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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城的班車再次經(jīng)過兩岔鎮(zhèn),小水開門見山地對那女售票員索要照片,售票員很逗,攤著手說她身上從來不帶照片。小水便偷偷叮嚀福運搭這趟班車也到白石寨去,找著金狗,讓到車站先暗中相見這售票員。福運到了白石寨,一路小跑去記者站,金狗卻不在。
金狗是兩天前就去了州城,因為他的那些給朋友的信,引起了州城報社機關和各縣記者站的那些年輕記者的興趣,大家都有同感,就聯(lián)絡著要成立一個“州城青年記者學會”,約定好時間去州城討論這事去了。
年輕的記者聚在一起,頭腦清楚,思維敏捷,一個上午的熱烈討論,學會的事就正式定了下來。報社的領導也是很支持的,但牽涉到學會經(jīng)費時,領導卻大為撓頭,聲稱沒有這份開支。學會就提出請求社會贊助,和企業(yè)家做朋友,籌活動資金,并要求每一個會員想辦法。決定因會員分散,不可能經(jīng)?;顒?,就平日互通情報,每月十五日集中報社一次,研究社會形勢,交流學習體會,討論各自所寫的文章和所思考的問題。這天下午,就轉(zhuǎn)入學會成立后的第一次研究會,具體研討了金狗的那篇以雷大空城鄉(xiāng)貿(mào)易公司為線索的關于人的改革的文章。
整整一天的活動,使金狗十分振奮,第二天他就搭了班車回來。車經(jīng)過兩岔鎮(zhèn)停歇時,他到了鐵匠鋪,小水劈頭就埋怨道:“你早不去州城,遲不去州城,好事來了你卻走了!”
金狗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有什么好事?”
小水眼睛就在班車上瞅,班車上的售票員不是那個銀盆大臉的女子,而是一個上唇黃茸胡子的小年輕,就說:“今日售票員怎么換了?”
金狗說:“人家人多,互相換班的?!?br/>
小水說:“有一個女子,臉大大的,白白的,眉間有一顆痣,你可見過?”
金狗說:“怎能不見過?她姓馬,是不是?”
小水就樂了,拉金狗到一旁,低聲說:“你瞧瞧那女子怎么樣?我讓福運到白石寨去找你,也就為了這事。你覺得可以的話,你不要出面,我來牽線,這女子和我熟哩!”
金狗刷地臉紅了,接著就笑,說:“小水,這話你再不要說了,免得人家笑話。她已經(jīng)有了對象了,找的就是我們報社一個編輯的兒子,我在報社還見過她幾次哩!”
小水當下蔫了,覺得好沒意思。悶了好久,方說:“唉唉,你瞧瞧,你再耽誤下去,好女子全都有了主兒了!這個談不成了也罷,我再幫你找,可你也得為自己著急呀,你跑的地方多,結(jié)識的人廣,你難道一個合適的也沒碰著?”
金狗忙用別的話題來岔開,問鐵匠鋪的生意,問支出收入情況。就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皮點心和一身嬰兒睡衣,說:“因為時間緊,我就不回家去了,這一包皮點心你捎給我爹,這一身衣服就算是……”
小水說:“你這陣心眼倒細了!有這份心眼,媳婦早娶到家了!”
金狗說:“不急不急,媳婦反正已經(jīng)在她娘家長好了!”
回到縣上,金狗就走動了一些企業(yè),企望人家能給學會贊助,雷大空得到消息后,找上門來,說:“金狗,你們學會要贊助,怎么不來找我?你這是看不起我嘛!給那些當官的送錢,是出于沒辦法,給你們贊助我可是誠心誠意。要多少,五萬可以嗎?”
金狗說:“你真是有錢,開口就五萬!我們不要你這么多,有一萬就蠻不錯了?!?br/>
大空說:“才要這一點!一會兒你跟我到公司去,現(xiàn)款就交給你。但我有個希望?!?br/>
金狗說:“希望什么?”
大空說:“你們學會能不能寫寫我們公司?”
金狗說:“州城報上不是作過報道嗎?”
