!”

自小水信起這和尚的話后,小水竟異常的平靜了,她既不怨恨了金狗,也不為金狗的離去而悲痛了,她能吃,也能說笑,完全是正常的小水。這變化使福運(yùn)也莫名其妙,他先是在鐵匠鋪當(dāng)著小水的面咒和尚禿驢,后來倒覺得小水一天天胖起來,臉上有了光彩,就又夸說和尚的好處。小水情緒好了,福運(yùn)也渾身是勁,眼里有活,手腳勤快,鐵匠鋪里漸漸產(chǎn)生了平和安然的氣氛。

一天晚上,掄了一天大錘的福運(yùn)已經(jīng)在廚房的床上睡下了,突然聽得前門口有人叫小水。門響了,聽見小水在驚叫:“是英英呀!真是稀客,怎地到我這兒來了!”隨之就又聽見小水叫外爺:“外爺,你醒來,你不認(rèn)識吧,這就是英英,仙游川的,我的同學(xué)!人家是第一次到咱鐵匠鋪的,你把瓜子兒裝在什么地方去了呢?英英,你可是吃過飯了?”英英說:“這么晚了,我還能不吃?咱這地方人都窮,遲早見面總是問吃了沒有!這是鐵匠爺爺吧,早聽爺爺?shù)拇竺?,只是沒見過。爺爺已睡下了?”一陣咳嗽,麻子師傅在說:“喲,這就是英英,田中正的侄女兒?”英英說:“爺爺認(rèn)得我叔嗎?”師傅說:“認(rèn)得,你叔誰不認(rèn)得!”英英說:“我來時,我叔讓我問你好呢!”師傅說:“好,好?!笨人缘酶鼌柡?。小水說:“外爺病了,病得好沉重的。你坐呀,這鋪?zhàn)诱M,亂糟槽的,你怕都坐不下去?!庇⒂⒄f:“還好,你們做有漿水菜嗎,寨城人也吃漿水菜了?!毙∷f:“做有,這鋪?zhàn)永餄{味是有些大。給你沏一杯茶吧?”就聽見小水喊道:“福運(yùn)哥,你醒了嗎?英英來了,你起來,咱給英英燒水沏茶吧!”福運(yùn)在心里疑惑:英英怎么到這里來了,她是不知道小水和金狗的事嗎?還是故意以勝利者的身份來嘲弄諷刺小水的?便裝著才醒,穿衣過來。

英英說:“嚇,福運(yùn)怎么睡在這兒?是從河上來的嗎?”

福運(yùn)說:“我早不在河運(yùn)隊了,給麻伯做了徒弟!英英是貴人,這么晚了,有什么事到這里來?”

英英說:“我和小水是同學(xué),關(guān)系可好,先頭她常到我那兒去,我們還在小煤油爐上下過掛面吃!”

小水就想起那次同金狗在英英處吃掛面的事,低聲問:“英英,我金狗叔好嗎?”

麻子在炕上便大聲唾了一口痰。

英英說:“他好!已經(jīng)到州城去了。他現(xiàn)在是鯉魚跳了龍門,給咱仙游川,給咱兩岔鎮(zhèn),給咱白石寨爭了光哩!”

小水說句:“這就好,他是有大出息的!”就站到燈影地去。理額上的頭發(fā)時,無聲地將發(fā)酸的鼻子捏下一點(diǎn)清涕,在鞋底上抹了。

福運(yùn)燒了兩碗開水,沏茶給師傅一杯,一杯放在英英面前,說:“英英好本事,跟著大記者,以后就是雙職工,生下娃娃再也不向山上、水上尋飯吃了!”

英英說:“這也得了大伙幫他!他到我那兒去,還不虧小水嗎?雖說后來蔡大安做的媒,真正的媒人還是小水,將來我要給金狗說,一定謝小水媒鞋,買一雙皮革的!”

麻子外爺在炕上虛汗直冒,惡了聲說:“我小水沒錢,打赤腳著哩!”

英英似乎并未解開麻子的話,只顧說著金狗:“金狗當(dāng)記者,也不是容易的事,他能出去,誰也盼他事越干越大??梢灿幸恍┤思珊匏f他是走后門,說他這不是那不是的,我也擔(dān)心,這話傳到報社,對他不利哩。”

福運(yùn)說:“英英說這話啥意思?誰忌恨金狗了?他雖是你爹爭取的名額,可他真有本事,一筆好寫啊!”

英英說:“也正是這樣,我夜里才趕來,要你們防著那些人,別讓人家拉了話柄,對金狗不好?!?br/>
小水說:“金狗叔能到報社去,我們也盼不得呢,別人會拉了什么話柄壞他的事?”

英英就說:“小水真是明白人,我也不妨說了,本想叫你一個人出去說,可爺爺、福運(yùn)也不是外人。聽說你和金狗先前也好,是這回事嗎?我可真不知道,要不我怎么也要成全你們!可現(xiàn)在事情既然到了這一步,我想小水也不會罵我的。前些日子,寨城里有了風(fēng)聲,風(fēng)聲又傳到兩岔鎮(zhèn),說是你和金狗好得一個人似的,金狗到了報社,你們還三天兩頭信件聯(lián)系……”

麻子外爺在炕上坐起來,罵道:“英英,你是來糟踐我小水嗎?我小水命苦人窮,可還不沒羞沒丑到這種地步!”

