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圣馬丁修道院住持
堂·克洛德的名聲早已遠揚。大約就在他不愿會見博熱采邑公主的那個時候,有人慕名來訪,這使他久久難以忘懷。
那是某天夜晚。他做完晚課,剛回到圣母院隱修庭院他那間念經(jīng)的小室。這間小室,只見一個角落里扔著幾只小瓶子,里面裝滿某種甚是可疑的粉末,很像是炸藥,也許舍此之外,絲毫沒有什么奇怪和神秘之處。墻上固然有些文字,零零落落,但純粹都是些名家的至理格言或虔誠箴句。這個副主教剛在一盞有著三個燈嘴的銅燈的亮光下坐了下來,面對著一只堆滿手稿的大柜子。他把手肘擱在攤開的奧諾里烏斯·德·奧頓的著作《論命定與自由意志》②上面,沉思默想,隨手翻弄一本剛拿來的對開印刷品——小室里唯一的出版物。正當他沉思默想時,忽然有人敲門。“何人?”這個飽學之士大聲問道,那語氣猶如一條餓狗在啃骨頭受了打擾而叫起來那么動聽。室外應道:“是您的朋友雅克·庫瓦提埃?!彼爝^去開門。
①原文為拉丁文。
②原文為拉丁文。
果真是御醫(yī)。此人年紀五十上下,臉上表情生硬死板,好在狡黠的目光挺有神。還有另個人陪著他。兩人都身著深灰色*的灰鼠皮裘,腰帶緊束,裹得嚴嚴實實,頭戴同樣質(zhì)料、同樣顏色*的帽子。他倆的手全被袖子遮蓋著,腳被皮裘的下裾遮蓋著,眼被帽子遮蓋著。
“上帝保佑,大人們!”副主教邊說邊讓他們進來。“這樣時刻能有貴客光臨,真喜出望外?!彼炖镎f得這樣客氣,眼里卻露出不安和探詢的目光,掃視著御醫(yī)和他的同伴。
“來拜訪像堂·克洛德·弗羅洛·德·蒂爾夏普這樣的泰斗,永遠不會覺得太晚的?!睅焱咛岚4蠓驊?,他那弗朗什—孔泰①的口音說起話來,每句都拉長音,儼如拖著尾巴的長袍那樣顯得莊嚴。
于是,醫(yī)生和副主教便寒暄起來了。按照當時的習俗,這是學者們交談之前相互恭維的開場白,并不影響他們在親親熱熱氣氛中彼此互相憎恨。話說回來,時至今日依然如此,隨便哪個學者恭維起另個學者來,還不是口甜似蜜,肚里卻是一壇毒汁。
克洛德·弗羅洛主要恭維雅克·庫瓦提埃這位醫(yī)術(shù)高明的醫(yī)生,在其令人羨慕的職業(yè)中,善于從每回給王上治病當中撈取許許多多塵世的好處,這一種類似煉金術(shù)的行當比尋求點金石更便當,更可靠。
①法國東部舊省名。
“真的,庫瓦提埃大夫先生,得知令侄即我尊敬的皮埃爾·維爾塞老爺當了主教,我不勝喜悅。難道他不是當了亞眠的主教嗎?”
“是的,副主教大人;這是上帝的恩典和仁慈?!?br/>
“圣誕節(jié)那天,您率領(lǐng)審計院一幫子人,您可真神氣;您知道嗎,院長大人?”
“是副院長,堂·克洛德。唉!只是副的而已。”
“您那幢在拱門圣安德烈街的漂亮宅第,現(xiàn)在怎么樣啦?那可真是一座盧浮宮呀!我挺喜歡那棵雕刻在門上的杏樹,還帶著的挺有趣的字眼:杏樹居①?!?br/>
“別提了!克洛德大師,這座房子整個營造費用很大,房子逐漸蓋起來,我也日趨破產(chǎn)了?!?br/>
“喔!您不是還有典獄和司法宮典吏的薪俸,還有領(lǐng)地上許許多多房屋、攤點、窩棚、店鋪的年金嗎?那可是擠不盡的一頭好奶牛呀!”
“我在普瓦錫的領(lǐng)地今年沒進分文?!?br/>
“但您在特里埃、圣雅默、萊伊圣日耳曼的過路稅,一向進款豐厚。”
“一百二十利弗爾,而且還不是巴黎幣。”
“您還擔任國王進諫大夫的職務,這是固定的了吧。”
“不錯,克洛德教友,可是那塊該死的博利尼領(lǐng)地,眾說紛紜,其實好壞年頭平均收入還不到六十金埃居哩?!?br/>
①“杏樹居”與“庫瓦提埃居”差不多諧音,一語雙關(guān)。
堂·克洛德頻頻對雅克·庫瓦提埃的恭維話里,帶著譏諷、刻薄和暗暗揶揄的腔調(diào),臉上流露出憂郁而又冷酷的微笑,就像一個高人一等而又倒霉的人,為了一時開心,便拿一個庸俗之輩的殷實家私做耍取樂,而對方卻全然沒有發(fā)覺。
“拿我的靈魂起誓,”克洛德終于握著雅克的手說道,“看見您福體這樣康健,我真是喜悅?!?br/>
“多謝,克洛德先生。”
“對啦,”堂·克洛德突然喊道,“您那位金貴的病人玉體如何?”
“他給醫(yī)生的酬勞總是不足?!边@位大夫應道,并瞟了他同伴一眼。
“不見得吧,庫瓦提?;锇椋俊毖趴说耐椴遄煺f。
他說這句話,聲調(diào)既表示驚訝又飽含責備,不由引起副主教對這位陌生人的注意。其實,自從這陌生人跨入這斗室的門檻那時起,他一刻也沒有完全置之不理。他甚至有著千百種理由必須謹慎對待路易十一的這個神通廣大的御醫(yī)雅克·庫瓦提埃,才會讓這大夫這樣帶著生客來見他。因此,當他聽到雅克·庫瓦提埃說下面的話,臉色*一點也不熱情:
“對啦,堂·克洛德,我?guī)硪晃唤逃?,他仰慕大名前來拜會?!?br/>
“先生也是學術(shù)界的?”副主教問道,銳利的目光直盯著雅克的這位同伴,發(fā)現(xiàn)這個生客雙眉之下的目光并不亞于自己的那樣炯炯有神和咄咄逼人。
在微弱的燈光下只能約略判斷,這是一個六十上下的老頭①,中等身材,看上去病得不輕,精神衰頹。臉部側(cè)面盡管輪廓十足市民化,但具有某種威嚴,隆突的弓眉下面眼珠閃閃發(fā)光,仿佛是從獸穴深處射出來的光芒;拉下來的帽沿一直遮住鼻子,但可以感覺到帽子下面轉(zhuǎn)動著具有天才氣質(zhì)的寬軒的額頭。
他親自回答副主教的問題。
“尊敬的大師,”他聲音低沉地說道,“您名聞遐邇,一直傳到敝人耳邊。我特地前來求教。在下只是外省一個可憐的鄉(xiāng)紳,應先脫鞋才能走進學者們的家里。應當讓您知道我的姓名,我是杜朗若伙伴。”
“一個鄉(xiāng)紳取這樣的名字,真是稀奇!”副主教心里揣摩著。然而,他頓時覺得自己面對著某種強有力和嚴重的東西。
憑借他的睿智,本能地忖度杜朗若伙伴皮帽下面腦袋里的智慧并不在自己之下。他打量著這張嚴肅的臉孔,原先雅克·庫瓦提埃使他-陰-郁的臉上浮現(xiàn)的訕笑漸漸消失了,就好比薄暮的余暉漸漸消失在黑夜的天際。他重新在他那張高大的扶手椅上坐了下來,表情-陰-郁,默不作聲,手肘又擱在桌上慣常的地方,手掌托著前額。沉思片刻之后,示意兩位客人坐下,并向杜朗若伙伴發(fā)話。
“先生,您來問我,不知是哪門學問?”
