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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圍城

錢鐘書 著 /

神秘師兄 上傳

旅館名叫“歐亞大旅社”。雖然直到現(xiàn)在歐洲人沒來住過,但這名稱不失為一種預(yù)言,還不能斷定它是夸大之詞。后面兩進(jìn)中國式平屋,木板隔成五六間臥室,前面黃泥地上搭了一個席棚,算是飯?zhí)茫獞{那股酒肉香、炒菜的刀鍋響、跑堂們的叫嚷,來引誘過客進(jìn)去投宿。席棚里電燈輝煌,扎竹涂泥的壁上貼滿了紅綠紙條,寫的是本店拿手菜名,什么“清蒸甲魚”、“本地名腿”、“三鮮米線”、“牛奶咖啡”等等。十幾張飯桌子一大半有人占了。掌柜寫賬的桌子邊坐個胖女人,坦白地攤開白而不坦的胸膛,喂孩子吃奶;奶是孩子吃的飯,所以也該在飯?zhí)贸?,證明這旅館是科學(xué)管理的。她滿腔都是肥膩膩的營養(yǎng),小孩子吸的想是加糖的溶化豬油。她那樣肥碩,表示這店里的飯菜也營養(yǎng)豐富;她靠掌柜坐著,算得不落言詮的好廣告。鴻漸等看定房間,洗了臉,出來吃飯,找個桌子坐下。桌面就像《儒林外史》里范進(jìn)給胡屠戶打了耳光的臉,刮得下斤把豬油。大家點了菜,鴻漸和孫小姐都說胃口不好,要吃清淡些,便一人叫了個米線。辛楣不愛米線,要一客三鮮糊涂面。鴻漸忽然瞧見牛奶咖啡的粉紅紙條,詫異道:“想不到這里會有這東西,真不愧‘歐亞大旅社’了!咱們先來一杯醒醒胃口,飯后再來一杯,做它一次歐洲人,好不好?”孫小姐無可無不可,辛楣道:“我想不會好吃,叫跑堂來問問?!迸芴靡豢趽?dān)保是上海來的好東西,原封沒打開過。鴻漸問什么牌子,跑堂不知道什么牌子,反正又甜又香的頂刮刮貨色,一紙包沖一杯。辛楣恍然大悟道:“這是哄小孩子的咖啡方糖——”鴻漸高興頭上,說:“別講究了,來三杯試試再說,多少總有點咖啡香味兒。”跑堂應(yīng)聲去了。孫小姐說:“這咖啡糖里沒有牛奶成分,怎么叫牛奶咖啡,一定是另外把奶粉調(diào)進(jìn)去的。”鴻漸向那位胖女人歪歪嘴道:“只要不是她的奶,什么都行?!睂O小姐皺眉努嘴做個頗可愛的厭惡表情。辛楣紅了臉忍笑道:“該死!該死!你不說好話?!笨Х葋砹?,居然又黑又香,面上浮一層白沫,鴻漸問跑堂是什么,跑堂說是牛奶,問什么牛奶,說是牛奶的脂膏。辛楣道:“我看像人的唾沫?!兵櫇u正要喝,恨得推開杯子說:“我不要喝了!”孫小姐也不肯喝,辛楣一壁笑,一壁道歉,可是自己也不喝,頑皮地向杯子里吐一口,果然很像那浮著的白沫。鴻漸罵他糟蹋東西,孫小姐只是笑,像母親旁觀孩子搗亂,寬容地笑。跑堂上了菜跟辛楣的面。面燒得太爛了,又膩又粘,像一碗漿糊,面上堆些雞頸骨、火腿皮。辛楣見了,大不高興,鴻漸笑道:“你講咖啡里有唾沫,我看你這面里有人的鼻涕?!毙灵拱衙嫱胪葡蛩溃骸罢埬愠??!苯信芴脕砟萌Q,跑堂不肯,只得另要碗米線來吃了。吃完算賬時,辛楣說:“咱們今天虧得沒有李梅亭跟顧爾謙,要了東西不吃,給他們罵死了??墒沁@面我實在吃不下,這米線我也不敢仔細(xì)研究?!迸P房里點的是油燈,沒有外面亮,三人就坐著不進(jìn)去,閑談一回。都有些疲乏過度的興奮,孫小姐也有說有笑,但比了辛楣鴻漸的胡鬧,倒是這女孩子老成。
