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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戰(zhàn)爭與和平

[俄] 列夫·托爾斯泰 / 譯林出版社

神秘師兄 上傳

八點鐘,庫圖佐夫騎馬前赴米洛拉多維奇的第四縱隊前面的普拉茨村,第四縱隊必須接替已經(jīng)下山的普熱貝舍夫斯基縱隊和朗熱隆縱隊。他向前面的兵團官兵打招呼,發(fā)出前進的命令,并且表明他本人試圖統(tǒng)率這個縱隊。他馳至普拉茨村之前,停止前進??偹玖畹脑S多侍從中包括安德烈公爵,他站在總司令后面。安德烈公爵覺得自己既激動又興奮,既穩(wěn)重又沉著。這是一個人在他期待已久的時刻來臨時常有的一種感覺。他堅信今天正是他的土倫之戰(zhàn)的日子或者是阿爾科拉橋之戰(zhàn)的日子。這事件是怎樣發(fā)生的,他不知道,但是他堅信事件是會發(fā)生的。他熟悉我軍的地形和處境,就像我軍之中的任何一人也同樣熟悉這些情形?,F(xiàn)在顯然用不著考慮應怎樣實行他個人的戰(zhàn)略計劃,它已經(jīng)被他遺忘了。安德烈公爵已經(jīng)在領會魏羅特爾的計劃,他一面考慮那可能發(fā)生的意外事件,還提出一些新見解,這是一些要求他具備敏銳的理想力和堅毅的性格的見解。

在霧蒙蒙的左邊的洼地上,傳來了望不見的軍隊之間的互相射擊聲。安德烈公爵仿佛覺得,有一場集中火力的戰(zhàn)斗將在那里爆發(fā),那里會遇到阻礙,“我將被派往某地,”他想道,“我將要帶著一個旅,或者一個師在那里舉著戰(zhàn)旗前進,摧毀我面前的一切障礙。”

安德烈公爵不能漠不關心地望著從他身旁走過的各營官兵的旗幟。他望著旗幟,心里總是想著,這也許正是那面旗幟,我必須舉著它走在我們部隊的前頭。

黎明前,夜里的霧靄在高地上只留下一層轉化為露水的白霜,那霧靄還像乳白色的海洋一般彌漫于谷地之中。左邊的谷地里什么都看不清楚,我們的部隊沿著下坡路走進谷地,從那里傳來一陣射擊聲?;璋刀鍍舻纳n穹懸掛在高地的上方,右面是巨大的球狀的太陽。遠前方,霧海的彼岸可以望見林木茂盛的山崗,敵軍想必駐扎在這幾座山崗上,不知道是什么東西隱約可見。近衛(wèi)軍正向右邊走進霧氣騰騰的地方,那里傳來馬蹄聲和車輪聲,刺刀有時分閃閃發(fā)光;在左邊的村莊后面,許多一模一樣的騎兵向附近馳來,又在霧海之中隱沒了。步兵在前前后后推進??偹玖钫驹诖蹇冢尣筷爮乃磉呑哌^去。是日早晨,庫圖佐夫顯得疲憊不堪,有幾分怒色。從他身旁走過的步兵沒有接到命令就停止前進,顯然不知是什么在前面把它擋住了。

“請您干脆說一聲,將部隊排成幾個營縱隊,迂回到村莊后面去,”庫圖佐夫對那個馳近的將軍憤怒地說,“將軍大人,閣下,您怎么不明白,當我們走去攻擊敵人的時候,在村莊的這條街上的狹窄的地方是不能拉開隊伍的?!?/p>

“大人,我原來打算在村后排隊。”將軍答道。

庫圖佐夫憤怒地笑了起來。

“您要在敵人眼前展開縱隊,這樣做那太好了,那太好了!”

“大人,敵人還離得很遠。根據(jù)進軍部署……”

“進軍部署,”庫圖佐夫氣忿地喊道,“是誰說給您聽的?

……給您什么命令,請您照辦吧?!?/p>

“是的,遵命?!?/p>

“monchev”涅斯維茨基輕言細語地對安德烈公爵說,“l(fā)evieuxestd'unehumeurdechien.”①

一名奧國軍官戴著一頂綠色羽飾寬邊帽,穿著一套白色制服,騎馬走到庫圖佐夫面前,他代表皇帝向他提問:“第四縱隊是不是已經(jīng)參戰(zhàn)了?”