“尊敬的長老,”杜朗若應道,“我有病,病得很重。聽說您是阿斯克勒庇奧斯②再世,所以特來向您請教醫(yī)學方面的問題?!?br/>
①古希臘神話中的醫(yī)神,相傳為阿波羅之子。
②這老頭即路易十一,當時五十八歲。
“醫(yī)學!”副主教搖頭說道。他看上去沉思了一會兒,接著又說:“杜朗若伙伴——既然這是您的名字——請轉(zhuǎn)過頭去。您看我的答案早已寫在墻上了。”
杜朗若伙伴轉(zhuǎn)過頭去,看見頭頂上方的墻上刻寫著這句話:“醫(yī)學是夢之女?!屍绽刷佟毖趴恕焱咛岚1緛砺牭剿樘岬膯栴}就有氣,又聽到堂·克洛德的回答更惱火了。他前身貼著杜朗若的耳朵說,聲音很低,免得讓副主教聽到:“我早就告訴您,這是個瘋子。可您非來看他不可!”
“這是因為這瘋子很可能說得有理,雅克大夫!”這伙伴用同樣的聲調(diào)應道,面帶苦笑。
“隨您的便吧!”庫瓦提埃冷淡地回了一句。然后轉(zhuǎn)向副主教說道:“堂·克洛德,您的醫(yī)道挺高明的,連伊波克拉泰斯②都難不倒您了,就好比榛子難不倒猴子一樣。醫(yī)學是夢!若是藥物學家和醫(yī)學大師們在這里,他們能不砸您石頭才怪哩。這么說來,您否認春|藥對血的作用,膏藥對肉的作用!您否認這個專為醫(yī)治被稱為人類的永恒患者、由花草和礦物所組成的被稱為世界的永恒藥房羅!”
“我既不否認藥房,也不否認患者,我否認的是醫(yī)生。”堂·克洛德冷淡地說道。
“聽您這么說,痛風是體內(nèi)的皮疹,傷口敷上一只烤鼠可以治傷,老血管適當注入新生的血液可以恢復青春,這些都是假的羅!二加二等于四,角弓反張后是前弓反張,這些也是假的了!”庫瓦提?;鹄崩钡卣f道。
①公元前五世紀古希臘醫(yī)學家。
②公元前四世紀古希臘哲學家。
副主教不動聲色*地應道:“有些事我是另有看法的?!?br/>
庫瓦提埃一聽,臉都氣紅了。
“得啦,得啦,我的好庫瓦提埃,別發(fā)火嘛!”杜朗若伙伴說道?!案敝鹘檀笕耸亲约旱娜嗣??!?br/>
庫瓦提埃平靜了下來,輕聲嘀咕道:“說到底,這是個瘋子!”
“天啊,克洛德大師,您真叫我為難?!倍爬嗜艋锇槌聊似探又f?!拔沂莵硐蚰蠼虄杉碌模阂患顷P(guān)于我的健康,另一件是關(guān)于我的星相?!?br/>
“先生,”副主教應道,“如果這就是您的來意,那大可不必氣喘吁吁地拾級爬上我的樓梯啦。我不相信醫(yī)學,也不相信星相學?!?br/>
“真的!”那位伙伴說道。
庫瓦提埃強笑了一下,悄悄對杜朗若伙伴說道:
“您現(xiàn)在可明白了吧,他是瘋子。竟然不相信星相學!”
“怎能想象每道星光竟是牽在每人頭上的一根線!”堂·克洛德接著說。
“那么您到底相信什么呢?”杜朗若伙伴叫了起來。
副主教猶豫了一下子,隨即臉上露出-陰-沉的笑容,仿佛是在否定自己的回答:
“信上帝?!雹?br/>
“我們的主?!雹?br/>
杜朗若伙伴劃了個十字,插上一句說。
“阿門?!睅焱咛岚Uf道。
①原文為拉丁文。
②原文為拉丁文。
“尊敬的大師,”那位伙伴接著說,“看到您如此虔誠,我由衷地高興。不過,您是赫赫有名的學者,難道您因此而一再相信學問嗎?”
“不是?!备敝鹘檀鸬?,同時抓住杜朗若伙伴的胳膊,-陰-暗的眸子又閃過熱烈的光芒。“不,我并不否認學問。我長久匍匐在地上爬行,指甲直插入土里,穿過地洞的無數(shù)曲徑支路,并不是沒有看到我面前遠處,在-陰-暗長廊的盡頭,有線亮光,有道火焰,有點什么東西,大概是令人眼花繚亂的中央實驗室的反光,即患者和智者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上帝的那個實驗室。”
“說到底,您認為什么東西是真實和可信的呢?”杜朗若伙伴打斷他的話問道。
“煉金術(shù)?!?br/>
庫瓦提埃驚叫了起來:“當真!堂·克洛德,煉金術(shù)固然有其道理,但您為什么詛咒醫(yī)學和星相學呢?”
“你們的人學,純屬子虛!你們的天學,純屬子虛!”副主教威嚴地說道。
“這未免對埃皮達夫羅斯和迦勒底①太放肆了。”醫(yī)生冷笑著頂了一句。
“請聽我說,雅克大人,我說這話是誠心誠意的。我不是御醫(yī),王上并沒有賞賜給我代達洛斯②花園來觀測星座?!垊e生氣,聽我說下去。
①古希臘神話中的能工巧匠,長于建筑與雕塑。
②埃皮達夫羅斯為古希臘神話中的一個城市,位于阿爾戈斯北部,有醫(yī)神阿斯克庇奧斯的神殿。迦勒底在蘇美爾西部地區(qū),古帝國(或稱新巴比倫帝國),以天文學、星相學著稱。
——您從中得到了什么真理,我說的不是醫(yī)學——因為那是太荒唐的玩藝兒——,而是星相學的什么真理?請告訴我,古希臘縱行上下倒序書寫方式①有何長處,齊羅弗數(shù)字和齊弗羅數(shù)字②又有什么新奇之處?!?br/>
“難道您否認鎖骨的交感力,否認通神術(shù)是從中產(chǎn)生的嗎?”庫瓦提埃說道。
“錯矣,雅克大人!您的那些方法沒有一個是可以應驗的。
然而煉金術(shù)卻有其種種的發(fā)現(xiàn)。諸如冰埋在地下一千年就變成水晶,鉛是各種金屬的鼻祖(黃金不是金屬,黃金是光),您能否定這些結(jié)果嗎?鉛只需經(jīng)過每期為二百年的四個周期,便相繼從鉛態(tài)變?yōu)榧t砷態(tài),從紅砷態(tài)變?yōu)殄a態(tài),再從錫態(tài)變?yōu)榘足y。難道這不是事實嗎?然而,相信什么鎖骨,什么滿線③,什么星宿,這很滑稽可笑,就像大契丹的百姓相信黃鸝會化為鼴鼠,麥種會變成鯉魚一般!”
“我研究過煉金術(shù),但我認為……”庫瓦提埃叫道。
①指每道星光系在某個人頭上的命運線。
②齊羅弗和齊弗羅是猶太人對《舊約全書》傳統(tǒng)解釋的兩個用語。齊羅弗從一到十的十個數(shù)位,形成質(zhì)因所呈現(xiàn)的最先的萬千世界。
③齊弗羅指猶太人對《舊約全書》所作的象征性*解釋的全部方法,是從希伯來語字母順序的每個字母來做解釋的。
古希臘逐行倒序的書寫方式是一行從右到左,另一行從左到右,逐行交替,有人稱為牛耕式。這里書中指縱行上下倒序,可能指希伯來語字母順序倒置的一種方法,即末了和開頭的兩個字母對換,末了和開頭的第二個字母對換,依此逐字對換,希伯來語字母順序便有順序和逆序兩種縱行,正與古希臘橫向逐行倒序的方式相近。
副主教咄咄逼人,不容他說完,接著說道:“而我呀,我研究過醫(yī)學、星相學和煉金術(shù)。瞧,真理就在這里(他邊說邊從柜子上拿起一只前面提到的裝滿粉末的瓶子),光明就在這里!伊波克拉代斯,那是夢幻;烏拉妮亞①,那也是夢幻;赫爾墨斯②,那是一種想象。黃金,那是太陽;造出金子來,那就是上帝。這才是獨一無二的知識!不瞞您說,我探究過醫(yī)學和星相學,都是虛無,虛無!人體,漆黑一團;星宿,漆黑一團!”