        這時候,有個三四歲的女孩子兩手向頭發(fā)里亂爬,嚷到那胖女店主身邊。胖女人一手拍懷里睡熟的孩子,一手替那女孩子搔癢。她手上生的五根香腸,靈敏得很,在頭發(fā)里抓一下就捉到個虱子,掐死了,叫孩子攤開手掌受著,陳尸累累。女孩子把另一手指著死虱,口里亂數(shù):“一,二,五,八,十——”孫小姐看見了告訴辛楣鴻漸,大家都覺得上癢起來,便回臥室睡覺??墒欠讲诺木跋笫顾麄儗Υ蹭伷鹆私湫?,孫小姐借手電給他們在床上照一次,偏偏電用完了,只好罷休。辛楣道:“不要害怕,疲倦會戰(zhàn)勝一切小痛癢,睡一晚再說?!兵櫇u上床,好一會沒有什么,正放心要睡去,忽然發(fā)癢,不能忽略的癢,一處癢,兩處癢,滿身癢,心窩里奇癢。蒙馬脫爾(Monmartre)的“跳蚤市場”和耶路撒冷圣廟的“世界蚤虱大會”全像在這歐亞大旅社里舉行。咬得體無完膚,抓得指無余力。每一處新鮮明確的癢,手指迅雷閃電似的捺住,然后謹(jǐn)慎小心地拈起,才知道并沒捉到那咬人的小東西,白費了許多力,手指間只是一小粒皮膚屑。好容易捺死一臭蟲,宛如報了仇那樣的舒暢,心安慮得,可以入睡,誰知道殺一并未儆百,周身還是癢。到后來,疲乏不堪,自我意識愈縮愈小,身體只好推出自己之外,學(xué)我佛如來舍身喂虎的榜樣,盡那些蚤虱去受用,外國人說聽覺敏銳的人能聽見跳蚤的咳嗽;那一晚上,這副尖耳朵該聽得出跳蚤們吃飽了噫氣。早晨清醒,居然自己沒給蚤虱吃個精光,收拾殘骸剩肉還夠成個人,可是并沒有成佛。只聽辛楣在床上狠聲道:“好呀!又是一個!你吃得我舒服呀?”鴻漸道:“你在跟跳蚤談話,還是在捉虱?”辛楣道:“我在自殺。我捉到兩個臭蟲、一個跳蚤,捺死了,一點一點紅,全是我自己的血,這不等于自殺——咦,又是一個!啊喲,給它溜了——鴻漸,我奇怪這家旅館里有這許多吃血動物,而女掌柜還會那樣肥胖?!兵櫇u道:“也許這些蚤虱就是女掌柜養(yǎng)著,叫它們吸客人的血來供給她的。我勸你不要捉了,回頭她叫你一一償命,怎么得了!趕快起床,換家旅館罷?!眱扇似鸫?,把內(nèi)衣脫個精光,赤身裸體,又冷又笑,手指沿衣服縫掏著捺著,把衣服拌了又拌然后穿上。出房碰見孫小姐,臉上有些紅點,撲鼻的花露水香味,也說癢了一夜。三人到汽車站“留言板”上看見李顧留的紙條,說住在火車站旁一家旅館內(nèi),便搬去了。跟女掌柜算賬的時候,鴻漸說這店里跳蚤太多,女掌柜大不答應(yīng),說她店里的床鋪最干凈,這臭蟲跳蚤準(zhǔn)是鴻漸們隨身帶來的。
        行李陸續(xù)運來,今天來個箱子,明天來個鋪蓋,他們每天下午,得上汽車站去領(lǐng)。到第五天,李梅亭的鐵箱還沒影蹤,急得他直嚷直跳,打了兩次長途電話,總算來了。李梅亭忙打開看里面東西有沒有損失,大家替他高興,也湊著看。箱子內(nèi)部像口櫥,一只只都是小抽屜,拉開抽屜,里面是排得整齊的白卡片,像圖書館的目錄。他們失聲奇怪,梅亭面有得色道:“這是我的隨身法寶。只要有它,中國書全燒完了,我還能照樣在中國文學(xué)系開課程?!边@些卡片照四角號碼排列,分姓名題目兩種。