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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巴黎圣母院

[法] 維克多·雨果 /

神秘師兄 上傳

第01章 古時司法公正一瞥

公元一四八二年,貴人羅貝爾·德·埃斯杜特維爾真是官運亨通,身兼騎士、貝納領地的領主、芒什省伊弗里和圣安德里兩地的男爵、國王的參事和侍從、巴黎的司法長官。其實,約在十年前,在一四六五年即彗星①出現(xiàn)的那一年十一月七日,他就奉諭擔任了司法長官這一美差了。這差使之所以名揚遐邇,與其說是官職,倒不如說是所賜的領地。若阿納·勒姆納斯就說過,這一官職不僅在治安方面權力不小,而且兼有許多司法特權②一個宮內侍從得到王上的委派,而且委派的詔書卻遠在路易十一的私生女與波旁的私生子殿下聯(lián)姻的時期,這在一四八二年可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兒。羅貝爾·德·埃斯杜特維爾接替雅克·德·維利埃為巴黎司法長官的同一天,讓·多維老爺接替埃利·德·托雷特老爺為大理寺正卿;讓·儒弗內爾·德·于爾森取代皮埃多爾·德·莫維利埃,繼任法蘭西掌璽大臣;雷尼奧·德爾芒取代皮埃爾·畢伊,繼任王宮普通案件的審查主管,叫畢伊懊惱萬分。

①原文為拉丁文。

②“這顆彗星出現(xiàn)時,博爾吉亞的叔父、教皇卡利克斯特曾下令民眾祈禱;它就是一八三五年重新出現(xiàn)的那顆慧星。”——雨果原注

博爾吉亞是羅馬的望族,出過兩個教皇,即卡利克斯特三世(1378—1458)和亞歷山大六世(1431—1503)?!g者注

然而,自從羅貝爾·德·埃斯杜特維爾擔任巴黎司法長官以來,正卿、掌璽大臣、主管不知更迭了多少人呵!但給他的詔書上寫著賜予連任,他當然一直保持著其職位。他拼命抓住這職位不放,同它化為一體,合而為一,以至于竟能逃脫了路易十一瘋狂撤換朝臣的厄運。這位國王猜疑成性*,愛耍弄人,卻又十分勤奮,熱衷于通過頻繁的委任和撤換來保持其權力的彈性*。此外,這位勇敢的騎士還為其子已經求得承襲他職位的封蔭,其子雅克·德·埃斯杜特維爾貴人作為騎士侍從,兩年前業(yè)已列在其父名字的旁邊。寫在巴黎司法衙門俸祿簿之首了。當然啦,這真是少有的隆恩!確實,羅貝爾·德· 埃斯杜特維爾是個好士兵,曾經忠心耿耿,高舉三角旗①反對過公益同盟,曾于一四××年王后蒞臨巴黎的那一天,獻給她一只奇妙無比的蜜餞雄鹿。還有,他同宮廷的御馬總監(jiān)特里斯唐·萊爾米特老爺的交情很好。因此羅貝爾老爺的日子過得非常舒心,非??旎睢?br/>
①即插在騎士長矛上端的旗子,上面標有騎士的封號。