小水見外爺罵起來,說:“爺爺,你別這樣,讓英英把話說完嘛!”就拉了英英到后邊的廚房里去,隨之也將門插上了,說:“英英,這盡是造謠!我和金狗好是好過,但他和你定婚后,我們就不來往了,他沒有給我來信,我更沒有給他去信,外人說三道四那只是潑我的臟水!”


英英看著小水,突然流下淚來說:“我也想這事不可能,可金狗定婚以后他心卻不在我身上,一到州城,他就不給來信,我去了十封八封,把心都能掏出來給他看了,他卻一個字也不給我!我來找你,我也是考慮了幾天的,我不能沒了金狗啊,他既然和我定了親,他就應(yīng)該是我的人,要不我落個什么,我們田家還沒出過這號事,我的臉面該往哪里放呀?!”

小水渾身都在抖動著,英英的話句句都刺在她的心上,她真服了英英的大膽和殘酷,她竟能和金狗發(fā)生關(guān)系又能跑來對她說這般厲害的話!小水直覺得頭暈,氣噎,心口疼痛,但有理不打上門客,她強(qiáng)忍住了,還在說:“英英,你應(yīng)該和金狗好,金狗他也會愛你的,我是什么,我現(xiàn)在想也不想讓金狗會待我好,我只是盼他好,盼他真有個出息也便夠了!”

麻子在廚房外邊打門了,大聲吼道:“英英,你這個狐貍精,你不給我滾出去還要怎么著?你們田家真是沒一個好人,你也不尿泡尿照照你的德行,倒好臉皮來找我家小水?!”

小水把門開了,攔住了麻子外爺,說:“爺爺,你這是怎么啦,你身子不好,就不要管這些事啦!”

麻子竟唾了小水一口,罵道:“你這不是丟人嗎,她英英是什么貨色*,你還這么待她?!”

英英看著麻子,突然冷冷地笑了,說:“爺爺,你要罵你就罵吧。我能到你家來,我就準(zhǔn)備著你罵的,既然你這么愛你的小水,你就不考慮我也得愛我自己呀!爺爺,你有病,你好生養(yǎng)病,夜也深了,我也該回去了?!?br/>
麻子渾身痙攣,抓了那茶杯向英英擲去,英英走出了門,茶杯在門板上砸碎了。福運(yùn)又氣又驚,手腳無措呆在那里,后聽得“咚”的一聲,見師傅倒在地上,忙過去抱起,放在了炕上。小水過來一邊哭,一邊叫“外爺”,麻子氣堵得厲害,在小水的手上吐了一口,小水見吐的是血,嚇得白了臉,急催福運(yùn)出門去請醫(yī)生。

一直鬧到后半夜,請來的醫(yī)生給麻子外爺號了脈,服了藥,麻子外爺氣息平靜下來,才昏昏入睡去了。小水和福運(yùn)送走了醫(yī)生,就默然坐回在廚房里的凳子上,福運(yùn)說:“這英英好不要臉,沒結(jié)婚就敢和金狗睡覺,倒又敢到這兒找你鬧,真是把臉當(dāng)尻子用了!”

小水說:“她這完全是為了抓住金狗??!”

福運(yùn)說:“可金狗就是不給她來信,這真是天報應(yīng)!盼金狗最好就不娶她!!”

小水沒有言語,她氣恨英英這樣威逼她,作踐她,但突然間她意識到了英英之所以是英英,全在于無所顧及,她甚至竟佩服起英英來了。而自己落到這種地步,不是金狗拋棄了她小水,則是她小水失掉了金狗??!她眼紅著英英,也佩服起英英,為自己的軟弱和怯膽而心情沉痛。又想到英英現(xiàn)在的處境,不覺喃喃地說了一句:“英英也夠傷心的。”

福運(yùn)就迷惑了,睜大眼睛說:“她傷心?她把你的心傷透了!”

小水又長長嘆氣了,說:“福運(yùn),不要說了,這怕正是我的命吧?!?br/>
兩天后,外爺勉強(qiáng)能下炕走動了,小水卻背上了沉重的包皮袱。英英打上門來逼她,她明白這是英英為了控制住金狗,而斷掉他與小水的舊情,小水便可憐地不得不檢點(diǎn)自己,她很快原諒了英英:英英作為金狗現(xiàn)在的未婚妻,英英是有權(quán)利這樣做的。正因為自己以前缺乏這樣的勇敢,她才失去了最不應(yīng)該失去的金狗。反過來,事情既然到了這步田地,她也衷心希望人家兩個好,就不覺悔恨起當(dāng)初的戀情,痛罵起那天夜里在州河灘上分手的舉動,甚至于對自己的單相思感到可笑和卑鄙,是一種不道德的惡念。她咬了咬牙,決定把金狗從心中徹底清除掉!