鴻漸好奇,拉開一只抽屜,把卡片一撥,只見那張片子天頭上紅墨水橫寫著“杜甫”兩字,下面紫墨水寫的標(biāo)題,標(biāo)題以后,藍(lán)墨水細(xì)字的正文。鴻漸覺得梅亭的白眼睛在黑眼鏡里注視著自己的表情,便說:“精細(xì)了!了不得——”自知語氣欠強(qiáng),哄不過李梅亭,忙加一句:“顧先生,辛楣,你們要不要來瞧瞧?真正是科學(xué)方法!”顧爾謙說:“我是要廣廣眼界,學(xué)是學(xué)不來的了!”不怕嘴酸舌干地連聲贊嘆:“李先生,你的鋼筆書法也雄健得很并且一手能寫好幾體字,變化百出,佩服佩服!”李先生笑道:“我字寫得很糟,這些片子都是我指導(dǎo)的學(xué)生寫的,有十幾個人的手筆在里面。”顧先生搖頭道:“唉!名師必出高徒!名師必出高徒!”這樣上下左右打開了幾只抽屜,李梅亭道:“下面全是一樣的,沒有什么可看了。”顧爾謙道:“包羅萬象!我真恨不能偷了去——”李梅亭來不及阻止,他早拉開近箱底兩只抽屜——“咦!這不是卡片——”孫小姐湊上去瞧,不肯定地說:“這像是西藥?!崩蠲吠け涞卣f:“這是西藥,我備著路上用的?!鳖櫊栔t這時候給好奇心支使得沒注意主人表情,又打開兩只抽屜,一瓶瓶緊暖穩(wěn)密地躺在棉花里,露出軟木塞的,可不是西藥?李梅亭忍不住擠開顧爾謙道:“東西沒有損失,讓我合上箱子罷?!兵櫇u惡意道:“東西是不會有人偷的,只怕腳夫手腳粗,扔箱子的時候,把玻璃瓶震碎了,你應(yīng)該仔細(xì)檢點一下?!崩蠲吠ぷ炖镎f:“我想不會,我棉花塞得好好的,”手本能地拉抽屜了。這箱里一半是西藥,原瓶封口的消治龍、藥特靈、金雞納霜、福美明達(dá)片,應(yīng)有盡有。辛楣道:“李先生,你一個人用不了這許多呀!是不是高松年托你替學(xué)校帶的?”梅亭像淹在水里的人,忽然有人拉他一把,感激地不放松道:“對了!對了!內(nèi)地買不到西藥,各位萬一生起病來,那時候才知道我李梅亭的功勞呢!”辛楣笑道:“預(yù)謝,預(yù)謝!有了上半箱的卡片,中國書燒完了,李先生一個人可以教中國文學(xué);有了下半箱的藥,中國人全病死了,李先生還可以活著。”顧爾謙道:“哪里的話!李先生不但是學(xué)校的功臣,并且是我們的救命恩人——”亞當(dāng)和夏娃為好奇心失去了天堂,顧爾謙也為好奇心失去了李梅亭安放他的天堂,恭維都挽回不來了,跟著的幾句話險的使他進(jìn)地獄——“我這兩天冷熱不調(diào),嗓子有點兒痛——可是沒有關(guān)系,到利害的時候,我問你要三五片福美明達(dá)來含。”
        辛楣說在金華耽誤這好幾天,錢花了不少,大家把身上的余錢攤出來,看共有多少。不出他在船上所料,李顧都沒有把學(xué)校給的旅費全數(shù)帶上。這時候兩人也許又留下幾元鎮(zhèn)守口袋的錢,作香煙費,只合交出來五十余元;辛楣等三人每人剩八十余元。所住的旅館賬還沒有付,無論如何,到不了學(xué)校。大家議決拍電報給高松年,請他匯筆款子到吉安的中央銀行里。辛楣道,大家身上的錢在到吉安以前,全部充作公用,一個子兒不得浪費。李先生問,香煙如何。辛楣道,以后香煙也不許買,大家得戒煙。鴻漸道:“我早戒了,孫小姐根本不抽煙?!毙灵沟溃骸拔页闊煻?,帶著煙草,路上不用買,可是我以后也不抽,免得你們瞧著眼紅?!崩钕壬豁懀鋈徽f:“我昨天剛買了兩罐煙,路上當(dāng)然可以抽,只要不再買就是了。”當(dāng)天晚上,一行五人買了三等臥車票在金華上火車,明天一早可到鷹潭,有幾個多情而肯遠(yuǎn)游的蚤虱一路陪著他們。