首先,他有十分豐厚的官俸,還額外加上司法衙門民事案件和刑事案件書記室的收入,就好象其葡萄園里掛滿一串串葡萄,附的附,垂的垂;還有小堡的昂巴法庭民事和刑事訴訟案的收入,還不算芒特橋和科爾貝伊橋其種小額過橋稅,以及巴黎的柴禾捆扎稅、食鹽過秤稅。除此之外,還有一種樂趣,那就是帶著馬隊在城里巡視時,夾雜在那群穿著半紅半褐色*的助理法官和區(qū)警官們中間,炫耀他那身漂亮戰(zhàn)袍的樂趣,這戰(zhàn)袍雕刻在諾曼底地區(qū)瓦爾蒙修道院他的墳墓上,至今仍可以見到,他那頂布滿花飾的頭盔,在蒙列里也還可以見到。再則,他大權在握,可以稱王稱霸,手下掌管十二名捕頭,小堡的一名門衛(wèi)兼警戒,小堡法庭的兩名辦案助理,巴黎十六個地區(qū)的十六名公安委員,小堡的獄吏,四名有采邑的執(zhí)達吏,一百二十名騎馬捕快,一百二十名執(zhí)仗捕快,巡夜騎士及其巡邏隊、巡邏分隊、巡邏檢查隊和巡邏后衛(wèi)隊,所有這一切難道算不了什么嗎?他行使高級司法權和初級司法權,施行碾刑、絞刑和拖刑的權力,姑且不談憲章上所規(guī)定的給予對巴黎子爵領地、包括無尚榮光地及其所屬七個典吏封邑的初審司法權①,難道這也算不了什么嗎?像羅貝爾·德·埃斯杜特維爾老爺每天坐在大堡里那座菲利浦—奧古斯特式寬闊而扁平的圓拱下,做出種種判決,難道能想象得出有什么比這更美妙的嗎?他的妻子昂布魯瓦絲·德·洛蕾夫人名下?lián)碛幸蛔鶆e致的宅第,座落在加利利街王宮的附近,羅貝爾老爺白天忙于把某個可憐蟲打發(fā)到“剝皮場街那間小籠子”里去過夜,每晚習慣到那座別致的宅第去消除一天的勞頓,難道有什么比這更愜意的嗎?

①原文為拉丁文。

那種小籠子是“巴黎的司法官和助理法官們都愿意做為牢房用的,只有十一尺長,七尺四寸寬,十一尺高?!雹?br/>
羅貝爾·德·埃斯杜特維爾老爺不僅擁有巴黎司法官和子爵的特別審判權,而且還使出渾身解數,插手國王的最高判決。沒有一個略居高位的人,不是先經過他的手才交給劊子手斬首的。到圣安東的巴士底監(jiān)獄去把德·納穆爾公爵大人帶到菜市場斷頭臺的是他,把德·圣皮爾元帥大人帶到河灘斷頭臺的還是他;這位元帥被押赴刑場時滿腹憤恨,大喊大叫,這叫同法官大人眉開眼笑,樂不可支,他本來就不喜歡這位提督大人。

誠然,要論榮華富貴,要論名留青史,有朝一日能在那部有趣的巴黎司法官史冊上占有顯赫的一頁,上面所述的這一切已綽綽有余了。從那部史冊上可以得知,烏達爾·德·維爾內夫只在屠宰場街有一座府第,吉約姆·德·昂加斯特才購置大小薩瓦府第,吉約姆·蒂布把他在克洛潘街所有的房屋贈送給圣日芮維埃芙教堂的修女們,于格·奧布里奧才住在豪豬街大廈,以及其他一些家事記載。

然而,盡管有這么多理由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高高興興過日子,羅貝爾·德·埃斯杜特維爾老爺一四八二年一月七日清晨醒來,卻悶悶不樂,心情壞透了。這種心情從何而來的呢?

①“見一三八三年地籍冊”?!旯?。這里的尺為法國古尺,長度為三二五毫米。——譯者注

他自己要說也說不出來。是不是因為天色*灰暗?是不是因為他那條蒙列里式舊皮條不合適,束得太緊,司法官發(fā)福的貴體感到難受?是不是因為他看見窗下有幫游民,緊身短上衣里沒穿襯衫,帽子沒有了頂,肩搭褡褳,腰掛酒瓶,四個一排從街上走過去,還敢嘲笑他?是不是因為隱約預感到未來的國君查理八世來年將從司法官薪俸中扣除三百七十利弗爾十六索爾八德尼埃?看官可以隨意選擇。至于我們,我們倒傾向于認為,他之所以心情欠佳,就是因為他心情欠佳罷了。

再說,這是節(jié)日的第二天,大家都感到厭倦的日子,尤其對于負責把節(jié)日給巴黎造成的全部垃圾——本意和引義的垃圾——清除干凈的官吏來說更是如此,何況他還得趕去大堡開庭哩。話說回來,我們已經注意到,法官們通常在出庭的那一天,設法使自己心情不好,其目的是可以隨時找個人,借國王、法律和正義的名義,痛痛快快地往他身上發(fā)泄怨氣??墒?,法庭沒有等他就開庭了。他那班管民事訴訟、刑事訴訟和特別訴訟的副長官們,照例替他干了起來。自從早上八點起,小堡的昂巴法庭的一個-陰-暗角落里,在一道堅實的橡木柵欄和一堵墻壁中間,擠壓著幾十個男女市民,個個心曠神怡,旁聽司法長官大人的副手、小堡法庭預審法官弗洛里昂·巴伯迪安老爺對民事和刑事案件有點顛三倒四和隨隨便便的判決,這真是五花八門、叫人開心的一出好戲。