于是,她瞞著外爺,只向福運(yùn)說了一聲,就偷偷趕回了兩岔鎮(zhèn)一趟。她走進(jìn)鎮(zhèn)供銷社英英的房子里,毫不隱瞞地把情況說給英英,讓英英理解她,原諒她,而衷心祝福他們的和睦幸福。當(dāng)?shù)诙欤∷氐郊依飵筒n文舉拆洗衣服的時候,英英卻將小水登門告錯的事廣為散布,便有船工順河而下,來到鐵匠鋪里說知了麻子鐵匠,麻子鐵匠只叫了一聲“天呀”!就昏死了過去。漿水灌醒,麻子就再不吃,亦不喝,癡呆呆地躺在炕上七天七夜。小水趕到鐵匠鋪,外爺就爬起來大聲斥罵她,罵她沒出息,罵她丟人,有什么值得去低三下四給英英賠情?罵罷卻哭了。小水也哭,口口聲聲哭自己的娘,哭自己的爹。麻子鐵匠反過來又勸小水,自此兩天兩夜還是不吃不喝,眼睜著,但絕口不提小水的事。到了第三天黃昏,麻子突然氣色*好轉(zhuǎn),能坐了起來,喊著肚饑,吃了四顆荷包皮蛋,只說這下要好了,半夜里突然從炕上跌下來,小水去扶時,他已經(jīng)斷了陽氣。

麻子一死,白石寨從此沒了鐵匠,東門口酒店里少了一位???。舊社會,有敲更的老頭從青石板街巷里走過,梆聲使街坊人人安然;鐵匠鋪開張的時候,爐子的火是街巷長明的燈,賊是不到這里來的。現(xiàn)在,夜里十分安靜,安靜得使人可怕。黎明的時分,大人睡過了頭,孩子更睡過了頭,誤了上學(xué)時間,孩子就嫌老師批評,執(zhí)意這晌不去,大人拿了雞毛撣子滿街?jǐn)f著追趕,這一家的女人就對那一家的女人說:“唉,這怪誰呢?麻子死了,聽不見打鐵聲了,瞌睡就不得醒了!”麻子在世的時候,人們的心目中他只是個鐵匠,麻子,一個沒大沒小愛喝酒愛說趣話的人,他一死,才懂得他活在世上的好處竟是那么多!他們送去了花圈,送去了金銀箔紙糊成的“金山”、“銀山”,八家十家聯(lián)合一起買了六刀七刀火紙和三丈黑綢挽帳,保佑他靈魂升天。但是,麻子是沒后人的,寨城里也沒有一戶親戚,小水提議:將外爺送到仙游川去下葬,讓他和小水的父母在一起,-陰-府里也有個照應(yīng)。

-陰-歷七月,秋分那日,仙游川下來了一只梭子船,接麻子靈柩的是韓文舉。小水在街坊女人的攙扶下,在外爺?shù)撵`堂前化了紙,祭了酒,又三磕六拜敬了鐵匠鋪的屋神,最后撲倒在街坊眾人的面前,給上輩人、同輩人作揖致謝,一聲長哭,隨棺材到了州河岸上。

梭子船上,是兩岔鎮(zhèn)船工組織的“響器班”,他們多年來在州河里吃水飯,差不多的人去過鐵匠鋪打擾過,吃過麻子的茶飯,喝過麻子的烈酒。麻子生前沒有坐過他們的船,死了


讓他坐一次,他們給他吹嗩吶,拉二胡,唱孝歌,使他快快樂樂地走過水路。小水則一身孝白,提了一籃子-陰-錢紙,一把接一把地撒在河面,那樣子很單薄,很凄慘,讓人看著鼻子就酸。但誰也沒說出口,誰也在心里說:小水的命好苦,她為金狗操碎了心,又為金狗受盡了災(zāi),她能登英英的家門說明內(nèi)情,又這么撐著活下來,她是清白的,金狗也是清白的,外人的議論一定是瞎猜胡扯了!要不,硬硬朗朗的麻子怎么會一下子死去呢,這麻子心盛,八成是為外人侮辱小水的事,一口氣窩在肚里死去的。

麻子的墓穴是挖在其女兒、女婿的墳后的,墓穴挖得很深,下棺的時候,小水卻瘋了一般地跳進(jìn)墓穴里不上來,別人拉她,她哭著說:“外爺是為我死了的呀,讓我給外爺暖暖這冷土??!”竟伏在墓穴底,淚水涌流。誰也不忍心看這場面,全趴在墓穴|口哭。等韓文舉和福運(yùn)從墓穴抱著她上來,小水已經(jīng)昏過去了。

埋葬了麻子鐵匠,小水臥炕睡倒了十天。過了“三七”,情緒慢慢緩下來,小水再沒有去白石寨,每日就來仙游川渡口上給韓文舉做飯,洗衣,陪說話兒。韓文舉對于麻子死后小水回到了自己身邊,從這一點(diǎn)講,他對麻子的死并沒有多少悲苦,常常自個讓小水炒一碟菜,自斟自飲。這日喝下半壺酒,也喊小水來喝幾盅時,小水卻不見了。走出艙來,小水坐在岸頭的石頭上,呆著眼兒看河水。

韓文舉說:“小水,我喊你沒聽見嗎?你怎不陪我喝幾盅,我是不如麻子外爺嗎?”