話音一落,隨又跌坐在椅子上,姿態(tài)威儀,如神附體。杜朗若伙伴靜靜地注視著他,庫瓦提埃強作冷笑,微微聳肩,悄聲一再念道:“不折不扣的瘋子!”
“不過,”杜朗若伙伴突然說道,“那奇妙的目標,您達到了沒有?您造出金子了嗎?”
“要是我造出來了,法蘭西國王就該叫克洛德,而不叫路易了!”副主教應道,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說,仿佛在思考著什么。
杜朗若伙伴一聽,皺起眉頭來。
“我說了什么來的?”堂·克洛德帶著輕蔑的微笑接著說。
“我假如能重建東羅馬帝國,法蘭西寶座對我來說又算得了什么?”
“妙極了!”那個伙伴說。
“噢!名符其實的可憐的瘋子!”庫瓦提埃喃喃說道。
①古希臘神話中的眾神使者,亡靈的接引神,又被說成是煉金術(shù)之祖。
②九繆斯之一,司天文學。
副主教繼續(xù)往下說,看起來只在回答他自己頭腦中的問題:
“當然并非如此,我現(xiàn)在仍在爬行;我在地道里爬,石子擦破了我的臉和雙膝。我只能隱隱約約地窺看,卻不能注目靜觀!我不能讀,只能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拼!”
“那么等您會讀了,就能造出金子嗎?”那個伙伴問道。
“這有誰會懷疑呢?”副主教答道。
“既然如此,圣母深知我現(xiàn)在迫切需要金錢,所以我很樂意學讀您的書。尊敬的大師,請告訴我,您的科學會不會與圣母為敵,或者使她不悅呢?”伙伴問道。
對這問題,堂·克洛德只是冷靜而又傲慢地應道:“我是誰的副主教?”
“這是實話,大師。那好吧!請教一教我,好嗎?讓我跟您一起拼讀吧?!?br/>
克洛德頓時活像撒母耳①,擺出一副儼若教皇的威嚴的姿態(tài),說道:
①圣經(jīng)傳說中人物,以色*列士師并先知。
“老人家,進行這樣的旅行,要經(jīng)歷種種奧秘,需要漫長的歲月,這將超過您的有生之年。您的頭發(fā)都花白了!人們走進地穴時滿頭烏發(fā),而出來時卻只能白發(fā)蒼蒼。單單科學本身,就會把人的臉孔弄得雙頰深陷,容顏憔悴,氣色*干枯;科學并不需要老年人那布滿皺紋的臉孔。不過,您若有心一定要在您這樣的年紀學習此道,破譯先哲們那令人生畏的文字,那就來找我好了,我將試試看。我不會叫您這可憐的老頭去觀看先哲赫羅多圖斯①所敘述的金字塔墓室,或是巴比倫的摩天磚塔,或是印度??肆旨訌R宇白大理石的寬宏圣殿。我同您一樣,沒有見過迦勒底人依照西克拉神圣式樣建造的泥土建筑物,也沒有見過被毀的所羅門廟宇,也沒有見過以色*列王陵破碎的石門。我們只讀手頭上現(xiàn)有的赫爾墨斯著作的片斷。我將向您解釋圣克里斯朵夫雕像、播種者的寓意,以及圣小教堂門前那兩個天使——一個把手插在水罐里,另一個把手伸入云端——的象征意義……”
雅克·庫瓦提埃剛才受到副主教聲色*俱厲的駁斥,十分難堪,這時聽到這里,又振作精神,打斷副主教的話,洋洋得意,儼然像一個學者對另一個學者那般:“錯了,克洛德朋友。②象征不是數(shù)。您把奧爾甫斯③錯當成赫爾墨斯了?!?br/>
“搞錯的是您!”副主教嚴肅地反駁道?!按_洛斯是地基,奧爾甫斯是高墻,赫爾墨斯是大廈。這是一個整體?!闭f到這里,轉(zhuǎn)身對杜朗若說道:“您隨時都可以來,我要給您看一看尼古拉·弗拉梅爾坩鍋里殘存的金屬,您可以拿它同巴黎吉約姆的黃金作個比較。我要教您希臘文Peristera④這個詞的神秘功用。不過,我首先要教您閱讀一個個大理石字母,一頁頁花崗巖著作。
①古希臘神話中山林女神之一。
②古希臘神話中人物,著名歌手和樂師,相傳曾創(chuàng)建一種秘教,叫奧爾甫斯教。
③原文為拉丁文。
④公元前五世紀古希臘哲學家。
我們先從吉約姆主教的門廊和圓形圣約翰教堂的門廊起,走到圣小教堂,然后再走到馬里伏爾街尼古拉·弗拉梅爾的宅邸,到他在圣嬰公墓上的墳墓,到他在蒙莫朗錫街的兩所醫(yī)院。我要教您讀一讀圣熱爾韋醫(yī)院和鐵坊街門廊上四個大鐵架上那密密麻麻的象形文字。我們還要一同拼讀圣科默教堂、火刑者①圣日芮維埃芙教堂、圣馬丁教堂、屠宰場圣雅各教堂等等門臉上的奧秘……”
杜朗若盡管目光何等聰慧,但似乎早就聽不懂堂·克洛德在說什么了,于是打斷他的話:
“天?。∧f的這些書到底是什么東西?”
“這就是一本!”副主教答道。
這么說著,他推開斗室的窗子,指著宏偉的圣母院教堂。
只見圣母院的兩座鐘樓、教堂的石頭突角和奇形怪狀的后部,黑黝黝的側(cè)影映現(xiàn)在星空上,好似一只雙首的帶翼獅身巨怪蹲坐在城中央。
副主教對著這龐大的建筑物靜靜地凝視了片刻,然后嘆息了一聲,伸出右手,指向桌上攤開的那本書,又伸出左手,指向圣母院,憂郁的目光慢慢從書本移向教堂,說道:
“唉!這個將毀掉那個。”
庫瓦提埃急忙湊近那本書,并不禁叫了起來:“哎唷,不就是這個么!這有什么可大驚小怪的,無非是安東尼于斯·科布爾歇一四七四年在紐倫堡印行的《圣保羅書信集注》②嘛!這并不是新書,而是格言大師皮埃爾·隆巴爾的一本舊作。莫非因為它是印刷的?”
①原文為拉丁文。
②指被認為有異教邪說而被教會處于火刑的人。
“您可說對了!”克洛德答道,看上去沉浸在沉思默想中,一直站著,屈起的食指撐在紐倫堡著名出版社印出的那本對開書上。接著又添上這些莫測高深的言語:“唉!唉!小的往往戰(zhàn)勝大的;一顆牙齒會戰(zhàn)勝一個龐然大物。尼羅河的老鼠能咬死鱷魚,箭魚能戳死鯨魚,書籍將毀掉建筑!”