審判廳狹小,低矮,拱頂。大廳深處擺著一張百合花飾的桌子,一張雕花的橡木高靠背椅,那是司法長官的尊座,當時空著。左側是一只給預審法官弗洛里昂老爺坐的凳子。下邊坐著書記官,只見他漫不經心地涂寫著。對面是旁聽的民眾。門前和桌前站著司法衙門的許多捕快,個個穿著綴有白十字的紫毛絨的短披褂。市民接待室的兩個捕快身穿半紅半藍的萬圣節(jié)的短衣,站在大廳深處桌子后面一道緊閉的矮門前放哨。厚墻上只有一扇尖拱小窗,從窗上射進來一月的慘白光線,正照著兩張古怪的面孔:一張是刻在拱頂石上作為懸飾的石頭怪魔,另一張是坐在審判廳深處百合花上面的法官。

這位小堡的預審法官弗洛里昂·巴伯迪安老爺高坐在司法長官的公案上,兩側摞著兩疊卷宗,雙肘撐著頭,一只腳踏在純棕色*呢袍子的下擺上,臉孔縮在白羊羔皮衣領里,兩道眉毛被衣領一襯托,好像顯得格外分明,臉色*通紅,神態(tài)粗暴,眼睛巴拉巴拉直眨,一臉橫肉,威風凜凜,兩邊腮幫直垂到頷下連在一起。說真的,你們不妨把這一切綜合起來想象一下,便可知道這位法官的尊容了。

可是,預審法官是個聾子。這對一個預審法官來說,只是輕微的缺陷罷了。弗洛里昂雖然耳聾,卻照樣終審判決,而且判得非常恰如其份。真的,當一個審判官,只要裝做在聽的樣子就夠了,而這位可敬的預審法官對公正審判這唯一的基本條件是最符合不過了,因為他的注意力是絕對不會受任何聲音所干擾的。

況且在聽眾席上有一個人,鐵面無情,嚴密監(jiān)視著預審法官的舉止言行,他就是我們的朋友磨坊的約翰·弗羅洛,這個昨日的學子,這個行人,在巴黎肯定隨時隨地都能遇見他,只有在教授的講臺前面除外,不見其蹤影。

“喂!”他對身旁冷笑著的同伴羅班·普斯潘悄悄說道,就眼前的情景議論開了。“瞧,那是雅內敦·德·比松,新市場那個懶家伙的漂亮小妞!——活見鬼,這個老東西還判她的罪!這么說來,他不但沒有耳朵,連眼睛也沒有啦。她戴了兩串珠子,就罰了她十五索爾四德尼埃!這有點太重吧。法律嚴酷的條款①。那個是誰?是鎧甲匠羅班·謝夫—德—維爾!——就因為他滿師而成了這一行的師傅嗎?——那可是他付的入場費唄。 ——嘿!那些壞蛋當中還有兩位貴族哩!艾格萊·德·蘇安,于丁·德·馬伊。兩個騎士侍從,基督的身子呀②!?。∷麄兪且驗橘€骰子來著。什么時候才能在這里看見我們的學董受審呢?看見他被罰一百巴黎利弗爾送給國王才好哩!作為一個聾子——巴伯迪安真是聾得可以——這種巴伯迪安式的聾子可是穩(wěn)扎穩(wěn)打吶!——我真想成了我當副主教的哥哥,要是那樣的話,我就不會去賭|博,白天也賭,夜里也賭,活著賭,死也賭,連襯衣都輸光了,就拿我的靈魂做賭注!——圣母?。∵@么多姑娘!一個接一個,可愛的小妞們!那是昂布魯瓦絲·萊居埃爾!那是芳名叫佩依芮特的伊莎博!那是貝拉德·吉羅寧!上帝可作證,她們個個我全認識!罰款!罰款!這下可好,誰教你們扎著鍍金的腰帶呢!十個巴黎索爾!騷娘們!——唉!這個老丑八怪法官,又聾又蠢!唉!弗洛里昂這笨蛋!唉!巴伯迪安這蠢貨!瞧他儼然在宴席上!吃著訴訟人的肉,吃著官司案件,吃著,嚼著,吃得肚脹,撐得腸滿。