小水突然眼淚流下來,想起外爺?shù)暮蜕啤M鉅旊m然也是酒鬼,但他喝醉了說話卻清白,句句都是疼小水的。

韓文舉也覺出自己不是了,說:“小水,伯伯不好,使小水傷心了。伯伯獨(dú)自野慣了的人,可心里還是疼小水的。我知道你呆在家里心里不好受,伯伯這幾日也正為你想著一件事哩?!?br/>
小水還是沒有動。

韓文舉又說:“不是夸口,伯伯在這兩岔鄉(xiāng)上,是肚里有文墨的人,雖然伯伯是瞎學(xué)了,學(xué)了沒用場,還在渡口上撐船,但伯伯是看得清這天下形勢的!現(xiàn)在看來,田家倒不了,鞏家也倒不了,好不容易出了個金狗,金狗也被招安了,做了人家的女婿……”

小水想笑伯伯,但沒有笑起來,一雙圓眼盯著伯伯那張薄嘴,不明白他話這么多!

韓文舉卻還在說:“這金狗他娘的不是‘看山狗’托生的,是哈巴狗!他害了你,也害了咱仙游川、兩岔鎮(zhèn),這些伯伯也就不提了!我是說,人家該好過的讓人家好過去,咱日月窮就過咱窮日月。原先金狗在時,他英武著和田家鬧,田家恨他怕他,田家也恨咱怕咱,現(xiàn)在金狗歸順了人家,我想他田家還能再恨咱嗎?當(dāng)官的不愛民,沒有民他還給誰當(dāng)官?所以伯伯想去給田中正低個頭,看河運(yùn)隊能不能也讓你去?你女兒家撐不了船,卻可以在白石寨貨棧干事嘛。咱沒有錢入他們的股,可咱還有白石寨你外爺?shù)哪莾砷g鐵匠鋪,可以再擴(kuò)大個貨棧呀!”

小水知道伯伯在說酒話了,只是不聽,待說出他的打算,她就急了:“伯伯,你想的好主意,拿我外爺?shù)蔫F匠鋪去入股,我就那么想到河運(yùn)隊去嗎?”

韓文舉說:“你在家,伯伯盼不得有個說話的,可你苦苦愁愁的樣子,伯伯不能不管?。∈朗戮褪沁@世事,伯伯還能活幾天,你總不能這么可可憐憐一輩子??!河運(yùn)隊正紅火,或許將來真成大氣候,縣上也說不定要接收管理的,到時候,你還可以希望做個干國家事的人哩!”

小水說:“我死也不給他田家低這個頭的!”

韓文舉說:“你不去說我去說嘛!我韓文舉把他怎么啦,我就是愛說話嘛,罵過他嘛,可誰不知道我這嘴有了酒就沒個開關(guān)?”

小水不愿意再聽伯伯說下去,抬起身便上岸回家去了。

韓文舉討了沒趣,就將剩酒全部喝完,喝完了他也就醉沉了,醉沉了就一句話也不說,心里還在想:我這話是多了,人常道,禍從口起,也是這張嘴得罪了田家才使自己現(xiàn)在好為難??!

后來就沉沉睡去,直到下午方醒,醒來卻還想著醉前的心事,就再也沒給小水商量,便去了兩岔鎮(zhèn)鄉(xiāng)zheng府大院去找田中正。田中正不在,英英在院子里幫他叔叔洗衣服。

韓文舉說:“英英,幾時燙了頭,好洋火喲!”

英英說:“前幾天去白石寨燙的,好看嗎?”

韓文舉想說:好看得像個獅子狗!但他現(xiàn)在不能這么說了,就奉承道:“好看,年輕了六七歲,你叔叔呢?”

英英說:“我叔叔去縣上開會了,你找他有事?韓伯可是從不找我叔叔的?!”

韓文舉說:“你叔叔是大忙人呀,我怎能忙處加楔去打擾呢?今日不找他不行了,是小水的事,恐怕還得要你幫幫忙哩!”

英英說:“小水的事?”

韓文舉說:“小水和你是同學(xué),關(guān)系又好,為了金狗的事,她不是把什么苦都吃了嗎?不是還到你這兒給你解釋過嗎?可見小水待你多好!如今她外爺死,她不能呆在白石寨,回家吧,日子又過得凄惶,你是不是給你叔叔談?wù)?,讓她能到河運(yùn)隊去?”

韓文舉說到這里,卻埋伏了要將鐵匠鋪入股作貨棧的條件。他估計英英會幫這個忙的,那不是又可省下這兩間鐵匠鋪嗎?

英英說:“這事我一定盡力幫忙。小水真夠可憐的,她這幾天在家嗎?”

韓文舉說:“在家?!庇旨右痪洌骸罢諉鑶璧乜蕖!?br/>
英英就說:“我叔叔在縣上開會,恐怕要過了‘成*人節(jié)’后才能回來,‘成*人節(jié)’那日我休假,我先來找小水吧?!?br/>
韓文舉說:“‘成*人節(jié)’?又到過‘成*人節(jié)’的日子了嗎?我的天,這日子過得真快,快得我都糊涂了!”