正當雅克大夫低聲對其同伴沒完沒了嘮叨著“他是瘋子”,這時修道院的熄燈鐘敲響了。這次,他那同伴應道:
“我想是的。”
到了這個時刻,任何外人都不能留在修道院里。兩個客人只得告退了。杜朗若伙伴道別時說:“大師,我敬愛學者和
賢士,尤其敬重您。明日請您到小塔宮去,您問一下圖爾圣馬丁修道院的住持就可以了?!?br/>
副主教回到住處,驚訝得目瞪口呆,終于明白這個杜朗若伙伴是何人,因為記起圖爾圣馬丁修道院契據(jù)匯編里有這么一段文字:圣馬丁修道院住持,即法蘭西國王,根據(jù)教會慣例,享有與圣弗南蒂于斯同樣的僧侶薪俸,并應掌管教堂金庫。①
據(jù)說,從此后,每當路易十一回到巴黎時,副主教常被召去同王上談話;還說,堂·克洛德的聲譽,使奧利維埃·勒丹和雅克·庫瓦提埃黯然失色*,于是庫瓦提埃我行我素,常常對國王出言不遜。
①原文為拉丁文。
第02章 這個將毀滅那個
“這個將毀滅那個。書籍將毀滅建筑?!备敝鹘踢@謎語般的話語有什么深文大義,我們不妨在這里略做探討,請閱讀此書的女士們多加包涵。
依我們看來,這話有兩方面的意思。首先這是教士的一種思想狀況,反映了僧侶面對著印刷術(shù)這一新事物的出現(xiàn)所產(chǎn)生的恐懼心理??吹焦膨v堡①發(fā)明的那光芒四射的印刷機,叫圣殿里的人全看得眼花繚亂,驚恐萬分,教壇和手稿,口說的話語和書寫的話語,均由于印刷的話語的出現(xiàn)而驚慌失措,這有點像一只燕雀看見萊日翁天使②張開其六百萬支翅膀而目瞪口呆。
①典故出自《路加福音》第八章?!叭R日翁”本意為“大群”,他有許許多多鬼魔附身。耶穌見到他問他名字時,他回答名叫萊日翁,意思是附身的鬼成群。
②古騰堡,即約翰·根斯弗萊希(1400?—1468),德國印刷工人,一四三四年發(fā)明印刷機。
這是預言家的驚呼:他已聽見得到解放的人類歡騰的喧鬧聲,看見未來睿智將破壞信條的根基,輿論將**信仰的寶座,世界將擺脫羅馬的控制。這是哲學家的測斷:他看到人類思想隨著印刷機的問世而四處擴散,勢必會像蒸汽一樣從神權(quán)容器中冒了出來。這是士兵在察看羊頭青銅撞錘①時,不由發(fā)出“炮臺定會被撞倒的”驚叫所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恐怖心情。這意味著一種威力即將取代另一種威力。
這就是說:印刷機將毀滅教會。
不過,依我們之見,在這種無疑是最基本和最簡單的思想當中還蘊藏著另一種更新穎的想法,源自頭一種思想,比較不易覺察,卻更易引起異議;這也純粹是一種哲學觀點,不再僅僅是教士的觀點,而且也是學者和藝術(shù)家的觀點。這就是預感到,人的思維隨著思維方式的改變,也改變其表達方式;每一代人的主要思想不要再用同樣的材料和同樣的方式來進行書寫;石刻書,何等堅固,何等持久,即將讓位給紙書,相比之下還更加堅固,更加持久。在這方面,副主教含糊之詞還有另一層意思,那就是一個藝術(shù)將取代另一種藝術(shù),也就是說:印刷術(shù)將毀滅建筑藝術(shù)。
其實,自從開天辟古直至基督紀元十五世紀(包括十五世紀在內(nèi)),建筑藝術(shù)向來就是人類最偉大的書,是人類在其力量或才智發(fā)展的不同階段的主要表達手段。
隨著最初的人感到記憶力負擔過重,隨著人類各種記憶的包袱變得太沉重、太混雜,以至光憑直接和飄忽的言詞便有可能在傳遞的途中喪失一部分的時候,人們就以最顯現(xiàn)、最經(jīng)久、最自然的方式,把各種記憶記載在地面上。每種傳統(tǒng)都凝結(jié)為一座紀念物。
①古代一種攻城的武器。
早先的紀念物只是一堆堆石頭,正如摩西所言,尚未被鐵觸及過。建筑藝術(shù)也像任何文字一樣,先從字母開始:豎起一塊石頭,這便是一個字母;每個字母是一個象形,每個象形承受一組意念,好似圓柱承受著柱頭一般。原始部落在全世界地面上到處都同時這樣做的。在亞洲的西伯利亞,在美洲的潘帕斯草原①,均可見到凱爾特人的那種擎天石。
然后造出一個個詞。把石頭壘石頭,把花崗巖音節(jié)加以連結(jié),進行言詞某種組合的嘗試??藸柼厝说钠绞瘔灪酮毷?,伊特魯立亞人②的古冢,希伯來人的墓穴,這些都是詞。
其中有些是專有名詞,尤其是古墓。偶爾有個地方石多而寬廣,人們就書寫一個句子??柤{克③的廣大石堆群,便已是一個完整的語句了。
最后才寫出書來。傳統(tǒng)滋生象征,卻被象征漸漸淹沒了,這好像樹干被樹葉漸漸遮住一樣。
①卡爾納克:埃及南部古代底比斯遺跡的一個村落的名稱,位于尼羅河右岸。
②伊特魯立亞為意大利古地區(qū)名。
③位于南美洲的阿根廷。
所有這一切為人類所崇奉的象征,隨著歲月的變遷,愈來愈增加,愈來愈繁多,愈來愈交錯,愈來愈復雜,早期的紀念物再也無法容納了,遂從四面八方泛溢開來。早期的那種紀念物勉強還能表達原始傳統(tǒng),因為原始傳統(tǒng)如同其紀念物一樣,簡單,純樸,匍匐在地面上。象征需要在建筑物上得到充分發(fā)展。這樣,建筑藝術(shù)隨著人類思想的發(fā)展而突飛猛進,變成一種千首千臂的巨人,用一種永不磨滅、看得見,摸得著的形式,把這整個飄忽不定的象征主義全固定下來。正當力量的化身代達洛斯忙著測量,正當智慧的化身奧爾浦斯放聲歌唱,這時作為字母的支柱,作為音節(jié)的拱廊,作為單詞的金字塔,在幾何規(guī)則和詩律的雙重作用下,全活動起來了,聚集、組合、交融、升降、重疊于地面、層層迭起高入云霄,直至在某一時代總觀念的授意下,寫出了那些令人嘆止的奇書,就是一座座奇妙的建筑物:??肆旨铀?,埃及的朗塞伊翁陵墓①,所羅門的神廟。
這種總觀念,即真諦,不僅僅存在于所有這些建筑物的內(nèi)部,而且還寓于其外部的形式。例如所羅門的神廟,它不單是經(jīng)書的精裝封面,而且就是經(jīng)書本身。祭司從每一道同一圓心的墻垣上,可以釋讀出呈現(xiàn)在眼前它所表達的真諦。祭司就這樣從這個圣殿到那個圣殿,逐一釋讀真諦的演變,直至最后的圣龕,通過體現(xiàn)真諦的最具體形式,即依然是建筑物的圓拱,才終于掌握住真諦的含義。因此,真諦寓于建筑物中,而其形象卻體現(xiàn)在其外殼,正如死者的形象描畫在木乃伊的棺木上面。
而且不僅是建筑物的形式,而且建筑物所選擇的地點,都反映它們所要表現(xiàn)的思想。根據(jù)所要表達的象征是優(yōu)雅或是-陰-暗,希臘人在山頂上建造了賞心悅目的神廟,印度人則劈開山巒,在地里開鑿出奇形怪狀的塔,由一排排巨行的花崗巖大象馱著。
這樣,自開天辟地以后的最初六千年間,從印度斯坦最遠古的寶塔起,直至科隆的大教堂,建筑藝術(shù)一直是人類的偉大文字。不僅一切宗教象征,而且一切人類思想,都在建筑藝術(shù)這部巨作中占有其一頁,擁有其豐碑,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①即埃及拉美西斯二世陵墓,位于底比斯。
