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圣母院
毫無疑問,巴黎圣母院至今仍然是雄偉壯麗的建筑。然而,盡管它的瑰麗依舊不減當年,但當您看見歲月和人力同時對這令人肅然起敬的豐碑給予無數(shù)的損壞和肢解,全然不顧奠定其第一塊基石的查理大帝和安放最后一個石塊的菲利浦—奧古斯都①,您是很難不喟然長嘆,很難不憤慨萬千。
在這個堪稱是我們所有大教堂的年邁王后的臉上,每一皺紋的旁邊都有一道傷疤。時毀人噬。②
這句話我情愿這樣譯為:時間是有眼無珠,人是愚不可及。
如若我們有功夫同看官一起,一一察看這座古老教堂所受破壞的痕跡,就不難發(fā)現(xiàn):時間所造成的破壞很小,而人的破壞卻極其慘重,尤其是藝術(shù)人物的破壞。我之所以非說藝術(shù)人物不可,那是因為近二百年來有不少人取得了建筑家的身份。
①原文為拉丁文。
②菲利浦—奧古斯都(1165—1223),即菲利浦二世,法國國王(1180—1223)。
如要略舉幾個最嚴重的例子,首先當然要數(shù)圣母院的正面,建筑史上少有的燦爛篇章。正面那三道尖頂拱門,那鏤刻著二十八座列王雕像神龕的鋸齒狀束帶層,那正中巨大的花瓣格子窗戶,兩側(cè)有兩扇猶如助祭和副助祭站在祭師兩旁的側(cè)窗,那用秀麗小圓柱支撐著厚重平臺的又高又削的梅花拱廊,還有兩座巍巍、黝黝的鐘樓,石板的前檐,上下共六大層,都是那雄偉壯麗整體中的和諧部分,所有這一切,連同強有力依附于這肅穆莊嚴整體的那無數(shù)浮雕、雕塑、鏤鏨細部,都相繼而又同時地,成群而又有條不紊地展現(xiàn)在眼前??梢哉f,它是一曲用石頭譜寫成的波瀾壯闊的交響樂;是一個人和一個民族的巨大杰作,其整體既復雜又統(tǒng)一,儼如它的姐妹《伊利亞特》和《羅芒斯羅》①;是一個時代的一切力量通力合作的非凡產(chǎn)物,每塊石頭上都可以看到在天才藝術(shù)家熏陶下,那些訓練有素的工匠迸發(fā)出來的百般奇思妙想;總而言之,是人類的一種創(chuàng)造,雄渾,富饒,仿佛是神的創(chuàng)造,似乎竊取了神造的雙重特征:多樣性*和永恒性*。
我們這里對這座建筑物的正面所做的描述,應(yīng)當適合于這整座教堂;而我們對巴黎這座主教堂的描述,應(yīng)當適合于中世紀基督教的所有一切教堂。一切均包含在這源自造化、邏輯嚴密、比例精當?shù)乃囆g(shù)之中。只要量一下足趾的大小,也就是量了巨人的身高。
①《伊利亞特》,希臘文為《伊利亞斯》,相傳是荷馬寫的史詩,長達一五五三七句,分成二十四曲,敘述特魯瓦之戰(zhàn)的故事。
《羅芒斯羅》在西班牙文學中指中世紀8音節(jié)浪漫抒情詩的總稱,流傳于民間世人的吟唱,主要敘述西班牙騎士的英勇故事。
言歸正傳,再說一說圣母院的門臉兒吧。這座雄偉莊嚴的主教堂令人駭然,正如其編年史學家所云:見其宏偉,游人無不目瞪口呆。①
當我們誠惶誠恐前去瞻仰時,它如今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是個什么樣子,我們在這里再做些描述吧。
如今這個正面缺少了三樣重要的東西。首先是往昔把它從地面上加高的那座十一級臺階;其次是三座拱門各神龕里下方一系列塑像;還有裝飾著二樓長廊、神龕里上方二十八位法蘭西從前歷代國王的一系列塑像,從希勒德貝爾②起,直至手執(zhí)“皇柄”的菲利浦——奧古斯都。
那座臺階的消失,那是光-陰-所致,因為通過緩慢而又不可抗拒的過程,老城的地面上升了。然而,隨著巴黎地面漲潮般的上升,那十一級把主教堂增高到如此巍峨的階臺一級接一級地被吞沒了,盡管如此,時間還給了這座教堂的,也許遠比取自它的要多得多,因為時間在主教堂的正面涂上了一層多少世紀風化所形成的深暗顏色*,把那些古老紀念物經(jīng)歷的悠悠歲月變成了其光彩照人的年華。
可是,那兩列塑像是誰拆毀的呢?是誰留下了那一個個空神龕?是誰在中央大門的正中又開鑿了那道新的獨扇門呢?
①希勒德貝爾一世(約495—558),巴黎王(511—558)。
②原文為拉丁文。
又是誰膽敢給這道笨重而乏味的木頭門安上門框,并且在畢斯科內(nèi)特的蔓藤花飾旁邊給那道獨扇門刻上了路易十五時代的圖案?是人;是建筑師;是當今的藝術(shù)家!
還有,我們一走進教堂的內(nèi)部,不由要問:是誰推倒了圣克里斯朵夫巨像的呢?這座巨像在一切塑像中是有口皆碑的,如同司法宮大廳在一切大廳中、斯特拉斯堡的尖塔在一切鐘樓中都是令人交口稱譽的。還有昔日充滿前后殿堂各個圓柱之間的無數(shù)雕像,或跪,或站,或騎馬,有男,有女,有兒童,還有國王、主教、衛(wèi)士,石雕的,大理石刻的,金的,銀的,銅的,甚至蠟制的,所有這一切,是誰把它們粗暴地一掃光呢?當然不是時間。
又是誰偷梁換柱,把精工堆滿圣骨盒和圣物盒的那峨特式古老祭壇去掉,換上了刻著天使頭像和云彩的那口笨重的大理石棺材,仿佛是圣恩谷教堂或殘老軍人院①的一個零散的樣品?是誰愚蠢地把那塊不同年代的笨重石頭硬砌在埃爾康迪斯的加洛林王朝②的石板地里呢?莫非是執(zhí)行路易十三③遺愿的路易十四④嗎?
那些彩色*玻璃窗,我們的祖先曾目不暇接,嘆為觀止,躊躇于大拱門圓花窗與半圓形后殿尖拱窗之間,又是誰把這些“色*彩強烈”的玻璃窗換上了冷冰冰的白玻璃呢?十六世紀的一個唱詩童子,要是看見我們那班專門破壞文物的大主教胡亂把主教堂涂上美不勝收的黃灰泥,他會作何感想呢?他會想起,那是劊子手用來粉刷惡貫滿盈建筑物的顏色*;他還會想起,由于陸軍統(tǒng)帥的叛變,小波旁官邸也是全部涂上了黃|色*,索瓦爾說:“黃|色*畢竟質(zhì)地很優(yōu)良,又是那樣受推崇,涂上了,上百年都不可能褪色*?!背娡訙蕰J為這圣殿已變成了污穢不堪的地方,立刻躲得遠遠的。
①路易十四(1638—1715),法國國王(1643—1715),法國歷史上稱太陽王。
②路易十三(1601—1643),法國國王(1610—1643)。
③加洛林王朝:法蘭克第二個王朝,始自公元七五一年,在德意志終結(jié)于公元九一一年,在法國終結(jié)于公元九八七年。
④殘老軍人院是路易十四為了收容服役的殘老軍人于一六七○年提出建造的,一六七六年建成。后來范圍逐漸擴大,一直延至塞納河畔。
如果我們往主教堂上面去,不停下來觀看那成千上萬、各種各樣的野蠻玩藝兒,那座屹立在交叉甬道交叉點上的迷人的小鐘樓,輕盈而又奔放,絕不亞于鄰近圣小教堂的尖塔(也已毀掉),比其他塔樓更刺向天空,高聳,尖削,空靈,回聲洪亮,這座小鐘樓的命運又如何?一位頗為風雅的建筑師在一七八七年把它截肢了,并且認為用一張像鍋蓋似的鋁制大膏藥往上一貼,就可以把傷疤遮掩住了。
中世紀奇妙藝術(shù),幾乎在任何國家,尤其在法國,其遭遇大抵如此。從這種藝術(shù)的廢墟上,可以發(fā)現(xiàn)有三種因素不同程度地破壞了這種藝術(shù):首先是光-陰-,歲月不知不覺地腐蝕著其外表,留下了疏疏落落的缺口和斑斑銹跡;其次是一連串政治宗教革命,就其本質(zhì)來說,這些革命都是盲目的,狂暴的,不分青紅皂白,一味向中世紀藝術(shù)發(fā)起沖擊,撕去了其雕塑和鏤刻的華麗衣裳,拆毀了其花瓣格子窗戶,打碎了其蔓藤花紋項鏈和小人像項鏈,忽而由于看不慣教士帽,忽而因為不滿意王冠,就索性*把塑像連根拔除;再次是時髦風尚,越來越怪誕,越來越丑陋,從文藝復興時期種種雜亂無章和富麗堂皇的偏向開始,層出不窮,必然導致建筑藝術(shù)的衰落。時髦風尚的破壞,比起革命尤甚。那種種時興式樣,肆無忌憚地進行閹割,攻擊建筑藝術(shù)的骨架,砍的砍,削的削,瓦解的瓦解,從形式到象征,從邏輯直至美貌,活生生把整座建筑物宰了。再則,花樣翻新,經(jīng)常一改再改,這至少是時間和革命所未曾有過的奢望。時之所尚,甚至打著風雅情趣的旗號招搖過市,厚顏無恥地在峨特藝術(shù)的傷口上敷以時髦一時的庸俗不堪的各種玩藝兒,飾以大理石飾帶,金屬流蘇,形形色*色*的裝飾,卵形的,渦形的,螺旋形的,各種各樣的帷幔、花彩、流蘇、石刻火焰、銅制云霞、胖乎乎的小愛神、圓滾滾的小天使,總之,真正的麻風病!它先是開始吞噬卡特琳·德·梅迪奇斯①小祈禱室的藝術(shù)容顏,兩百年后,繼而在杜巴里夫人②小客廳里肆虐,使其建筑藝術(shù)在經(jīng)受折磨和痛苦之后,終于咽氣了。
這樣,綜上所述,今日損壞著峨特建筑藝術(shù)的有三種災(zāi)禍。浮表的皺紋和疣子,那是時間的業(yè)跡;萬般作踐、肆虐、挫傷、砸碎,那是從路德③直至米拉博④歷次革命的業(yè)跡;肢解、截肢、四肢脫臼、修復,那是維特呂維于斯⑤和維尼奧爾①的倡導者們所進行的希臘式、羅馬式或野蠻式的工作。汪達爾人②所創(chuàng)造的這一輝煌藝術(shù),學院派把它扼殺了。數(shù)百年歲月和歷次革命風云所造成的破壞,至少是沒有偏心的,正大磊落的,然而接踵而至的那多如牛毛的各種流派建筑師,卻都是特許的,宣過誓的,許過愿的,他們對低級趣味趨之若鶩,竭盡毀壞之能事,竟用路易十五時代菊苣紋飾去代替巴特農(nóng)神廟③里最大光輪上峨特式的花邊飾帶。這可真是蠢驢對垂死的雄獅猛踢了一腳。老橡樹遍體鱗傷,更慘的是還要遭受毛毛蟲的摧殘,蛀呀,啃呀,撕呀。
想當初,羅貝爾·塞納利曾把巴黎圣母院比做埃費索斯的著名的狄安娜神廟④——被古代異教徒奉若神明并使埃羅斯特拉圖斯⑤名字永留于世——,認為圣母院這座高盧人大教堂“在長度、寬度、高度和結(jié)構(gòu)上都遠勝一籌”⑥。撫今追昔,真是天壤之別!