“成*人節(jié)”是州河岸上唯一的廟會,除了大年和正月十五,人們將這廟會看得比清明節(jié)、中秋節(jié)還要重要。韓文舉為歲月的疾逝而悲嘆著,又為這一天的到來所激動。他謝呈了一番英英,心里覺得很暢快,思想這一年一次的“成*人節(jié)”就在后天了,得給小水買件什么東西,也顯得做伯伯的關(guān)懷吧,就轉(zhuǎn)身又去了商店,選買了一件新衫子。末了就索性*再到一家小吃攤上,買吃了一碗雞蛋醪糟,唱唱呵呵返回渡口去了。

小水再去給伯伯送飯時,韓文舉將新衫子給了她,并當(dāng)場讓她試穿了看合適,說:“真好,真好!人是衣服馬是鞍,我小水俊得是一朵花了!后天就是‘成*人節(jié)’,伯伯過糊涂了,你也忘了嗎?”

小水說:“我沒忘的,昨天我就買了香裱紙了。伯伯你沒給你也買一件什么東西嗎?”

韓文舉說:“我講究什么呀?小水,你外爺‘三七’已過了,你就不要再穿這白鞋了,死了的他不能活來,活著的咱就活個自在,等到周年的時候,咱再好好祭奠祭奠他。后天你就穿上這新衫子到寺里去燒燒香,說不定過了這節(jié),你真有了好事哩!”

小水說:“我還有什么好事?”

韓文舉想將他托英英的事告訴她,話到口邊卻止了,只是得意地笑:“到時候你就知道了。你麻子外爺只會把你當(dāng)貓兒似的疼愛,可他沒文化,只看眼前事,哪兒會想到你的前程呢?”

到了第三天,就是“成*人節(jié)”,州河兩岸的人家?guī)缀跫壹叶荚邙Q放著鞭炮,許多老年的中年的女人,以及姑娘、娃娃就擁到渡口來,叫喊著韓文舉擺渡去不靜崗的寺里。韓文舉似乎又忘記了一切煩惱,一見人多,話就又如溢出來了一般,和這些老少女人們打笑逗趣,說:“嚇嚇,‘成*人節(jié)’成的是所有人,可不是盡成你們婦道人家呀!”船上人說:“韓文舉,你是白活這一把歲數(shù)了,‘成*人節(jié)’不成女人成什么,沒有女人就有人嗎?”韓文舉說:“喲,女人吸北風(fēng)喝涼水就能生下娃娃了?這不靜崗的寺你們知道是什么寺?女媧補(bǔ)天的時候,補(bǔ)了東天補(bǔ)西天,補(bǔ)完了坐在咱不靜崗上歇?dú)饬?,想:補(bǔ)了的天再塌下來怎么辦,總不能把我一個累死呀?就挖了州河的泥在捏,一捏就捏成現(xiàn)在人的樣子。可她為什么不單單捏個女人的樣子呢?女媧說啦,女人是不行的!她就又捏了個男人樣子,將兩個泥人兒放在這河岸上,說:幾時河里漲水了,淹了州城,這泥人就活了!”這么說著,韓文舉就賣了關(guān)子,拿酒瓶去喝酒。船上人說:“你盡是胡說的,那時人還沒有,哪兒來的州城?”韓文舉說:“州城沒建起,蓋州城的地方在吧?所以以后州城一發(fā)大水,水要淹到了州城,那就有大事哩!州志我讀過,記載的就有闖王攻進(jìn)州城那年,州河就發(fā)過大水。咱田老六游擊隊攻打州城那年,水不是把州城墻也沖了一塊嗎?”船上人就說:“依你說,今年州河水更大,把州城墻沖垮了十二丈長的石條,那也要出大事了?”韓文舉噎住了,卻立即辯解道:“怎么沒大事?農(nóng)村這么鬧騰不是大事?聽說州城里、白石寨里農(nóng)民進(jìn)城做生意的人很多,你能說里邊沒有幾個成龍變鳳的角色*嗎?所以,女媧走后,果然州河漲水,那兩個泥人就變成了有血有肉的人,那么一配合,就兒兒孫孫全生下來了。后人就在咱不靜崗上修了寺,也就定這一天是‘成*人節(jié)’了??涩F(xiàn)在倒成了你們女人的世事,光是你們女的,能叫‘成*人節(jié)’嗎?咱們鄉(xiāng)zheng府整日動員要計劃生育的,怎不封我個主任干干,要不我這一天在船上,過一個女人發(fā)一個避孕環(huán)……”船上的人就一齊拿拳頭打韓文舉的頭。打得韓文舉笑不得喘不得。女人們就又罵了:“韓文舉你這么胡說八道,老天活該不給你配個媳婦,你長了那個東西不如個雞,夜里睡覺讓貓吃了那四兩肉去!”罵得饞火,韓文舉抵抗不住,故意將船來回?fù)u晃,說:“我是沒用的男人,就讓我搖翻了船死了去吧!”女人們就又圍著打他,揪了耳朵讓他把船擺到對岸。

韓文舉在船上和女人們調(diào)情嬉鬧的時候,小水已經(jīng)在家換了新衫子,按“成*人節(jié)”的風(fēng)俗,以家里人頭各烙出兩張大面餅,一張要高高撂上房頂,一張要深深丟進(jìn)水井。面餅烙好,就給外爺?shù)撵`牌前點(diǎn)了香,也給爹娘的靈牌前點(diǎn)了香,便拿了面餅出門站在房門口,說一聲:“這是伯伯的!”刷地把一張餅撂上去,面餅在空中旋轉(zhuǎn),圓如碟盤,輕如手帕,落在了瓦槽上。再說一句:“這是小水的!”又一張餅高高拋起,端端落在屋脊上了。正踮了腳尖往上看,身后有人叫:“第三張是我的!”回過頭來,說話的竟是英英。

小水氣恨著英英將她去解釋的事加鹽加醋在村里公開擴(kuò)散,但英英現(xiàn)在來了,又主動和她說話,她就沒理由給人家難堪了,說:“英英你也是去寺里嗎?”