庫圖佐夫不回答他,轉過臉去,他的視線無意中落在他旁邊站著的安德烈公爵身上。庫圖佐夫看見博爾孔斯基,他那譏刺而兇狠的眼神變得柔和起來,好像意識到,他的副官對發(fā)生的事件沒有什么過失。他不回答奧國副官的問話,卻把臉轉向博爾孔斯基,說道:

“Allezvoir,moncher,silatroisiemedivisionadepasselevil-lage.Dites-luides'arreteretd'attendremesorBdres.”②

安德烈公爵剛剛走開,他就叫他停下來。

“Etdemandezlui,silestirailleurssontpostes,”他補充說,“Cequ'ilsfontcequ'ilsfont!”③他自言自語地說,一直不回答奧地利人。

①法語:喂,親愛的,老頭子的情緒很不好。

②法語:我親愛的,聽我說,看看第三師是不是從村子里走過去了。吩咐它停止前進,聽候我的命令。

③法語:“您問問,是否已布置尖兵。他們在做什么事呀,在做什么事呀!”

安德烈公爵騎著馬跑去執(zhí)行被委托的事務。

他趕過了在前面走的幾個營,就叫第三師停止前進,他相信,我們的縱隊前面的確沒有散兵線。在前面行進的兵團的團長對總司令命令布成散兵線一事感到非常詫異。團長滿懷信心,自以為前面還有部隊,敵人不會盤踞在近于十俄里的地方。真的,前面除了空曠的被濃霧遮蔽的、向前傾斜的地段而外,什么也望不見。安德烈公爵代表總司令命令下級彌補過失之后,便騎馬跑回去了。庫圖佐夫還站在原地不動,現(xiàn)出衰邁的老態(tài),將他那肥胖的身軀俯在馬鞍上,合上眼睛,沉重地打著哈欠。部隊已經(jīng)不向前推進了,士兵們把槍托放下站著。

“好,好,”他對安德烈公爵說,又把臉轉向將軍,這位將軍手里拿著一只表,他說左翼的各個縱隊已從坡地走下來,應該向前推進了。

“大人,我們還來得及,”庫圖佐夫打哈欠時說道,“我們還來得及!”他重說一遍。

這時候,庫圖佐夫后面可以聽見遠處傳來的各個兵團請安的聲音,這種聲音開始迅速地臨近于進軍中排成一字長蛇陣的俄國縱隊的全線??梢钥匆娔莻€領受叩安的人快要來了。當庫圖佐夫領頭的那個兵團的士兵高聲呼喊的時候,他騎在馬上向一旁走了幾步,蹙起額角,回頭看看。有一連穿著五顏六色的服裝的騎士好像在普拉茨村村外的路上奔馳而來。其中二人在其余的騎士前面并騎地大步馳騁著。一人身穿黑制服,頭上露出白帽纓,騎在一匹英國式的棗紅馬背上,另一人身穿白制服,騎著一匹烏騅。這就是兩位由侍從伴隨的皇帝。庫圖佐夫站在隊列中,做出老兵的樣子,向站著的部隊官兵發(fā)出“立正!”的口令并且舉手行禮,向皇帝面前走去。他的整個外貌和氣派驀地改變了。他帶著一副唯唯諾諾、不明事理的下屬的模樣,流露出裝模作樣的恭敬的神態(tài)向皇帝面前走來,舉手行禮,顯然令人厭惡,亞歷山大皇帝感到十分詫異。

令人不悅意的印象僅似晴空的殘云,掠過了皇帝那年輕而且顯得幸福的面孔,旋即消逝了。微恙痊愈之后,他今天比博爾孔斯基首次在國外奧爾米茨閱兵場上,看見他時更瘦弱,但在他那俊秀的灰色眼睛中,令人驚嘆的莊重與溫厚的神情兼而有之,他那薄薄的嘴唇上現(xiàn)出他能流露的各種表情,主要是心地善良而且天真無邪的青年的表情。

在奧爾米茨閱兵式上,他比較威嚴,而在這里他比較愉快而且剛健。在疾馳三俄里之后,他的面部有點兒發(fā)紅,他勒住戰(zhàn)馬,緩了一口氣,掉轉頭來望望他的侍從們和他一樣年輕、一樣興致勃勃的面孔。恰爾托里日斯基、諾沃西利采夫、博爾孔斯基公爵、斯特羅加諾夫和另外一些侍從,個個都是衣著華麗、心情愉快的青年。他們騎著被精心飼養(yǎng)、不同凡俗、微微冒汗的駿馬在皇帝背后停步了,他們面露微笑,彼此交談著。費朗茨皇帝是個長臉的、面頰緋紅的青年,身子挺直地騎著一匹標致的烏騅。他憂慮地、從容不迫地向四周環(huán)顧。他把一名身穿白色制服的副官喊到自己身邊,不知向他問了一句什么話。“他們大概是在幾點鐘動身的。”安德烈公爵在觀察自己的老友時,面露笑容,他心里這樣想了一陣,每當回憶國王接見他的情景時,他不禁流露出這種微笑。在二位皇帝的侍從中,有近衛(wèi)軍和兵團中精選出來的俄奧兩國的英姿勃勃的傳令軍官。調(diào)馬師們在他們中間牽著若干匹沙皇備用的、披上繡花馬被的標致的御馬。