①馬庫斯·維特呂維于斯·波利奧,公元前一世紀愷撒統(tǒng)治時期的軍事工程師和建筑家。這里代表古典風格。
②米拉博伯爵(1749—1791),原名為奧諾雷·卡普里?!だ锟说?,法國資產(chǎn)階級大革命的政治思想家。
③馬丁·路德(1483—1546),德國宗教改革家。
④杜巴里夫人,即雅娜·貝居·杜巴里(1743—1793),路易十五寵愛的情婦,法國大革命時被送上斷頭臺斬首。
⑤梅迪奇斯是佛羅倫薩的名門望族,十五至十八世紀在歐洲政治、藝術(shù)和文學等方面都有過重大的影響??ㄌ亓眨ǎ保担保埂保担福梗┦欠▏鴩鹾嗬赖钠拮?。
①見《高盧史》第二卷第三篇第一三○印張第一頁。——雨果原注埃羅斯特拉圖斯:埃費索斯島人,為了自己永遠留名于世,竟于公元前三五六年縱火燒毀了狄安娜神廟。遂被判處火刑。
②埃費索斯是小亞細亞半島西部的一個古城,今在土耳其境內(nèi)。
③狄安娜是意大利和羅馬神話中的女神,從五世紀起被認為是希臘神話中的雅典娜。埃費索斯城的狄安娜神廟當初被譽為世界奇觀之一。
④巴特農(nóng)神廟是雅典專祀雅典娜的神廟。這里代表古希臘風格。
⑤汪達爾人是古日耳曼族的一支,五世紀時曾先后入侵高盧、西班牙和非洲,對峨特文化的傳播起過重要的作用。這里代表峨特風格。但汪達爾人曾大力逼害天主教徒,因而又引伸為文物破壞者,本卷第二章提到汪達爾人則為這后一個意思。
⑥維尼奧爾:意大利原名為吉亞科莫·巴羅齊·德·維尼奧拉(1507—1573),意大利建筑師。這里代表文藝復興風格。
況且,巴黎圣母院絕非可稱之為形態(tài)完整、風格確定、歸入某類建筑藝術(shù)的那種紀念性*建筑物。它已不屬于羅曼風格①,也還不是峨特風格②。整座建筑算不上是一種典型。巴黎圣母院不像圖爾紐③寺院那樣,不是以開闊穹窿為構(gòu)架的建筑物,一點也不見凝重粗實的拱腹,渾圓寬闊的拱頂,冰冷赤裸的風貌,莊嚴簡樸的氣概。圣母院也不像布爾日大教堂,并非那種尖頂穹窿的建筑物,壯麗,輕盈,千姿百態(tài),繁盛茂密,布滿尖形飾物,如花盛放。既不能把圣母院列入那類-陰-暗、神秘、低矮、似乎被圓形拱壓碎似的教堂的古老家族;這類教堂除了平頂之外,幾乎都是埃及式樣的;所有都是象形文字式的,所有都用于祭祀,都具有象征性*;在裝飾方面,更常見的是菱形和曲折形,而不是花卉圖案;但花卉圖案又多于動物圖案,動物圖案又多于人物圖案;與其說是建筑師所創(chuàng)造的,毋寧說是主教所建筑的;這類教堂是建筑藝術(shù)的初期變態(tài),無不烙印著始自根植于拜占庭帝國④、
①拜占庭帝國:中國史籍稱大秦。亦稱東羅馬帝國。三九五年羅馬帝國分裂成東西兩部分,東部即為拜占庭帝國(395—1453)。
②圖爾紐:法國索恩—盧瓦爾省首府。那里有座圣菲利貝爾教堂,是十一世紀重建的最古老修道院,被認為是勃艮第羅曼藝術(shù)最具有特色*的典范。
③峨特風格是繼羅馬風格而起的一種建筑式樣,以高聳入云的尖塔為基本形式。采用尖拱、飛扶墻、修長的立柱或簇柱、鑲嵌彩色*玻璃,形成騰飛的動勢,給人以天國神秘的幻覺。建筑形式有三種風格:垂直式,輻射式和火焰式。雨果在小說中都有簡略的描述。
④羅曼風格,即古羅馬建筑藝術(shù)的風格,流行于九至十三世紀西歐各地。其特征是:磚石墻厚重堅實;拱呈半圓形;門框裝飾逐層向內(nèi)凹入;拱頂為交叉結(jié)構(gòu);并采用束柱。
終止于征服者吉約姆①的那種神權(quán)軍事紀律的痕跡。也不能把我們圣母院列入那類高大、剔透、飾滿彩色*玻璃窗和各種雕塑的教堂家族;這類教堂是形狀尖削,姿態(tài)奔放,作為政治象征,具有村社和市民的色*彩,作為藝術(shù)品,卻帶有自由、任意和狂放的特征;這是建筑藝術(shù)第二個階段的變態(tài),不再是象形文字式的了,也不再是不可逾越的并僅限于祭祀的了,而是富有藝術(shù)魅力的,演變的,深孚眾望的,始自十字軍歸來,終止于路易十一②時代??偠灾屠枋ツ冈杭炔粚儆诘谝活惣兞_曼血統(tǒng),也不屬于第二類純阿拉伯血統(tǒng)。
巴黎圣母院是一種過渡性*的建筑物。當薩克遜建筑師快豎完中殿最初的大柱時,十字軍帶回來的尖拱式樣,已經(jīng)以征服者的姿態(tài)盤踞在原來只用于支撐圓拱的那些羅曼式的寬大斗拱之上。尖拱從此后來居上,構(gòu)成這座主教堂的其余部分。然而,初出茅廬,總有點膽怯,所以顯得有時放大,有時加寬,有時收斂,還不敢像以后在許許多多奇妙主教堂所展現(xiàn)出來的那樣如箭似矛地直刺天空。這大概是因為它感覺到近旁就是羅曼式的粗笨柱子。
再說,從羅曼風格到峨特風格的這類過渡建筑物也值得好好研究,絕不亞于那種純一的建筑類型。這種過渡建筑藝術(shù)所表現(xiàn)出來的微妙之處,倘若沒有這些建筑物,那就會蕩然無存。這是尖拱式樣嫁接于開闊穹窿的一種風格。
①路易十一(1423—1483),法國國王(1461—1483)。
②征服者吉約姆,即吉約姆一世(1027或1028—1087),諾曼底大公(1035—1087)和英國國王(1066—1087)。
巴黎圣母院特別是這種新品種的奇特樣品,這座令人敬仰的豐碑,無論是每個側(cè)面或是每塊石頭,不僅是我國歷史的一頁,而且是科學史和藝術(shù)史的一頁。因此,不妨這里略舉主要的細節(jié),以資證明:那小紅門幾乎達到了十五世紀峨特藝術(shù)精美的頂峰,而中殿的柱子,由于粗大和凝重,卻可以回溯到加洛林時代的圣日耳曼—德—普瑞教堂。小紅門和中殿那些柱子之間,大概相距六百年。甚至連煉金術(shù)士,也無一不認為從那大拱門的種種象征中,發(fā)現(xiàn)了一本滿意的煉金術(shù)概要,認為屠宰場圣雅各教堂是煉金術(shù)最完整的象形符號。這樣,羅曼教堂,煉金術(shù)教堂,峨特藝術(shù),薩克遜藝術(shù),使人回想起格列高利七世①時代的那種笨重柱子,尼古拉·弗拉梅爾創(chuàng)先于路德的那種煉金術(shù)象征,教皇帝國的統(tǒng)一,教派分裂,圣日耳曼—德—普瑞教堂,屠宰場圣雅各教堂,所有這一切巴黎圣母院兼收并蓄,統(tǒng)統(tǒng)將其熔鑄、組合、揉和在它的建筑中。這座中心、始祖教堂,在巴黎所有古老教堂中,可說是神話中一種怪獸,頭部是這一教堂的,四肢又是那一教堂的,臀部又是另一座的;總之,每座教堂都吸取點什么東西。
我們再說一遍,藝術(shù)家、考古學家和歷史學家,對這種混合建筑物仍不無興趣。人們可以從中體會到建筑藝術(shù)是何等原始的東西,并從這種混合建筑物所表明的事實中,也如同蠻石建筑②遺跡、埃及金字塔、印度巨塔所顯示的事實中,體會到建筑藝術(shù)最偉大的成果并非純屬個人的創(chuàng)造,而是社會創(chuàng)造的結(jié)晶;與其說是天才人物妙筆生花之作,不如說是勞動人民孕育的寧馨兒;它是一個民族留下的沉淀物,是歷史長河所形成的堆積物,是人類社會不斷升華的結(jié)晶,總之,是多種多樣的生成層。時間的每一波濤都將其沖積土堆放起來,每一種族都將其沉淀層安放在文物上面,每個人都添上一塊石頭。海貍是這樣做的,蜜蜂是這樣做的,人也是這樣做的。被譽為建筑藝術(shù)偉大象征的巴比塔,就是一座蜂房。
①蠻石建筑指古希臘邁錫尼時代的龐大建筑式樣,如近代發(fā)掘的邁錫尼王宮遺址的周長達九百公尺,墻寬五公尺。
②格列高利七世,一○七三至一○八五年為教皇。
偉大的建筑物,如同巍峨的山巒,是需要多少世紀的功夫才形成的。藝術(shù)變化了,建筑物猶存,這是常有的事:停頓招致中斷①;建筑物根據(jù)變化了的藝術(shù)而平平靜靜地延續(xù)下去。新藝術(shù)一旦找到了建筑物,便牢牢揪住,緊緊依附,將其同化,隨心所欲加以發(fā)展,一有可能就把它了結(jié)。受某種平靜的自然法則的支配,這個過程不會引起混亂,無須付出努力,沒有任何反作用。這是一種突如其來的移植,是一種循環(huán)不已的元氣,是一種周而復始的再生。誠然,多種不同的藝術(shù)以多種不同的高度先后焊接在同一建筑物上面,其中必有許多材料可供寫出一部部巨著,甚至往往可供寫出人類的通史。人類,藝術(shù)家,個人,在這一座座沒有作者姓名的龐然大物上都消失了,唯有人類的智慧卻概括在其中,總結(jié)在其中。時間是建筑師,人民是泥水匠。
①原文為拉丁文。
這里只要考察一下歐洲基督教建筑藝術(shù)—東方偉大營造藝術(shù)的妹妹,那便一目了然,它像一個廣大的生成層,分成三個既分明又重疊的晶帶:羅曼帶①,峨特帶,文藝復興②帶——我們寧可稱之為希臘—羅馬帶。羅曼帶最古老、最深層,為半圓穹窿所占據(jù),而這種半圓穹窿通過希臘式圓柱,又重新出現(xiàn)在最上面的現(xiàn)代層即文藝復興帶中。尖形穹窿介于兩者之間。分別各屬于這三帶之任何一帶的建筑物,都各自是界限清楚的,統(tǒng)一的,完整的。朱米埃日寺院是一例,蘭斯大教堂是一例,奧爾良圣十字教堂也是一例。然而,這三帶的各自邊緣又相互混合,相互滲透,就像太陽光譜的各種顏色*那樣。由此產(chǎn)生了復合式建筑物,產(chǎn)生了過渡性*的、細微差別的建筑物。其中有一座,腳是羅曼式的,身是峨特式的,首是希臘——羅馬式的。之所以如此,是因為用了六百年時間才建成。這種變化是罕見的。埃唐普城堡的主塔便是一個樣品。但是更常見的是兩種生成帶結(jié)合的建筑物。那就是巴黎圣母院,尖拱建筑物,但從其早期那些柱子來說,深深根植于羅曼帶,圣德尼教堂的正門和圣日耳曼—德—普瑞教堂的中殿也都如此。屬于這種情況的還有博舍維爾那半峨特式的迷人的教士會議廳,羅曼層一直到它的半腰上;還有盧昂主教堂,如果其中央尖塔③的頂端不沉浸在文藝復興帶的話,那會是完完全全峨特式的。