大空說:“那份報我看了,豆腐塊那么大。聽說有什么調(diào)查報告,有什么報告文學?我到州城一家牛仔褲公司去,就是你們報紙上寫了一個報告文學,一個月內(nèi),公司竟訂貨了十二萬條牛仔褲!原先我也以為報紙上宣傳一下僅僅是政治上的表彰,現(xiàn)在看來那也是錢哩,一報道,顧客就相信了,便都會找上咱的門,那錢就潮水一樣往回流哩!”
金狗心里嘀咕:這大空做了生意,竟連寫作方面的事情也知道了一二?!便說:“這怕不行。如果你要這樣,這筆錢也是不敢接收了?!?br/>
大空忙換了口氣說:“要么我怎么說是希望而不說要求呢?寫不成報告文學或者調(diào)查報告,你們在公布學會成立消息時,卻一定得寫上我們公司給以贊助的話吧?!?br/>
金狗說:“這是自然的?!?br/>
將贊助款郵寄給學會以后,金狗不久就聽到風聲,說雷大空又贊助給了白石寨城關中學七萬元,建議為師生修蓋一所閱覽室。金狗暗暗驚嘆大空真是錢掙得多,實心要為社會辦些好事嗎?他見到大空,核實這事,大空則伸過頭來,神秘地說:“我這是在買政治資本??!”
金狗說:“這樣也好,一是為學校辦了好事,也為你們公司留個后路?!?br/>
大空說:“這豈是留個后路?你知道不知道,外地對人才十分重視,破格錄用和提拔得好厲害,我準備將來在白石寨競爭商業(yè)局長的!”
金狗萬沒想到大空說出這種話來,叫道:“要進入政界?”
大空說:“‘州深有限公司’的經(jīng)理現(xiàn)在換了人了,鞏寶山的女婿他現(xiàn)在已招聘到州城,任命為州城工商局長了?!?br/>
金狗立即警覺道:“那么,你贊助這七萬元一定是鞏寶山的女婿出的主意?”
大空說:“這怎么對你說呢?我覺得這樣做是對的……”
金狗沒有再問下去,他知道大空現(xiàn)在對他的話不是那么能聽得入耳了。白石寨城鄉(xiāng)貿(mào)易公司雖沒有淪變成“州深有限公司”的附庸,雖然受賄在田家,但控制權卻在鞏家了。金狗惋惜大空這個人才過去被壓得不成*人,今天又是冒得邪乎!
金狗極想了解和掌握鞏家勢力一步步滲透到白石寨的時候,白石寨的田家動態(tài)又是如何?他于是就去了一趟縣委書記辦公室。
田有善正在辦公室欣賞著一籮筐新鮮的河鱉。河鱉是辦公室主任差人從州河捕來的,大者有菜盆小,小者有菜碗大,在籮筐里翻爬活動,后來竟弄倒了籮筐,紛紛在辦公室里到處跑動。田有善一個一個去捉,放在一個澡盆里,蓋上盆蓋,且上邊還加了一塊偌大石頭。金狗推門進去,也忙動手去捉,先是一腳將鱉踢翻,兩個指頭卡住鱉的兩個后爪窩兒,就將頭部在地板上砸一下,丟進盆去。田有善說:“哈,金狗,你是捉鱉能手哩!這東西兇得很,上次我在家用鍋煮,鍋蓋沒有壓石頭,它竟從開水鍋里跑出來,抓它時,咬住了我的指頭,怎么打也不松口,還是我愛人用刀剁了它的頭才死了的!”
金狗說:“鱉怕響雷,咬住人了,一響雷它才會松口。你弄這么多是送人的嗎?”
田有善說:“我吃的。醫(yī)生說我腎虛,建議多吃這東西,我吃了半年,三天一個,你瞧瞧我這頭發(fā),原先花白現(xiàn)在竟又全黑了!你也拿幾只去吧,味道鮮得很哩!”
金狗說:“我倒用不著這個?!?br/>
田有善累得滿頭大汗,終于擦了臉,坐在沙發(fā)上了,說:“你是年輕人,是用不著吃這個的,我在年輕時候,也從不知道什么是累呀!這些年,毛病就來了,這兒不舒服,那兒耍麻達,醫(yī)生說,你感覺到你身上的某一部位存在的時候,你的某一部位就是生病了。這話說得多好!身體是這樣,縣上的工作也是這樣呀!你最近干什么,又寫了什么新的報道嗎?你來得正好,我還想這幾天里派人去找你呀!”
