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河在清靜了幾十年后,重新有了船行,一行開就再也安然不下來了。吃水上飯的人越來越多,東陽縣的,慶亭縣的,甚至州城附近的那些種莊稼的,一桿獵槍在山上吃飯的,或那些做了城鎮(zhèn)攤鋪買賣又破了產(chǎn)的,都云集到州河來。水上的好手在兩岔鎮(zhèn),“浪里蛟”卻全在仙游川??墒牵瑤啄昀锏乃巷?,皆在閻王爺?shù)娘堝伬飺尦缘模谑怯械陌l(fā)了財,有的折了本,有的發(fā)了財后破的產(chǎn),有的破了產(chǎn)后又翻上來再發(fā)了財。但見仙游川的村里,新屋不停地在蓋,新屋的主人卻常易其姓。新屋易姓有的是大大小小一齊走,一齊來,有的則只換一個男人,男人死在了河上。鞏家和田家的人多是在外工作,那些年里是雜姓人養(yǎng)活干部的家屬,現(xiàn)在反倒鞏家、田家的小伙要比雜姓的多起來。這實在是悲慘的事。仙游川的人越來越多地咒詛州河,但還得咬了牙子吃水上的飯,如要賭一樣全紅了眼,全豁出去了,拿一切前途、命運和性*命去“碰”那一點希望了!七老漢是最早洗手不干的人,一是看不慣一些世事,二是年歲不饒人,三是被災(zāi)事嚇怯,將錢財看淡,就在山上砍荊條、割龍須草混度日月。到后,那些上了年紀(jì)的,傷了身子某一部分的,就做河運事業(yè)的輔助性*的買賣:開辦小本的飯店呀,旅店呀,小的零碎雜貨鋪呀。幾何時,這流氓、盜竊、暗娼、二流子也糞中蒼蠅一樣產(chǎn)生了。州河兩岸再也不是往昔的州河了,家家出門要上鎖,晚上睡覺了關(guān)起門還要下賊關(guān)。都養(yǎng)狗,見人就咬,無人有風(fēng)吹草動也咬,一家一咬,家家都咬。門上來了人,再也不會熱情招呼,讓吃讓喝,勉強使其在門前的捶布石上坐了,主人的一雙眼睛便一直盯著來人,懷疑稍不注意,這人就會將檐簸上的一件東西,或者一串煙葉,或者一吊辣椒拿了去。純樸的世風(fēng)每況愈下,人情淡薄,形勢繁囂。韓文舉就在渡口上一邊和寺里的和尚吃酒,一邊說經(jīng)論佛,神色*莊重,態(tài)度嚴(yán)肅。河面上行來一只船,有人喊:“韓老伯伯,你真活得要做神仙!你知道嗎,鎮(zhèn)上王老八的女子又被一個外地人拐走了!你是本地一老,你也不出面想想辦法,你老了不稀罕女人了,讓我們都當(dāng)光棍嗎?”
韓文舉說:“王老八的家我哪兒不清楚?羞丑他王家,也羞丑了咱兩岔鄉(xiāng)!王老八的女子也是少數(shù),怎么能生人生事地就收他在家做活?一個青春,一個年少,這不是干柴遇著了明火?!王老八算是瞎了眼了,白吃了幾十年的五谷,什么也不管!這下好了,女子跟著野漢子跑了,他才哭哩,哭那尿水子頂什么用?能來的都來吧,能掙錢的就掙,掙了錢要走就走吧!過去是說錢難掙,屎難吃,現(xiàn)在是屎難吃,錢好掙,有能耐的就去掙?。⌒∽?,可你得記著一條,錢在世上是有定數(shù)的,沒錢你受罪,錢多了錢又不是你的了!”
船上人說:“韓老伯伯這話也對!可你怎不就去管管?你給鄉(xiāng)zheng府書記談?wù)?,書記又不是田中正了,你讓他出面也整頓整頓!”
韓文舉說:“要我去管?你韓老伯伯可沒了那份心勁!新任書記既然官冊上注了他的名字,月月拿了國家工資,他有他的政績要建哩。州河上七奇八怪,各色*人等,你管誰去?造下孽的他自己去難受,行下善的他自己去享福,我落個兩袖清風(fēng),心底空靜,倒能天增歲月人添壽!現(xiàn)在是風(fēng)刮亂絲不見頭,顛三倒四犯憂愁,慢從疑來頭有緒,急促反惹不自由!”
船上人就罵道:“這韓文舉老螃蟹,好強了一輩子到老卻跟禿驢和尚學(xué)得一腔歪調(diào)!”這話當(dāng)然罵得很低,韓文舉是聽不到的。韓文舉聽到的倒是這些人又說: “韓老伯伯,你當(dāng)然會說這般話的,金狗、銀獅、梅花鹿,州河上三件寶啊,又有小水在白石寨,你家里是有了錢嘛,所以你能心底淡和,活得清閑嘛!”
韓文舉生了氣,說:“你真你老娘放狗屁!正因為金狗銀獅梅花鹿是州河三件寶,我韓文舉才認(rèn)和尚認(rèn)佛!你小子年輕氣盛,你是不懂的,紅薯熟了才是軟的,樹枝子枯了才是發(fā)硬,你懂得這道理嗎?人人都說神仙好,可就是酒色*財氣忘不了!”