①“這一木架結(jié)構(gòu)的尖塔部分,便是一八二三年大火燒掉的那一部分?!薄旯?br/>
②文藝復興建筑大膽突破峨特式建筑風格,采用羅馬柱式、拱圈、穹窿,力求把表現(xiàn)宗教的建筑用于表現(xiàn)人世的現(xiàn)實。
③“依地域、風土和種族的不同,亦可稱倫巴第帶、薩克遜帶或拜占庭帶。
這是四種并行的姐妹藝術(shù),各有其特點,但源自同一原則,即半圓拱?!薄旯?br/>
話說回來,所有這一切微妙變化,所有這一切差別迥異,都只不過涉及建筑物的表面,是藝術(shù)蛻了皮而已。基督教教堂的結(jié)構(gòu)本身并沒有因此而受到損壞。內(nèi)部的骨架總是一樣的,各部分邏輯布局也總是一樣的。一座主教堂的外貌不論如何雕琢、如何點綴,在外貌的下面總是羅曼式長方形中堂,起碼處于萌芽和雛型狀態(tài)。這種形式的中堂始終遵循同一規(guī)則在地面上蔓延擴展。中堂永遠一成不變地分成兩個殿,交叉成十字形,上頂端圓弧形后殿是訓練唱詩班的地方;下端兩側(cè)總是供教堂內(nèi)舉行觀瞻儀式,設(shè)置偏祭臺,好似兩側(cè)可供散步的某種場所,主殿由柱廊與兩側(cè)這種散步場所相通。這樣假定后,小祭臺、門拱、鐘樓、尖塔的數(shù)目多少,那是根據(jù)世代、民族、藝術(shù)的奇思異想而變化無窮。只要崇拜儀式所需的一切得到了保證,建筑藝術(shù)便可自行其事。塑像、彩色*玻璃窗、花瓣格子窗、蔓藤花飾、齒形裝飾、斗拱、浮雕之類,建筑藝術(shù)可依照它認為合適的對數(shù),盡情發(fā)揮其想象力,并加以排列組合。因而這些建筑物的外表變化無窮,其內(nèi)部卻井然有序,渾然一體。樹干始終不變,枝葉卻變化多端。
第02章 巴黎鳥瞰
巴黎圣母院這座令人嘆為觀止的教堂,我們在前面曾試圖為看官盡量恢復其原貌,簡要指出了這座教堂在十五世紀時諸多美妙之處,而這些妙處恰好是今天所見不到的。不過我們省略了最美不勝收的一點,那就是從圣母院鐘樓頂上所一覽無余的巴黎景觀。
鐘樓的堅墻厚垣,垂直開鑿著一道螺旋形樓梯,只要順著這-陰-暗的樓梯拾級而上,經(jīng)過漫長摸索之后,突然終于來到兩個高平臺當中的一個,只見陽光燦爛,清風習習,一片向四面八方同時舒展開去的如畫美景盡收眼底。這樣的一種景觀意為自身生成①,我們的看官若是有幸參觀一座完整的、全面的、清一色*的峨特城池,諸如至今尚存的巴伐利亞的紐倫堡、西班牙的維多利亞,或者甚至小一些、卻只要保存完好的樣品,諸如布列塔尼的維特雷、普魯士的諾豪森,便自可想見一斑了。
三百五十年前的巴黎,十五世紀的巴黎,已是一座大都市了。我們這般巴黎人,對于從那以后所取得的進展,普遍抱有錯誤的想法。其實,打從路易十一以來,巴黎的擴展頂多不超過三分之一,而且,其美觀方面的損失遠遠超過了其在范圍擴大方面的收獲。
眾所周知,巴黎誕生于形似搖籃的老城那座古老的小島。
這小島的河灘就是巴黎最早的城廓,塞納河就是它最早的溝塹。以后若干世紀,巴黎依然是島嶼狀態(tài),有兩道橋,一南一北,有兩個橋頭堡,既是城門又是堡壘,右岸的稱大堡,左岸的叫小堡。
①原文為拉丁文。
后來,從第一代①諸王統(tǒng)治時期起,由于河洲過于狹窄,再也沒有回旋的余地,巴黎遂跨過了塞納河。于是,越過了大堡,越過了小堡,最早的一座城廓和塔樓便開始侵入塞納河兩岸的田野了。這座古老的城廓直至上世紀還有若干遺跡,今天只留下回憶而已,不過,這兒那兒,偶或可以發(fā)現(xiàn)從前流傳下來的東西,例如博代門,又稱博杜瓦耶門,即PortaBagauda。漸漸地,房屋如洪流一直從城市中心向外擴展、泛溢、侵蝕、損壞和吞沒這道城廓。為了抵擋這股洪流,菲利浦——奧古斯都造了一道新堤壩,建起一圈高大堅實的塔樓像鎖鏈似地把巴黎囚禁起來。以后整整一個多世紀,密密麻麻的房屋就在這盆子里互相擠壓,堆積,像水在水庫里那樣不斷上漲,因而開始向高空發(fā)展,樓上加樓,層層疊疊,宛如液流受壓,不停向上噴射,爭先恐后,看誰有能耐把腦袋瓜伸得比別人高,好多呼吸點空氣。街道越來越深,愈來愈窄;任何空地都填滿了,消失了。
房屋終于跳越了菲利浦——奧古斯都圈定的城垣,興高彩烈地在平原上四散開了,就像逃犯一樣,混亂不堪,到處亂竄。它們就在平原上安頓下來,在田野上開辟花園,開始過舒適的日子。打從一三六七年起,城市就向郊區(qū)大力擴張,以致后來不得不再建一堵圍墻,尤其是在右岸。這堵墻是查理五世建造的??墒牵癜屠柽@樣一個都市總是持續(xù)不斷的發(fā)展,只有這樣的城市方能成為京城。這種城市就像大漏斗,一個國家地理的、政治的、精神的、智力的所有川流,一個民族的所有自然川流,統(tǒng)統(tǒng)流到這里匯集;可以說是文明之井,又是-陰-溝,凡是商業(yè),工業(yè),文化,居民,一個民族的一切元氣、一切生命、一切靈魂,都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一滴又一滴,不斷在這里過濾,在這里沉積。因此查理五世的城廓也遭受菲利浦——奧古斯都的城廓的命運。早在十五世紀末,那城廓就被跨越,被超過了,關(guān)廂也跑得更遠了。
①第一代諸王指墨洛溫王朝的歷代國王,從克洛韋斯一世(約466—511)至矮子丕平(714—768)。
到了十六世紀,乍一看城垣好象后退了,益發(fā)深入到舊城里面,因為城外一座新城已經(jīng)很可觀了。因此,我們暫且就以十五世紀來說吧,那時巴黎就已經(jīng)沖破那三道同心圓的城垣了,遠在叛教者朱利安①時代,大堡和小堡就可以說是這三道城垣的胚胎了。生機蓬勃的城市接連撐破了四道城箍,就像一個孩子長大了,把前一年的衣裳撐破了一樣。在路易十一時代,隨處可見在這片房屋海洋中有舊城廓若干正在坍塌的鐘樓群露了出來,好比是洪水中冒出水面來的山巔,也仿佛是淹沒在新巴黎城中的老巴黎城露出來的若干群島。
此后,巴黎還有變遷,只是對我們觀瞻并不是什么好事。不過,巴黎以后只有跨過了一道城垣,就是路易十五②興建的。
①路易十五(1710—1774):法國國王(1715—1774)。
②朱利安(尤利安努斯)(331—363):羅馬皇帝(361—363),反對基督教,主張創(chuàng)立異教,故得名叛教者朱利安。
這道用污泥和垃圾筑成的可憐城墻,倒是與這位國王很相稱,與詩人的歌唱也很相稱:環(huán)繞巴黎的墻垣叫巴黎不勝其煩①到了十五世紀,巴黎還是分成三個完全分開、截然不同的城市,各有其面貌、特色*、風俗、習慣、特權(quán)和歷史。這就是老城、大學城、新城。老城在河洲上,最古老,范圍最小,是另兩座城市的母親,夾在她倆中間,打個不恰當?shù)谋确?,就像是一個老太婆夾在兩個高挑個兒的美女中間。大學城在塞納河左岸,從小塔一直延伸到納勒塔,這兩個點分別相當于今日巴黎的酒市場和鑄幣坊。大學城的城廓相當深遠地伸入那片朱利安曾建造其溫泉浴室的田野。圣日芮維埃芙山也包括在其中。這道弧形城墻的中心頂點是教皇門,即大致上相當于先賢祠的現(xiàn)在位置。新城是巴黎三大塊中最大的一塊,位于塞納河的右岸。沿河的堤岸,雖然沖垮了,或者說有幾個地段中斷了,還是沿著塞納河而下,從比利炮臺一直延伸到樹林炮臺,換言之,從今日豐登谷倉所在地直至杜伊勒里宮所在地。塞納河把京城的城廓切成四個點,左岸為小塔和納勒塔,右岸是比利炮臺和樹林炮臺,這四個點被譽稱為巴黎四塔。新城伸入田野的深度遠超過大學城。新城城廓(即查理五世城廓)的頂點在圣德尼門和圣馬丁門,這兩座城門的地點至今沒有變動過。
正如上述,巴黎這三大區(qū)劃,每個都是一座城市,只是
過于特別,反而不完整了,任何一座都不能脫離另兩座而單獨存在。
①原詩反復使用法文“墻”(Lemur)這個詞構(gòu)成的雙音節(jié)派生詞,含有揶揄之意。
因此三副面貌迥然不同。老城,教堂林立;新城,宮殿鱗次櫛比;大學城,學府比比皆是。這里姑且不談老巴黎城種種次要的特點,也不談那隨心所欲的過路稅,只是從一般的觀點和整體上來看看市政管轄的混亂狀況,大體來說,小島歸主教管轄,右岸歸府尹管轄,左岸歸學董管轄。巴黎府尹是王室大臣而不是市府官吏,所以統(tǒng)管一切。老城有圣母院,新城有盧浮宮和市政廳,大學城有索邦學堂①。新城還有菜市場,老城有主宮醫(yī)院,大學城有神學子草場。學子在左岸犯了法,得在小島上的司法宮受審,卻要在右岸的鷹山受懲處。除非學董認為學府勢力強大而國王弱小,出面進行干預(yù),那是因為在校內(nèi)被吊死是學子們的一種特權(quán)。
(順便提一下,大部分這種特權(quán),以及比上述這一條更好的其他特權(quán),都是靠造反和叛亂強行從國王手中奪取來的。這是亙古的做法。只有人民去奪取,國王才不得不丟手。有一份關(guān)于效忠國王的古老文獻竟直言不諱地寫道:“市民對國王的效忠,雖然有時被叛亂所打斷,還是產(chǎn)生了市民的特權(quán)?!雹?br/>