任何文明均始自神權(quán),終歸為民主。先統(tǒng)一后自由這一規(guī)律,也寫在建筑藝術(shù)中。我們必須強調(diào),那種認為建造術(shù)僅僅在于能筑起神廟,能表達神話和宗教象征,能用象形文字在石頭書頁上記載法之神秘圖解,這種觀點是要不得的。若是如此,由于在任何人類社會中,神圣象征會在自由思想沖擊下消耗、磨滅,世人會逃脫教士的控制,層出不窮的哲學和體系會像贅疣一樣腐蝕宗教的面孔,那末,建筑藝術(shù)就不可能再現(xiàn)人類的新精神面貌,它的每一頁盡管正面字跡密布,反面卻可能是空白,它的創(chuàng)作就可能殘缺不全,建筑藝術(shù)作為一本書便會不完整了。其實并非如此。
不妨以中世紀為例吧,它距離我們較近,可以看得更清楚。中世紀早期,神權(quán)政治正在締造歐洲,梵蒂岡用坍倒在朱庇特神廟周圍的古羅馬殘跡正聚集和組合各種因素來締造一個新羅馬?;浇倘找婷τ谠谖羧瘴拿鞯膹U墟上尋找社會各個階層,并利用其殘跡重建一個以僧侶制度為拱頂石的新等級制度的社會。正是在這個時期,神秘的羅曼建筑藝術(shù)這個埃及和印度神權(quán)筑造術(shù)的姐妹、正宗天主教的永恒徽記、教宗一統(tǒng)天下的亙古不變的象形文字,在那片混亂中先露出了端倪,再逐漸在基督教潛移默化的影響下,經(jīng)過蠻族的勞作,才從衰亡的古希臘、古羅馬建筑藝術(shù)的殘跡中脫穎而出。當時的整個思想,其實都反映在那-陰-沉沉的羅曼風格中。我們可以感覺到無處不存在權(quán)威、統(tǒng)一、奧秘、絕對、格列高利七世的遺風;無處不存在教士的作用,而絲毫沒有世人的位置;無處不存在種姓等級,而絲毫沒有人民。然而,發(fā)生了十字軍遠征。這是一場大規(guī)模的民眾運動,而任何大規(guī)模的民眾運動,不論其始因和目的是什么,總是從其最后沉淀中產(chǎn)生出自由思想。革新運動便應運而生了。于是開始了雅克團、布拉格派和聯(lián)盟①那風起云涌的時期。權(quán)威搖搖欲墜,統(tǒng)一分崩離析。封建制度要求與神權(quán)政治平分權(quán)力,而其后必然是人民突如其來,并且一如既往,把獅子的那一份②占為己有。因為獅子是王③。因此,領(lǐng)主制度沖破了僧侶制度,村社制度沖破了領(lǐng)主制度。歐洲的面貌改變了。可不!建筑藝術(shù)的面貌也改變了。如同文明一樣,建筑藝術(shù)也翻開了新的一頁,時刻準備為新的時代精神譜寫新的篇章。隨著十字軍遠征帶回來了尖拱藝術(shù),建筑藝術(shù)得到了復興,猶如十字軍遠征帶回來了自由,各民族因而得到了復興一樣。于是,隨著羅馬帝國逐漸解體,羅曼建筑藝術(shù)也日漸衰亡。象形文字離開了大教堂,而作為徽志去裝飾城堡主塔,給封建制度增添一點光彩。
①原文為拉丁文。
②出自法國作家拉封登的寓言詩,獅子是獸中之王,總把最好最大的一份留給自己。
③雅克團指一三五八年法國農(nóng)民反抗封建貴族的起義;布拉克派指一四四○年法國貴族反對軍事改革的叛亂;聯(lián)盟指法國天主教聯(lián)盟運動,一五七六年以后在法國宗教戰(zhàn)爭中起著關(guān)鍵的作用。
大教堂本身,往日是何等道貌岸然的建筑物,從此受到市民、村社、自由的侵襲,擺脫了教士的控制,落入藝術(shù)家的手里。藝術(shù)家隨意建造。什么奧秘,什么神話,什么法度,統(tǒng)統(tǒng)棄之不顧了。如今,取而代之的是奇思異想和別出心裁。教士只要有了教堂和祭壇,那就萬事大吉了。教堂的四面垣墻,卻屬于藝術(shù)家的。建筑藝術(shù)這本書已不再屬于僧侶、教會和羅馬了,而屬于想象力,屬于詩歌,屬于人民。因而這種只有三百年歷史的建筑藝術(shù),迅速產(chǎn)生了無數(shù)的變化,這變化發(fā)生在已有六、七百年歷史之久的羅曼建筑藝術(shù)長期停滯之后,真是怵目驚心!與此同時,藝術(shù)闊步前進。過去主教們才能干的活計,現(xiàn)在具有天才和獨創(chuàng)精神的人民也能干了。每個種族經(jīng)過時,都在這本書上寫下其特有的一行文字,并將大教堂正面的羅曼象形文字涂抹掉,因而在各種族所留下的新象征下面,原來教條的痕跡偶爾還依稀可辨。既然人民給建筑藝術(shù)披羅著錦,幾乎難以猜想出其宗教的骨架了。當時建筑家們甚至對教堂也如此放肆妄為,現(xiàn)在真是無法設想的。例如,巴黎司法宮壁爐廳里柱頭上裝飾著男女僧侶羞羞答答交歡的雕刻;再如,布爾日大教堂高大門廊下清清楚楚雕塑著挪亞的奇遇;還有,博舍維爾修道院漱洗室墻上畫著一個長著驢耳的醉修士,手執(zhí)酒杯,當面嘲笑眾僧。當時,在用石頭書寫的思想方面存在著一種特權(quán),完全可以同我們現(xiàn)在的出版自由相提并論,那就是建筑藝術(shù)的自由。
這種自由四處遠揚,有時是一道門廊、一堵門面、整座教堂,都帶著某種象征意義,它與宗教崇拜截然風馬牛不相及,甚至與教會水火不相容。早在十三世紀巴黎的吉約姆,十五世紀的尼古拉·弗拉梅爾,都寫下這類叛逆的篇章。屠宰場圣雅各教堂就完全是一座叛經(jīng)背道的教堂。
當時,思想只有通過這種方式才是自由的,因此它只好全部都寫在那些被稱為建筑物的書籍上面。倘若不是采用建筑物這種形式,而是冒然竟敢寫成書稿的形式,那它早就遭劊子手的毒手,當眾被焚毀了;教堂門廊所體現(xiàn)的思想,早就目睹書籍所表現(xiàn)的思想所蒙受的苦難了。既然只有營造術(shù)這條出路,思想要得見天日,便從四面八方急速匯集到建造術(shù)上來了。于是出現(xiàn)了許許多多大教堂,遍布整個歐洲,其數(shù)目之驚人,即使在核對之后,也令人難以置信。社會的一切物質(zhì)力量和一切精神力量都會聚到同一點上:建筑藝術(shù)。就這樣,假借給上帝建造教堂,建筑藝術(shù)便發(fā)展起來,規(guī)模蔚為壯觀。
那么,任何生為詩人的哪個人,均變成了建筑家。分散在群眾當中的天才,處于封建制度統(tǒng)治下,就仿佛處在青銅盾牌硬殼①下那般,各方受到壓制,唯有從建筑藝術(shù)可以找到出路,便通過這門藝術(shù)紛紛涌現(xiàn)出來,于是其《伊利亞德》就采納了大教堂這種形式。其他一切藝術(shù),也隨之甘拜下風,作為分支受建筑藝術(shù)所統(tǒng)轄。建筑家、詩人、大師,無一不把雕刻、繪畫、鐘樂集中于一身:親自為大教堂這偉大作品鐫刻門面,為大教堂著色*窗玻璃,為它擊鐘和奏鳴管風琴。就連那執(zhí)意要在手稿中茍且偷生的可憐的詩歌本身,只要它想能有所作為,也不得不以圣歌或散文的形式納入教堂這建筑物??傊?,這與希臘祭神節(jié)日演出埃斯庫羅斯②的悲劇以及所羅門寺廟演出《創(chuàng)世紀》一樣,起著同等的作用。
