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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戰(zhàn)爭與和平

[俄] 列夫·托爾斯泰 / 譯林出版社

神秘師兄 上傳

幾個步兵團在森林中給弄得措手不及,于是從森林中跑出去;有幾個連隊與其他連隊混合在一起,就像秩序混亂的人群似地逃出去了。有一名士兵在恐懼中說出了一個戰(zhàn)時聽來駭人的毫無意義的詞:“截斷聯(lián)系,”這個詞和恐懼心理感染了群眾。

“迂回!截斷聯(lián)系!完蛋!”奔跑的人們喊道。

正當團長聽到后面?zhèn)鱽淼臉屄暫蛥群奥曋H,他心里明白,他的兵團中發(fā)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他想道,他是一名供職多年、毫無過錯的模范軍官,他因工作疏忽或指揮不力,對不起列位首長,他這種想法使他大為驚訝,同時他已經忘卻那個不馴服的騎兵上校和他這個將軍應有的尊嚴,而重要的是,完全忘記了戰(zhàn)爭的危險和自我保全的本能。他用手抓住鞍橋,用馬刺刺馬,在他幸免于難的槍林彈雨下,向兵團疾馳而去。他只有一個意愿:要了解真相,假如錯誤是他所引起的,無論如何都要補救和糾正錯誤,他這個供職二十二載、從未受過任何指責的模范軍官,決不應該犯有過失。

他很幸運地從法軍中間疾馳而過,已經馳近森林之后的田野,我軍官兵正穿過森林逃跑,他們不聽口令,逕直往山下走去。決定戰(zhàn)役命運的士氣動搖的時刻已經來到了,這一群群潰亂的士兵或者聽從指揮官的口令,或者向他回顧一下,繼續(xù)往前逃跑。盡管原先在士兵心目中多么威嚴的團長怎樣拼命叫喊,盡管團長的面孔顯得多么激怒,漲得通紅,與原形迥異,盡管他揚起一柄長劍,士兵們還在繼續(xù)逃跑,大聲地講話,朝天放空槍,不聽口令。決定戰(zhàn)役命運的士氣動搖,顯然造成了極度恐怖的氣氛。

將軍因吶喊和硝煙嗆得大聲咳嗽起來,在絕望中停步了。似乎一切都已喪失殆盡了,而在這時,曾向我軍進攻的法國官兵忽然間在無明顯緣由的境況下向后方拔腿而逃,隱沒在森林的邊緣,俄國步兵于是在森林中出現(xiàn)了。這是季莫欣指揮的連隊,惟有這個連隊在森林中順利地堅守陣地,埋伏在森林附近的溝渠,突然向法軍官兵發(fā)動進攻。季莫欣大喝一聲,沖向法國官兵,他懷有醉翁般的奮不顧身的勇敢精神,手持一柄軍刀,向敵軍橫沖直撞,法國官兵還沒有醒悟過來,就扔下武器,逃走了。多洛霍夫和季莫欣并排地跑著,抵近射擊,擊斃了一名法國人,并且頭一個抓住投降的軍官的衣領。逃跑者都回來了,幾個兵營集合起來,法國人原來想把左翼部隊分成兩部分,瞬息間都被擊退了。后備部隊已經會師,逃跑的人們停步不前。團長和少校??浦Z莫夫都站在橋邊,讓那撤退的各個連隊從身邊過去,這時分一名士兵走到他跟前,抓住他的馬鐙,險些兒靠在他身上。士兵穿著一件淺藍色的廠呢軍大衣,沒有背包和高筒軍帽,裹著頭,肩上斜挎著法國式的子彈袋。他手上拿著一柄軍官的長槍。士兵的臉色蒼白,一雙藍眼睛無恥地望著團長的面孔,嘴上露出一絲微笑。雖然團長正忙著沒空,要給少校??浦Z莫夫作指示,但是不能不注意這個士兵。

“大人,這里是兩件戰(zhàn)利品,”多諾霍夫說道,指著法國的軍刀和子彈袋?!斑@個軍官是被我俘虜?shù)摹N野岩贿B人攔住了,”多洛霍夫因為疲倦而覺得呼吸困難;他說話時不止一次地停頓,“整個連隊都可以作證。大人,我請您記??!”

