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烈的熱浪已經(jīng)開始搞得我頭昏眼花,因此我有一會兒感到很不舒服,然后才意識到,到那時為止他的疑心還沒落到湯姆身上。他發(fā)現(xiàn)了茉特爾背著他在另外一個世界里有她自己的生活,而這個震動使他的身體患病了。我盯著他看看,又盯著湯姆看看,他在不到半小時以前也有了同樣的發(fā)現(xiàn)——因此我想到人們在智力或種族方面的任何差異都遠不如病人和健康的人二者之間的差異那么深刻。威爾遜病得那么厲害,因此看上去好像犯了罪,犯了不可饒恕的罪——仿佛他剛剛把一個可憐的姑娘的肚子搞大了。
“我把那輛車子賣給你吧,”湯姆說,“我明天下午給你送來?!?/p>
那一帶地方一向隱隱約約使人感到心神不安,甚至在下午耀眼的陽光里也一樣,因此現(xiàn)在我掉過頭去,仿佛有人要我提防背后有什么東西。在灰堆上方,T-J-??藸柋ご蠓虻木扪墼谑赝?,但是過了一會我覺察另外一雙眼睛正在從不到二十英尺以外聚精會神地注視著我們。
在車行上面一扇窗戶面前,窗簾向旁邊拉開了一點,茉特爾-威爾遜正在向下窺視著這輛車子。她那樣全神貫注,因此她毫不覺察有人在注意她,一種接一種的感情在她臉上流露出來,好像物體出現(xiàn)在一張慢慢顯影的照片上。她的表情熟悉得有點蹊蹺——這是我時常在女人臉上看到的表情,可是在茉特爾-威爾遜的臉上,這種表情似乎毫無意義而且難以理解,直到我明白她那兩只充滿妒火、睜得大大的眼睛并不是盯在湯姆身上,而是盯在喬丹-貝克身上,原來她以為喬丹是他的妻子。
一個簡單的頭腦陷入慌亂時是非同小可的,等到我們車子開走的時候,湯姆感到驚慌失措,心里像油煎一樣。他的妻子和情婦,直到一小時前還是安安穩(wěn)穩(wěn)、不可侵犯的,現(xiàn)在卻猛不防正從他的控制下溜走。本能促使他猛踩油門,以達到趕上黛西和把威爾遜拋在腦后的雙重目的,于是我們以每小時五十英里的速度向阿斯托里亞飛馳而去。直到在高架鐵路蜘蛛網(wǎng)似的鋼架中間,我們才看見那輛逍遙自在的藍色小轎車。
“五十號街附近那些大電影 院很涼快,”喬丹提議說,“我愛夏天下午的紐約,人都跑光了。有一種非常內(nèi)感的滋味——熟透了,仿佛各種奇異的果實都會落到你手里?!?/p>
“肉感”這兩個字使湯姆感到更加惶惶不安,但他還沒來得及找話來表示反對,小轎車已經(jīng)停了下來,黛西打著手勢叫我們開上去并排停下。
“我們上哪兒去?”她喊道。
“去看電影 怎樣?”