在十五世紀,塞納河在巴黎城廓內(nèi)流經(jīng)五個河洲:魯維
埃洲,那時樹木蔥蘢,如今只剩下柴禾了;
①原文為拉丁文。
②索邦學堂(laSorbonne):原來的巴黎大學,成立于一二五七年,現(xiàn)在只是巴黎十三所大學之一的一部分。
母牛洲和圣母院洲,都是一片荒涼,只有一間破屋,兩洲均是主教采地(到了十七世紀,兩洲合并為一,在上面大興土木,現(xiàn)在名為圣路易洲①);最后便是老城及其尖端的牛渡小洲,后來這個小洲沉陷在新橋的土堤下面了。老城當時有五座橋,右邊有三座,即圣母院石橋、錢幣兌換所石橋、磨坊木橋;左邊有兩座,即石頭小橋和圣米歇爾木橋,橋上都有房屋。大學城有菲利浦——奧古斯都興建的六座門,從小塔作為起點,就是圣維克多門、博代爾門、教皇門、圣雅各門、圣米歇爾門、圣日耳曼門。新城有查理五世興建的六座門,從比利炮臺起,便是圣安東門、圣殿門、圣馬丁門、圣德尼門、蒙馬特爾門、圣奧諾雷門。所有這些門都是既堅實又美麗,美麗并不影響其堅固。有一道溝塹,又寬又深,冬汛②水漲,水急流速,環(huán)繞著整個巴黎的城墻根;水來自塞納河。夜里各城門緊閉,全城兩端用幾根粗大鐵鏈攔住溝面,巴黎便可安然睡覺了。
俯瞰之下,老城、大學城、新城這三鎮(zhèn)仔細一看,都是街道縱橫交錯,亂七八糟,各像一件編織的毛衣,拆也拆不開。不過,第一眼便可看出,這三大部分還是形成一個整體的,只見兩條平行的長街,不斷延展,毫無阻礙,幾乎一溜筆直,從南向北,正好與塞納河垂直,一起貫穿三城,加以連接,加以混合,把這一座城市的人流不停地注入、傾入和移入另一城內(nèi),由此三城合而為一。第一條長街從圣雅各門至圣馬丁門,在大學城稱之為圣雅各街,在老城叫它為猶太街,在新城名為圣馬丁街;這條長街跨過塞納河兩次,一次名叫小橋,另一次名叫圣母院橋。
①指冬末春初,冰消雪融,塞納河水上漲。
②圣路易洲在塞納河中,至今仍在,與圣母院所在的城島東西相望,但并不包括圣母院洲。
第二條長街在左岸,名為豎琴街,在老城河洲上叫做箍桶街,在右岸叫做圣德尼街,在塞納河兩道河汊上各有一座橋,一座叫做圣米歇爾橋,另一座叫錢幣兌換所橋,這條長街起自大學城的圣米歇爾門,止于新城的圣德尼門。不過,名稱盡管各異,街道始終只有兩條。這是兩條母體街,是兩條繁衍街,是巴黎的兩條大動脈,向三座城池的一切大小血管輸送血液或回收血液。
除了這橫貫巴黎全城、為京都所共有的兩條主干道之外,新城和大學城都單獨各有一條特別的大街,縱貫各自城池,并與塞納河并行,而且延伸開去,恰好與那條動脈大街交叉成直角。這樣,在新城,從圣安東門可以筆直地到達圣奧諾雷門;在大學城,可以從圣維克多門直至圣日耳曼門。這兩條大道與上述兩條長街交叉,形成總網(wǎng)絡(luò),巴黎那迷宮似的路網(wǎng),四面八方,密密麻麻,盤繞結(jié)節(jié),這個路網(wǎng)就基于那總網(wǎng)絡(luò)之上。然而,只要留神觀察,從這難以辨認的網(wǎng)絡(luò)圖中還可以清楚看出兩束大街,一束在大學城,另一束在新城,好比兩束鮮花,從各座橋到每座城門竟相開放。
這個幾何平面圖至今還依稀可辨。
現(xiàn)在,我們不妨要問,一四八二年從巴黎圣母院鐘樓上俯瞰全城,是一幅怎樣的畫景呢?這是我們就要努力描述的。
游客氣喘吁吁地爬上了那鐘樓頂上,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片茫茫的屋頂、煙囪、街道、橋梁、廣場、尖塔和鐘樓,令人眼花繚亂。一切一齊涌至眼前:石砌的山墻、尖角的屋頂、墻拐角懸空的小塔、石壘的金字塔、十五世紀石板方碑、城堡光禿禿的圓形主塔、教堂精細裝飾的方形塔,大的,小的,粗大厚重的,小巧玲瓏的,紛至沓來,叫人目不暇接。久而久之,目光深深陷入這迷宮里,把您也看得出神了。在迷宮里,從那門面雕梁畫棟、外部屋架木頭結(jié)構(gòu)、大門扁圓、樓層懸垂的最末等的房舍,直至當時塔樓如列柱林立的富麗堂皇的盧浮宮,無一不是匠心獨運,合情合理,才華橫溢,美不勝收,無一不是藝術(shù)的結(jié)晶。然而,當我們的眼睛漸漸適應(yīng)這紛陳雜沓的建筑物時,還是可以區(qū)分出主要一些群體來的。
首先是老城。用索瓦爾的說法,叫“城島”,在他雜亂的著作中有時也有一些文筆優(yōu)美的詞句:城島宛如一艘大船順流駛向塞納河中央,結(jié)果陷入泥沙而擱淺了。我們剛才說過,在十五世紀時,這只大船由五座橋梁系泊于塞納河兩岸。這種大船形狀也曾引起紋章記述家的震驚,因為,據(jù)法萬和帕斯基埃說,巴黎古老城徽之所以以船做為紋章,原因就在于此,而并不是由于諾曼底人圍攻巴黎①。對于擅長破譯紋章的人來說,紋章始終是一個難解之謎,紋章是一種難懂的語言。
中世紀后半期的全部歷史都寫在紋章中,正如前半期的歷史都寫在羅曼教堂的象征符號之中。這是繼神權(quán)政治象形文字之后的封建制度象形文字。
①諾曼底大公理查一世(942—996),歷史上被稱為無畏理查一世,曾大舉入侵內(nèi)地,一直打到巴黎城下,迫使法國國王終于承認他為諾曼底公國的君主。
因此,老城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船尾朝東,船頭向西。你一轉(zhuǎn)向船頭,呈現(xiàn)在面前的是一片無邊無際的古老屋頂,仿佛是一群鋪天蓋地的牛羊,而浮現(xiàn)在其上面的是圣小教堂后殿的鉛皮圓屋頂,遠望過去,好似一只大象后背上馱著教堂的鐘樓。這里不妨略帶一句,這鐘樓的尖頂如箭穿空,是所有鐘樓尖頂最大膽求新、最精雕細刻、最玲瓏剔透的,透過其網(wǎng)扣似的塔錐,碧空一覽無余。圣母院前面,就在近前,有三條街道像三條河流似地注入教堂廣場,這是有著古老房屋的美麗廣場。廣場南側(cè),斜立著主宮醫(yī)院那皺巴巴、-陰-沉沉的正面屋墻,以及探頭探腦似的仿佛長滿膿皰和疣子的屋頂。
右邊,左邊,東邊,西邊,在老城如此窄小的城池內(nèi),矗立著二十一座教堂的鐘樓,年代不一,形狀各異,大小不同,從被稱為“海神獄”(carcerGlaucini)的隘口圣德尼教堂那羅曼式低矮、腐蛀的風鈴花形的鐘樓,直至牛市圣彼得教堂和圣朗德里教堂那些細針狀的鐘樓,形形色*色*,應(yīng)有俱有。圣母院后面,北邊是峨特式長廊的隱修院,南邊是半羅曼式的主教府邸,東邊是“場地”荒蕪尖岬。在那重重疊疊的房屋中,還可以從當時屋頂上高聳的那種透空的石煙囪帽,分辨出各宮殿最高層的窗戶,分辨出查理六世在位時巴黎府贈給朱韋納·德·于爾森的那座官邸。稍遠處,是帕呂市場那些涂了瀝青的簡陋棚屋;再過去是老圣日耳曼教堂嶄新的半圓形后殿,一四五八年延伸到費弗的一段街道;還有,隨處可見人群擁擠的十字路口,某街角的恥辱柱,菲利浦——奧古斯都時代留下來的一段漂亮的石板路,正中劃明供馳馬的箭道,不過到了十六世紀改成亂七八糟的碎石路,名為同盟路;還有一個荒涼的后院,樓梯上有著十五世紀常建的、如今在布爾多內(nèi)街還可看到的那種半透明的角樓。最后,在圣小教堂右邊,是司法宮座落在水邊的朝西的群塔。老城西端是御花園,樹木參天,把牛渡小洲遮住了,至于塞納河,從圣母院鐘樓上俯視,幾乎只能看見老城兩側(cè)的河水而已。塞納河隱沒在各座橋下,而各座橋又隱沒在房屋下面。
放眼望去,這些橋梁的屋頂①綠得照眼,塞納河的霧氣使它們過早地長滿了青苔。若縱目向左朝大學城眺望,映入眼簾的第一座建筑物,就是小堡那有如花束的粗矮塔群,小堡張開大口的門廊把小橋的一端吞沒了。如果再縱目從東向西,從小塔向納勒塔遠望,只見長長一帶房舍,雕梁畫棟,彩色*玻璃窗戶,層層疊疊,突出在石路上方;還可以看見一派市民房舍的山墻,曲曲折折,望也望不到盡頭,時常被一道街口所切斷,也不時被一幢石墻大樓的正面或側(cè)面所切割;大樓四平八穩(wěn),連同庭院和花園,廂房和主體,夾在那彼此緊挨著的狹窄民舍當中,猶如一個領(lǐng)主老爺夾在一大堆平民百姓中間。沿河街道上有五、六座這樣的大廈,諸如與貝爾納丹修道院共用小塔旁邊大院墻的洛林公館,再如納勒公館,其主塔正好是巴黎的標界,那黑色*三角形的尖形屋頂一年當中有三個月把殷紅的夕陽遮住了一角。
不過,塞納河的這一邊遠不如那一邊商業(yè)繁忙,這一邊學子比工匠多,因此更吵鬧,人群也更多,真正說起來,河沿街只從圣米歇爾橋到納勒塔這一段而已。河岸其他部分,或者如過了貝爾納丹修道院都是光禿禿的河灘,或者如兩座橋梁中間都是些屋基浸在河里的重重疊疊的民舍。
①當時橋上蓋有房屋,這里指橋上房屋的屋頂。
浣衣女的喧
鬧聲震天價響,她們從早到晚叫呀,說呀,唱呀,狠捶衣服呀,跟現(xiàn)在的情形一樣。這算得上是巴黎一件不小的賞心樂事吧。
大學城看起來是一個整體。從這一頭到那一頭,都是清一色*、嚴實的整體。那成千上萬的屋頂密密麻麻,有棱有角,粘附緊貼,幾乎都是由一幾何原理構(gòu)成的,俯瞰之下,呈現(xiàn)出同一物質(zhì)的晶體狀態(tài)。橫七豎八的街道,并沒有把這一片房屋切成大小過于參差不齊的碎塊。四十二所學院相當均勻地分布在大學城,四處都有;這些美麗建筑物的屋頂,形式多樣,煞是有趣,都是與它們所凌駕的普通屋頂全出自同一藝術(shù),終究是同一幾何圖形的平方或立方的乘積罷了。因此,這些屋頂只是使整體趨于多樣化,而沒有擾亂整體的統(tǒng)一;只是使整體臻于完備,而沒有變成累贅。幾何學的精髓,就是和諧一致。