“好,好。”團長說道,向少校??浦Z莫夫轉過臉來。

然而多洛霍夫并沒有走開,他解開手巾,猛地一拉,讓團長看看頭發(fā)上凝結的一層血污。

“是刺刀戳的傷口,我在前線滯留下來了。大人,請牢記不忘。

圖申主管的炮臺已經被遺忘,巴格拉季翁公爵仍然聽見中央陣地的炮聲,只是在戰(zhàn)事行將結束時,他才派一名值日校官到那里去,之后又派安德烈公爵去吩咐炮兵隊盡快地撤退。在這次戰(zhàn)役之中,不知是聽從誰的命令,駐扎在圖申主管的大炮附近的掩護部隊離開了,但是炮臺還繼續(xù)開炮,它之所以未被法軍占領,僅只因為敵軍不能推測出這四門無人護衛(wèi)的大炮具有勇猛射擊的威力。相反地,敵軍根據(jù)這個炮臺的十分猛烈的射擊來推測,認為俄軍主力集中在這里的中央陣地,因此曾二度試圖攻打這個據(jù)點,但二度均被孑然聳立于高地的四門大炮發(fā)射的霰彈所驅散。

巴格拉季翁公爵離開后不久,圖申得以燒毀申格拉本村。

“你看,亂成一團了!著火了!你看,一股濃煙?。≌婷?!呱呱叫!一股濃煙,一股濃煙?。 迸谑峙d奮地說起話來。

全部大炮在未接到命令的情況下朝著起火的方向放炮。好像是催促似的,士兵們每放一炮就大聲喊叫:“真妙!對,就這么放!你看……呱呱叫!”大火被風卷起來,很快就蔓延開了。走到村莊外面的法軍縱隊已經回到原處了,但是敵人吃了敗仗,仿佛是為報復起見,在村莊右面架起了十門大炮,開始向圖申放炮。

因為村莊著火,我軍的炮手都像兒童似地覺得快活,因為炮打法國人打得成功,他們都很激動;因此,當兩顆炮彈、緊接著還有四顆炮彈在幾門大炮中間落地,其中一顆掀倒兩匹馬,另一顆炸掉彈藥車車夫的一條腿的時候,我軍的炮手才發(fā)現(xiàn)敵軍的這座炮臺,然而興奮的心情既已穩(wěn)定,就不會冷淡,只是改變了意境而已。馱著備用炮架的其他幾匹馬取代了這兩匹馬,送走了傷員,四門大炮轉過來瞄準那座十門炮的炮臺。一名軍官,圖申的戰(zhàn)友,在戰(zhàn)役開始時就陣亡了,在一小時內,四十名炮手中就有十七名退下陣來,但是炮手們仍然覺得愉快,富有活力。他們曾兩次發(fā)現(xiàn),法國官兵在山下離他們很近的地方出現(xiàn)了,他們于是向法國佬發(fā)射霰彈。

一個身材矮小的軍官動作很笨拙,軟弱無力,不停地要求勤務兵為這次射擊再裝一袋煙,當他說話時,他磕出煙斗里的火星,向前跑去,用那只小手搭個涼棚注視著法國官兵。

“伙伴們,殲滅敵人!”他一面說話,一面托著大炮的輪子,旋動螺絲釘。

不斷地隆隆作響的炮聲震耳欲聾,每一次射擊都使圖申顫栗,在這一股硝煙中,他沒有放下他的小煙斗,從一門炮跑到另一門炮,時而瞄準,時而數(shù)數(shù)發(fā)射藥,時而吩咐換掉死馬和負傷的戰(zhàn)馬,重新套上戰(zhàn)馬;用他那微弱而尖細、缺乏果斷的嗓音不斷地喊叫。他臉上流露著越來越興奮的神色。只有當他們殺死或殺傷一些人的時候,他才皺起眉頭,轉過臉去,不看死者,氣忿地吆喝那些老是磨磨蹭蹭,不肯抬起傷者或尸體的人。士兵們大部分都是長得漂亮的小伙子(正如炮兵連里常見的情形,小伙子都比軍官高出兩個頭,身量比他寬兩倍),都像處境尷尬的兒童似的,凝視著自己的連長。

連長的面部表情通常反映在他們的臉上。

由于圖申聽見這種可怖的轟鳴與喧囂,并且需要關心弟兄、增強活動能力,所以他沒有體會到一點不愉快的恐怖感,也沒有想到,有人會把他殺掉或者使他身負重傷。相反,他變得越來越快活了。他仿佛覺得,他從看見敵軍并放第一炮的那一瞬間到現(xiàn)在似乎已經隔了很久,幾乎是昨日發(fā)生的事,他所站的一小塊場地,也仿佛是他早就熟悉的親如故土的地方。雖然他什么都記得,什么都考慮,一個處于他的地位的最優(yōu)秀的軍官能夠做到的事。他都能做到,但是他卻處于類似冷熱病的譫妄狀態(tài)中,或者處于醉漢的神魂顛倒的狀態(tài)中。