他這一說,船上人就哈哈笑,韓文舉方明白自己手里正端著酒杯,立即就說:“你們笑什么?酒是指酒后喪德,韓文舉喝醉酒喪過德沒?金狗是掙了錢,人旺財不旺,財旺人不旺,小水也就害了一夏的病,腰疼得直不起,鴻鵬也拉肚子住了一個月醫(yī)院。話說回來,要不是我在渡口上積德行善,天地人和,真不知這家又該出什么事了!”
船上人本是河上生活寂寞,成心逗逗韓文舉的話解悶的,沒想這老家伙倒話多的煩膩,又是人不愛聽的,就呼哨一聲,招呼了前后左右的船只一排兒下行去。韓文舉不感到難堪,仍又罵了一通金狗不聽他的話,卻又站在船頭喊:“七娃子,牛子,到河上見著金狗了,讓他也回來,大空‘浮丘’一年了,得給下葬了!再給他說,他不想我了,我還想他哩,他將來也是要做老人的,老了沒人理是什么滋味?!”
船上人就笑了,七娃子說:“你罵金狗,倒這么想他?你這個心里一套嘴上一套的老不死!”
韓文舉看著船漸漸遠(yuǎn)去,還在罵金狗:“我賤就賤在這里,誰讓他做我的女婿哩!”
這支船隊這一日黃昏到了白石寨,寨城南門外的渡口上沒有碰見金狗,卻看見了銀獅和梅花鹿。銀獅是兩岔鎮(zhèn)上人,二十七歲,卻少年白頭,太陽下銀光閃閃的。梅花鹿則是白石寨城北門外杜家村人,小時患過皮癬,落得一身疤斑。當(dāng)時船上人就問起金狗,銀獅和梅花鹿說:“尋我大哥做甚?他前日去州河口市了!”
船上人說:“他老泰山伯說是想金狗,金狗也久不回去看看,又到那么遠(yuǎn)的市上去,做大生意了?!”
銀獅說:“韓伯伯也是老得作怪!金狗把錢捎給他了,有吃的有喝的又跟著那老和尚還嫌寂寞?金狗是去聯(lián)系機動船了,州河口市有,聯(lián)系好了買回來,讓韓伯伯整日整夜坐上,看他還舍不舍得那只破渡船!”
船上的人都噤口不語,他們在想他們的心事:這金狗、銀獅、梅花鹿真是州河上的奇才怪物,竟鬧騰著又買機動船了!心里就起了醋意,故意再說:“韓伯說雷大空‘浮丘’期到了,叫金狗回去看日子下葬,別發(fā)了財忘了那個雷大空!”
銀獅聽不來話中話,梅花鹿卻聽懂了,黑了臉說:“忘不了雷大空的!雷大空也算是州河上的人物,他倒給我們開了個路子!可他死也死得應(yīng)該,誰叫他為了掙錢就胡來,犯了共|產(chǎn)|黨的王法?!”
第二天,銀獅、梅花鹿也就下州河口市去找金狗了。
這是后一年的事。
這個時候,金狗已正正經(jīng)經(jīng)在州河上行船有一年的光景了。
在他出獄之后,獲得了雷大空的那個小筆記本兒,便親自去了州城公安局,州城方面得到這批材料,如獲至寶,連夜交給了省紀(jì)委和省公檢法部門組織的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白石寨田有善一伙人的問題就被徹底揭出來了。于是斗爭異常地復(fù)雜,田有善立即派人去省軍區(qū)找許飛豹,州城鞏寶山也趁機起訴,將當(dāng)時許飛豹到白石寨為田老六樹碑期間所發(fā)生的一系列舊事重新擺起。雙方互相攻擊,各找后臺,末了,卻事情愈搞愈暴露,社會輿論嘩然,誰的問題也不能不解決,田有善就同樣被撤銷了職務(wù)。慶亭縣的書記被調(diào)任了白石寨書記,其人姓馬,精瘦而背駝,人稱馬駝子。馬駝子知道白石寨的情況復(fù)雜,雖然姓田的下臺了,可基層全是田家一派的勢力,怕強龍壓不過地頭蛇,就請求上級,讓他帶一批干部去。結(jié)果帶去一個副書記,一個縣長,一個組織部長,去了之后又撤換了一些舊的中層干部,從此田家的勢力就一落千丈了。到了此時,鞏、田兩家才似乎醒悟過來,龍虎相斗,兩者俱傷,這其中全是吃了金狗的大虧,罵金狗是活鬼,是惡魔,是一個亂世奸雄!