這里那里,還可以看見若干漂亮的府邸,金碧輝煌,高凸在左岸那些如畫的頂樓之上,諸如現(xiàn)在已不復存在的內(nèi)韋爾公館、羅馬公館、蘭斯公館,還有克呂尼府第,至今猶存,讓藝術(shù)家感到寬慰,不過幾年前有人連笨豬蠢驢都不如,居然把它的塔樓砍掉了??藚文岣浇凶_馬式宮殿,開著幾道別致的圓頂拱門,那就是朱利安所建的溫泉浴室。還有許多修道院,跟上述官邸相比,更帶有一種虔誠之美,更兼有一種莊嚴之雄,但其雄偉壯麗絕不亞于官邸。首先惹人注目的是那座帶有三座鐘樓的貝爾納丹修道院;還有圣日芮維埃芙修道院,其方形塔尚在,但其余的全蕩然無存,令人不勝惋惜;還有索拜學堂,半是神學院半是寺院,只幸存下來令人贊賞不已的中堂,即圣馬太教派那四邊形的美麗隱修院;這隱修院的旁邊是圣伯努瓦隱修院,在本書出版第七版和第八版之間,人們在隱修院的墻上馬馬虎虎造了一個戲臺;還有三道巨大山墻并列的結(jié)繩派修道院,以及奧古斯都教派修道院,其優(yōu)美多姿的尖塔形如齒狀,在巴黎這一邊,從西數(shù)起,位于納勒塔之后,算是第二個這種形狀的尖塔。各個學院實際上是修道院與人世之間的中間環(huán)節(jié),在府邸和寺院之間這一建筑系列里位居其中,嚴肅而又優(yōu)雅,雕刻不如宮殿那么飄灑,建筑風格不像修道院那樣嚴肅。峨特藝術(shù)恰好不偏不倚地在華麗與簡樸之間保持了平衡,不幸的是這些文物幾乎已蕩然無存了。大學城里教堂眾多,座座光彩奪目,從圣朱利安的圓拱穹窿到圣塞維蘭的尖拱穹窿,凡是建筑藝術(shù)各個時期的風格,也無所不有。這些教堂都高踞一切之上,而且,仿佛在這和聲組合中又增添了一種和聲,教堂那如箭穿空的尖頂,那透空的鐘樓,那纖細如針的塔尖(這種針狀的線條無非是屋頂尖角一種奇妙的夸張而已),時時刻刻把一面面山墻犬牙交錯的邊緣刺破了。
大學城,丘陵起伏。圣日芮維埃芙山像一個巨大圓瓶兀自隆起在東南邊,這倒是很值得從圣母院頂上觀看一下的:只見那許許多多狹窄彎曲的街道(今天的拉丁區(qū)),那密密麻麻的屋宇,從山頂上向四面八方撒散開來,幾乎一溜筆直地沿著山坡俯沖下去,直至河邊,有的像要跌倒,有的像要再爬起來,但又都似乎彼此相互扶持。還可以看見密密麻麻的黑點點,熙來攘往,絡(luò)繹不絕,在街上彼此擦肩而過,叫人看了眼花繚亂。那便是從遠方高處所看見的群眾。
這無數(shù)的房頂、尖塔、高高低低的屋宇,把大學城的外廓線,折疊的折疊,扭曲的扭曲,蠶食的蠶食,真是千奇百怪。從它們的空隙中,最后可以隱隱約約不時看見一大段布滿青苔的院墻、一座厚實的圓塔、一道形似堡壘的有雉堞的城門,那便是菲利浦—奧古斯都修道院。再過去是一片翠綠的草地,再過去是一條條消失在遠方的道路,沿途還稀稀疏疏散落著幾間近郊房舍,而且越遠越稀少。這些關(guān)廂村鎮(zhèn)有些還是很大的。首先是從小塔作為起點的圣維克多鎮(zhèn),那里有一座在比埃弗爾河上的單拱橋,一座可以看到胖子路易①墓志銘(épitaphiumLudiviciGrossi)的修道院,還有一座有著八角尖頂、尖頂旁有四個十一世紀小鐘樓的教堂(這樣的教堂現(xiàn)在在埃唐普還有一座,還沒有拆毀);其次是圣馬爾索鎮(zhèn),那里有三座教堂和一座修道院。然后,左邊越過戈伯蘭家②的磨坊和四道白墻,就到了圣雅各鎮(zhèn),那里交叉路口有座精雕細刻的美麗十字架,那里有一座上隘口圣雅各教堂,當時是峨特式的,尖頂十分可愛;還有十四世紀圣瑪格魯瓦教堂,拿破侖曾把其漂亮的中堂改做草倉;還有田園圣母院,里面有拜占庭風格的鑲嵌畫。最后,視線越過平野的夏特赫寺院——與司法宮同時代的富麗堂皇的建筑物,有著分隔成格子狀的小花園——,再越過少有人跡的沃維爾廢墟,向西望去便是圣日耳曼—德—普瑞教堂的三座羅曼式尖形屋頂。
圣日耳曼鎮(zhèn)已是一個大市鎮(zhèn),有十五到二十條街道。
①著名的染印家族。
②胖子路易,即路易六世(1081—1317),法國國王(1108—1137)。
圣絮爾皮斯修道院的尖頂鐘樓就在鎮(zhèn)上的一角。在其近旁,可以分辨出圣日耳曼集市場的四邊形圍墻,時至今日,依然是個市場;接著是寺院住持的恥辱柱,那是漂亮的小圓塔,塔頂有個鉛皮的塔錐。磚瓦坊和通往公用烘爐的窯爐街,都在更遠的地方,磨坊在街盡頭的土丘上,還有麻風病院那座孤零零的偏僻小房子。然而,特別引人注目,叫人久久凝視的,還是圣日耳曼—德—普瑞修道院本身。誠然,這座寺院,落落大方,既像一座教堂,又像一座領(lǐng)主府第,稱得上是修道院宮殿,巴黎歷任主教都以在此留宿一夜為榮;還有那齋堂,建筑師把它造得非同凡響,其氣派、美觀、花瓣格子窗的壯麗,都像是主教堂似的;還有那恭奉圣母的雅致的小教堂,那宏大的僧舍,那寬闊的一個個花園,那狼牙閘門,那吊橋,那看上去像是把四周綠茵剪成一個個缺口的墻垛子,以及那常有武士的甲胄與主教金光閃閃的道袍交互輝映的座座庭院,所有這一切都圍繞著那座落在峨特式后殿的三座半圓拱頂?shù)母呒馑?lián)系在一起,猶如一幅光輝燦爛的畫圖掛在天際。
在大學城長久留連之后,末了,您再轉(zhuǎn)向右岸,縱目眺望新城,景色*頓時改變了。其實,新城比大學城廣大得多,卻不像大學城那樣渾然一體。一眼便可以看出,新城分成好幾大片、景象迥異。首先,在東邊,新城的這一部分今天仍然沿用加繆洛熱納①誘使愷撒陷入泥潭的那片沼澤為名。在十五世紀,那里宮殿如林,這一大片屋宇直抵河邊。儒伊公館、桑斯公館、巴爾博公館和王后行宮這四座府第幾乎緊連在一起,其石板屋頂和細長的角樓都倒映在塞納河中。
①加繆洛熱納:高盧人的首領(lǐng),卒于公元前五十一年,曾把愷撒的大將及其軍隊誘入沼澤。
這四座廈都座落在諾南迪埃爾街和塞萊斯坦修道院之間,四座府邸的山墻和雉堞被修道院的尖頂一襯托,輪廓線益發(fā)顯得優(yōu)雅飄逸。這些豪華公館的前面,盡管有若干暗綠色*的破房子瀕臨水邊,卻遮不住公館正面的美麗棱角,遮不住公館寬大的石框方形格子窗、堆滿塑像的尖拱門廊、棱角總是那樣分明的墻垣的尖脊,也遮不住所有這一切美妙的建筑奇珍。正是這些建筑奇珍,才使得峨特藝術(shù)看來又重新與每座宏偉建筑物結(jié)合在一起。這一座座華麗公館的后面,是巧奪天工的圣波爾行宮的圍墻,它伸向四面八方,廣闊無邊,形式多樣,時而像一座城堡,有著斷垣、綠籬和雉堞,時而像一座女修道院,隱沒在大樹之中。圣波爾行宮廣大無比,法蘭西國王在這里足可以冠冕堂皇地安頓二十二位諸如王太子或勃艮第公爵這樣身份的王親國戚,以及他們成群的仆役和侍從,且不談那班大領(lǐng)主了;皇帝來巴黎觀光時也在這里下榻;還有社會名流在這行宮里也各有單獨的宅邸。這里不妨說一下,當時一個王爺?shù)脑⑺鸫a不少于十一個房間,從金碧輝煌的臥室直至祈禱室,應(yīng)有盡有,姑且不談一道道長廊,一間間浴室,一個個爐灶房,以及每套寓所必備的其他“額外空地”;更不用說國王的每位佳賓專用的一座座花園;也不必說大大小小的廚房、地窖、配膳室、家人公共膳堂;還有一些家禽飼養(yǎng)場,設(shè)有二十二個通用實驗室,從燒烤到配酒都研究;還有千百種娛樂,什么曲棍球啦,手網(wǎng)球啦,鐵環(huán)球啦;還有養(yǎng)禽欄,養(yǎng)魚池,馴馬場,馬廄,牛羊圈;圖書室,兵器室和打鐵場。這就是當時一座宮殿、一座盧浮宮、一座圣波爾行宮的情況。一座城中之城。
從我們所在的圣母院鐘樓上眺望圣波爾行宮,它雖然被上述四座公館幾乎遮住了一半,但依然很浩大,看起來美不勝收??梢院芮宄直娉瞿侨徊槔砦迨篮喜檫@座行宮的大廈,盡管它們由幾道帶有彩色*玻璃窗和小圓柱的長廊與行宮主體建筑巧妙地緊緊連結(jié)在一起。這三座大廈是小繆斯府邸、圣莫爾神父府邸和埃唐普伯爵府邸。小繆斯府邸,屋頂邊緣裝飾著花邊形欄桿,神采優(yōu)雅;圣莫爾神父府邸,地形起伏如一座碉堡,有一座大炮臺,許多箭孔、槍眼、鐵雀①,薩克遜式寬闊大門上端,在吊橋的兩邊槽口之間,刻有神父的紋章;埃唐普伯爵府邸,主樓頂層已經(jīng)坍塌,看起來呈圓形,缺口比比皆是,好似一個雞冠;老橡樹三五成叢,疏疏落落,好像一朵朵偌大的花萊;個個水池,池水清澈,光影掩映,漣漪粼粼,有幾只天鵝在戲水;還有許多庭院,可以看見其中一段段如畫的景色*。社會名流公館,尖拱低矮,薩克遜式柱子粗短,狼牙閘門一道道,好像獅子吼叫個不停②;穿過這一切可以望見圣母瑪麗亞教堂斑剝的尖塔;左邊,還有巴黎府尹公館,兩側(cè)是四座精工鏤空的小塔;正中深處才是真正的圣波爾行宮,門面一再增多,自查理五世起接二連三地不斷對行宮進行妝扮修飾,雜亂無章,畫蛇添足,兩百年來建筑師個個隨心所欲,在其各座小教堂任意增添半圓后殿,在其道道長廊上任意砌起山墻,在其屋頂上任意豎起無鐵雀指城墻外部的突角,用以防備敵人爬墻襲擊。
①社會名流公館在法文中稱“雄獅公館”,所以這里才用“獅子吼叫”這個譬喻。