金狗問:“找我有什么事嗎?”
田有善說:“你知道咱們縣上出了個大新聞人物嗎?”
金狗問:“什么新聞人物?”
田有善說:“就是你當年說情的那個雷大空呀!這人教育了一下,哈,真是浪子回了頭,如今成立了白石寨城鄉(xiāng)貿(mào)易公司,干得好呀!最近人家拿出了七萬元巨款贊助了城關中學的建設。這不是個萬元戶,而是幾十萬元戶,這在全地區(qū)也是不多的。白石寨一個河運隊,一個城鄉(xiāng)貿(mào)易公司,你好好寫寫,這可是咱們縣上打出的兩個拳頭??!”
金狗知道田有善并沒有覺察到鞏家勢力的滲透,但他已經(jīng)要抓住河運隊和雷大空來為他服務了。
金狗說:“河運隊是田書記早就抓的一個典型,現(xiàn)在出現(xiàn)個貿(mào)易公司,這確實在全地區(qū)是不多的,我是應該要寫寫。但我在下邊也聽到了一些風聲,群眾對貿(mào)易公司有看法,認為他們一無企業(yè),二無技術,怎么一下子竟賺那么多錢?”
田有善就笑了:“金狗真不愧是個記者,情況了解得多。但這些話是一部分人議論的,其中有許多活思想,主要的一點是嫉妒。一個農(nóng)民,突然賺得這么多錢,使人不可思議,就說舊社會的地主吧,發(fā)家也要靠幾代人積攢,雷大空數(shù)月之內(nèi)就暴發(fā)了!可我們現(xiàn)在的政策是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要保護這些先富起來的人的利益,否則,我們就會犯錯誤的。白石寨是個窮縣,我們好不容易培養(yǎng)出一個集體致富的河運隊,一個個人致富的雷大空,我們就要拿出來讓全地區(qū)看看?!?br/>
金狗還能說什么呢,他表面應付了田有善,回去后并沒有寫任何報道。田有善親自又來兩次電話,詢問寫成了沒有?金狗搪塞,田有善則生了氣,責問他:是不是和雷大空有了什么成見?作為一個記者,最起碼的道德是不應有個人恩怨的。并且聲稱,他田有善和雷大空不沾親不帶故,雷大空還告過他,但為了革命事業(yè),他是決不計較這些的!
金狗還在應付著,但他覺得他是該好好利用田鞏雙方的矛盾來整垮其中的一方,再整垮另一方。
田有善見金狗一直拖延,震怒之下便下令縣宣傳部通訊干事寫,從縣委書記怎樣支持,河運隊和貿(mào)易公司如何經(jīng)營,長長地寫了七千余字,投寄到州城報社?!吨莩侨請蟆肪挂詷O快的速度在頭版頭條發(fā)表了。
宣傳的力量是巨大的,這一大塊文章轟動了全地區(qū),各縣皆議論白石寨縣委田書記是領導改革的帶頭人。皆議論雷大空是個開拓型的農(nóng)民改革家。而州城報社的領導則來信批評金狗:為什么這么好的新聞不去采寫?難道目光只盯著社會上的-陰-暗面嗎?