這些疾馳而至的出色的青年,使那悶悶不樂的庫圖佐夫的司令部煥發(fā)出青春、活力和對勝利的自信,正如一股田野的清新空氣忽然被吹進令人窒悶的房間一樣。

“米哈伊爾·伊拉里奧諾維奇,您干嘛還不開始?”亞歷山大皇帝急忙把臉轉向庫圖佐夫,說道,他同時畢恭畢敬地望望弗郎茨皇帝。

“陛下,我正在等待。”庫圖佐夫一面回答,一面恭恭敬敬地向前彎下腰來。

皇帝側起耳朵,微微地皺起眉頭,表示他還沒有聽清楚。

“陛下,我正在等待,”庫圖佐夫重復自己說的話(當庫圖佐夫在說“我正在等待”這句話的時候,安德烈公爵發(fā)現(xiàn),庫圖佐夫的上唇不自然地顫栗了一下),“陛下,各個縱隊還沒有集合起來。”

國王聽見了,可是看起來,他不喜歡這句回答的話;他聳聳微微拱起的肩膀,向站在身旁的諾沃西利采夫瞥了一眼,這種眼神仿佛在埋怨庫圖佐夫似的。

“米哈伊爾·伊拉里奧諾維奇,要知道,我們不是在皇后操場,各個兵團沒有來齊以前,那里不會開始檢閱的?!眹跤滞ダ蚀幕实鄣难劬φf道,仿佛是邀請他參加閱兵,否則就請他聽聽他講話,但是弗朗茨皇帝繼續(xù)朝四下張望,沒有去聽他講話。

“國王,因此就沒有開始,”庫圖佐夫用洪亮的嗓音說道,仿佛預防可能聽不清楚他說的話,這時候,他臉上有個地方又顫栗了一下。“國王,之所以沒有開始,是因為我們不在閱兵式上,也不在皇后操場上?!钡厍逦鞔_地說。

國王的侍從霎時間互使眼色,他們的臉上流露著不滿和責備的神態(tài)?!盁o論他多么老邁,他不應當,決不應當那樣說話。”這些面孔表達了這種思想。

國王聚精會神地凝視庫圖佐夫的眼睛,等待他是否還要說些什么話。而庫圖佐夫恭恭敬敬地低下頭來,看樣子也在等待。沉默延續(xù)了將近一分鐘。

“但是,陛下,只要發(fā)出命令。”庫圖佐夫抬起頭來,說道,又把語調(diào)變成遲鈍的不很審慎的唯命是從的將軍原有的語調(diào)。

他驅馬上路,一面把縱隊司令米洛拉多維奇喊到跟前,把進攻的命令交給他了。

部隊又行動起來,諾夫戈羅德兵團的兩個營和阿普舍龍兵團的一個營從國王身旁開走了。

當阿普舍龍的一營人走過的時候,面色緋紅的米洛拉多維奇沒有披軍大衣,穿著一身制服,胸前掛滿了勛章,歪歪戴著一頂大纓帽,疾速地向前馳騁,在皇帝面前猛然勒住戰(zhàn)馬,英姿勃勃地舉手敬禮。

“將軍,上帝保佑您?!眹鯇λf。

“Mafoi,sire,nousferonscequequiseradansnotrepossibilite,sire,”①他愉快地回答,但是他那蹩腳的法國口音,引起皇帝的侍從先生們的一陣譏笑。

①法語:陛下,我們要辦到可能辦到的一切事情。

米洛拉多維奇急劇地撥轉馬頭,站在國王背后幾步路遠的地方。國王的在場使得阿普舍龍兵團的官兵感到激動和興奮,他們步調(diào)一致,雄赳赳地、輕快地從兩位皇帝及其侍從身邊走過去。

“伙伴們!”米洛拉多維奇用那洪亮、充滿自信而且愉快的嗓音高喊了一聲,顯然,這一陣陣的射擊聲、戰(zhàn)斗的期待、英姿颯爽的阿普舍龍兵團官兵的外表、以及動作敏捷地從兩位皇帝身邊經(jīng)過的蘇沃洛夫式的戰(zhàn)友們的外貌,使他感到極度興奮,以致忘記了國王在場,“伙伴們,你們現(xiàn)在要攻占的不是第一個村莊??!”他高聲喊道。

“我們都樂于效命!”士兵們高呼。

國王的御馬聽見突然的吶喊,猛地往旁邊一竄。這匹早在俄國就馱著國王檢閱的御馬,在奧斯特利茨這個戰(zhàn)場上忍受著國王用左腳心不在焉的踢蹬,如同在瑪斯廣場一樣,它聽見射擊聲就豎起耳朵,它既不明了它所聽見的射擊聲的涵義,也不明了弗朗茨皇帝乘坐的烏騅與它相鄰的涵義,也不明了騎者是日所說的話語、所想的事題、所感覺到的一切的涵義。

國王面露笑容,指著英姿颯爽的阿普舍龍兵團的官兵,把臉轉向一位近臣,不知說了什么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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