②數(shù)隨風轉(zhuǎn)動的風標;行宮的兩座高塔相連,圓錐形頂蓋的底部圍著一道垛子,頂蓋看起來就像卷邊的尖帽。
我們的目光繼續(xù)朝這伸向遠處的圓形行宮一層層往上攀登,視線越過新城圣安東街那條在鱗次櫛比的屋頂之間的峽谷,便可以看到——我們總是只談主要的文物——昂古萊姆府邸,一座經(jīng)過好幾個時期才告成的龐大建筑物。其中有些部分簇新雪白,在整體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就好比一件藍色*短外套補了一塊紅補丁。不過,這座現(xiàn)代式樣的宮殿,屋頂又尖又高,顯得很離奇,而且屋頂上布滿鏤花的天溝,又用鉛皮把屋頂覆蓋住,鉛皮上有著許多閃閃發(fā)亮的鍍金的銅鑲嵌細作,形成千姿百態(tài)的花藤共飾,輕舒慢展。這如此奇妙鑲嵌的屋頂,就從這座古老建筑物的暗褐色*殘敗景象中脫穎而出,顯得分外飄逸。這座古老建筑物的那些古老肥大塔樓,由于年久失修而中間凸起,宛如大酒桶由于腐爛而傾頹下來,從上到下裂開,看上去就像解開鈕扣而袒露在外的一個個大肚皮。后面豎立著小塔宮,塔樓尖頂林立。不論舉目世上何方,不論是香博爾①,還是阿朗布拉②,也比不上這里那樣神奇,那樣虛渺,那樣引人入勝。那一片林立的尖塔、小鐘樓、煙囪、風標、螺旋梯、螺栓,還有許多像是同個模子制出來的穿孔的燈籠,以及連片的樓臺亭閣,成簇的紡綞形小塔(當時把小塔tourelle這個詞稱為tournelle),形狀各種各樣,高低大小不一,風貌千姿百態(tài)。整個昂古萊姆府邸,就好像是一個巨大的石塊棋盤。
①阿朗布拉:格拉納達阿拉伯君主的古都城,始建于一二三八年。王宮興建于十四世紀,是中世紀伊斯蘭教宮殿建筑藝術(shù)的杰作之一。
②香博爾,即香博爾行宮,位于現(xiàn)在的盧瓦爾——歇爾省,是文藝復興時期的建筑珍品之一。
小塔宮右邊,是一座座墨黑的高大炮臺,溝塹環(huán)繞,像是用一根繩子把它們捆扎在一起,彼此契合。只見那座主樓上槍眼比窗戶要多得多,那個吊橋總是高高吊起,那道狼牙閘門老是落下,這就是巴士底城堡。從城垛子中間伸出來一個個黑喙,遠遠望去以為是承溜,其實全是大炮。
在這座可怕的城堡腳下,處在其炮彈的威脅之下,那便是圣安東門,深藏在兩座炮臺之間。
過了小塔宮,直至查理五世興建的城墻,展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片片莊稼,一座座林苑,宛如一張柔軟的地毯,只見其間綠樹成蔭,花團錦簇。在林苑中央,樹木繁茂,幽徑交錯,一看這樹林和曲徑的迷宮,便可認出這就是路易十一賞賜給科瓦蒂埃的那座名聞遐邇的迷宮花園。這位大夫的觀象臺高踞于迷宮之上,仿佛是一根孤零零的大圓柱,柱頂盤卻是一間小屋。他就在這間小藥房里進行了不起的星相學研究。
如今這里是王宮廣場。
正如前述,我們只提到了王宮幾處出類拔萃的建筑物,目的是想讓看官對宮殿區(qū)約略有個印象。宮殿區(qū)占據(jù)著查理五世城墻與東邊塞納河之間的夾角。新城的中心是一大堆平民百姓的住宅。實際上,新城通往右岸的三座橋梁便是從這里開始的??偸菢蛄合犬a(chǎn)生民宅,然后才產(chǎn)生王宮的。這一大堆市民住宅,好像蜂房似地擁擠在一起,卻也不無其美觀之處。一個京城的屋頂大都在此,宛如一個大海的波濤,蔚為壯觀。首先,大街小巷,縱橫交錯,在這一整塊群體中景象紛呈,煞是有趣。以菜市場為中心,街道四方輻輳,好比一顆巨星輻射出萬道金光。圣德尼大街和圣馬丁大街,岔道難以勝數(shù),就像兩棵大樹,枝椏交錯,緊挨著往上猛長。還有許許多多彎彎曲曲的線路,諸如石膏坊街,玻璃坊街,織布坊街,等等,蜿蜒于整個區(qū)域。還有不少美麗的屋宇,拔地而起,刺破那一片山墻海洋的石化波濤:那就是小堡。小堡屹立在錢幣兌換所橋頭,而橋后,塞納河河水在水磨橋的輪扇下翻滾;當時的小堡,已不是叛教者朱利安時代那種羅馬式樣的炮樓,而是十三世紀封建時代的炮臺,石頭非常堅硬,就是鐵鎬刨三個鐘頭也啃不下拳頭大的一塊來。除了小堡,還有屠宰場圣雅各教堂的華麗方形鐘樓,各個墻角布滿雕像,盡管十五世紀時尚未峻工,卻已經(jīng)叫人贊嘆不已了。當時鐘樓尤其還沒有那四只直至今日仍然蹲坐在屋頂四角的怪獸,這四只怪獸看上去像是四個獅身人面像,要人看見新巴黎時非去解開舊巴黎的謎不可①。雕刻家羅爾只是到了一五二六年才把它們安放上去。他一番嘔心瀝血只掙得二十法朗。再則,就是朝向河灘廣場的柱子閣,我們在前面已向看官略做介紹了。然后是圣熱爾韋教堂,后來增建了一座高雅的門廊,把教堂糟塌了;再是圣梅里教堂,其古老的尖拱建筑幾乎還是半圓拱腹的式樣;再是圣約翰教堂,其壯麗的尖頂是有口皆碑的;還有其他二十來座古建筑物,并不恥于讓自己巧奪天工的英姿湮沒在這一片混亂的、窄小的、-陰-暗的深街之中。
①據(jù)希臘神話,有種帶翼獅身的女怪叫斯芬克司,常叫行人猜謎語,要是猜不中就把行人吃掉;后被猜中,便飛往埃及,化作獅身人面像。
此外,還可以加上十字街頭那些多過絞刑架的飾有雕像的石十字架;越過層層屋頂遠遠可瞥見其圍墻的圣嬰教堂的公墓;從群鐘共鳴街兩座煙突間可望見其頂端的菜市場恥辱柱;矗立在始終擠滿黑壓壓人群的岔路口的特拉瓦十字教堂的梯道;小麥市場一排環(huán)形的簡陋房屋;還可以看見菲利浦-奧古斯都古老城墻的片段;散落在房舍當中,塔樓爬滿常春藤,城門殘破,墻壁搖搖欲墮,面目皆非;還有沿岸街,店鋪星羅棋布,屠宰場的剝皮作坊鮮血淋漓;從草料港到主教港,塞納河上船只熙熙攘攘。說到這里,新城的梯形中心地帶在一四八二年是什么樣子,想必您會有個模糊的印象吧。
除了這兩個街區(qū)——一個是宮殿區(qū),另個是住宅區(qū)——以外,新城還有一個景觀,那就是從東到西,一條幾乎環(huán)繞全城四周的漫長的寺院地帶。這個地帶位于那圍住巴黎城的碉堡城廓的后面,修道院和小教堂連片,構(gòu)成巴黎第二道內(nèi)城垣。例如,緊靠著小塔林苑,在圣安東街和老圣殿街之間,有圣卡特琳教堂及其一望無邊的田園,只是由于巴黎城垣擋住了,其界限才沒有再擴展開去。在圣殿老街和新街之間,坐落著圣殿教堂,屹立在一道筑有雉堞的寬闊圍墻中間,一簇塔樓高聳,形單影只,好不凄涼。在圣殿新街和圣馬丁街之間,又有圣馬丁修道院,座落在花園中間,筑有防御工事,塔樓連成一片,鐘樓重疊,宛如教皇三重冠,這座教堂巍峨壯麗,堅不可摧,僅次于圣日耳曼-德-普瑞教堂。在圣馬丁和圣德尼兩條街之間,是三一教堂的一片圍墻。最后,在圣德尼街和蒙托格伊街之間是修女院,旁邊是奇跡宮廷的腐爛屋頂和殘墻斷壁。這是混跡于這一由修道院組成的虔誠鏈條中僅有絕無的世俗環(huán)節(jié)。
在右岸重重疊疊的屋頂中,獨自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還有第四塊區(qū)域,位于城墻西角和塞納河下游的河岸之間,那是擁擠在盧浮宮腳下一個由宮殿和府邸組成的新紐帶。菲利浦-奧古斯都所建的這座老盧浮宮,龐大無比,其巨大主塔的周圍簇擁著二十三座宛若嬪妃的塔樓,其他許多小塔就更不用說了,這座宮殿遠遠望去,好似鑲嵌在阿郎松府邸和小波旁宮那些峨特式的尖頂之間。這些連成一片的塔樓,好像希臘神話中的多頭巨蛇,成了巴黎城的巨大守護神,始終昂著二十四個頭,端部屋面大得嚇人,或是鉛皮的,或是石板為鱗的,全都閃爍著金屬的亮光,這巨蛇出人意外地一下子剎住新城西部的外形。
這樣,古羅馬人稱之為島(insula)的這一片浩瀚的市民住宅區(qū),左右兩邊各有一大群密集的宮殿,一邊以小塔宮為首,另一邊則以盧浮宮為首,北邊是一長帶寺院和圍起來的田園,縱目眺望,渾然一體。這萬千華廈的屋頂有瓦蓋的,也有石板鋪的,重重疊疊,勾勒出萬般奇怪景觀,而展現(xiàn)在這些華廈之上的則是右岸四十四座教堂的鐘樓,都是紋花細鏤,有凹凸花紋的,有格子花紋的;無數(shù)街道縱橫交錯;一邊的界限是豎立著方形塔樓(大學城城墻卻是圓形塔樓)的高大墻垣,另一邊則是橫架著座座橋梁和穿行著無數(shù)舟船的塞納河。這便是十五世紀新城的概貌。
城墻外面,城門口緊挨著幾個城關(guān)市鎮(zhèn),但數(shù)量少于大學城那邊,也比那邊分散。巴士底城堡的背后,有二十來所破舊房屋蜷縮在那有著新奇雕塑的福班十字教堂和有著扶壁拱垛的田園圣安東修道院的周圍;然后是隱沒在麥田里的博潘庫爾鎮(zhèn);小酒店毗連的庫爾蒂伊歡樂村莊;圣洛朗鎮(zhèn),遠遠望去,其教堂的鐘樓好像和圣馬丁門的尖塔連接在一起;圣德尼鎮(zhèn)及圣拉德爾遼闊的田園;過了蒙馬爾特門,是白墻環(huán)繞的谷倉——艄女修道院,修道院后面,便是蒙馬爾特,石灰石山坡上當時教堂之多大致與磨坊的數(shù)量相當,以后只剩下磨坊了,因為社會如今只需要肉體的食糧而已。最后,過了盧浮宮,牧場上橫著圣奧諾雷鎮(zhèn),當時規(guī)模已十分可觀;還有郁郁蔥蔥的小布列塔尼田莊;還有小豬市,市場中心圓突突地立著一口可怕的大爐,專門用來蒸煮那班制造假錢的人。
在庫爾蒂伊和圣洛朗之間,您的眼睛早已注意到,在荒涼的平原上有一個土丘,頂上有座類似建筑物的東西,遠遠望去,好像一座傾頹的柱廊,站立在墻根裸露的屋基上面。這并非是一座巴特農(nóng)神宙,也不是奧林匹斯山朱庇特殿堂。這是鷹山!