英英說:“是要去寺里,但先要到你這兒來的!”

小水心里就一驚,思忖道:她來還找我有什么事,難道還懷疑我和金狗好嗎?英英說:

“我一來是看看你,二來我也是來給說個好事的!”

小水說:“什么好事能輪到我?”

英英說:“韓伯沒告訴你嗎?他讓我給我叔叔說情,叫你到河運(yùn)隊的。我叔叔今早從縣上提前回來了,他同意讓你去貨棧的。”

小水倒恨起伯伯了,說:“英英,這我不去,我伯伯他是說了句閑話的?!?br/>
英英便愣了多時,說:“你不去?這也是好事呀!麻子爺爺不在了,你一個人呆在家里,日子勞累不說,悶都悶死人了!貨棧人多,熱熱鬧鬧的,怎么不去?”

小水只是搖頭,牙把嘴唇咬得死死的。

英英又說:“你是不愿在我叔叔手下干事嗎?我叔叔我也對他有意見的,可他畢竟也不像別人說的那樣不好。我這話你信不信?不信也由你。你到貨棧去,他也不直接就管著你呀!你是不是還在忌恨我?我是說過你的不好聽的話,那也是我有我的難處呀!”

英英的話,竟使小水有幾分感動了。她說:“英英,你不要說這些了,我都不是這些原因,我現(xiàn)在哪兒也不去的,我不怨天不怨地,不恨你也不恨金狗,我只怨恨我自己。我就在家里,安安順順過我的日子呀!”

英英看著小水,看了半天,搖著頭表示遺憾。

小水覺得讓英英尷尬了,就苦笑了笑,說:“英英,你家今兒沒烙面餅嗎?”

英英說:“我才不信這些哩!早晨起來,我娘烙了好幾張,要給我往房頂上撂,還要我給金狗撂一張,我不撂,我娘就罵我,我拗不過她,把餅子裝在提包皮里哄說我撂了,我想拿著到寺里去肚子饑了吃的!”說完就格格地笑,果然從提包皮里取出兩張面餅來。

小水說:“這你就不對了,迷信不可全信,也不能不信?。∵@是‘成*人餅’,你就是不給你撂,也該為金狗撂一張的,他人在外,更需要神靈保佑哩!”

英英說:“這么說,還得撂了好?那我就給金狗撂一張!”手一揚(yáng),面餅就落到小水家的房脊上了。小水看見,金狗的那張餅偏不偏正好撂在自己那張餅的上面,她心里不覺疼了一下。

兩人又說了一番話,英英先往寺里看熱鬧去了。小水目送著她的背影,眼紅著人家的命好!就拖著懶懶的身子又將另外兩張面餅?zāi)玫骄锶ネ丁>苌?,只看見深深的地方有一小塊亮,幽幽的是一個神秘的境界。小水往下一看,那亮塊里就出現(xiàn)了一點(diǎn)人影,她將餅投下去,聽見了兩聲沉沉的擊打音,就長久地呆看著那亮塊的破碎和迷亂,想:成*人節(jié)成*人節(jié),人人都烙餅,可成了人,人卻多么不同啊!

小水突然決定不去不靜崗的寺里了。

到了黃昏,福運(yùn)來了,問小水去寺里了沒有,小水說沒有,福運(yùn)說:“怎么不去?你沒去給神燒燒香嗎?人多得里三層外三層的,我進(jìn)去香火嗆得眼淚都出來了?!?br/>
小水說:“我恐怕再燒香也就是這個樣子了!”