因為從四面?zhèn)鱽硭拇笈诎l(fā)出的震耳欲聾的響聲,因為敵軍的炮彈發(fā)出呼嘯聲和射擊聲,因為看見炮手們汗水直流,滿面通紅,在大炮周圍忙忙碌碌,因為看見人們和戰(zhàn)馬流淌著鮮血,因為看見敵人的那邊陣地上冒出的硝煙(每次冒出硝煙之后跟著就飛來一顆炮彈,命中了土地、人、大炮或者是戰(zhàn)馬),——因為他看見這種種現(xiàn)象,所以他的腦海中形成了他自己的幻想世界,這個世界使他在這個時刻享受到一種喜悅。在他的想象之中,敵人的大炮不是大炮,而是煙斗,有一個望不見的吸煙者從煙斗中斷斷續(xù)續(xù)地吐出一串串煙圈。

“瞧,又噴煙了,”圖申輕聲地自言自語,這時分,山上已經冒出了一團硝煙,大風把一條帶狀的煙幡吹到左邊去了,“現(xiàn)在請等著射出的小球——給他送回去?!?/p>

“大人,有何吩咐?”站在他近旁的炮兵士官聽見他喃喃地說話,便問道。

“沒有什么,要一顆榴彈……”他答道。

“我們的馬特維夫娜,喂,露一手?!彼匝宰哉Z。在他想象中,那門緊靠邊上的舊式大炮仿佛是馬特維夫娜。他覺得棲在大炮周圍的法國官兵他一群螞蟻。古他的幻想世界里,那個美男子,醉漢,第二門大炮的第一號炮手就是大叔,圖申對他另眼相看,他的每一個動作都使他覺得高興。山下傳來的步槍的互相射擊聲,時而停息,時而劇烈,他覺得這好像是某人在那里呼吸。他傾聽著時而停息時而激烈的互相射擊聲。

“聽,又喘氣了,喘氣了。”他自言自語。

他覺得自己像個身材高大、強而有力,能用一雙手捧著炮彈向法國官兵扔去的男子漢。

“喂,馬特維夫娜,親愛的,不要出賣我們吧!”當他頭頂上傳來一個陌生的不熟悉的嗓音的時候,他說道,并且走到大炮旁邊去。

“圖申上尉!上尉!”

圖申驚恐地回頭望了一眼。這就是那個從格倫特隨軍商販帳篷中把他攆出來的校官。他用氣喘吁吁的嗓音對他喊道:

“您怎么啦,發(fā)瘋了嗎?兩次命令您撤退,而您……”

“得啦吧,他們干嘛對我這樣?……”圖申驚恐地望著首長,暗自想道。

“我……沒什么……”他把兩個指頭伸到帽檐邊,說道,“……”

但是上校沒有說完他要說的話。從近旁飛過的一顆炮彈迫使他在馬背上潛避之后彎下腰來。他沉默不言,剛剛想說些什么,又有一顆炮彈制止了他。他撥轉馬頭飛也似地跑開了。

“撤退!統(tǒng)統(tǒng)撤退!”他從遠處大聲地喊道。

士兵們笑起來了。過了一分鐘,副官捎著同樣的命令走來了。

他是安德烈公爵。當他走到圖申的大炮駐守的那片空地的時候,他首先看見的便是已被打斷一條腿的卸了套的馬,它在那些上了套的馬旁邊不斷地嘶叫,鮮血像噴泉似地從它的腿上流出來了。數(shù)名陣亡者橫臥在前車之間。炮彈一顆接著一顆在他頭頂上飛過,當他馳近的時候,他覺得,他的脊梁上掠過一陣神經質的冷戰(zhàn)。但是一想到他膽怯,他又振作起來。“我不能害怕?!彼氲?,在幾門大炮之間慢慢地下馬。他傳達了命令,還沒有離開炮臺。他決定,在他監(jiān)督下從陣地上卸下幾門大炮,然后把大炮運走。他和圖申一起,跨過了多具尸體,在法軍的可怖的火力下撤走大炮。

“首長剛才來過一趟了,可是很快就跑了,”炮兵士官對安德烈公爵說道,“不像您大人這樣?!?/p>

安德烈公爵沒有和圖申說什么話。他們兩個都很忙,好像沒有會過面似的。當他們把四門大炮中沒有損壞的兩門裝進前車后,便向山下走去了(一門業(yè)已損壞的大炮和獨角獸大炮留在原地),安德烈公爵走到了圖申跟前。

“喂,再見吧?!卑驳铝夜舭咽稚煜驁D申時說道。

“親愛的,再見,”圖申說道,“親愛的心肝!”再見,親愛的。”圖申的眼淚不知怎的忽然奪眶而出,他眼中含著淚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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