①原文為拉丁文。

②原文為拉丁文。

什么罰金啦,無主物沒收啦,捐稅啦,貢錢啦,薪俸啦,損害賠償啦,拷問費啦,牢房費啦,監(jiān)獄看守費啦,鐐銬費啦,不一而足,對他來說,這種種榨取就像圣誕節(jié)的蛋糕和圣約翰節(jié)的小杏仁餅!瞧瞧他,這頭豬!——哎喲,好呀!又是一個賣弄風情的娘兒!那是芳名叫蒂波德的蒂波,分毫不差,正是她!——因為她從格拉提尼街出來!——那個少爺是誰?吉埃弗魯瓦·馬波納,執(zhí)大弩的精騎兵。他是因為咒罵上帝?!幰粤P金,蒂波德!處以罰金,吉埃弗魯瓦!兩人統(tǒng)統(tǒng)被罰款!這個老聾子!他準把兩個案子搞混了,十拿九穩(wěn),一定是罰那姑娘罵人,罰那精騎兵賣|婬*了!——注意,羅班·普斯潘!他們要帶什么人來啦?瞧那么多捕快!丘必特啊!所有的獵犬都出動了,想必打到一只大獵物。一個野豬吧!——果然是一頭野豬,羅班!真是野豬一頭?!疫€是一頭呱呱叫的哩!——赫拉克勒斯?、?!原來是我們昨天的君王,我們的狂人教皇,我們的那個敲鐘人,那個獨眼龍,那個駝子,那個丑八怪!竟是卡齊莫多!……”

一點不錯。

正是卡齊莫多,被縛得緊緊的,扎得實實的,捆得牢牢的,綁得死死的,而且還嚴加看守。一隊捕快把他團團圍住,巡防騎士也親自上陣。這位騎士披鎧帶甲,胸前繡有法蘭西紋章,后背繡有巴黎的紋章??R莫多身上除了畸形外,則絲毫沒有什么足以說明值得人家如此大動干戈的理由了。他臉色*-陰-沉,默不作聲,安安靜靜,唯有那只獨眼不時稍微瞅一下身上的五花大綁,目光-陰-郁而憤怒。

①古希臘神話中的大力神。

他用同樣的目光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可是眼神那樣暗淡無光,那樣無精打采,女人們見了都對他指指點點,一個勁地笑開了。

這時,預審法官弗洛里昂老爺仔細翻閱著由書記官遞給他的對卡齊莫多的控告狀,而且匆匆過目之后,看上去聚精會神地沉思了一會兒。他每次審訊時,總要這樣小心謹慎地準備一下,對被告人的姓名、身份和犯罪事實,都事先做到心中有數,甚至被告人會怎樣回答,應當如何予以駁斥,也都事先設想好了,所以審訊時不論如何迂回曲折,最終總能脫身出來,而不會太露出他耳聾的破綻,對他說來,狀紙就像盲人犬。萬一有什么前言不對后語,或者有什么難以理解的提問,從而暴露了其耳聾的殘疾,有些人卻把這些情況看成莫測高深,另有些人看成愚不可及。深奧也罷,愚蠢也罷,反正絲毫無損于司法官的體面,因為一個法官不管被看成莫測高深或者愚不可及,總比被認為是聾子要好得多。因此他老是小心翼翼地在眾人面前掩飾其耳聾的毛病,而且通常瞞得天衣無縫,竟連他對自己也產生了錯覺。其實,這比人們想象得要容易得多。駝子個個都愛昂頭走路,結巴子個個都愛高談闊論,聾子個個都愛低聲說話。至于弗洛里昂呢,他頂多只認為自己的耳朵有一丁點兒背聽而已。關于這一點,這還是他在捫心自問和開誠布公時向公眾輿論所做的唯一讓步哩。

于是,他把卡齊莫多的案子反復推敲之后,便把腦袋往后一仰,半閉起眼睛,裝出一副更加威嚴、更加公正的樣子,這樣一來,此時此刻,他就完全又聾又瞎了。這是兩個必備的條件,否則,他就成不了十全十美的法官啦。他就是擺出這副威嚴的姿態(tài),開始審訊了。

“姓名?”