①埃斯庫羅斯(約公元前525—公元前456),古希臘著名的悲劇作家。
②原文為拉丁文。
因此,在古騰堡發(fā)明印刷術(shù)之前,建筑藝術(shù)一直是主要的文字形式,普遍的文字形式。這本花崗巖的書始自東方,后被古希臘和古羅馬所繼承,中世紀給它寫下了最后一頁。再說,前面我們已經(jīng)看到,在中世紀一種民眾的建筑藝術(shù)取代了一種種姓等級制度的建筑藝術(shù),這種現(xiàn)象在歷史上其他偉大時代里,隨著人類智力相似的發(fā)展也曾有過。因此,這里只簡要概述一種普遍規(guī)律,若是詳述,就得寫成許多巨卷才行。在那原始時代搖籃的上古東方,繼印度建筑之后的是腓尼基建筑,即體態(tài)豐盈的阿拉伯建筑之母;在古代,繼埃及建筑——伊特魯立亞風格和蠻石建筑物無非是其變種而已——之后的是希臘建筑,后來的羅馬風格只不過是一種延伸,加上許許多多迦太基圓頂而已;在近代,繼羅曼建筑之后的是哥特式建筑。如果將這三個系列各分成兩半,便可以在印度建筑、埃及建筑、羅曼建筑這三位姐姐身上發(fā)現(xiàn)同樣的象征,即神權(quán)、等級、統(tǒng)一、教條、神話、上帝;至于腓尼基建筑、希臘建筑和哥特式建筑這三位妹妹,不管它們本質(zhì)所固的形式如何千變?nèi)f化,其含義卻是相同的,即自由、民眾、人。
不管叫做婆羅門、襖教僧侶還是教皇,人們在印度建筑、埃及建筑或是羅馬建筑中,總是感到教士無處不在,除了教士別無其他。民眾建筑便不是如此。這類建筑更為豐富多彩,并且也不那么圣潔。腓尼基建筑帶有商人的氣息;希臘建筑帶有共和的氣息;哥特式建筑則帶有市民的氣息。
任何神權(quán)建筑的普遍特征,就是一成不變,懼怕進步,墨守傳統(tǒng)的線條,崇奉原始的式樣,常常莫名其妙地別出心裁,用象征來歪曲人和自然的一切形狀。這是一些晦澀的書,只有那班被授以神秘教義的人方能讀得懂。況且,任何形式,甚至任何奇形怪狀,都含有某種意義,因而任何形式都成為不可侵犯的了。切莫要求印度的、埃及的、羅曼的營造術(shù)去改造其設計圖,或者去改善其雕塑藝術(shù)。對它們來說,任何完善的嘗試都是大逆不道的。在這些建筑藝術(shù)中,僵化的教條似乎已擴散到石頭上,仿佛再度石化一般。然而,與此相反,民眾建筑的普遍特征則是多樣性*,進步,新穎,豐富,恒動。它已擺脫宗教的束縛,可以考慮到建筑的優(yōu)美,精心美化,不斷提高塑像或花紋圖案的裝飾。這類建筑是世俗的,具有人的某種情趣,卻又不斷與神的象征相混合,依然在神的象征掩蓋下呈現(xiàn)出來。因此不少建筑物是隨便任何人、任何智力、任何想象力都能領(lǐng)悟的,盡管依舊帶有象征性*,卻像大自然一樣易于理解。在神權(quán)建筑與民眾建筑之間,存在著從神圣語言到通俗語言、從象形到藝術(shù)、從所羅門到菲狄亞斯①的差別。
我們前面所說的一切極其簡略,許許多多論據(jù)和成百上千種瑣碎的非議均未涉及。若是加以概括,便能得到如下的結(jié)論:直至十五世紀,建筑藝術(shù)一向是人類活動的主要記載;在這期間,世上出現(xiàn)任何復雜一些的思想,無不化作建筑物;任何人民性*的觀念,如同任何宗教法度一樣,都有其宏偉的紀念碑;最后,人類任何重要的想法,無一不被用石頭記載了下來。那是什么緣故呢?因為任何思想,無論是宗教的還是哲學的,其所關(guān)注的是永世長存;曾經(jīng)震撼一代人心靈的觀念,都希望能震撼其他世代,并且留下痕跡。況且,所謂書稿的不朽性*,那是何等靠不住呀!一座建筑物才是一本結(jié)結(jié)實實的書,持久,堅固!一把火或者一個殘暴之徒,就足以把書寫的言詞毀盡;而要把建筑的言詞毀掉,那就得一場社會革命,一場塵世革命。野蠻人確曾踐踏過古羅馬競技場,也許古埃及金字塔也經(jīng)歷過挪亞時代大洪水的泛濫哩。
①菲狄亞斯(公元前490—公元前431),古希臘著名的雕刻大師。
到了十五世紀,一切皆變了。
人類思想發(fā)現(xiàn)了一種可以永存的方法,它比建筑不但更堅固耐久,而且還更簡便易行。建筑藝術(shù)遂失去了其寶座。奧爾甫斯的石頭文字隨即將被古騰堡的鉛印文字所取代。
書籍將毀滅建筑。
印刷術(shù)的發(fā)明,堪稱歷史上最了不起的事件。那是革命母機,是人類表達方式的全面更新,是人類思想拋棄一種形式而采用另一種形式的轉(zhuǎn)換,是自從亞當以來代表著智慧、具有象征性*的那條蛇①最后一次完全徹底的蛻變。
在印刷形式下,思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難以磨滅;它是飛翔的,逮也逮不住,毀也毀不了。它和空氣混合在一起。
在建筑藝術(shù)統(tǒng)治時代,思想化成大山,氣勢雄偉地控制一個世紀,鎮(zhèn)住一方地域。如今,思想變成一群鳥兒,四處飛散,既占據(jù)整個空間,又占領(lǐng)全部地面。
①典故出自《舊約·創(chuàng)世紀》,蛇引誘夏娃吃了伊甸園中的禁果,說吃了果子能給人智慧。
我們不妨重復一遍,這樣一來,思想就益發(fā)不可磨滅了,對此有誰還看不清楚呢?它從原先的堅實牢固,變成現(xiàn)在的朝氣蓬勃,從有期變成不朽。一個龐大建筑物盡可夷平,但那無所不在的思想,卻如何根除呢?縱然來一次大洪水,大山會早被滾滾洪濤吞沒了,那成群鳥兒卻將依然凌空飛翔;而且,只要有一葉方舟在洪水上漂浮,群鳥便會飛來停下,同方舟一道漂流,一道觀看洪水退去。從這場混亂中出現(xiàn)的新世界,一醒來便將看見那被淹沒的世界的思想,長著翅膀,生氣勃勃,在新世界的上空翱翔。
只要人們一看到這種表達方式不但最易保存,而且還最簡單、最方便、最易于大家所實行;只要人們一想到這種表達方式無須拖帶一個粗大的鋪蓋卷,無須搬動一大堆笨重的工具;只要人們把下述兩個事實比較一下:思想為了變成建筑物,不得不動用其他四、五種藝術(shù)、一噸噸的黃金、整座大山似的石料、整座森林般的木材、一整群一整群的工人,而思想化為書,只需少量的紙張、少許的墨水、一支鵝毛筆;那么,人類智慧舍棄建筑藝術(shù)而擁護印刷術(shù),這有什么可大驚小怪的呢?要是在河床水位下挖一條渠道,突然把河流的原來河床截斷,河流定將舍棄原來的河床而改道。