福運(yùn)說:“你可不要這么想!韓伯常說人生光景幾節(jié)過的,說不定你以后命會好呢!晚上咱到寺里去吧,去年那個晚上,幾十個老婆子在那里守夜唱歌,有趣得很,今年說不定人會更多的?!?br/>
小水終被福運(yùn)說服,晚上兩人就去了寺里。寺里雖然沒有白天?!那么人多熱鬧,但滿地的紙灰、炮屑和燒過香的竹把兒。神殿的兩邊墻上掛滿了各種紅布黃布的還愿旗,供桌上堆積著各類吃食、用品,菜油竟盛了幾十個塑料桶子。就在供桌下的磚地上,盤腳端坐了五六十人,一個人在領(lǐng)唱著,幾十人都在一起唱,聲在殿里回旋,使供桌邊上的兩盞油燈越發(fā)飄飄忽忽搖曳不定,越發(fā)光線灰黃不明。小水近前看了,一律是上了年紀(jì)的老婆婆,她們衣衫陳舊,昏發(fā)蓬亂,手搭在膝頭或握著那小腳,眼睛就微微地閉上,一聲接一聲地往下唱。唱的什么,福運(yùn)沒聽清,小水也聽不清,似乎是唱著“女兒經(jīng)”,又像是唱著什么佛文,含糊不清,吐字不準(zhǔn),但極流暢不打磕巴,有起有伏,有腔有調(diào),那油燈的昏濁的光映在每一張枯皺的又泛著油汗的瘦臉上。小水倚在寺門口看著她們,先是覺得很冷,很恐怖,如進(jìn)入了冥冥的鬼的世界,渾身都瑟瑟發(fā)抖起來。但聽著聽著,她慢慢是聽懂了,這些行將老去的老婆婆們是在唱著女人們的一生,她們從開天辟地女媧捏人開始,唱到人怎么生人,生時怎么血水長流,胞液腥臭,生下怎么從一歲到兩歲,從兩歲到三歲,怎么和尿泥抓屎蛋,說話,走路,跌跤,哭鬧,到長大了怎么去冬種麥夏播秋,怎么狼來要吃肉,生虱來吸血,怎么病痛折磨,怎么煩愁熬煎,再到婚嫁,再到性*交,再到懷孕,再到分娩,一直到兒女長大了又怎么耳聾眼花,受晚輩歧視,最后是打打鬧鬧爭爭斗斗幾十年了蹬腿咽氣,死去了還要小鬼拉閻王來審……她們不停地唱下去,似乎在哭訴著人生的一切苦難,唱完一遍,接著又從頭來唱,小水不知不覺心神被她們攝去,情緒進(jìn)入唱聲中,福運(yùn)叫她離開的時候,她竟已經(jīng)淚流滿面了。

兩人踏著黑黑的夜色*走出了寺院,誰也沒有說話。就在走下不靜崗前的斜坡時,那里有一個土坎,一人多高的,福運(yùn)先跳下去了,小水卻站在土坎上,恰這時遠(yuǎn)處有一兩聲“看山狗”叫,其聲尖銳,動人心魄,她輕輕地叫了一下福運(yùn)。

福運(yùn)在問:“你害怕‘看山狗’在叫嗎?”

小水說:“是害怕?!?br/>
福運(yùn)說:“‘看山狗’是避邪的,它一叫,神鬼都不敢來哩!你往下跳吧!”

小水說:“你來扶著我。”

福運(yùn)伸出雙手,他沒有扶小水,卻將兩個拳頭撐在土坎壁上做了蹬臺兒,讓小水踩著下。小水踩住了,往下跳,但跳下來的時候她是撲在福運(yùn)的懷里的。福運(yùn)趕忙要離開去,但是福運(yùn)被鬼抱住了,這鬼大聲喘息,緊緊箍住了福運(yùn)的身子,這鬼是小水?!靶∷?,小水?!备_\(yùn)不知道小水是怎么啦,慌慌地叫,但他的口被另一個口堵住,他嘗到了一種甜的香的東西,在他的懷里是一團(tuán)軟軟的棉花,是一個熱熱的溫袋,是一個滾圓的粗細(xì)起伏的青春女人的身子,這身子正散發(fā)著一股特異的肉的馨香,使他激奮而暈眩。等他清醒過來將手觸摸到小水的臉上時,福運(yùn)摸到的是一臉的淚水。

也就在這“成*人節(jié)”的漆黑的夜里,就在這四周空曠無人的山坡上,就在這“看山狗”的叫聲中和隱隱約約傳來不靜崗寺里沒完沒了的人生全程的誦唱聲中,小水向福運(yùn)透露了心跡,她提出她要同福運(yùn)結(jié)婚,做生生死死的百年夫妻!福運(yùn)是毫無準(zhǔn)備的,也是毫無勇氣的,他發(fā)癡著,疑惑著,拙手笨腳不知道怎么處理這事,不知道如何處理這個突變的女人!小水卻是那樣主動,無所顧忌,殉葬式的勇敢,擁抱著福運(yùn),要求他來用身子壓迫她,她也去壓迫他,讓他親她揉她咬她,她也親他揉他咬他以至于用手在他的背上抓出血道用牙在他的脖項和腮上咬出深印。她終于頓悟到了是她自己失去了金狗,并不是金狗遺棄了她,她就要在現(xiàn)在從另一個男人,她并不看重的憨實(shí)的蠢笨的丑陋的福運(yùn)身上補(bǔ)回自己的過失。這不是向金狗賭氣,這是一個弱女子的自強(qiáng)自立,而將她的獸的東西,也是她原本最正常的人的東西全然使出來了。當(dāng)福運(yùn)還在說:“這,這……”的時候,她罵自己是傻瓜,更罵福運(yùn)是傻瓜,低聲地但深沉堅定地說:“我就要這樣活人!我就要這樣活人!”

