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當(dāng)中,除開伯爵夫人的長女(她比她妹妹年長四歲,舉止已經(jīng)跟大人一樣了)和作客的小姐而外,客廳里剩下尼古拉和外甥女索尼婭二人了。索尼婭是個身段苗條、小巧玲瓏的黑發(fā)女郎,在那長長的睫毛遮掩下閃現(xiàn)出溫柔的眼神,一條烏黑而濃密的發(fā)辮在頭上盤了兩盤,臉上的皮膚,特別是裸露而消瘦、肌肉發(fā)達(dá)而漂亮的手臂和頸項的皮膚,都略帶黃色。她那動作的平穩(wěn),小小肢體的柔軟和靈活,有點調(diào)皮而自持的風(fēng)度,便像一只尚未發(fā)育成熟的美麗可愛的貓崽,它必將成為一只頗具魅力的母貓。顯然她認(rèn)為面露微笑去諦聽眾人談話是一種禮貌的態(tài)度,但是,她那對洋溢著少女熱情崇拜的眼睛,從那長長的濃密的睫毛下面,情不自禁地望著行將入伍的consin①,她那笑意一點也不能欺騙任何人,顯而易見,這只小貓蹲下來,只是想要更有力地跳起來,如同鮑里斯和娜塔莎一樣從客廳里竄出去,和她的表兄一塊兒嬉戲。
①法語:表兄。
“machère,是的,”老伯爵把臉轉(zhuǎn)向女客,一面指著他的尼古拉,說道,“machère,看,他的朋友鮑里斯擢升為軍官了,為友誼起見,他不想落在鮑里斯后面,拋棄了大學(xué)和我這個老頭,也服兵役去了。有人在檔案館給他弄到一個差事,本來一切都準(zhǔn)備就緒了。這不就是看情面嘛?”伯爵用疑問的口氣說道。
“是呀,有人說已經(jīng)宣戰(zhàn)了?!迸腿苏f。
“早就有人在說啊,”伯爵說道,“說了一陣子,又說一陣子,就不再說了。machère,這不就是看情面嘛!”他把自己說過的話重說一遍,“尼古拉去當(dāng)驃騎兵了?!?/p>
女客搖搖頭,不知道要說什么話。
“根本不是為友情,”尼古拉答道,漲紅了臉,好像他受到一種使他羞愧的詆毀似的,他于是要為自己辯護,“根本不是為友情,而只是覺得我有服兵役的天職?!?/p>
他回頭望望表妹,又望望做客的小姐,她們二人都面露稱贊的微笑望著他。
“保羅格勒驃騎兵團上校舒伯特今天在我們這兒吃午飯,他在這兒度假,要把尼古拉帶走。這有什么法子呢?”伯爵說道,聳聳肩,詼諧地提起這件顯然使他深感痛楚的事情。
“爸爸,我已經(jīng)跟您說過,”兒子說道,“如果您不愿意放我走,那么我就留下來。但是我知道,除開服兵役而外,我毫無用場;我不是外交家,不是官員,不善于掩飾自己的感情,”他說道,露出風(fēng)華正茂之時的輕薄的樣子,不時地端詳索尼婭和做客的小姐。
小貓用眼睛緊緊地盯住他,隨時都準(zhǔn)備嬉戲一通,表露一下它那貓的本性。
“嗯,嗯,好極了!”老伯爵說道,“向來就急躁……波拿巴還在沖昏大家的頭腦,大家都想到他由中尉搖身一變當(dāng)上皇帝了。也罷,愿上帝保佑。”他補充一句,并不注意女客嘲諷的微笑。
成年人開始談?wù)摬冒偷氖虑椤?ɡ鹉鹊呐畠褐炖虬涯樲D(zhuǎn)向小羅斯托夫,說道:
“很遺憾,星期四那天您沒有到阿爾哈羅夫家里去。您不在場,我覺得寂寞無聊。”她說道,向他露出溫和的微笑。
年輕人因受奉承而深感榮幸,臉上呈露出風(fēng)華正茂之時的輕浮的微笑,他坐得離她更近了,他和那笑容可掬的朱莉單獨地閑聊起來,根本沒發(fā)覺他這情不自禁的微笑竟像一柄醋意的尖刀戳進那面紅耳赤、佯裝微笑的索尼婭的心窩。閑談的中間,他回過頭來瞥了她一眼,索尼婭憤恨地望望他,好不容易才忍住沒有流出眼淚,沒有露出假裝的微笑,她站起來,從房里走出去。尼古拉的興奮情緒已經(jīng)消逝了。他窺伺談話一中斷,就露出掃興的神態(tài),從房里出來,尋找索尼婭去了。