由此可見,自從發(fā)明了印刷術(shù),建筑藝術(shù)便逐漸干枯、衰微和敗落了。人們多么強烈地感覺到,江河日下,元氣喪失,各個時代和各個民族的思想都離開建筑藝術(shù)而去了!這種冷落在十五世紀還幾乎覺察不出來,那時印刷機還過于幼弱,最多只從強大的建筑藝術(shù)悄悄汲取一點過剩的生命力而已??墒菑氖兰o起,建筑藝術(shù)的病癥便顯而易見,基本上已不能再表達社會思潮了,怪可憐見地成為古典藝術(shù),從高盧風格、歐洲風格、本地風格蛻變成希臘和羅馬風格,從真實和現(xiàn)代的風格成為假冒的古代風格。正是這種沒落,卻被稱為文藝復興。話說回來,這種沒落倒也不失其壯麗,因為古老哥特風格的精靈,這輪沉落在美因茲巨大印刷機背后的夕陽,卻有時以其余暉,仍然照射著那拉丁式拱廊和考林辛式柱廊互相混雜的整堆建筑物。
這明明是夕陽殘照,我們卻當做黎明的曙光。
而且,自從建筑藝術(shù)只是普普通通像其他任何藝術(shù),自從它不再是包羅萬象的藝術(shù)、至高無尚的藝術(shù)、獨霸天下的藝術(shù),它便沒有力量再阻攔其他藝術(shù)了。于是其他藝術(shù)紛紛得到解放,粉碎建筑師的枷鎖,各奔一方。每種藝術(shù)都在這分離中得到益處。各自分離,整體也就壯大了。雕刻變成了雕塑藝術(shù),彩畫變成了繪畫藝術(shù),卡農(nóng)①變成了音樂。這好比一個帝國在其亞歷山大死后分崩離析,每個省份各立為王國。
于是出現(xiàn)了拉斐爾·米凱朗琪羅、讓·古戎②、帕列斯特里納③這些在燦爛十六世紀赫赫有名的藝術(shù)家。
①帕列斯特里納(約1525—1594)意大利作曲家。
②讓·古戎(1510—約1566),法國雕刻家、畫師和建筑師。
③指早期復調(diào)的宗教樂曲,后演變?yōu)槲餮笠魳贰?br/>
在藝術(shù)解放的同時,思想也四處獲得解放。中世紀的異端先輩們早把天主教打開了巨大的缺口,十六世紀把宗教的一統(tǒng)天下粉碎了。印刷術(shù)出現(xiàn)之前,宗教改革無非是教派的分裂,有了印刷術(shù),宗教改革卻成了一場革命。若沒有印刷機,異端邪說就會軟弱無力。不論是注定也罷,天意也罷,反正古騰堡是路德①的先驅(qū)。
然而,中世紀的太陽已經(jīng)完全沉落,哥特藝術(shù)的精靈已在藝術(shù)的天際殞滅,這時候,建筑藝術(shù)遂日益暗淡褪色*,逐漸消失了。印刷的書籍——建筑物的蛀蟲——,便吮吸其血液,啃蛀其骨肉。建筑藝術(shù)隨之像樹木一樣,樹皮剝落,樹葉紛墜,明顯地干癟下去,成了庸俗,貧乏,毫無價值。它再也不能表達什么,甚至連表示對一個時代藝術(shù)的回憶都不可能了。人類思想拋棄了它,其他各門藝術(shù)也就把它摒棄了,它淪落到孤家寡人的境地,由于沒有藝術(shù)家問津,只得求助于工匠。于是,普通的白玻璃代替了教堂窗戶上的彩繪玻璃,石匠接替了雕塑家。什么活力啦,特色*啦,生命力啦,智慧啦,統(tǒng)統(tǒng)喪失殆盡了。建筑藝術(shù)成為可憐巴巴的工場乞丐,專靠模仿抄襲,賴以茍延殘喘。早在十六世紀,米凱朗琪羅大概就感到建筑藝術(shù)正在衰亡,最后靈機一動,孤注一擲,這位藝術(shù)巨人把萬神祠堆砌在巴特農(nóng)神廟上面,建造了羅馬的圣彼得教堂。這座教堂堪稱至今仍是舉世無雙的偉大作品,是建筑藝術(shù)史上最后的獨創(chuàng),是一位藝術(shù)泰斗在那本行將合上的宏偉石頭史冊下端留下的簽名。米凱朗琪羅去世后,建筑藝術(shù)在幽靈和-陰-影狀態(tài)中茍延殘喘,悲慘不堪,還能有什么作為呢?它就照搬圣彼得教堂,原封不動加以抄襲,不倫不類加以模仿。這成了一種怪癖,真是怪可悲的。這樣一來,每個世紀各有其羅馬的圣彼得教堂,十七世紀有圣恩谷教堂,十八世紀有圣日芮維埃芙教堂。每個國家也各有其羅馬的圣彼得教堂,倫敦有倫敦的,彼得堡有彼得堡的,巴黎有巴黎的兩三座。這是一種衰老的偉大藝術(shù)臨終前返回童年時代的最后譫語,毫無意義的遺言。
①即宗教改革家馬丁·路德
諸如剛才提到的這些特點鮮明的古老建筑物,我們姑且不談,只對十六至十八世紀的藝術(shù)概貌稍加考察,便會發(fā)覺同樣衰頹和敗落的現(xiàn)象。自從弗朗索瓦二世起,建筑物的藝術(shù)形式便逐漸消失了,崛起的是幾何形式,那樣子真像一個瘦得皮包骨頭的病人的骨架。建筑藝術(shù)的優(yōu)美線條,讓位給幾何圖形那種冷漠無情的線條。建筑物不再成為一座建筑物,而是一個多面體。不過,為了掩飾這種赤身**的丑態(tài),建筑藝術(shù)倒也煞費苦心。不妨看一看,羅馬式的三角楣當中鑲嵌著那希臘式的三角楣,或者相互錯雜。千篇一律老是萬神祠混和著巴特農(nóng)神廟,老是羅馬圣彼得教堂的式樣。不妨再看一看亨利四世時代那種邊角用石頭砌成的磚房、王宮廣場、太子廣場。再看一后路易十三時代的那些教堂,胖嘟嘟,矮墩墩,扁塌塌,蜷縮一團,還加上一大圓頂,活像一個駝背一樣。再瞧一瞧那馬扎蘭①式的建筑藝術(shù),那座四邦大學②真是意大利式的劣制品。瞧一瞧路易十四時代的那些宮殿,堪稱朝臣們的長排營房,死板,-陰-森、令人生厭。最后,還再瞧一下路易十五時代的宮殿,飾滿菊苣花形和通心粉似的細條紋,古老的建筑藝術(shù)本來已是風燭殘年,缺牙豁口,卻要打扮得花里花俏,加上那般疣子和霉菌,結(jié)果反而面目皆非了。從弗朗索瓦二世到路易十五,建筑藝術(shù)的病癥正以幾何級數(shù)劇增,藝術(shù)只成了裹在骨頭上的一層皮而已,悲慘地奄奄一息了。
①四邦大學指索邦大學,即巴黎大學的前身。
②馬扎蘭(1602—1661),意大利人,紅衣主教,曾被路易十三任為首相。
與此同時,印刷術(shù)的景況又如何呢?全部離開建筑藝術(shù)的生命力,都來歸附于印刷術(shù)。隨著建筑藝術(shù)每況愈下,印刷術(shù)擴展壯大了。人類思想本來花費在建筑上面的大批力量,從此全用于書籍。于是從十六世紀起,在建筑藝術(shù)敗落的同時而壯大起來的印刷術(shù),便與它進行角逐,并把它置于死地。到了十七世紀,印刷術(shù)的天下已定,大功告成,坐穩(wěn)了江山,可以歡天喜地,向世界宣告一個偉大文藝世紀的到來。到了十八世紀,在路易十四宮廷里長期得到休養(yǎng)的印刷術(shù),重新操起路德的古劍,武裝了伏爾泰,氣勢洶洶地猛沖過去,向古老的歐洲發(fā)起進攻,其實,印刷術(shù)早已把歐洲的建筑表現(xiàn)方式消滅了。到了十八世紀行將結(jié)束時,印刷術(shù)已摧毀了一切。直到十九世紀,重建才開始了。
然而,我們不妨現(xiàn)在要問一下,三個世紀以來,這兩種藝術(shù)中到底是哪一種真正代表了人類思想呢?是哪一種把人類思想表達出來呢?是哪一種不但表現(xiàn)了人類思想對文學和經(jīng)院哲學的種種癖好,而且還表現(xiàn)了其廣闊、深刻和普遍的運動規(guī)律呢?是哪一種既不間斷又不留空隙、時時刻刻與人類這行走著的千足怪物相迭合呢?究竟是建筑藝術(shù)還是印刷術(shù)?