        火車一清早到鷹潭,等行李領(lǐng)出,公路汽車早開走了。這鎮(zhèn)上唯一像樣的旅館掛牌“客滿”,只好住在一家小店里。這店樓上住人,樓下賣茶帶飯。窄街兩面是房屋,太陽輕易不會照進(jìn)樓下的茶座。門口桌子上,一疊飯碗,大碟子里幾塊半生不熟的肥肉,原是紅燒,現(xiàn)在像紅人倒運,又冷又黑。旁邊一碟饅頭,遠(yuǎn)看也像玷污了清白的大閨女,全是黑斑點,走近了,這些黑點飛升而消散于周遭的陰暗之中,原來是蒼蠅。這東西跟蚊子臭蟲算得小飯店里的歲寒三友,現(xiàn)在剛是深秋天氣,還顯不出它們的后凋勁節(jié)。樓只擱著一張竹梯子,李先生的鐵箱無論如何運不上去,店主拍胸?fù)?dān)保說放在樓下就行,李先生只好自慰道:“譬如這箱子給火車耽誤了沒運到,還不是一樣的人家替我看管,我想東西不會走漏的。在金華不是過了好幾天才到么?”大家贊他想得通。辛楣由伙計陪著先上樓去看臥室,樓板給他們踐踏得作不平之鳴,灰塵撲簌簌地掉下來,顧先生笑道:“趙先生的身體真重!”店主瞧孫小姐掏手帕出來拂灰,就說:“放心,這樓板牢得很。樓板要響的好,晚上賊來,客人會驚醒。我們這店里賊從沒來過,他不敢來,就因為我們這樓板會響。嚇!耗子走動,我這樓板也報信的。”伙計下梯來招呼客人上去,李梅亭依依不舍地把鐵箱托付給店主。樓上只有三間房還空著,都是單鋪,伙計在趙方兩人的房間里添張竹榻,要算雙鋪的價錢。辛楣道:“咱們這間房最好,沿街,光線最足,床上還有帳子??墒牵也辉杆昀锏谋蝗?,回頭得另想辦法?!兵櫇u道:“好房間為什么不讓給孫小姐?”辛楣指壁上道:“你瞧罷。”只見剝落的白粉壁上歪歪斜斜地寫著淡墨字:“路過鷹潭與王美玉女士恩愛雙雙題此永久紀(jì)念濟(jì)南許大隆題?!庇浿腥A民國年月日,一算就是昨天晚上寫的。后面也像許大隆的墨跡,是首詩:“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今朝有緣來相會明日你東我向西?!庇謱懼骸按鬆斎ヒ?!”那感嘆記號使人想出這位許先生撇著京劇說白的調(diào)兒,揮著馬鞭子,慷慨激昂的神氣。此外有些鉛筆小字,都是講王美玉的,想來是許先生酒醉色迷那一夜以前旁人的手筆,因為許先生的詩就寫在“孤王酒醉鷹潭宮王美玉生來好美容”那幾個鉛筆字身上。又有新式標(biāo)點的鉛筆字三行:“注意!王美玉有毒!抗戰(zhàn)時期,凡我同胞,均須衛(wèi)生為健國之本,萬萬不可傳染!而且她只認(rèn)洋錢沒有情!過來人題!”旁邊許大隆的淡墨批語道:“毀壞名譽該當(dāng)何罪?”鴻漸笑道:“這位姓許的倒有情有義得很!”辛楣也笑道:“孫小姐這房間住得么?李梅亭更住不得——”