金狗完成了他該完成的事情了,鞏、田兩家就暗中和州城報社的主編勾結(jié),明里寫告狀信,暗里打匿名電話給報社造謠生事。主編就找到了金狗,大力表彰了他的敢于與不正之風(fēng)作斗爭的精神,卻又拿出一封封告狀信和電話記錄威脅金狗,末了說:“這些信件和電話,當(dāng)然也有不符實際之處,但社會輿論過大,你不能不考慮??!我們領(lǐng)導(dǎo)研究過了,出于關(guān)心你、愛護(hù)你的角度,讓你就不要在記者部工作,先到報社資料室去。在資料室好啊,一邊工作,一邊更有機會和條件加強自己業(yè)務(wù)學(xué)習(xí)啊!”金狗當(dāng)時就笑了,說:“這我想得來,資料室對我來說是最好不過的地方了!”當(dāng)天就離開了記者部,交出了記者證,又回到白石寨移交了一切手續(xù)。
這事自然引起全報社人的不滿,有人鼓動金狗上告,金狗并不告了。“青年記者學(xué)會”的同事們就給地區(qū)宣傳部寫信,宣傳部的答復(fù)則是:一切由本單位處理解決。金狗到資料室工作了一星期,卻令人瞠目結(jié)舌地遞交了一份停薪留職的申請報告。報社領(lǐng)導(dǎo)經(jīng)過研究,很快作出批準(zhǔn)決定,金狗就重新回到了生他養(yǎng)他的州河上。但是,就在金狗停薪留職后不到半個月,上邊有了新的政策,不允許機關(guān)干部停薪留職,報社領(lǐng)導(dǎo)通知他:要回來就趕快回來繼續(xù)當(dāng)資料員,要不立即返回,報社就要除名了。金狗接到通知,冷笑了幾聲,沒有回復(fù),也沒有返回,果真他的名字就被從報社的花名冊上勾銷了。
州河上的船只日漸繁多,白石寨成立了水陸運輸公司,且用炸藥爆破了三十二個灘口的礁石,河道大大地疏通了。這期間,州河上出現(xiàn)了兩個奇人,一個就是銀獅,一個就是梅花鹿,兩人年紀(jì)都二十多歲,有文化,有氣魄,一身超人水性*。得知金狗回到州河上,便三上不靜崗,邀金狗搭幫。第一次金狗不在,第二次金狗拒絕。第三次金狗心動,留下談了一宿,義氣投合,同意入股,銀獅、梅花鹿當(dāng)即以牙咬破中指滴血在酒,要拜哥兒們,推金狗為首。金狗說:“我金狗既然入股,咱們就是你我不分親如兄弟,卻用不著舊日這種儀式!”
銀獅就說:“金狗大哥不喜歡這一套也就罷了。州河上我們二人雖在外有些聲譽,但那也徒有虛名,我們并不是一心鉆到錢眼里的人,之所以還吃水上飯,也是覺得活在世上應(yīng)該干點事業(yè)??紝W(xué)我們卻考過三年,全是不中,參加工作,也是無門無路,只有在州河上鬧本事!早聽說過金狗哥的事跡,我們佩服得要命,才三番五次來求你到我們船上?!?br/>
金狗說:“我也是沒出息的人,在州河上混了幾年,英英武武到州城,只說能為社會做些更大的事情,但現(xiàn)在看來未免有些幼稚。之所以沒繼續(xù)留在報社,停薪留職回到州河來,是那幾個月的監(jiān)獄生活激醒了我,知道了在中國,官僚主義不是僅僅靠幾個運動幾篇文章所能根絕得了。而只能在全體人民富起來的基礎(chǔ)上來發(fā)展文化教育,富起來的過程也便是提高文明水平的過程。到那時,全體人民的文明水平提高了,官僚主義的基礎(chǔ)才能崩潰。我這么思想:提高人民的文明水平只能保持目前的基本政治格局,一步步發(fā)展生產(chǎn),同時一步步改革政治格局,逐步把生產(chǎn)、文明搞上去,這才是一條切合實際的正路。如今咱們合股,要干就先取消那些不著邊際的想入非非,實實在在在州河上施展能耐,干出個樣兒來,使全州河的人都真正富起來,也文明起來!”
梅花鹿就說:“金狗哥你比我們大,知識比我們高,你說怎么辦我們就怎么辦!將來咱們有志氣要領(lǐng)導(dǎo)整個州河的河運事業(yè),你也是極有希望去當(dāng)白石寨的人民代表,當(dāng)?shù)貐^(qū)、省上的人民代表。到時候,總有人會發(fā)現(xiàn)你這人才,說不定真能做了什么官兒,好為國家辦更大的事的!”
金狗就笑起來了,說:“你這想法倒比雷大空強,可勁要使在行動上,不要使在嘴上!當(dāng)官不當(dāng)官現(xiàn)在說這話未免有些可笑,現(xiàn)在的情況是即就是你來當(dāng)官,當(dāng)一位好官,也是無濟(jì)于事。雷大空的教訓(xùn)我們要吸取,要知道今日的中國的改革完全不同于過去的戰(zhàn)爭革命,愛好悲壯是不成熟又不合時宜的作法,急需的是要智慧與實干。你們見過或許聽說過有考察咱們州河的一位外地人嗎?”
遺憾的是銀獅和梅花鹿并未見過和聽過有關(guān)在州河上考察的那個外地陌生人。金狗就將他與此人的接觸說給了他們,講述了考察人的觀點和自己這些年來的切身體會,他提議他們都報考省城的某一大學(xué)的函授院,一面接受函授教育,提高自己,一面從事河運。于是,這三人一條大船,在州河里,運的貨最多,讀的書最多,行的路最多,經(jīng)的事最多。兩岸的人看見了,就跟著在岸上跑著看,一邊銳聲叫:“金狗——銀獅——梅花鹿!”