我們雖然想盡可能簡單,卻還是逐一列舉了這么多建筑物。隨著我們逐漸勾畫出舊巴黎的總形象時,如果這一長串列舉并沒有在看官心目中把舊巴黎的形象弄得支離破碎的話,那么,現(xiàn)在便可以用三言兩語予以概括了。中央是老城島,其形狀活像一只大烏龜,覆蓋著瓦片屋頂?shù)臉蛄汉盟讫斪?,灰?屋頂宛若龜殼,龜爪就從龜殼下伸了出來。左邊是狀如梯形的大學城,巨石般的一整塊,堅實,密集,擁擠,布滿尖狀物。右邊是廣大半圓形的新城,花園和歷史古跡更多。
老城、大學城、新城這三大塊,街道無數(shù),像大理石上密密麻麻的花紋一般。流經(jīng)全境的是塞納河,德·普勒爾神父稱之為“塞納-乳-娘”,河上小島、橋梁、舟楫擁塞。巴黎四周是一望無垠的平原,點綴著千百種農(nóng)作物,散落著許多美麗的村莊;左邊有伊錫、旺韋爾、沃吉拉爾、蒙特魯日,以及有座圓塔和一座方塔的戎蒂伊,等等;右邊有二十來個村莊,從孔弗蘭直至主教城。天際,山嶺逶迤、環(huán)抱,好像一個面盆的邊緣。最后,遠處東邊是樊尚林苑及其七座四角塔樓;南邊是比塞特及其尖頂小塔;北邊是圣德尼及其尖頂,西邊是圣克魯及其圓形主塔。這就是一四八二年的烏鴉①從圣母院鐘樓頂上所見到的巴黎。
然而,像這樣一座都市,伏爾泰卻說在路易十四以前只有四座美麗的古跡,即索拜學堂的圓頂、圣恩谷教堂、現(xiàn)代的盧浮宮和現(xiàn)已無從查考的另一座,也許是盧森堡宮吧。幸運的是,盡管如此,伏爾泰還是寫下了《老實人》,仍然是空前絕后最善于冷嘲熱諷的人。不過,這也正好證明:一個人可以是了不起的天才,卻可能對自己缺乏天資的某種藝術(shù)一竅不通。莫里哀把拉斐爾②和米凱朗琪羅稱為他們時代的小儒,難道他不是認為很恭維他們嗎?
言歸正傳,還是再回到巴黎和十五世紀這上面來吧。
①拉斐爾(1483—1520),意大利著名的畫家。
②雙關(guān)語,烏鴉也喻指教士。
當時巴黎不單是一座美麗的城市而已,而且還是清一色*建筑風格的城市,是中世紀建筑藝術(shù)和中世紀歷史的產(chǎn)物,是一部巖石的編年史。這是只由兩層構(gòu)成的城市,即羅曼層和峨特層,因為羅馬層除了在朱利安的溫泉浴室穿過中世紀堅硬表皮還露出來以外,早已消失了。至于凱爾特層①,哪怕挖掘許多深井,也無法再找到什么殘存的東西了。
五十年后,文藝復興崛起,巴黎這種如此嚴格,卻又如此豐富多采的統(tǒng)一性*,摻入了華麗的氣派,叫人眼花繚亂,諸如各種別出心裁的新花樣,各種體系,五花八門的羅馬式半圓拱頂、希臘式圓柱、峨特式扁圓穹窿,十分細膩而又刻意求精的雕刻,對蔓藤花飾和茛菪葉飾的特別愛好,路德的現(xiàn)代建筑藝術(shù)的異教情調(diào),不一而足。這樣,巴黎也許更加美麗多姿了,盡管看上去和想起來不如當初那么和諧。然而,這一光輝燦爛的時間并不長久。文藝復興并不是無私的,它不僅要立,而且要破。它需要地盤,這倒也是實話。因此,峨特藝術(shù)風格的巴黎,完整無缺的時間只是一剎那而已。屠宰場圣雅各教堂幾乎尚未峻工,就開始拆毀古老的盧浮宮了。
從此以后,這座偉大城市的面貌日益變得不成樣子了。羅曼式樣的巴黎在峨特式樣的巴黎的淹沒下消失了,到頭來峨特式樣的巴黎自己也消失了。誰能說得上代替它的又是怎么樣的巴黎呢?
①凱爾特人:古代印歐許多種族的總稱,公元前二千年散布在中歐一帶,占據(jù)相當于現(xiàn)在的法國、英國、西班牙、北意大利、巴爾干和小亞細亞等地。凱爾特藝術(shù)的特征是用簡化的線條進行示意,如幾何圖形,尤其是螺旋圖形,弧線和反曲線,常用各種動植物作為裝飾圖案的基礎(chǔ)。
在杜伊勒里宮①,那是卡特琳·德·梅迪西斯的巴黎;在市政廳,那是亨利二世②的巴黎,兩座大廈還是情趣高雅的;在王宮廣場,是亨利四世③的巴黎,王宮的正面是磚砌的,墻角是石壘的,屋頂是石板鋪的,不少房屋是三色*的;
①
②亨利二世(1519—1559):法國國王(1547—1559)。
③亨利四世(1553—1610):法國國王(1589—1610)。
“我們痛苦而又憤慨地看到,人們打算擴建、改造、翻修這座令人觀止的宮殿,也就是說想把它破壞殆盡。如今建筑師的手都是粗笨有余,壓根兒不能去觸摸一下這些文藝復興時代的精致杰作。我們一直期望他們不敢冒然這么做。況且,拆毀杜伊勒里宮如今也許不僅僅是一種粗暴行為,連一個汪達爾醉漢也會羞紅了臉,而是一種背叛行徑。杜伊勒里宮不但是十六世紀的藝術(shù)珍品,而且還是十九世紀的歷史的一頁。這座王宮已不再屬于國王,它屬于人民。我們就讓它永遠像今天這個樣子吧!我們的革命已經(jīng)在它的額上打下烙印。在它的兩座門面上,一座挨過八月十日的炮彈,另一座遭受過七月二十九日的炮轟。它是神圣的。
——八三一年四月七日于巴黎”(雨果第五版原注)
一七八九年法國資產(chǎn)階級大革命摧毀了封建專制制度,代之以君主立憲制。
然而,國王與革命之間的妥協(xié)是脆弱的。國王路易十六拒絕廢除貴族特權(quán),拒絕《人權(quán)宣言》,對君主立憲制又三心二意,加上移居國外的貴族-陰-謀策劃反革命勾當,以及一七九二年四月對奧地利作戰(zhàn)慘遭失敗,于是一七九二年八月十日,巴黎人民在資產(chǎn)階級激進派的領(lǐng)導下,攻占了杜伊勒里宮。路易十六倉皇出逃,但被抓獲,一七九三年一月被送上斷頭臺處死。
一八三○年,查理十世頒布了四道敕令:取消一八三○年七月三日選舉結(jié)果:召開選舉人重新選舉;修改選舉法(壓縮選舉人的數(shù)目);全部取消新聞自由。于是巴黎爆發(fā)了七月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日三天起義,歷史稱為“三個光輝的日子”,結(jié)束了查理十世的統(tǒng)治。起義群眾于七月二十九日攻占了杜伊勒里宮。然而,七月革命的勝利果實卻被大資產(chǎn)階級所篡奪,他們與貴族相勾結(jié),建立了波旁支系的七月王朝。
杜伊勒里宮今已不復存在,一八七一年巴黎公社起義時部分遭火焚,一八八二年被拆除。如今只剩下杜伊勒里花園,成為巴黎游覽勝地之一。
在圣恩谷教堂,是路易十三①的巴黎,這是一種低矮扁平的建筑藝術(shù),拱頂呈籃子提手狀,柱子像大肚皮,圓頂像駝背,要說都說不來;在殘老軍人院,是路易十四②的巴黎,氣派宏大,富麗堂皇,金光燦爛,卻又冷若冰霜;在圣絮爾皮斯修道院,是路易十五③的巴黎,渦形裝飾,彩帶系結(jié),云霞繚繞,細穗如粉絲,菊苣葉飾,這一切都是石刻的;在先賢祠,是路易十六④的巴黎,羅馬圣彼得教堂拙劣的翻版(整個建筑呆頭呆腦地蜷縮成一堆,這就無法補救其線條了);在醫(yī)學院,是共和政體的巴黎,一種摹仿希臘和羅馬的可憐風格,活像羅馬的大競技場和希臘的巴特農(nóng)神廟,仿佛是共和三年憲法摹仿米諾斯⑤法典,建筑藝術(shù)上稱為穡月⑥風格;在旺多姆廣場,是拿破侖的巴黎,這個巴黎倒是雄偉壯觀,用大炮鑄成一根巨大的銅柱;在交易所廣場,是復辟時期的巴黎,雪白的列柱支撐著柱頂盤的光滑中楣,整體呈正方形,造價兩千萬。
①穡月:又譯獲月,法國共和歷法的第十月,相當于公歷六月十九(或二十)日至七月二十(或二十)日。
②米諾斯:古希臘克諾索斯島國的國王,大約在公元前十六至十五世紀期間。相傳米諾斯是克里特島的開化者,公正的國君,立法的哲人。
③路易十六(1754—1793):法國國王(1774—1791)。
④路易十五(1710—1774):法國國王(1715—1774)。
⑤路易十四:見本卷第一章注。
⑥路易十三:見本卷第一章注。
由于格調(diào)、式樣和氣勢相類似,各有一定數(shù)量的民房與上述每座獨具特色*的歷史古跡緊密相聯(lián)系。這些民房分散在不同的街區(qū),但行家的目光還是一眼便可把它們區(qū)分開來,并確定其年代,只要善于識別,哪怕是一把敲門槌,也能從中發(fā)現(xiàn)某個時代的精神和某個國王的面貌。