“太熱了,”她抱怨道,“你們?nèi)グ?。我們?nèi)ザ刀碉L,過會兒再和你們碰頭?!彼置銖娭v了兩句俏皮話?!拔覀兗s好在另一個路口和你們碰頭。我就是那個抽著兩支香煙的男人。”
“我們不能待在這里爭論,”湯姆不耐煩地說,這時我們后面有一輛卡車的司機在拼命按喇叭,“你們跟我開到中央公園南邊廣場飯店前面?!?/p>
有好幾次他掉過頭去向后看,找他們的車子,如果路上的交 通把他們耽誤了,他就放慢速度,直到他們重新出現(xiàn)。我想他生怕他們會鉆進一條小街,從此永遠從他生活里消失。
可是他們并沒有。而我們大家都采取了這個更難理解的步驟——在廣場飯店租用了一間套房的客廳。
那場長時間的、吵吵嚷嚷的爭論,以把我們都趕進那間屋子而告終、我現(xiàn)在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了,雖然我清清楚楚記得,在這個過程中,我的內(nèi)衣 像一條濕漉漉的蛇一樣順著我的腿往上爬,同時一陣陣冷汗珠橫流俠背。這個主意起源于黛西的建議,她要我們租五間浴室去洗冷水澡,后來才采取了“喝杯涼薄荷酒的地方”這個更明確的形式。我們每一個人都翻來覆去地說這是個“餿主意”——我們大家同時開口跟一個為難的旅館辦事員講話,自認為或者假裝認為,我們這樣很滑稽……
那間房子很大但是很悶,雖然已經(jīng)是四點了,但打開窗戶只不過能感受到從公園里的灌木叢刮來一股熱風。黛西走到鏡子前面,背朝我們站著,理她的頭發(fā)。
“這個套間真高級。”喬丹肅然起敬地低聲說,引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再打開一扇窗戶?!摈煳髅畹溃B頭也不回。
“沒有窗戶可開了?!?/p>
“那么我們頂好打電話要把斧頭……”
“正確的辦法是忘掉熱,”湯姆不耐煩地說,“像你這樣嘮嘮叨叨只會熱得十倍的難受?!?/p>
他打開毛巾拿出那瓶威士忌來放在桌上
“何必找她的碴呢,老兄?”蓋茨比說,“是你自己要進城來的?!?/p>
沉默了一會。電話簿從釘子上滑開,啪的一聲掉到地上,于是喬丹低聲說:“對不起?!钡沁@一次沒人笑了。
“我去撿起來?!蔽覔屩f。
“我撿到了?!鄙w茨比仔細看看斷開的繩子,表示感興趣地“哼”了一聲,然后把電話簿往椅子上一扔。
“那是你得意的口頭撣,是不是?”湯姆尖銳地說。
“什么是?”
“張口閉口都是‘老兄’。你是從哪里學來的?”
“你聽著,湯姆,”黛西說,一面從鏡子前面掉轉(zhuǎn)身來,“如果你打算進行人身攻擊,我就一分鐘都不待。打個電話要點冰來做薄荷酒?!?/p>
湯姆一拿起話筒,那憋得緊緊的熱氣突然爆發(fā)出聲音,這時我們聽到門德爾松的《婚禮進行曲》驚心動魄的和弦從底下舞廳里傳上來。
“這么熱竟然還有人結(jié)婚!”喬丹很難受地喊道。
“盡管如此——我就是在六月中旬結(jié)婚的,”黛西回憶道,“六月的路易斯維爾!有一個人昏倒了?;璧沟氖钦l,湯姆?”
“畢洛克西?!彼喡卮鸬?。
“一個姓‘畢洛克西’的人?!绢^人’畢洛克西,他是做盒子的——這是事實——他又是田納西州畢洛克西①市的人?!薄?/p>
①木頭人、盒子在原文里都和畢洛克西諧音。
“他們把他抬進我家里,”喬丹補充說,“因為我們住的地方和教堂隔著兩家的距離。他一住就住了三個星期,直到爸爸叫他走路。他走后第二天爸爸就死了。”過了一會她又加了一句話說,“兩件事井沒有什么聯(lián)系?!?/p>
“我從前也認識一個孟菲斯①人叫比爾-畢洛克西。”我說——
①孟菲斯(Memphis),田納西州的城市。
“那是他堂兄弟。他走以前我對他的整個家史都一清二楚了。他送了我一根打高爾夫球的輕擊棒,我到今天還在用?!?/p>
婚禮一開始音樂就停了,此刻從窗口又飄進來一陣很長的歡呼聲,接著又是一陣陣“好啊——好——啊”的叫喊,最后響起爵士樂的聲音,跳舞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