當(dāng)日,銀獅、梅花鹿也下了州河口市,那機動船還未買回來,白石寨就風(fēng)搖似的傳了消息。已經(jīng)遷住在白石寨,又到平浪宮的前梁上作畫的矮子老爹正騎在木架上抽煙歇息,平浪宮門外一串鞭炮響,進(jìn)來了三個船工,已捧了小白蛇匣子在神位臺上,一身水淋淋地跪在那里燒香磕頭。畫匠并未看清這三人眉臉,卻聽見其中一人在對神像祈禱:“河神呀,你多多保佑我們吧!我們每每下河,都來給你磕頭,你怎地就又撞壞了我們一只船呢?金狗、銀獅、梅花鹿從不到平浪宮來,他們的船卻不出一回事,他們當(dāng)真是州河的三件寶嗎?”
畫匠聽了,心里倒一震,知道這是兩岔鄉(xiāng)河運隊的人,就在木架上磕了煙袋,說:“劉家老三,你這是在神面前咒我家金狗嗎?”
劉老三等三人嚇了一跳,抬頭瞧是畫匠,就趕忙笑著說:“是畫匠叔呀!我們哪里是在咒你家金狗?我們倒懷疑這神是真靈還是假靈,也真弄不明白你家金狗的運氣那么好,生意越做越紅火,這不,又要去買機動船!”
畫匠說:“你們見著金狗了?他們真的去買機動船了?”
劉老三說:“怎么你做爹的也不知道?”
畫匠說:“他們商量著要買機動船,我是不同意的,可他們哪里會聽我的!怪道這幾日不見了金狗,我問小水,她也只說是下州河口市了?!?br/>
劉老三說:“你是有福的老漢,人家不讓你操心,白叫你享福你還不悅意?畫匠叔,這機動船開回來,金狗他們就更成事了,船上就不是要兩個三個人,需得人手多,你給金狗說說,讓我們?nèi)牍扇?!?br/>
畫匠說:“真說笑話,你們河運隊人多船多,好大的勢派,要跟金狗去?”
劉老三說:“畫匠叔,我們可說的實話!河運隊人多是多,可心不回全啊!田家大勢一倒,田中正調(diào)到北山鄉(xiāng)zheng府去了,蔡大安和田一申就尿不到一個壺里去。他們一對頭,苦了的就是我們,貨源尋不下,貨運回來又推銷不出去,人心都亂了,好些人便退出走了。我們這些人只會撐船,別的什么也不行,不早早找個人承攜著,往后日子就難過了!”
畫匠在木架上沉吟了許久,不敢說出肯定的話來。劉老三將一包皮煙拋上去,畫匠接住抽取了一支,別在耳后,將煙盒又丟給劉老三,說:“這事我可以給金狗說說,能行不能行,我可不保險,你們要給金狗親口去說說?!?br/>
劉老三說:“這是自然的,你就先試試金狗的口氣。”便又跪在神像前磕頭作揖,方捧了小白蛇匣子要回到船上去。出門時,又對畫匠說:“畫匠叔,你家金狗能行啊,我們在下邊都說了,現(xiàn)在國家允許民主推薦各級領(lǐng)導(dǎo),那我們就要推薦金狗去當(dāng)縣長!”
畫匠在木架上笑笑,心里很是愜意,又提筆一筆一畫描起畫來,畫完一條青龍,一只玄虎,心里突然說:“民主推薦可不敢推薦金狗,他安安穩(wěn)穩(wěn)吃水上飯就好!”
畫匠回到鐵匠鋪老屋去,天已經(jīng)黑了,小水做好了飯,正逗著孩子在后院苦楝樹下玩。樹上的葉子黃黃的,結(jié)了許多苦楝蛋兒,一嘟嚕一嘟嚕,全是細(xì)巴兒往外伸,苦楝蛋兒沉沉向下墜。小水說那是放花炮,“那朵是放給你爹的,那朵是放給你娘的,那朵就是放給我們鴻鵬的!”畫匠進(jìn)了門,他是在路過城街口時買了一捆青菜的,說:“小水,你給鴻鵬說什么呀?”
小水對于畫匠,最難的是稱呼,現(xiàn)在的身份應(yīng)該是叫爹的,但先前“爺爺”已經(jīng)叫慣了,她就一直白搭話。所以先笑了笑,說:“你以后不要買菜了,你把什么都干了,還要我干什么呀?”
畫匠洗了手,接過了孩子,小水就去廚房端飯菜了。飯菜端上,鴻鵬已坐在畫匠的肩上,雙手揉抓畫匠的頭,灰白的頭發(fā)就亂得如茅草。小水說:“鴻鵬,你也被慣得沒高沒低了!”將孩子抱過讓畫匠吃,自己就倒過身子,撩起了衣襟,鴻鵬鉆在那里吃起奶了。畫匠極是喜歡小水的孝順,每每這個時候,心里就感到說不出的滿足,感到了一個長輩的幸福,便將那飯菜吃得特別響。
畫匠說:“小水,金狗他們是去州河口市買機動船了?”
小水說:“是有這事,金狗沒給你詳細(xì)說嗎?現(xiàn)在河里好行船了,他們想買一條機動船回來,從兩岔鎮(zhèn)到白石寨既能運貨又能客運呀。”
畫匠聽出買機動船的事,做兒女的是都商量過的,唯獨什么也不告訴他,不免有些小小生氣,說:“你們什么也不聽我的……金狗他們已經(jīng)在州河上太顯眼了,再買了機動船,這事情弄得太盛,并不是好事的?!?br/>
小水說:“他們之所以這么干,就是一心要給河上所有的船領(lǐng)個頭,依我看,將來河上的船就全集咱這邊來哩!”