因此,今日巴黎并沒有總體的面貌,而是收藏好幾個世紀樣品的集錦,其中精華早已消失了。如今,京城一味擴增房屋,可那是什么樣子的房屋呀!照現(xiàn)在巴黎的發(fā)展速度來看,每五十年就得更新一次。于是,巴黎最富有歷史意義的建筑藝術(shù)便天天在消失,歷史古跡日益減少,仿佛眼睜睜看這些古跡淹在房舍的海洋中,漸漸被吞沒了。我們祖先建造了一座堅石巴黎,而到了我們子孫,它將成為一座石膏巴黎了。
至于新巴黎的現(xiàn)代建筑物,我們有意略去不談。這并非因為我們不愿恰如其分地加以贊賞。蘇弗洛先生建造的圣日芮維埃芙教堂,不用說是有史以來薩瓦省用石頭建造的最美麗蛋糕。榮譽軍團官也是一塊非常雅致的點心。小麥市場的圓頂是規(guī)模巨大的一頂英國賽馬騎手的鴨舌帽。圣絮爾皮斯修道院的塔樓是兩大根單簧管,而且式樣平淡無奇;兩座塔樓屋頂上那電報天線歪歪扭扭,起伏波動,像在不斷做鬼臉,煞是可愛!圣羅希教堂門廊之壯麗,只有圣托馬斯·阿奎那①教堂的門廊可相媲美;它在一個地窖里還有一座圓雕的耶穌受難像和一個鍍金的木雕太陽,都是奇妙無比的東西。
①托馬斯·阿奎那(1227—1274):意大利神學家和經(jīng)院哲學家。其學說被確定為羅馬教會的官方哲學,其哲學體系被稱為“托馬斯主義”。
植園的迷宮之燈也是巧妙異常。至于交易所大廈,柱廊是希臘風格的,門窗的半圓拱是羅馬風格的,扁圓的寬大拱頂是文藝復興風格的,無可爭辯地這是一座極其規(guī)范、極其純粹的宏偉建筑物。證據(jù)就是:大廈頂上還加上一層阿提喀①頂樓,這在雅典也未曾見過,優(yōu)美的直線,隨處被煙突管切斷,雅致得很!還得補充一句,凡是一座建筑物,其建筑藝術(shù)必須與其用途結(jié)合得天衣無縫,以至于人們一眼見到這建筑物,其用途便一目了然,這是司空見慣的,因此任何一座古跡,無論是王宮,還是下議院、市政廳、學堂、馴馬場、科學院、倉庫、法庭、博物館、兵營、陵墓、寺院、劇場,都令人驚嘆得無以復加。且慢,這里說的是一座交易所。此外,任何一座建筑還應(yīng)當與氣候條件相適應(yīng)。顯然,這座交易所是特意為我們寒冷而多雨的天氣建造的,它的屋頂幾乎是平坦的,就像近東的那樣,這樣做是冬天一下雪,便于清掃屋頂,更何況一個屋頂本來就是為了便于打掃而造的。至于剛才在上面所提到的用途,那可真是物盡其用了;在法國是交易所,要是在希臘,作為神廟又有何不可!誠然,建筑師設(shè)計時把大時鐘鐘面遮掩起來是煞費一番苦心的,要不然,屋面的純凈優(yōu)美的線條就被破壞了。話說回來,相反地,圍繞整座建筑物造了一道柱廊,每逢重大的宗教節(jié)日,那班證券經(jīng)紀人和商行掮客便可以在柱廊下冠冕堂皇地進行高談闊論了。毫無疑問,上述這一切都是無以倫比的壯麗的宏偉建筑。
①阿提喀:建筑藝術(shù)上指頂樓小于底下各層。阿提喀文化指雅典文化。
此外,還有許多漂亮的街道,式樣繁多,盎然生趣,里沃街便是一例。我可以滿懷信心地說,從氣球上俯瞰巴黎,總有一天它會呈現(xiàn)出豐富的線條,多采的細節(jié),萬般的面貌,簡樸中見某種難以名狀的偉大,優(yōu)美中見某種有如奕棋般的出奇制勝的絕招。
然而,不論您覺得如今的巴黎如何令人觀止,還是請您在頭腦中恢復十五世紀時巴黎的原狀,重新把它建造起來;看一看透過那好似一道奇妙綠籬的尖頂、圓塔和鐘樓的燦爛陽光;瞧一瞧那一灘綠、一灘黃的塞納河河水,波光閃爍,色*澤比蛇皮更光怪陸離,您就把塞納河端起來往這廣大無邊的城市中間潑灑,就把塞納河這一素練往島岬一撕,再在橋拱處把它折疊起來;您再以藍天的背景,清晰地勾畫出這古老巴黎峨特式樣的剪影,讓其輪廓飄浮在那纏繞于無數(shù)煙囪的冬霧之中;您把這古老的巴黎浸沒在沉沉黑夜里,看一看在那-陰-暗的建筑物迷宮中光與影的離奇古怪游戲;您灑下一道月光,這迷宮便朦朧出現(xiàn),那座座塔樓遂從霧靄中伸出巨大的頭頂來;要不,您就再現(xiàn)那黑黝黝的側(cè)影,用-陰-影復活尖塔和山墻的無數(shù)尖角,并使烏黑的側(cè)影突現(xiàn)在落日時分赤銅色*的天幕上,其齒形的邊緣勝似鯊魚的頷額。——然后,您就比較一下吧。
您要是想獲得現(xiàn)代的巴黎所無法給您提供的有關(guān)這古城的某種印象,那么您不妨就在某一盛大節(jié)日的清晨,在復活節(jié)或圣靈降臨節(jié)①旭日東升的時分,登上某個高處,俯覽整個京城,親臨其境地體驗一下晨鐘齊鳴的情景。
①復活節(jié):基督教紀念“耶穌復活”的節(jié)日,每年春分月圓后第一個星期日為復活節(jié)。圣靈降臨節(jié)在復活節(jié)后第七個星期日。
等天空一發(fā)出信號,因為那是太陽發(fā)出的信號,您便可以看見萬千座教堂一齊顫抖起來。首先是從一座教堂到另一座教堂發(fā)出零散的丁當聲,好像是樂師們相互告知演奏就要開始了;然后,突然間,您看見——因為似乎耳朵有時也有視覺——每一鐘樓同時升起聲音之柱、和聲之煙。開始時,每口鐘顫震發(fā)出的聲音,清純,簡直彼此孤立,徑直升上燦爛的晨空。隨后,鐘聲漸漸擴大,溶合,混和,相互交融,匯成一支雄渾壯美的協(xié)奏曲。最后只成為一個顫動的音響整體,不停地從無數(shù)的鐘樓發(fā)出宏亮的樂聲來;樂聲在京城上空飄揚,蕩漾,跳躍,旋轉(zhuǎn),然后那震耳欲聾的振輻漸漸搖蕩開去,一直傳到天外。
然而,這和聲的海洋并非一片混雜;不論它如何浩瀚,如何深邃,一點也不失其清澈透亮。您可以從中發(fā)現(xiàn)每組音符從群鐘齊鳴中悄然逃離,獨自起伏回蕩;您可以從中傾聽木鈴和巨鐘時而低沉、時而刺耳的唱和;還可以看見從一座鐘樓到另一座鐘樓八度音上下跳動,還可以望見銀鐘的八度音振翅騰空,輕柔而悠揚,望見木鈴的八度音跌落墜地,破碎而跛腳;還可以從八度音當中欣賞圣厄斯塔舍教堂那七口大鐘豐富的音階升降不迭;還可以看見八度音奔馳穿過那些清脆而急速的音符,這些音符歪歪扭扭形成三、四條明亮的曲線,隨即像閃電似地消失了。那邊,是圣馬丁修道院,鐘聲刺耳而嘶?。贿@邊,是巴士底,鐘聲-陰-森而暴躁;另一端,是盧浮宮的巨塔,鐘聲介于男中音和男低音之間。王宮莊嚴的鐘樂從四面八方不懈地拋出明亮的顫音,恰好圣母院鐘樓低沉而略微間歇的鐘聲均勻地落在這顫音上面,仿佛鐵錘敲打著鐵砧,火花四濺。您不時還可看見圣日耳爾——德——普瑞教堂三重鐘聲飛揚,各種形狀的樂聲陣陣掠過。隨后,這雄壯的組合聲部還不時略微間歇,讓道給念圣母經(jīng)時那密集和應(yīng)的賦格曲,樂聲轟鳴,如同星光閃亮。在這支協(xié)奏曲之下,在其最深處,可以隱隱約約分辨出各教堂里面的歌聲,從拱頂每個顫動的毛孔里沁透出來?!\然,這是一出值得人家傾聽的歌劇。通常,從巴黎散發(fā)出來的哄哄嘈雜聲,在白天,那是城市的說話聲;在夜間,那是城市的呼吸聲;此時,這是城市的歌唱聲。因此,請您聆聽一下這鐘樓樂隊的奏鳴,想象一下在整個音響之上彌散開來的五十萬人① 的悄聲細語、塞納河永無盡期的哀訴、風聲沒完沒了的嘆息、天邊山丘上宛如巨大管風琴木殼的四大森林那遙遠而低沉的四重奏;如同在一幅中間式調(diào)的畫中,您再泯除中心鐘樂里一切過于沙啞、過于尖銳的聲音;那么,請您說說看,世上還有什么聲音更為豐富,更為歡悅,更為金燦,更為耀眼,勝過這鐘樂齊鳴,勝過這音樂熔爐,勝過這許多高達三百尺②的石笛同時發(fā)出萬般鏗鏘的樂聲,勝過這渾然只成為一支樂隊的都市,勝過這曲暴風驟雨般的交響樂!
①指古法尺,每法尺為三二五毫米。
②指當時巴黎的人口總數(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