        正說著,聽得李顧那面嚷起來,顧先生在和伙計吵,兩人跑去瞧。那伙計因為店里的竹榻全為添鋪用完了,替顧先生把一扇板門擱在兩張白木凳上,算是他的床。顧爾謙看見辛楣和鴻漸,聲勢大振,張牙舞爪道:“二位瞧他可惡不可惡?這是擱死人尸首用的,他不是欺負(fù)我么?”伙計道:“店里只有這塊板了,你們穿西裝的文明人,要講理?!鳖櫊栔t拍自己青布大褂胸脯上一片油膩道:“我不穿西裝的就不講理?為什么旁人有竹榻睡,我沒有?我不是照樣付錢的?我并不是迷信可是出門出路,也討個利市,你這家伙全不懂規(guī)矩。”李梅亭自從昨天西藥發(fā)現(xiàn)以后,對顧爾謙不甚庇護(hù),冷眼瞧他們吵架,這時候插嘴道:“你把這板搬走就是了。吵些什么!你想法把我的箱子搬上來,那箱子可以當(dāng)床,我請你抽支香煙,”伸出左手的食指搖動著仿佛是香煙的樣品?;镉嬁粗皇墙o煙熏黃的指頭,并非香煙,光著眼道:“香煙在哪里?”李梅亭搖頭道:“哼,你這人笨死了!香煙我自然有,我還會騙你?你把我這鐵箱搬上來,我請你抽?!被镉嫷溃骸澳阌邢銦熅徒o我一根,你真要我搬箱子,那不成?!崩钕壬鷼獾弥缓眯?,顧先生勝利地教大家注意這伙計蠻不講理。結(jié)果鴻漸睡的竹榻跟這扇門對換了。
        孫小姐來了,辛楣問到何處吃早點。李梅亭道:“就在本店罷。省得上街去找,也許價錢便宜些?!毙灵共槐愠鲋饕?,伙計恰上來沏茶,便問他店里有什么東西吃?;镉嬚f有大白饅頭、四喜肉、雞蛋、風(fēng)肉。鴻漸主張切一碟風(fēng)肉夾了饅頭吃,李顧趙三人贊成,說是“本位文化三明治”,要分付伙計下去準(zhǔn)備。孫小姐說:“我進(jìn)來的時候,看見這店里都是蒼蠅,饅頭和肉盡蒼蠅待著,恐怕不大衛(wèi)生。”李梅亭笑道:“孫小姐畢竟是深閨嬌養(yǎng)的,不知道行路艱難,你要找一家沒有蒼蠅的旅館,只能到外國去了!我擔(dān)保你吃了不會生病,就是生病,我箱子里有的是藥,”說時做個鬼臉,倒比他本來的臉合式些。辛楣正在喝李梅亭房里新沏的開水,喝了一口,皺眉頭道:“這水愈喝愈渴,全是煙火氣,可以代替火油點燈的——我看這店里的東西靠不住,冬天才有風(fēng)肉,現(xiàn)在只是秋天,知道這風(fēng)肉是什么年深月久的古董。咱們別先叫菜,下去考察一下再決定?!被镉嬋∠卤谏蠏斓囊粔K烏黑油膩的東西,請他們賞鑒,嘴里連說:“好味道!”引得自己口水要流,生怕經(jīng)這幾位客人的饞眼睛一看,肥肉會減瘦了。肉上一條蛆蟲從膩睡里驚醒,載蠕載裊,李梅亭眼快,見了惡心,向這條蛆遠(yuǎn)遠(yuǎn)地尖了嘴做個指示記號道:“這要不得!”伙計忙伸指頭按著這嫩肥軟白的東西,輕輕一捺,在肉面的塵垢上劃了一條烏光油潤的痕跡,像新澆的柏油路,一壁說:“沒有什么呀!”顧爾謙冒火,連聲質(zhì)問他:“難道我們眼睛是瞎的?”大家也說:“豈有此理!”顧爾謙還嘮嘮叨叨地牽涉適才床板的事。這一吵吵得店主來了,肉里另有兩條蛆也聞聲探頭出現(xiàn)?;镉嬙贈]法毀尸滅跡,只反覆說:“你們不吃,有人要吃——我吃給你們看——”店主拔出嘴里的旱煙筒,勸告道:“這不是蟲呀,沒有關(guān)系的,這叫‘肉芽’——‘肉’——‘芽’?!狈进櫇u引申說:“你們這店里吃的東西都會發(fā)芽,不但是肉?!钡曛鞑欢墒撬匆姶蠹叶夹?,也生氣了,跟伙計用土話咕著。結(jié)果,五人出門上那家像樣旅館去吃飯。