“所有這些年輕人的秘密事情真藏不住,會露出馬腳??!”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指著正走出門去的尼古拉說道?!癈ousiBnage-dangereuxvoisinage,”①她補充一句。
“是的,”伯爵夫人說道,隨同這一代年輕人進入客廳帶來的一線陽光消失后,她仿佛在回答未曾有人向她提出、但卻經(jīng)常使她全神貫注的問題似的,“她經(jīng)受了多少苦難、多少煩擾,現(xiàn)在才能從他們身上得到一點歡樂啊!可是現(xiàn)在,說實話,恐懼的比重卻大于歡樂。你總是怕這怕那,總是怕這怕那啊!男孩也好,女孩也好,正值這個年齡,就會遇到許多危險的事情。”
“一切以教育為轉(zhuǎn)移?!迸腿苏f道。
“是的,您說的是真話,”伯爵夫人繼續(xù)說道,“謝天謝地,直至現(xiàn)在,我還是我的子女的朋友,我博得他們充分的信賴?!辈舴蛉苏f,許多父母出過差錯,我重蹈覆轍,他們都以為,子女并沒有隱瞞他們的秘密,“我知道,我永遠(yuǎn)是我的幾個女兒的第一個confidente②,尼古拉性情急躁,要是他淘氣(男孩子哪能不淘氣),也不會像彼得堡這些紳士派頭的人那樣?!?/p>
①法語:表兄弟、表姐妹這種親戚真糟糕透了啊。
②法語:出主意的人。
“是啊,都是些很好的、很好的孩子,”伯爵說道,認(rèn)為這種看法很對頭。他往往在解決他認(rèn)為很復(fù)雜的問題時,便用“很好的”這個詞來應(yīng)付,“得了吧!他也想去當(dāng)個驃騎兵啊!無論您怎樣要求,也無濟于事,machère!”
“你的小女兒是個多么可愛的人兒!”女客人說道,“火性子人!”
“是的,火性子人,”伯爵說道,“她就像我啊!她有一副悅耳的嗓子:雖然她是我的兒女,但我也要如實說來。她將來是個歌唱家,又是一個薩洛莫妮。我們延請了一位意大利人教她唱歌?!?/p>
“不是太早了嗎?據(jù)說,她這個時候?qū)W唱對嗓子不利?!?/p>
“哦,不,哪里太早?。 辈粽f道,“我們母親輩十二三歲不就出嫁了嗎?”
“她現(xiàn)在就已愛上鮑里斯了!她怎么樣?”伯爵夫人說道,兩眼望著鮑里斯的母親,悄悄地露出微笑,雖然在回答經(jīng)常使她心神貫注的問題,她繼續(xù)說下去,“哦,您知道,如果我對她嚴(yán)加管教,如果我禁止她……天知道,他們偷偷地會做出什么事(伯爵夫人心中暗指,他們會接吻),可是現(xiàn)在,她說的每句話我都知道。她晚上自己跑回家來,把一切情形講給我聽。我也許正在慣養(yǎng)她,不過,說實話,這樣做似乎更妙。我對大女兒管教得很嚴(yán)?!?/p>
“是的,教育我的方式完全不一樣?!遍L女——漂亮的名叫薇拉的伯爵小姐面帶微笑地說道。
但是微笑并沒有使薇拉的面部變得更加漂亮,這是一件常見的事,恰好適得其反,她的臉色變得不太自然,從而令人生厭。長女薇拉長得俊俏,并不笨拙,學(xué)習(xí)成績優(yōu)良,受到很好的教育,她的嗓子悠揚悅耳,她說的話合情合理,恰如其分,但是,說來令人詫異,女客也好,伯爵夫人也好,大家都竟然回過頭來望她一眼,仿佛十分驚訝似的,為什么她要說這番話,大家都覺得尷尬。
“大家總對年齡較大的兒童自作主張,總想做出什么不平凡的事業(yè)?!迸腿苏f道。
“machère,不用隱瞞,承認(rèn)好了!伯爵夫人對薇拉的事自作主張,”伯爵說道。“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她畢竟變成一個很好的姑娘?!彼a充說道,向薇拉遞個眼色,表示贊成的意思。
女客們站了起來,答應(yīng)來吃午飯,便乘馬車走了。
“是什么派頭!他們都坐著,坐著不走!”伯爵夫人送走客人后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