畫匠說:“小水,金狗那死倔毛病又犯了,你不說攔攔他,勸勸他,你倒火上給他潑油了!雷大空那陣世事鬧得大不大,最后落腳哩?金狗為啥從州城又回到州河上呢?”
小水說:“你老人家說的這些,我們怎的不作想過?可雷大空他是犯了國法的,金狗在這一點,是讓我放心的。話說回來,沒有雷大空,怕鞏家、田家現(xiàn)在也倒不了的?!?br/>
畫匠說不過小水,就只是搖頭了:“我總覺得人還是安穩(wěn)著好,現(xiàn)在的日子不是不能過去,就是再窮,人不擔(dān)驚受怕??!我在外邊已經(jīng)逮了風(fēng)聲,有人說將來民主推薦要推薦金狗去當(dāng)官的,我還真怕有一日有了那事,又要金狗出頭露面……”
小水說:“真能推薦他也好!我這幾年也算了解金狗了,他總想干些事情,如果真能在州河上受人擁護(hù),被推薦上了那是好事??!”
畫匠吃完三碗飯,不言語了,把鴻鵬抱過來讓小水去吃,臉上氣色*還是沉沉的。小水知道老人的心思,一邊吃,一邊說:“你養(yǎng)的兒子你不知道你兒子的脾性*嗎?他不是平地里伏低伏小的人,你讓他干去吧。你上了歲數(shù),身子又不好,別的事你都不要操心,想去平浪宮干活了就去,不想去,你就在家歇著吧?!?br/>
畫匠也就有了笑,將孫子又放在肩上,讓玩著花白的頭發(fā)取樂,卻突然說:“小水,咱在城里過活,只有你伯伯還在仙游川,你這幾日也該回去看看他。他要悅意到這里來,你讓他也搬來住住,我們也算有個說話的。”
說起伯伯,小水心里也不安起來,自搬進(jìn)城里后,她最操心的也是伯伯,覺得他一個人在渡口上太孤單了??山羞^伯伯幾次進(jìn)寨城來,伯伯卻是不肯。當(dāng)下小水說:“我是該回去一趟了,再勸勸他,真說不定他這次會來的?!?br/>
小水又一次搭船回到了仙游川,但韓文舉還是不來,說他住不慣寨城,寨城里又沒有更多的熟人,會悶死他的。小水沒辦法,也就說:“伯伯既然不去,我也在家多伺候你幾天吧?!币蛔∥逄欤款D做了好吃好喝給伯伯送來,那黃狗卻再也不亂跑亂竄,終日跟著小水,親昵得像是一個孩子。
這一晚,小水哄睡了鴻鵬,正烏煙瘴氣地在廚房做飯,黃狗又在門前樹下咬,咬得好兇。就聽見是蔡大安的聲音說:“這狗和我前世結(jié)了仇了,怎么老是咬我?!”
小水從廚房窗子里探出頭,說:“蔡隊長,你是找我伯伯嗎?他還在渡口上沒回來的。”
蔡大安就涎著臉說:“韓伯不在,你也不說讓我進(jìn)屋坐一會兒嗎?真是成了寨城人了,將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不放在了眼里?”
小水說:“你是什么人物,我能巴結(jié)上你嗎?”就吆住了黃狗,讓蔡大安進(jìn)了屋。
蔡大安說:“小水呀,你結(jié)婚怎地也不叫聲我,悄悄就辦事了?真是記我的仇了?!我也是當(dāng)年身在田中正的檐下,不能不低頭呀,哼,前日英英她娘跑去倒還叫我給她弄些山貨,我理也不理她,什么東西,閃得遠(yuǎn)遠(yuǎn)地去吧!”
小水說:“這又何必哩,你是看人家勢兒倒了才這樣吧?”
蔡大安便一臉尷尬,噎了半晌才說:“聽說你到了寨城還害了一場病,現(xiàn)在好了嗎?”
小水說:“早好了。蔡隊長,你今日怕還有什么事?”
蔡大安說:“你不要叫我什么隊長!河運隊現(xiàn)在讓田一申搞成什么樣了,我這個隊長也是聾子的耳朵,樣子貨!我聽說你回來了,特意來看看的。小水,金狗他們把機動船買回來了嗎?”
小水說:“你真是狐子耳朵,消息這么靈!你怎么知道金狗他們要買機動船?”
蔡大安就說:“這事誰不知道呀!現(xiàn)在州河上的三件寶誰不另眼看待?一聽說金狗買了機動船,河運隊人心就散了,許多人都想到金狗這邊入股?!?br/>
小水說:“那你們兩個隊長還不想辦法把金狗他們整住,再要這么下去,你們河運隊就完了!”
蔡大安卻并不惱,倒壓低聲音說:“可不,田一申就又出壞水了,要到縣上去問水陸運公司:能允許金狗搞客運嗎?為這事我和田一申又吵了一場!他田一申算什么東西,田中正已經(jīng)調(diào)走了,他還想把田家的勢力再鬧起來,哼,這不是癡心妄想嗎?”
小水似乎已經(jīng)聽出蔡大安的來意了,偏故意說:“田中正調(diào)走了,縣上田有善下臺了,可在兩岔鄉(xiāng),田家、鞏家還是大勢力啊!”