金狗十分被動,陷入深深的苦悶中。青年記者學會的全體同志出面為他辯護,將他那篇精心修改后的文章呈報領導,領導看后竟以不符合當前宣傳口徑而壓下來,索要也不給。
田有善以此便洋洋得意起來,白石寨的工作一直是處于全地區(qū)倒數(shù)第二名,如今地區(qū)召開會議,他就坐在前面,大發(fā)宏論,儼然是先進縣的代表。后又因這篇文章省委書記看到后,給以較高評價,指示省報作了轉(zhuǎn)載,又專門配發(fā)了一則小評論,田有善就在地區(qū)領導面前口大氣粗了,強爭著要把雷大空提名為地區(qū)勞模。鞏寶山也只好做表面文章,竟坐車來了一趟白石寨,視察了雷大空的公司,但關于勞模的事,則要“再研究研究”,不了了之。
不久,白石寨傳出一股風,說縣委田書記要提拔了,將去州城工作,任副專員了。此事是真是假,誰也說不清,但風聲傳得極快,不幾天兩岔鎮(zhèn)也人人知曉了。
兩岔鎮(zhèn)的河運隊取消了福運,引起了所有船工的不滿,就都集在七老漢名下,議論紛紛,竟有人開始了替福運鳴不平的工作,去七里灣收購站深入了解蔡大安的貸款入股之事。蔡大安知道事情到底要露餡,就痛哭流涕地向田中正說明了真情,田中正當下?lián)伭瞬檀蟀惨粋€耳光,卻出面親自去了七里灣,讓收購站包皮攬一切,自己承認他們?yōu)榱藞蟠鸩檀蟀操J款之情想給蔡大安按一股分紅。這樣,就召開了全體河運隊船工會議,讓七里灣收購站的人當眾解釋,又讓蔡大安作了關于將二等獼猴桃按一等價收購的失誤性*錯誤的檢查。這事船工當然不能滿意,揚言要上告縣委去,這時田有善要提拔的風聲傳來,田中正和蔡大安就大造輿論,船工中就分裂了,結(jié)果七老漢又氣又傷心,以年邁力竭自動退出了河運隊,回家到山上尋著活計謀生去了。
雷大空全然不知道這些事情,當《州城日報》的文章發(fā)表后,他用照片放大了全部文章,以高級鏡框懸掛在公司大門口,又復印了上百份,每每出外聯(lián)系生意,就自我吹噓一番,將復印件出示給對方,所有的洽談生意人都深信不疑,合同書訂了一份又一份,極短時間內(nèi)又獲取一大批盈利。當他再一次回到仙游川時,知道了河運隊發(fā)生的事情,便目瞪口呆了,一返回白石寨就找到了金狗,開口就說:“金狗哥,這是怎么回事?怎么會成了這樣?”
金狗說:“大空,我只說你不會來找我了,會記我不給你們公司作宣傳的仇了,你卻來了?!”
大空說:“你寫不寫宣傳文章,我倒不怪你,可聽說你卻寫文章反對我們公司,我確實生了你的氣!可事情鬧到這一步,他田有善以我而有了政治資本,說要提拔,田中正又以此壓制了河運隊七伯他們,這我不是被人家利用了嗎?我辦這個公司為什么,我把世事鬧得這么大為什么,完全想壓住這些當官的,沒想他們倒借我給自己臉上貼金,越爬官越要大了?!這我成了什么人?我還有什么臉回仙游川去?”
大空越說越激動,跳起來罵田家的祖宗八代了。
金狗說:“這些你知道了就好。不要太氣憤,該辦你的公司你還繼續(xù)辦,但我還是那句話,自己要行得端,走得正,不要有一點把柄讓人抓住,否則,他們會為了他們的利益把你捧得很高,也會有朝一日為了他們的利益把你跌得最重!”
雷大空有雷大空的一套,他并沒有聽從金狗的話,但從此杜絕了被田家利用的一切機會。他首先回到了仙游川,他要想盡一些辦法搞垮河運隊,不能使田有善把他和田中正的河運隊相提并用。他了解了河運隊人心渙散的情況后,就大造輿論,說城鄉(xiāng)貿(mào)易公司要招收一批人,月薪九十元。立即河運隊船工有十五人來向他申請,他便挑選了十名精壯勞力收到了公司。這十名船工在公司并沒有什么事干,但他寧可花錢養(yǎng)活他們,每十天又用車送他們回一趟兩岔鎮(zhèn),體面威風,就惹得河運隊剩余的人越發(fā)心神浮動,走的走,散的散,七零八落不能統(tǒng)一。攪亂了河運隊,他又借一切機會辱沒田有善,大凡白石寨召開個體戶、專業(yè)戶的什么會議,會議通知十點召開,田有善十點零五分坐著小車到會場,大空就偏在十點十五分才坐了小車趕到。會議一散,他的小車又比田有善提前發(fā)動,一直要壓在田書記小車的前面穿街過巷。當?shù)弥镉猩颇惩砣タ茨衬承聭蚧蚰衬承码娪?,他必是一定要買下十排前所有座位的票,而到時候,竟又全部空下,自己不去。
白石寨的人都開始議論起雷大空了,說他比縣委書記威風。
大街上,大空碰見了金狗,問:“金狗哥,我做得怎么樣?”金狗說:“你真是個混世魔王!”
?大空說:“你得承認,我是把氣出了,把光爭了!”
說罷,仰面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