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卵和紐約之間大約一半路程的地方,汽車路匆匆忙忙跟鐵路會合,它在鐵路旁邊跑上四分之一英里,為的是要躲開一片荒涼的地方。這是一個灰燼的山谷——一個離奇古怪的農場,在這里灰燼像麥子一樣生長,長成小山小丘和奇形怪狀的園子。在這里灰燼堆成房屋、煙囪和炊煙的形式,最后,經過超絕的努力,堆成一個個灰蒙蒙的人,隱隱約約地在走動,而且已經在塵土飛揚的空氣中化為灰燼了。有時一列灰色的貨車慢慢沿著一條看不見的軌道爬行,嘰嘎一聲鬼叫,停了下來,馬上那些灰蒙蒙的人就拖著鐵鏟一窩蜂擁上來,揚起一片塵土,讓你看不到他們隱秘的活動。
但是,在這片灰蒙蒙的土地以及永遠寵 罩在它上空的一陣陣暗淡的塵上的上面,你過一會兒就看到T-J-埃克爾堡大夫的眼睛。??藸柋ご蠓虻难劬κ撬{色的,龐大無比——瞳仁就有一碼高。這雙眼睛不是從一張臉上向外看,而是從架在一個不存在的鼻子上的一副碩大無朋的黃色眼鏡向外看。顯然是一個異想天開的眼科醫(yī)生把它們堅在那兒的,為了招徐生意,擴大他在皇后區(qū)的業(yè)務,到后來大概他自己也永遠閉上了眼睛,再不然就是撇下它們搬走了。但是,他留下的那兩只眼睛,由于年深月久,日曬雨淋,油漆剝落,光彩雖不如前,卻依然若有所思,陰郁地俯視著這片陰沉沉的灰堆。
灰燼谷一邊有條骯臟的小河流過,每逢河上吊橋拉起讓駁船通過,等候過橋的火車上的乘客就得盯著這片凄涼景色,時間長達半小時之久。平時火車在這里至少也要停一分鐘,也正由于這個緣故,我才初次見到湯姆-布坎農的情婦。
他有個情婦,這是所有知道他的人都認定的事實。他的熟人都很氣憤,因為他常常帶著她上時髦的館子,并且,讓她在一張桌子旁坐下后,自己就走來走去,跟他認識的人拉呱。我雖然好奇,想看看她,可井不想和她見面——但是我會到她了,一天下午,我跟湯姆同行搭火車上紐約去。等我們在灰堆停下來的時候,他一骨碌跳了起來,抓住我的胳膊肘,簡直是強迫我下了車。
“我們在這兒下車,”他斷然地說,“我要你見見我的女朋友。”
大概他那天午飯時喝得夠多的,因此他硬要我陪他的做法近乎暴力行為。他狂妄自大地認為,我在星期天下午似乎沒有什么更有意思的事情可做。
我跟著他跨過一排刷得雪白的低低的鐵路柵欄,然后沿著公路,在??藸柋ご蠓蚰坎晦D睛的注視之下,往回走了一百碼。眼前唯一的建筑物是一小排黃磚房子,坐落在這片荒原的邊緣,大概是供應本地居民生活必需品的一條小型“主街”①,左右隔壁一無所有。這排房子里有三家店鋪,一家正在招租,另一家是通宵營業(yè)的飯館,門前有一條爐渣小道;第三家是個汽車修理行——“喬治-B-威爾遜。修理汽車。買賣汽車?!蔽腋鴾纷吡诉M去——
①美國小城鎮(zhèn)往往只有一條大街,商店集中在這條街上,通稱“主街”。
車行里毫無興旺的氣象,空空如也。只看見一輛汽車,一部蓋滿灰塵、破舊不堪的福特車,蹲在陰暗的角落里。我忽然想到,這間有名無實的車行莫不是個幌子,而樓上卻掩藏著豪華溫 馨的房間,這時老板出現在一間辦公室的門口,不停地在一塊抹布上擦著手。他是個頭發(fā)金黃、沒精打采的人,臉上沒有血色,樣子還不難看。他一看見我們,那對淺藍的眼睛就流露出一線暗淡的希望。
“哈羅,威爾遜,你這家伙,”湯姆說,一面嘻嘻哈哈地拍拍他的肩膀,“生意怎么樣?”