然而,這倒是一樁從未為“法律所預見”的情況:一個聾子將審訊另一個聾子。

卡齊莫多壓根兒聽不到在問他什么,照樣盯著法官沒有應聲。法官由于耳聾,并且壓根兒不知道被告也耳聾,便以為他像通常所有被告那樣已經回答了問題,隨即又照??贪搴捅孔镜赝聠枺骸昂芎?。年齡?”

卡齊莫多依然沒有回答。法官以為這個問題已經得到了滿意的回答,便繼續(xù)問下去。

“現(xiàn)在回答,你的身份?”

依然默不作聲。這時聽眾開始交頭接耳,面面相覷。

“行了,”泰然自若的預審法官以為被告已經答完了他的第三個問題,便接著說道:“你站在本庭面前,被指控:第一,深夜擾亂治安;第二,欲行侮辱一個瘋女子的人身,犯有嫖*娼罪①;第三,圖謀不軌,對國王陛下的弓箭侍衛(wèi)大逆不道。上述各點,你必須一一說明清楚。——書記官,被告剛才的口供,你都記錄在案了嗎?”

①原文為拉丁文。

這個不倫不類的問題一提出來,從書記官到聽眾,哄堂大笑,這笑聲是那么強烈,那么瘋狂,那么富有感染力,那么異口同聲,連兩個聾子也覺察到了??R莫多聳了聳駝背,輕蔑地轉過頭來,而弗洛里昂老爺,也同他一樣感到驚訝,卻以為是被告出言不遜,答了什么話兒才引起聽眾哄笑的,又看見他聳肩,認為他回嘴頂撞是明擺著啦,遂怒沖沖地斥責道:

“壞家伙,你回答什么來的,憑你這一回答就該判絞刑!你知道在對什么人講話嗎?”

這種呵斥并不能制止全場爆發(fā)的笑鬧聲。大家反而覺得這一呵斥荒唐之極,牛頭不對馬嘴,甚至連市民接待室的捕頭們也狂笑了起來,本來這種人可以說是撲克牌的黑桃丁鉤,呆頭呆腦那副蠢相是他們身上的共同本色*。唯有卡齊莫多獨自很莊重,因為周圍發(fā)生的事兒,他壓根兒一無所知。法官大人越來越惱火,認為應該用同樣的腔調繼續(xù)審問,巴望通過這一招來剎一剎被告的氣焰,迫使他懾服,并反過來影響聽眾,迫使聽眾恢復對公堂的敬重。

“那么就是說,你明明是惡棍和盜賊,卻竟敢對本庭不恭,藐視小堡的預審法官,藐視巴黎民眾治安的副司法長官,他負責追究重罪、輕罪和不端行為,監(jiān)督各行各業(yè),取締壟斷,維護道路,禁止倒賣家禽和野禽,管理木柴和各種木材的稱量,清除城里的污垢和空氣中的傳染病毒,總而言之,孜孜不倦地從事公益事業(yè),既無報酬,也不指望有薪俸!我叫弗洛里昂·巴伯迪安,司法長官大人的直接幫辦,另外又是巡察專員、調查專員、監(jiān)督專員、考察專員、在司法公署、裁判所、拘留所和初審法庭等方面都擁有同等的權力,你可知曉!……”

聾子對聾子說話,哪能有個完。若不是大堂深處那道矮門突然打開了,司法長官本人走了進來,那么弗洛里昂老爺已經這樣打開了話匣,滔滔不絕,高談闊論,天才知道要說到什么地方、什么時候才能停住。

看見他進來,弗洛里昂老爺并沒有突然住口,而是半側過身去,把剛才對卡齊莫多蓋頭劈腦的訓斥,猛然掉轉話鋒,對準司法長官,說道:“大人,在庭的被告公然嚴重藐視法庭,請大人嚴懲不貸?!?br/>
話音一落,一屁股坐下,上氣不接下氣,擦了擦汗,汗珠從額頭上一大滴一大滴往下淌,好像撲簌簌的眼淚,把攤在他面前的案卷都弄濕了。羅貝爾·德·埃斯杜特維爾大人皺了一下眉頭,向卡齊莫多做了一個手勢,以示警告,手勢專橫武斷,用意十分明顯,那個聾子這才多少有點明白了。司法長官聲色*俱厲,向他發(fā)話:“你倒底干了什么勾當才在這里的,狂徒?”