蔡大安說:“正是為了這個,我才來找你的。你給金狗談?wù)劊沂窍肴胨麄兊墓傻?。我蔡大安以前也是糊涂,瞎人好人分不清,如果金狗他們要我,我可以帶好多人過來,就把河運隊拉垮了,咱們扭一股繩,州河上有他們鞏家、田家,咱這些無權(quán)無勢的鬧騰起來,誰也不會小瞧咱們了。你給金狗說,我蔡大安再不想當(dāng)什么長,我服了金狗,全聽他的!”
小水聽了蔡大安的話,心里倒毛毛地亂起來,應(yīng)酬了幾句,打發(fā)蔡大安走了。到了飯熟,送飯去渡口的路上,正碰上七老漢,將這事說了,七老漢一口唾沫呸在腳下,罵道:“蔡大安這人不是娘養(yǎng)的,東倒吃羊肉,西倒吃狗肉。你給金狗說,啥人都可以入股,蔡大安不能要!”
小水說:“七伯說得也太過分了,蔡大安只要能來,也讓他來,世上的好人壞人撒得勻勻的,讓他來也有好處,當(dāng)然他的為人咱心里清楚就是了?!?br/>
七老漢說:“咳,現(xiàn)在的世道我也是越看越糊涂了!當(dāng)年地一分,zheng府允許農(nóng)民干什么都行,我就和你伯伯說了:天下要興了!只是害怕政策又變了??蛇@才幾年,卻什么都在亂,什么人都有,什么事都有人能干出來,我倒盼著zheng府要往回變一變了。”
小水說:“伯伯也真是糊涂了,你怎么個往回變一變?百人百姓的,不叫亂一亂能行嗎?你能管住不亂嗎?”
七老漢說:“我也不知道怎么著好,脾氣也壞多了,就像你伯伯前些年那樣,老想罵人,罵得好多人也嫌棄我了??赡悴F(xiàn)在倒好,人家卻百事不管,也不生百事的氣,他待和尚比待我還親近哩!”
兩人到了渡口,小水將飯給韓文舉吃罷,坐著說了一些閑話。七老漢又嚷道他心煩得很,便拉韓文舉到他家喝酒去,讓小水就守候在船上,替伯伯?dāng)[渡。
小水在船上呆了一會兒,天色*向晚。就無人擺渡了,且河面上漸漸起了風(fēng),颼颼地發(fā)冷,她就緊了緊衣服,收縮著身子靠在了艙門口胡思亂想。一會兒想著了金狗,一會兒又想著了蔡大安,一會兒又想著了公公和七老漢的話,心里倒是十分之慌。對于眼下的情況,她也一時糊涂了,一時清白,清白了又復(fù)糊涂去。后來,她就竭力什么也不去想,微微閉上眼睛靜坐。突然,她聽到了一種聲音,這聲音極特別,心里就驚道:是機動船的開動聲嗎?極目向州河的下游看去,果然那里就出現(xiàn)了一只機動船,這船好大,是梭子船的十倍,一律鐵皮包皮裹,又涂了紅的顏色*,金狗似乎就在船頭站著。那船一直開到渡口,金狗就走近來說:“小水,你快來瞧瞧,這機動船怎么樣?州河上從來沒有行過這種船哩!”小水也激動了,問這船裝貨能裝多少貨,運人能盛多少人?金狗給她說了,她樂得直跳!后來卻又有了銀獅,附在她耳邊說:“嫂子,還有一大喜哩!”小水問:“什么大喜?”銀獅說:“白石寨在全縣搞民意測驗,選舉縣長哩,你要當(dāng)夫人了!”小水不解,問:“我怎么成夫人了?”銀獅說:“做女人的名分多哩,你要嫁的是農(nóng)民,你就被稱做老婆,你要嫁給機關(guān)干部,你就被稱做*愛人,你要嫁給當(dāng)官的了,你就被稱做夫人了!”小水叫道:“是金狗選為縣長了?!”她就看金狗,金狗卻笑而不答。梅花鹿就說:“嫂子,金狗哥當(dāng)了縣長,可不能‘人人都當(dāng)官,當(dāng)官都一般’呀,別一上去就忘了咱這些平民百姓!鞏家、田家的人就是當(dāng)了官才慢慢變成壞人的呀!”小水說:“他金狗真要那樣,我可不依哩!金狗,你說說你會變嗎?”金狗說: “你瞧,我能當(dāng)官嗎?”銀獅說:“金狗你別再猶豫,能當(dāng)就當(dāng)!”小水也就說:“銀獅這話對哩!正因為你沒有當(dāng)官,沒有權(quán)力,所以你就是當(dāng)了記者,你最后還不是又被擠下來了嗎?大空他想鬧事,他走的是邪門歪道,就是真有一天讓他也當(dāng)官了,他也會和田家、鞏家人一樣的!”金狗再沒有說什么,倏忽又在機動船上了,他不知扳動了一下什么東西,機動船就發(fā)動起來了,直喊他們都坐上去。銀獅、梅花鹿拉著小水往上坐,那機動船就開了,開得飛快,像是在水皮子上飄。小水就覺得頭暈,想嘔吐,一吐果然就吐出許多污穢來。金狗便讓銀獅去開,他將小水抱在懷里,讓她往前看,不要眼睛看水面。那船就順著州河一直往下開,到了一個地方又是一個地方,灣里的水好深呀,好清呀,金狗、梅花鹿和她就一齊探出身子去掬水,但是糟了,他們?nèi)溥M(jìn)了水里,她一下子像掉進(jìn)了冰窖,渾身肉像刀割一樣疼,等浮上來,金狗他們卻不見了,她大聲叫起來:“金狗——金狗——”這叫聲使小水一下子跳起來,才發(fā)現(xiàn)她孤零零地坐在渡船上,四周一片寂靜,滿河星月,河水在沉沉地流。
小水吃驚地睜大了眼睛,問道:“是我在做了夢嗎?”同時聽到了不靜崗寺里的鐘聲,方證實自己剛才是真的做了一個夢。她輕輕地笑了一下,卻覺得這夢做得好奇怪,便再一次回憶夢的過程,陡然間又有一種心思襲上心頭,越發(fā)是慌了。便急急走回家去,孩子已經(jīng)醒了,手腳蹬著亂哭,就一邊喂奶哄著,一邊還想著夢里的事,就立即決定去不靜崗和尚那兒,讓和尚幫她拆拆這夢,或者爻爻金狗他們買機動船的命運如何?