當然是印刷術(shù)??蓜e搞錯了,建筑藝術(shù)已經(jīng)死了,永不復返地死了,它是被印刷的書消滅的,是因為它不能那么耐久而被消滅的,也是因為它過于昂貴而被消滅的。任何大教堂,造價就達十億之巨。請設想一下,需要多少投資,方能重寫建筑藝術(shù)這部書,方能重新在大地上星羅棋布地蓋起千萬座建筑,方能重返昔日的鼎盛時代,那時宏偉的建筑物成群,正如一個目擊者所云,“仿佛這個世界晃動著身子,扔掉了舊裝,穿上一身教會的白衣裳?!雹?br/>
(格拉貝·拉杜爾菲斯)
一本書一下子就印好了,所費無幾,而且還可以遠為流傳!人類的全部思想,如同水往低處流,都沿著這斜坡傾注,那又何足為怪呢?這并不是說建筑藝術(shù)再也不會在某個地方造起一座美麗的宏傳建筑,一件單獨的杰作。在印刷術(shù)統(tǒng)治下,確實還有可能不時看到一根圓柱 ②,我想那是由全軍用繳獲的大炮熔鑄而成的,就像在建筑藝術(shù)統(tǒng)治時期的《伊利亞特》和《羅芒斯羅》、《摩訶婆羅多》③和《尼伯龍根之歌》④一樣,都由全體民眾對許多行吟史詩加以兼收并蓄和融合而成的。二十世紀突然出現(xiàn)一位天才建筑家是可能的,正如十三世紀突然出現(xiàn)但丁一樣。不過到了那時,建筑藝術(shù)不再是社會的藝術(shù),集體的藝術(shù),支配的藝術(shù)了。人類的偉大詩篇,偉大建筑,偉大作品,不必再通過建筑形式去修建,而是利用印刷就可以了。
①《尼伯龍根之歌》,日耳曼史詩,大約形成于十二世紀,長達九千多詩句。
②《摩訶婆羅多》,古印度的敘事長詩,計十九卷,共十二萬章。
③指拿破侖鑄造的旺多姆銅柱。
④原著在這里附有這句引語的拉丁文原文,因內(nèi)容同一,故略。
從此以后,建筑藝術(shù)或許可能再復興,但再也不可能以它為主了。它將接受文學規(guī)律的支配,就像文學過去接受建筑藝術(shù)規(guī)律的支配那樣。這兩種藝術(shù)的各自地位是可以互相轉(zhuǎn)換的。在建筑藝術(shù)的統(tǒng)治時代,偉大詩篇固然寥若晨星,卻有如雄偉的建筑,這倒是千真萬確的。印度的毗耶娑①冗長繁雜,風格奇異,難以識透,宛如一座巨塔一般,埃及東部的詩歌,好比建筑物一樣,線條雄偉又穩(wěn)重;古希臘的詩歌,瑰麗,安謐,平穩(wěn)。基督教歐洲的詩歌,具有天主教的威嚴,民眾的樸實,一個復興時代的那種豐富多采和欣欣向榮。《圣經(jīng)》好似金字塔,《伊利亞德》好似巴特農(nóng)神廟,荷馬好似菲狄亞斯。十三世紀,但丁是最后一座羅曼式教堂;十六世紀,莎士比亞是最后一座哥特式大教堂。
至此為止,我們所說的必定是掛一漏萬,有失偏頗,但概括起來,人類有兩種書籍,兩種紀事,兩種約典,即營造術(shù)和印刷術(shù),也就是石寫的圣經(jīng)和紙寫的圣經(jīng)。這兩部圣經(jīng)在各個時代都是大大敞開著的,今天我們凝視它們,不免會緬懷花崗巖字體那種顯而易見的壯麗,緬懷那用柱廊、塔門、方尖碑寫成的巨大字母,緬懷那遍布世界的一座座人類筑成的高山,緬懷從金字塔直到鐘樓、從凱奧甫斯②直到斯特拉斯堡那悠悠歲月。應當重溫一下那寫在大理石書頁上的往昔歷史,應當不斷贊賞和翻閱建筑藝術(shù)這部巨著,不過,可別否認由繼起的印刷術(shù)所筑成的這座建筑物之偉大。
①凱奧甫斯,公元前二千六百五十年埃及國王,建造了最大的金字塔。
②毗耶娑,印度傳說中的圣人,詩人,曾譯為廣博仙人。相傳《吠陀》是由他編成的。
這座建筑物龐大無比。不知是哪位自命不凡的統(tǒng)計員曾經(jīng)計算過,要是把古騰堡以來所印出來的全部書籍,一本一本地摞起來,可以從地球一直堆到月球上去。不過,我們要說的并不是這種偉大。話又說回來,要是我們千方百計想對迄今為止的印刷全貌有個總的印象,這全貌難道不像一座豎立在全球上的廣大無邊的建筑嗎?人類至今仍不懈地從事這一建筑,它那碩大無朋的頭部還隱沒在未來的茫茫的云霧里哩。這是智慧的蟻巢;這是想象力的蜂窩,人類各種想象力宛如金色*的蜜蜂,帶著花蜜紛紛飛來了。這座建筑有千百層,到處可以看到其內(nèi)部縱橫交錯、十分巧妙的暗穴,個個都朝向樓梯欄桿。表層上,蔓藤花紋、圓花窗和花邊裝飾,比比皆是,令人目不暇接。每一作品,看起來似乎是那么隨心所欲,那么形單影只,其實各有其位置,各有其特點。整體是和諧的。從莎士比亞的大教堂直到拜倫的清真寺,成千上萬小鐘樓雜沓紛陳,充塞著這座一切思想結(jié)晶的大都市。在其底層,從前建筑藝術(shù)未曾記錄過的人類某些古老篇名,也被添寫上了。入口的左邊,刻著荷馬白大理石的古老浮雕,右邊刻著昂起七個頭的多種文字寫的《圣經(jīng)》。再過去是羅芒斯羅那七頭蛇,以及其他一些混雜的怪物,諸如《吠陀》和《尼伯龍根之歌》。而且,這座奇妙的建筑物始終并沒有竣工。
印刷機這一龐大的機器,不停地汲取社會的智液,不斷為這座建筑吐出新的材料。全人類都在手腳架上忙碌著,有才智的人個個都是泥水匠,最低微的人也堵洞的堵洞,壘石的壘石。雷蒂夫·德·拉·布雷東納①也背來他那一筐灰泥。天天都有新的一層磚石砌高起來。除了每個作家個人解囊獨特投資外,還有集體的貢獻。十八世紀貢獻了《百科全書》,大革命貢獻了《導報》。誠然,那也是一項與日俱增、永無止境地螺旋式往上堆積的工程;也是各種語言的混合,永不停息的活動,持續(xù)不懈的勞作,全人類的通力合作,保障智慧可以對付再次大洪水的泛濫和對付蠻族入侵的避難所。這是人類第二座通天的巴別塔。
①雷蒂夫·德·拉·布雷東納,即尼古拉·雷斯蒂夫(1734—1806),法國作家,其作品如《墮落的農(nóng)民或是城市的危險》(1775)、《我父親的一生》(1779)、《特殊念頭》1794—1797)曾名噪一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