可憐的家伙以為司法長官是問他的姓名,便打破一直保持著的沉默,用嘶啞的喉音應道:“卡齊莫多?!?br/>
這一回答與提問真是風馬牛不相及,又引起哄堂大笑,把羅貝爾大人氣得滿臉通紅,喊道:“你連我也敢嘲弄嗎,十惡不赦的惡棍?”

“圣母院的敲鐘人?!笨R莫多再回話,以為該向法官說明他是什么人。

“敲鐘人!”司法長官接著說道。前面我們已經說過,他一早醒來就心情壞誘了,動輒可以使他火冒三丈,豈用得著這樣離奇古怪的應答呢!“敲鐘的!我要叫人把你拉去巴黎街頭示眾,用鞭子抽打,把你脊肩當鐘敲。聽見了沒有,惡棍?”

“您想要知道我多大了,我想,到今年圣馬丁節(jié)就滿二十歲了?!笨R莫多說道。

這下子,真是豈有此理,司法長官再也受不了了。

“??!壞蛋,你竟敢嘲弄本堂!執(zhí)仗的眾捕快們,快給我把這家伙拉到河灘廣場的恥辱柱去,給我狠狠鞭打,在輪盤上旋轉他一個鐘頭。這筆賬非跟他清算不可!本官命令四名法庭指定的號手,把本判決告諭巴黎子爵采邑的七個領地?!?br/>
書記官隨即迅速草擬判決公告。

“上帝肚皮呵!瞧這判得有多公正呀!”磨坊的約翰·弗羅洛這小個兒學子在角落里嚷叫了起來。司法長官回過頭來,兩只閃閃發(fā)亮的眼睛又直勾勾盯著卡齊莫多,說道:“我相信這壞家伙說了上帝肚皮!書記官,再寫上因褻瀆圣靈罰款十二巴黎德尼埃,其中一半捐贈圣厄斯塔舍教堂,以資修繕,我就是特別虔敬圣厄斯塔舍?!?br/>
不一會功夫,判決書擬好了。內容簡單扼要。那時,巴黎子爵司法衙門的例行判決書,還沒有經過庭長蒂博· 巴伊耶和王上的律師羅歇·巴爾納的加工潤飾,還沒有受到十六世紀初期這兩個法學家在判決書中那種儼如密林般文體的影響,滿紙充塞詭辯遁辭和繁瑣程序。一切都是明確,簡便,直截了當。人們從中可以徑直走向目的地,每條小道見不到荊叢和彎曲,一眼便可以望見盡頭是輪盤呢,還是絞刑架,或者是恥辱柱??傊?,人們起碼知道自己向何處去。

書記官把判決書遞給司法長官。司法長官蓋了大印,隨即走出去繼續(xù)巡視其他法庭,當時的心態(tài)想必恨不得就在那一天把巴黎的所有監(jiān)牢都關滿人。約翰·弗羅洛和羅班·普斯潘暗暗發(fā)笑??R莫多把這一切看在眼里,神情冷漠而又詫異。

正當弗洛里昂·巴伯迪安老爺宣讀判決書準備簽字的時候,書記官突然對被判罪的那個可憐蟲動了惻隱之心,希望能替他減點刑,便盡可能湊近預審法官的耳邊,指著卡齊莫多對他說:“這個人是聾子?!?br/>
他本來希望,這種共同的殘疾會喚起弗洛里昂老爺的關心,對那個犯人開恩,然而,我們前面已經注意到,首先,弗洛里昂老爺并不愿意人家發(fā)覺他耳聾;其次,他的耳朵實在太不中用了,書記官對他說的話兒,他連一個字都沒有聽清,而他卻偏要裝出聽見的樣子,于是應道:“??!啊!那就不同了。我原來還不知道此事哩。既是這樣,那就示眾增加一個小時?!?br/>
隨即在修改過的判決書上簽了字。

“活該!”羅班·普斯潘說道,他一直對卡齊莫多懷恨在心?!斑@可以教訓教訓他,看他以后還敢不敢欺侮人!”