        李梅亭的片子沒有多大效力,汽車站長說只有照規(guī)矩登記,按次序三天以后準(zhǔn)有票子。五人大起恐慌:三天房飯好一筆開銷,照這樣耽誤,怕身上的錢到不了吉安。大家沒精打采地走回客棧,只見對面一個女人倚門抽煙。這女人尖顴削臉,不知用什么東西燙出來的一頭鬈發(fā),像中國寫意畫里的滿樹梅花,頸里一條白絲圍巾,身上綠綢旗袍,光華奪目,可是那面子亮得像小家女人襯旗袍里子用的作料。辛楣拍鴻漸的膊子道:“這恐怕就是‘有美玉于斯’了?!兵櫇u笑道:“我也這樣想?!鳖櫊栔t聽他們背誦《論語》,不懂用意,問:“什么?”李梅亭聰明,說:“爾謙,你想這種地方怎會有那樣打扮的女子——你們何以背《論語》?”鴻漸道:“你到我們房里來看罷。”顧樂謙聽說是妓女,呆呆地觀之不足,那女人本在把孫小姐從頭到腳的打量,忽然發(fā)現(xiàn)顧先生的注意,便對他一笑,滿嘴鮮紅的牙根肉,塊壘不平像俠客的胸襟,上面疏疏地綴幾粒嬌羞不肯露出頭的黃牙齒。顧先生倒臊得臉紅,自幸沒人瞧見,忙跟孫小姐進(jìn)店。辛楣和鴻漸一夜在火車?yán)餂]睡好,回房躺著休息,李梅亭打門進(jìn)來了,問有什么好東西給他看。兩人懶起床,叫他自己看墻壁上的文獻(xiàn)。李梅亭又向窗外一望,回頭直嚷道:“你們兩個年輕人不懷好意呀!怪不得你們要占據(jù)這間房,對面一定就是那王美玉的臥房,相去只四五尺的距離,跳都跳得過去。你們起來瞧,床上是紅被,桌子上有大鏡子,還有香水瓶兒——唉!你們沒結(jié)婚的人太不老實。這事開不得玩笑的——咦,她上來了!”兩人從床上伸頭一瞧,果然適才倚門抽煙的女人對窗立著,慌忙縮頭睡下。李先生若無其事地靠窗昂首抽煙,黑眼鏡里欣賞對面的屋頂,兩人在床上等得不耐煩,正想叫李梅亭出去,忽聽那女人說話了:“你們哪塊來的啥?!崩钕壬鐗舫跣训匾惶溃骸澳銌栒l呀?我呀?我們是上海來的。”這話并不可笑,而兩人笑得把被蒙住頭,又趕快揭開被,要聽下文。那女人道:“我也是上海來的,逃難來這塊的——你們干什么的?”李先生下意識地伸手到口袋里去掏片子,省悟過來,尊嚴(yán)地道:“我們都是大學(xué)教授?!蹦桥说溃骸敖虝模拷虝臎]有錢,為什么不走私做買賣?”兩人又蒙上被。李先生只鼻子里應(yīng)一聲。那女人道:“我爹也教書的——”兩人笑得蒙著頭叫痛——“那個跟你們一起的女人是誰?她也是教書的?”李先生道:“是的。”那女人道:“我也過進(jìn)學(xué)堂——她賺多少錢啥?”辛楣怕這女人笑孫小姐賺的錢沒有她多,大聲咳嗽,李先生只說:“很多,很多——抽支煙罷?哪,接好——”兩人緊張得不敢吐氣,李先生下面的話更使他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問你,公共汽車的票子難買得很,你——你熟人多,有沒有法想一個?我們好好的謝你。”那女人講了一大串話,又快又脆,像鋼刀削蘿卜片,大意是:公路車票買不到,可以搭軍用運貨汽車,她認(rèn)識一位侯營長,一會兒來看她,到時李先生過去當(dāng)面接洽。李先生千謝萬謝。那女人走了,李先生回身向趙方二人得意地把頭轉(zhuǎn)個圈兒,一言不發(fā),望著他們。二人欽佩他異想他開,真有本領(lǐng)。李先生恨不能身外化身,拍著自己肩膀,說:“老李,真有你!”所以也不謙虛說:“我知道這種女人路數(shù)多,有時用得著她們,這就是孟嘗君結(jié)交雞鳴狗盜的用意。”