一個月后,小水和福運(yùn)結(jié)婚了。

新房是在福運(yùn)的三間廈屋,操辦的自然是韓文舉。這一日,村人前來相賀的十分多,雖沒有接收到什么毛毯、線毯、太平洋單子、絲綢被面,卻每一家來人都買了一串鞭炮,在新房門口嗶嗶叭叭鳴放。且三家五家了,合買一副中堂對聯(lián),在三間廈房的墻壁上,掛得紅紅綠綠的。

福運(yùn)沒有想到,來祝賀的竟有英英。他正上下一新到鄰家借了桌椅板凳招呼來客安坐,一抬頭,看見英英進(jìn)了門,當(dāng)下就愣了。英英穿戴十分入時,一條純黑的筒褲,覆蓋著一雙只露著腳尖的皮鞋,手里拿著一條綢子被面,朗聲笑叫:“福運(yùn),還不接客嗎?”

福運(yùn)反應(yīng)不過來。

英英就說:“喜日子真是喜糊涂了!小水呢,這么大的事,也不事先通知我,我臨時才買了這件薄禮的!”

小水聞聲出來,拉她入坐,說:“本來要給你說的,怕你上班,叫你為難的?!?br/>
英英說:“再忙也得來啊,這被面算我和金狗送你的!你真有福,年紀(jì)比我小,結(jié)婚倒比我早!”

小水聽到“金狗”二字,心里隱隱地疼了一下,但她臉上還是笑著,去給英英倒茶的時候,險些把杯子撞翻。

這一切,福運(yùn)都看見了,心里暗叫:英英是田中正的女兒,她這面子上的事做得多好!她來了,專是給村人看的,似乎她一直待小水是親姊妹,奪走金狗,并不是她的自私和狠毒??蓱z的小水,有口什么也說不出,苦只能往肚里咽了!福運(yùn)就走過去,對英英說:“英英,要入席吃飯了!”

英英說:“我和新娘子就坐到炕上吃吧,我來陪她。你放心,我會照顧她周周到到的!”

客人便在屋里、院中入席就坐。年長的圍坐了桌子,年幼的孩子和婦女就在院里將門扇卸下,將筐籃翻過當(dāng)了席椅。涼菜端上,水酒倒上,一時叫聲吃聲劃拳聲頓起。小水按規(guī)矩坐在炕上,兩個陪娘,再加上英英,四人對面兒盤腳吃飯。小水羞答答的,兩個陪娘因為有英英在座,一時自卑,少了言語,手腳也瓷呆笨拙,就顯得英英最為活躍了。她喝過幾杯,臉色*如故,又給小水倒?jié)M了一盅酒,舉起來說:“我再敬你一盅!”

小水臉色*已紅,說:“不敢多喝了,我酒量你不知道嗎?”英英說:“沒事的,這一盅權(quán)當(dāng)我替金狗敬你的,你也不喝嗎?”

小水只得接過喝了。喝得口嗆,喝得心慌,問一句:“金狗叔現(xiàn)在可好!”

英英說:“好呀,他已經(jīng)正式到記者部了,來信說,他要去東陽縣采訪,寫一批大通訊在報紙上發(fā)表。你想想,這些文章要是發(fā)表了,會對全地區(qū)農(nóng)村形勢產(chǎn)生指導(dǎo)作用,他也就是大名人了!”

小水吃驚地看著英英,眼里充滿了忘卻一切的激*情,連問:“這可是真的?”

英英就從口袋掏出信來,是整整三頁,嘩嘩地直抖,說:“這是他來的信,你瞧瞧,你瞧瞧!”

小水將信接過來了,卻又還給了英英。

英英說:“信上再沒有寫什么別的話,哪有什么呀?哼,前一段,外邊一片風(fēng)聲,說金狗不三不四的話,事實(shí)怎么樣呢?你不是體體面面的黃花閨女嗎,不是幸幸福福的在結(jié)婚嗎?那些長舌婦和長舌男現(xiàn)在怕是連一個屁也不敢放了!”

小水不知道該說什么,低了頭,大聲出氣。末了說:“來,咱們喝酒吧,我也衷心盼金狗成功,當(dāng)了記者好好盡他記者的責(zé),也盼望你們盡早結(jié)婚!”

酒盅子端起,每人都喝了。小水又倒了酒,讓各位再喝一盅。那英英也又倒了酒,再讓對喝。后來,就又各自自倒自喝。兩個陪娘一會兒看看小水,一會兒看看英英,覺得事情有些不妙,便說:“哎呀,喝得多了!”小水說:“醉不了的,喝呀!”端起盅子又喝了。

一個陪娘就害怕了,起身出來對福運(yùn)說:“小水和英英今日怎么啦,酒量那么好,一壺酒兩個人快要喝完了!”

福運(yùn)就罵道:“這英英她娘的黃鼠狼子給雞拜年,她又是來作踐小水的!”當(dāng)下火氣泛上,要進(jìn)屋去轟英英出門。

韓文舉忙將福運(yùn)抱住,壓低聲音說:“你瘋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人家能來也是給咱賞了臉的,即是她成心來作踐的,咱鬧起來也大理不通!”

韓文舉就進(jìn)了屋去,英英已經(jīng)趴在炕席上,眼神發(fā)直,小水卻在說:“伯伯,小水自小沒爹沒娘,全是你老人家拉扯大,這場婚事又是你一手操持,我還沒有給你敬酒哩!福運(yùn),福運(yùn),你來和我給伯伯敬酒呀!”

端著酒盅走過來,身子一歪,撞在桌角,盅子就從手里掉下去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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