第02章 老鼠洞
昨天為了跟蹤愛斯梅拉達,我們同格蘭古瓦一道離開了河灘廣場,現(xiàn)在請看官允許我們再回過來談一談這個廣場吧。

此時是上午十點鐘。廣場上一切表明這是節(jié)后的翌日。石板地面上,滿目是垃圾、綢帶、破布、冠飾的羽毛、火炬的蠟滴,公眾饕餮的殘滓。如前所述,許多市民四處游蕩,用腳踢著焰火的余燼,站在柱子閣前面心蕩神移,回想昨日那些華麗的幃幔,至今猶余興未盡,把懸掛幃幔的釘子也盡情觀賞。賣蘋果酒和草麥酒的商販,滾動著酒桶在人群中穿來穿去,一些有事在身的行人來往匆匆。店家站在店鋪門前交談,相互打招呼。大家七口八舌,談論節(jié)日啦,使臣啦,科珀諾爾啦,狂人教皇啦,個個爭先恐后,看誰能說得最詳細,笑得最開心。就在這時候,恥辱柱的四邊剛有四個騎馬的捕快設崗,一下子把分散在廣場上的一大部分民眾吸引到他們周圍來了。這些民眾為了觀看一次小小的施刑,只好活受罪,站在那里一動也不動,心里悶得慌。

看官已經觀賞了廣場上各處正在上演的這幕熱烈的鬧劇,如果現(xiàn)在把視線移向河岸西邊角上那座半哥特式半羅曼式的古老的羅朗塔樓,就會發(fā)現(xiàn)其正面拐角處有一本公用的祈禱書,裝飾華麗,頂上有披檐可以擋雨,周圍有道柵欄可以防盜,卻可以讓人伸手進去翻閱。這本祈禱書旁邊有尖拱形的一個小窗洞,窗外有兩根鐵條交叉護住,窗口朝向廣場;這是一間小屋子的唯一窗洞,空氣和陽光就從這窗洞進到屋里面;這間斗室沒有門,它是從塔樓底層的厚墻上開鑿而成的。室內清幽,寂靜,尤其外面恰好是全巴黎最擁擠、最喧鬧的廣場,這時游人云集,人聲沸騰,因而室內的清幽顯得益發(fā)深沉,寂靜也更加死氣沉沉了。

將近三百年來,這間小屋在巴黎是名聞遐邇的。當初,羅朗塔樓的主人羅朗德夫人為了悼念在十字軍征戰(zhàn)中陣亡的父親,在自家宅第的墻壁上叫人開鑿了這間小屋,把自己幽禁在里面,永遠閉門不出,后來索性*把門也堵死了,不論嚴冬炎夏,只有那個窗洞一直開著。整座宅第,她僅僅留下這間小屋,其余的全獻給窮人和上帝。這個悲痛欲絕的貴婦就在這提前準備好的墳墓里等死,等了整整二十年,日夜為父親的亡靈禱告,睡時就倒在塵灰里,甚至連用塊石頭做枕頭也不肯,終日穿著一身黑色*粗布衣,只靠好心的過路人放在窗洞邊沿上的面包和水度日。這樣,她在施舍別人之后,也接受別人的施舍了。臨終時,即在遷入另一座墳墓之際,她把原先的這個墳墓就永遠留給了那些傷心的母親、寡婦或女兒,因為她們會有許多悔恨要為別人或者自己祈求上帝寬恕,寧愿把自己活活埋葬在極度痛苦或嚴酷懺悔之中。她同時代的窮人用眼淚和感恩來哀悼她,但他們深為遺憾的是這位虔誠女子,由于沒有靠山,沒能被列為圣徒。他們當中那些有點叛經離道的人,希望天堂里辦事會比羅馬容易些,既然教宗不予恩準,便索性*為亡人祈求上帝了。大多數人紀念羅朗德夫人只是把它看做是神圣的,把他的破舊衣裳當做圣物。巴黎城也為了紀念這位貴婦,特地在那間小屋的窗洞旁邊,安放了一本公用的祈禱書,讓過路的行人隨時停下來,哪怕僅僅祈禱一下也好;讓人們在禱告時想到給予布施,以便那些繼羅朗德夫人之后隱居在這個洞穴的可憐隱修女,不至于完全因饑餓和被遺忘而死。