        李先生去后,辛楣和鴻漸睡熟了。鴻漸睡夢里,覺得有東西在撣這肌理稠密的睡,只破了一個小孔,而整個睡都退散了,像一道滾水的注射冰面,醒過來只聽見:“喂!喂!”昏頭昏腦下床一看,王美玉在向這面叫,正要關(guān)窗不理她,忽想起李梅亭跟她的接洽。辛楣也驚醒了,王美玉道:“那戴黑眼鏡的呢?侯營長來了。”李梅亭得到通知,忙把壓在褥子下的西裝褲子和領(lǐng)帶取出,早刮過臉,皮破了好幾處,倒也紅光滿面。臨走時,李梅亭說妓女家里不能白去的,去了要開銷,這筆交際費如何算法,自己方才已經(jīng)賠了一支香煙。大家擔(dān)保他,只要交涉順利,不但費用公擔(dān),還有酬勞。李梅亭問他們要不要到辛楣房間里去隔窗旁聽,“反正沒有什么秘密的事。”余人無此雅興,說現(xiàn)在四點鐘,上街蹓跶,六點鐘在吃早點地館子里聚會。到時候,李梅亭興沖沖來了。大家忙問事情怎樣,李梅亭道:“明天正午開車?!贝蠹疫€問長問短,李梅亭說這位侯營長晚上九點鐘要來看行李,有問題可以面詢。這些軍用貨車每輛搭客一人和行李一件或兩件,開向韶關(guān)去的,到了韶關(guān)再坐火車進(jìn)湖南。一算費用比坐公共汽車貴一點,“可是,”李梅亭說,“到處等汽車票,一等就是幾天,這房飯錢全省下來了?!毙灵管P躇說:“好是很好,可是學(xué)校匯到吉安的錢怎么辦?”李梅亭道:“那很容易,去個電報請高校長匯到韶關(guān)得了?!兵櫇u道:“到韶關(guān)折回湖南,那不是兜遠(yuǎn)路么?”李梅亭怫然道:“我能力有限,只能辦到這樣。方先生有面子,也許侯營長為你派專車直放學(xué)校?!鳖櫊栔t說:“李先生辦事不會錯。明天一早拍個電報,中午上車走它媽的,要教我在這個鬼地方等五天,頭發(fā)都白了。”李梅亭還悻悻道:“今天王美玉家打茶圍的錢將來歸我一個人出得了。”鴻漸忍著氣道:“就是不坐軍車,交際費也該大家出的,這是絕對兩回事?!毙灵棺老绿啉櫇u一腳,嘴里胡扯一陣,總算雙方?jīng)]有吵起來,孫小姐睜大的眼睛也恢復(fù)了常態(tài)。
        回旅館不多一會,伙計在梯子下口里含著飯嚷:“侯營長來了!”大家趕下來。侯營長有個桔皮大鼻子,鼻子上附帶一張臉,臉上應(yīng)有盡有,并未給鼻子擠去眉眼,鼻尖生幾個酒刺,像未熟的草莓,高聲說笑,一望而知是位豪杰。侯營長瞧見李梅亭,笑說:“怎么我回到小王那里,你已經(jīng)溜了?什么時候走的?”李梅亭支吾著忙把同行三人介紹,孫小姐還沒下來。侯營長演說道:“我們這貨車不能私帶客人的,帶客人違犯軍法,懂不懂?可是我看你們在國立學(xué)校教書,總算也是公務(wù)機(jī)關(guān)人員,所以冒險行個方便,懂不懂?我一個錢不要你們的,你們也清苦得很我不在乎這幾個錢,懂不懂?可是我手下開車的、押車的弟兄要幾個香煙錢,錢少了你們拿不出去,懂不懂?我并不要錢,你們行李不多罷?里面沒有上海帶來的私貨罷?哈哈,你們念書人有時候很貪小便宜的!”笑得兩頰肌肉把鼻孔牽得更大了。大家同聲說不帶私貨,李梅亭指著自己的鐵箱道:“這是一件行李,樓上還有——”侯營長的眼睛忽然變成近視,努目注視了好一會才似乎看清了,放機(jī)關(guān)槍似的說:“好家伙!