到了不靜崗,寺門關(guān)著,隱隱傳來木魚之聲,敲了數(shù)下,木門咿呀打開一縫,明月下探出一個小禿腦袋。小水與這些和尚熟,問道:“你的師父做功課嗎?”
小和尚說:“你是找他問什么事嗎?”
小水說:“是的,你去請他出來一下行嗎?”
小和尚就說:“師父往北山化緣去了,他臨走時說,你要來找他,就讓你去百神洞村問-陰-陽師。”
小水驚道:“他怎么知道我來找他?”
小和尚笑而不答,一聲阿彌陀佛,縮頭進(jìn)去將門關(guān)了。小水返身回來,想這和尚倒也精明,既然他讓她去百神洞村找-陰-陽師,其中必有蹊蹺,便懷抱了小兒到了渡口。伯伯喝酒還未回來,將跟她的黃狗留在渡口,她則解了船繩,點篙順?biāo)?,一路往百神洞村去?br/>
百神洞村在下河八里處。南岸山勢從巫嶺而上,忽若蜂腰,突結(jié)崗巒為一小村。村后崗頂有一洞。窈深非常,自上而下,頂上有一孔,上漏天光,中有-乳-滴石,酷似百神像。初,有云游和尚,一瓢一笠至此,募造浮屠七級,高三丈余,一日登塔留偈云:“浮屠本無級,州河距有沙,眼前靈光現(xiàn),不待千年花”,奄然而化。后塔遭雷擊,石洞荒廢,不靜崗寺里又興了香火,這里便無人理會了。這一兩年,這小村卻出了一-陰-陽師,善看風(fēng)水,拆字畫符,名聲鵲起。洋洋湯湯的州河里,小水撐船到了崗巒下,將船泊在一個石灣窩里,踏著月色*沿那一節(jié)石級進(jìn)了村子。村子僅五戶人家,中間一戶窗上透光,正是-陰-陽師家。小水是認(rèn)得這-陰-陽師的,當(dāng)年麻子外爺和福運以及大空的墳宅方位就是小水陪七老漢一塊來請著去選擇的。但-陰-陽師認(rèn)不得小水,以前每次來,她都是把船撐到河邊,讓七老漢去拜請的,七老漢也從未向-陰-陽師介紹過她。小水在門前遲疑了半晌,終充著膽子推門進(jìn)去,屋里卻早有了四五個人,見她進(jìn)去,忽地將燈吹了,月光反映在石墻上,唯看見各人閃著青亮的臉。立即有人問道:“你是什么人,來這兒做甚?”小水毛骨悚然,很快明白這些人必是求-陰-陽師算卦畫符的,便說道:“我來找?guī)煾傅?,不靜崗的和尚讓我來的?!北阌幸蝗私械溃骸拔疫€以為你是來砸攤的!”旋即燈被點亮,小水才看清此人瘦身高個,突眉深眼,下巴上有一豆大黑痣,正是-陰-陽師。
-陰-陽師說道:“你來找我是去看風(fēng)水,還是禳治病災(zāi)?”
小水則一時不知所措,倒后悔自己怎么竟到這地方來。-陰-陽師又問道:“那么,你是來問事了?”
小水點點頭,懷里的小兒啼哭起來,忙在一石板上坐下,將奶頭塞在小兒口中。-陰-陽師就說:“那好,你先坐著。”便同一婆子抬了一個篩面的羅在一盤細(xì)沙上晃來晃去,眾人全屏了氣息,伸長脖子看那羅動。到此時,小水方明白他們在扶乩,也不再說什么,靜靜地看著房子,聽-陰-陽師含糊不清的禱詞,同時聽到崗下州河的水聲。
約摸一頓飯時,扶乩事畢,三四個人起身走了,石屋里只剩下-陰-陽師和一肥胖如八斗甕般的老婆子。-陰-陽師問起小水求問何事?小水便將金狗買機動船一事絮絮說過,詢問州河里有了機動船是好事是壞事,金狗他們要干的大事是成功是失敗,金狗往后是有福有禍?
-陰-陽師就說:“你就是小水吧?”
小水說:“師父怎地知道我名?”
-陰-陽師說:“你一說金狗我就猜出來了!州河上誰不知道金狗?!金狗是不信我這一行的,可你卻來了,是金狗讓你來求我的嗎?人到底不如神嘛!”
小水倒慌了,忙說:“這事金狗并不知道,是我心慌意亂,才到你這兒來的!”