“還可以,”威爾遜缺乏說服力地回答,“你什么時候才把那部車子賣給我?”
“下星期。我現在已經讓我的司機在整修它了?!?/p>
“他干得很慢,是不是?”
“不,他干得不慢,”湯姆冷冷地說,“如果你有這樣的看法,也許我還是把它拿到別處去賣為好?!?/p>
“我不是這個意思,”威爾遜連忙解釋,“我只是說……”
他的聲音逐漸消失,同時湯姆不耐煩地向車行四面張望。接著我聽到樓梯上有腳步的聲音,過了一會兒一個女人粗粗的身材擋住了辦公室門口的光線。她年紀三十五六,身子胖胖的,可是如同有些女人一樣,胖得很美。她穿了一件有油漬的深藍雙縐連衣裙,她的臉龐沒有一絲一毫的美,但是她有一種顯而易見的活力,仿佛她渾身的神經都在不停地燃燒。她慢慢地一笑,然后大搖大擺地從她丈夫身邊穿過,仿佛他只是個幽靈,走過來跟湯姆握手,兩眼直盯著他。接著她用舌頭潤了潤嘴唇,頭也不回就低低地、粗聲粗氣地對她丈夫說:
“你怎么不拿兩張椅子來,讓人家坐下。”
“對,對?!蓖栠d連忙答應,隨即向小辦公室走去,他的身影馬上就跟墻壁的水泥色打成一片了。一層灰白色的塵土籠罩著他深色的衣服和淺色的頭發(fā),籠罩著前后左右的一切——除了她的妻子之外。她走到了湯姆身邊。
“我要見你,”湯姆熱切地說道,“搭下一班火車?!?/p>
“好吧?!?/p>
“我在車站下層的報攤旁邊等你?!?/p>
她點點頭就從他身邊走開,正趕上威爾遜從辦公室里搬了兩張椅子出來。
我們在公路上沒人看見的地方等她。再過幾天就是七月四號①了,因此有一個灰蒙蒙的、骨瘦如柴的意大利小孩沿著鐵軌在點放一排“魚雷炮”——
①美國獨立紀念日。
“多可怕的地方,是不是!”湯姆說,同時皺起眉頭看著埃克爾堡大夫。
“糟透了?!?/p>
“換換環(huán)境對她有好處?!?/p>
“她丈夫沒意見嗎?”
“威爾遜?他以為她是到紐約去看她妹妹。他蠢得要命,連自己活著都不知道?!?/p>
就這樣,湯姆-布坎農和他的情人 還有我,三人一同上紐約去——或許不能說一同去,因為威爾遜太太很識相,她坐在另一節(jié)車廂里。湯姆做了這一點讓步,以免引起可能在這趟車上的那些東卵人的反感。
她已經換上了一件棕色花布連衣裙,到了紐約湯姆扶她下車時那裙子緊緊地繃在她那肥闊的臀部上。她在報攤上買了一份《紐約閑話》和一本電影 雜志,又在車站藥店①里買了一瓶冷霜和一小瓶香水。在樓上,在那陰沉沉的、有回音的車道里,她放過了四輛出租汽車,然后才選中了一輛新車,車身是淡紫色的,里面坐墊是灰色的。我們坐著這輛車子駛出龐大的車站,開進燦爛的陽光里??墒邱R上她又猛然把頭從車窗前掉過來,身子向前一探,敲敲前面的玻璃——
①美國藥店兼售糖果、香煙、飲料及其他雜貨。
“我要買一只那樣的小狗。”她熱切地說,“我要買一只養(yǎng)在公寓里。怪有意思的——養(yǎng)只狗。”
我們的車子倒退到一個白頭發(fā)老頭跟前,他長得活像約翰-D-洛克菲勒①,真有點滑稽。他脖子上掛著一個籃子,里面蹲著十幾條新出世的、難以確定品種的小狗崽子——
①美國石油大王,億萬富翁。
“它們是什么種?”威爾遜太太等老頭走到出租汽車窗口就急著問道。
“各種都有。你要哪一種,太太?”
“我想要一條警犬。我看你不一定有那一種吧?”
老頭懷疑地向竹籃于里望望,伸手進去捏著頸皮拎起一只來,小狗身子直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