這是誰的?里面什么東西?這不能帶——”忽然又近視了,睜眼望著剛下梯來的孫小姐——“這也是你們同走的?這——這我也不能帶。方才跟你講不到幾句話,我就給人叫走了,沒交代清楚,女人不帶。要是女人可以帶,我早帶小王一二一,開步走了,哈哈?!睂O小姐氣得嚶然作聲,鴻漸等候營長進(jìn)了對門,向他已消滅的闊背出聲罵:“渾蛋!”辛楣和顧先生孫小姐不要介意,“這種人嘴里沒有好話?!睂O小姐道:“都是我一個人妨礙了你們搭車——”鴻漸道:“還有李先生這只八寶箱呢!李先生你——”李梅亭向?qū)O小姐道歉道:“我事情沒辦好,帶累你受侮辱?!边@樣一說,鴻漸倒沒法損他了。
        這事不成,李梅亭第一個說“僥幸”,還說:“失馬安知非福。帶槍桿的人不講理的,我們同走有孫小姐,一切該慎重。而且到韶關(guān)轉(zhuǎn)湖南,冤枉路走得太多,花的錢也不合算,方先生說話對了?!痹邡椞哆@幾天里,李梅亭對鴻漸刮目相看,特別殷勤,可是鴻漸愈嫌惡他,背后跟辛楣笑說:“為了打茶圍那幾塊錢,怕我挑眼,就恁樣沒志氣。我做了他,寧可掏腰包的?!?br/>        鴻漸晚上睡不著的時候,自惜自憐,愈想愈懊悔這次的來。與李梅亭顧爾謙等為伍,就是可恥的墮落。這十來天的旅行磨得一個人志氣消沉。一天他同辛楣散步,聽見一個賣花生的小販講家鄉(xiāng)話,問起來果然是同鄉(xiāng),逃難流落在此的。這小販只淡淡說聲住在本縣城里那條街,并不向他訴苦經(jīng),借同鄉(xiāng)盤纏,鴻漸又放心、又感慨道:“這人準(zhǔn)碰過不知多少同鄉(xiāng)的釘子,所以不再開口了。我真不敢想要歷過多少挫折,才磨練到這種死心塌地的境界?!毙灵剐λj喪,說:“你這樣經(jīng)不起打擊,一輩子戀愛不會成功?!兵櫇u道:“誰像你肯在蘇小姐身上花二十年的工夫?!毙灵沟溃骸拔疫@幾天來心里也悶,昨天半夜醒來,忽然想蘇文紈會不會有時候想到我?!兵櫇u想起唐曉芙和自己,心像火焰的舌頭突跳起,說:“想到你,還是想你?我們一天要想到不知多少人,親戚、朋友、仇人,以及不相干的見過面的人。真正想一個人,記掛著他,希望跟他接近,這少得很。人事太忙了,不許我們?nèi)褙炞?,無間斷地懷念一個人。我們一生對于最親愛的人的想念,加起來恐怕不會一點鐘,此外不過是念頭在他身上瞥過,想到而已?!毙灵剐Φ溃骸拔铱傁M?,你將來會分幾秒鐘給我。告訴你罷,我第一次碰到你以后,倒常常想你,念念不釋地恨你,可惜我沒有看表,計算時間。”鴻漸道:“你看,情敵的彼此想念,比情人的彼此想念還要多——那時候也許蘇小姐真在夢見你,所以你會忽然想到她?!毙灵沟溃骸叭思夷睦镉泄し驂粢娢覀冞@種孤魂野鬼。并且她已經(jīng)是曹元朗的人了,要夢見我就是對她丈夫不忠實?!兵櫇u瞧他的正經(jīng)樣兒,笑得打跌道:“你這位政治家真是獨裁的作風(fēng)!誰做你的太太,做夢也不能自由,你要派特務(wù)人員去偵察她的潛意識?!?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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