-陰-陽師嗬嗬笑了起來,說:“金狗他們不信我這一行,信不信當(dāng)然是他們的事,可我也不是信口胡說,騙人錢財。你瞧瞧我這里的書吧?!彪S手從桌上取過一本線裝古書,小水在燈下翻開第一頁,但見上邊寫道:“曩哲有云,因文見道,道判精粗,文殊拙巧,修辭以誠,立言以正,一縷潛通,萬象惟肖,蘊諸神明,播諸政教,上摭典漠,下參誓誥,遠(yuǎn)涉山川。旁搜花鳥,盛慨古今,淋漓憑吊,如火益明,如川始導(dǎo),周程之正,莊列之矯,南冀之直,班范之奧,不遺一善,乃征眾妙,先民有作,是則是效。”小水文化淺,并不識其意,不知此書為何書。-陰-陽師說:“這里邊的知識,也不見得比金狗他們報紙上的少?,F(xiàn)在世上,有人總是鄙視我們,打擊我們,話說回來,即就是里邊有迷信,可也救了多少走投無路的人!人活世上生百病,病卻分兩大類,一類是口入、傷風(fēng),一類是精神所致。口入、傷風(fēng)之病可以服藥,精神之病卻是任何藥物所不能救的。你既來問金狗的事業(yè),不妨扶乩,咱問問三老吧?!?br/>
小水說:“三老是誰?”
-陰-陽師說:“你瞧瞧墻上像吧?!?br/>
看時,竟是一張年畫:蒼松翠柏中立有毛|澤|東、周恩來、朱德。-陰-陽師便將三支“大前門”牌香煙點燃,插在年畫下的香爐里,說:“金狗要干的事業(yè),都是社會上的大事,這就只能問三老了。三老是當(dāng)今大神,你跪在那里,心里只是默念你所求的事,他們會給你寫出字來的?!?br/>
小水疑惑不定,如此做了,-陰-陽師便和那老婆子扶了羅在沙盤上,良久不動,忽然慢慢搖動開來,羅幫下扎有一針,針在沙面上在復(fù)畫動,最后羅就不動了。-陰-陽師說:“好了!”小水近前看時,上邊畫著的似字非字。
-陰-陽師說:“瞧,左上角是兩個龍飛鳳舞大字:‘沒事’。這是毛|澤|東寫的。中間的字寫得小,寫得緊,是‘事成’二字,這是周恩來的字體。右邊的畫了一個圓圈,這便是朱德的,他沒有寫字,畫一個圈,這就是表示‘同意’了?!?br/>
小水再看時,似乎也是這么回事,燈光下輕輕笑了一下。
-陰-陽師說:“三老保佑你家金狗了,你放心他去干吧,說不定真有一天,金狗要成一番大事啊!”
小水不知真的為神點化,還是別的什么,當(dāng)下心松了許多,燈光下雙目生亮,面色*紅潤,忙問付多少錢?-陰-陽師卻說道:“別人是要收錢的,你的就不收了,你是和尚讓來的,又為金狗問事,這錢是不能收的?!毙∷€是掏了五元錢,那胖老婆子接了。
小水離開了那間石屋,走出村子,從石級上一臺一臺下來,州河上則起了風(fēng),嗚兒,嗚兒,響著哨音。小兒受不得寒冷,醒來又哭了,小水還是激動,以手托著鴻鵬旋轉(zhuǎn),說道:“鴻鵬,是想你爹嗎?你爹買機動船去了,買回來了讓鴻鵬坐,嘟嘟嘟,眨眼就從仙游川到白石寨了!”孩子不哭了,呀呀叫著要爹,小水就又指著州河下游的方向,那里正好有一顆遙遠(yuǎn)的星,說:“你爹在那顆星下邊哩,明日就給鴻鵬開回來機動船嘍!”
鴻鵬不哭了,小水卻看見那夜空中突然發(fā)生了異變,原先青灰色*的云霧驟然呈出一律的橘黃,橘黃里又滲透了土紅,那紅越來越重,且月亮的周圍就顯出了極寬的一個彩圈。
小水叫了一聲:“州河又要漲大水了嗎?”
那一年金狗去州城的時候,州河發(fā)了大水,前三四個晚上夜空就是這么變化的!
她急急抱了鴻鵬下完石級,走到泊船的石灣窩,立石崖往下一望,灣窩里卻沒見了那只渡船!風(fēng)在水面上回旋著,波光搖曳,空闊一片。小水驚叫了一聲,慌忙下到泊船處,系船的繩子一頭還套在一個石嘴上,繩子的另一頭卻斷了,看看斷處,是在石坎上磨斷的。
小水抱了鴻鵬忙在石灣窩上下尋找走失的船,風(fēng)掀著浪潑閃過來,與黑黑的崖石相搏相噬,產(chǎn)生出一種細(xì)微的又是驚心動魄的音樂。木木之中,忽然有幾聲犬吠,由遠(yuǎn)及近,由小轉(zhuǎn)大。小水看時,從上游蒼茫迷離的沙灘上,一條狗一邊對著河面叫,一邊跑下來,她便不顧一切地銳叫:“狗子——狗子——”
這時候,正是州河有史以來第二次更大洪水暴發(fā)的前五夜,夜深沉得恰到子時。
寫畢于1986年4月.西安
改畢于1986年6月.戶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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