中世紀的都市里,這類墳墓并不稀少。就在最熙來攘往的街道,最繁華喧鬧的市場,甚至就在路中央,在馬蹄下,在車輪下,時常可以發(fā)現(xiàn)那么一個地洞、一口井、一間堵死并圍著柵欄的小屋,里面有個生靈日夜在祈禱,自愿在某種無休無止的悲嘆之中,在某種莫大的悔罪之中度過一生。這種介乎房屋與墳墓、市區(qū)與墓地之間類似中間環(huán)節(jié)的可怕小屋,這個隔絕于人世、生如同死的活人,這盞在黑暗中耗盡最后一滴油的燈,這線搖曳在墓穴里的余生之光,這石匣里的呼吸聲、說話聲和無休無止的禱告聲,這張永遠朝向冥間的臉孔,這雙已被另一個太陽照亮的眼睛,這對緊貼著墓壁的耳朵,這禁錮在軀殼中的靈魂,這禁錮在囚牢里的軀殼,這緊裹在軀殼與花崗巖雙重壓迫下的痛苦靈魂的呻吟,所有這一切離奇古怪的現(xiàn)象在今天可以引起我們各種各樣的思考,然而在當時卻絲毫也不為群眾所覺察。那個時代,人們虔誠有余,卻缺乏推理和洞察力,對于一件信教行為,是不會顧及這么多方面的。他們籠統(tǒng)看待事物,對犧牲大力頌揚,敬仰之至,必要時還奉為神圣,但對這犧牲所忍受的痛苦,卻從不加分析,只是微不足道地表示一點憐憫罷了。他們不時送給悲慘的苦修者一點食物,從窗洞口看一看他是否還活著,從不過問其姓名,也不清楚他奄奄待斃已經多少年頭了。要是陌生人問起這個地洞里逐漸腐爛的活骷髏的什么人,如果是男的,旁邊的人便簡單地應一聲:“是個隱修士。”如果是女的,就應一聲:“是個隱修女。”

人們那時就是這樣看待一切的,用不著什么玄學,用不著夸夸其談,用不著放大鏡,一切全憑肉眼觀察。無論對于物質世界,還是精神世界,顯微鏡當時還沒有發(fā)明出來哩。

況且,雖說人們對遁世隱修不足為奇,這類事例如前所述,在各個城市當中也確實司空見慣。巴黎這類專為祈禱上帝和進行懺悔的小屋子就相當多,幾乎全有人居住。真的,教士們處心積慮,不讓這類小屋子空著,要是空著,那就意味著信徒們的熱情冷卻了,所以一旦沒有懺悔的人,便把麻風病人關進去。除了河灘廣場那間小屋外,鷹山還有一間,圣嬰公墓的墓穴里還有一間,另一間已搞不清在什么地方了,我想也許在克利雄府邸吧。還有好些在其他許多地方,由于其建筑已經湮沒,只能從傳說中找到其痕跡。大學城也有其隱修所,就在圣日芮維埃芙山上,住著中世紀一個像約伯①那樣的人,每天在一道水槽深處的糞堆上唱著懺悔的七詩篇,唱完了又從頭開始,夜間唱得更響亮②,就這樣唱了整整三十年。時至今日,考古學家走進了能言井街,覺得還能聽見他的歌聲呢!

我們這里單表羅朗塔樓的那間小屋,應當說它從來沒有斷過隱修女。羅朗德夫人死后,難得空過一兩年。許多女人到這里來,哭父母的哭父母,哭情人的哭情人,哭自己過失的哭自己過失,一直哭到死為止。喜歡說俏皮話的巴黎人,什么都要插手,甚至與他們毫不相干的事情也要管,硬說在這些女人當中很少看到寡婦。

按照當時的風尚,用拉丁文在墻上刻著一個題銘,向識字的過路人指明這間小屋的虔誠用途。在門的上方寫著一句簡短的格言來說明一座建筑物的用途,這種習俗一直延至十六世紀。因此,今天在法國,人們還可以看到在圖維爾領主府邸的牢房小門上方寫著肅穆等候③;

①原文為拉丁文。

②原文為拉丁文。

③據《舊約全書·約伯記》記載,天降災難給約伯,他苦行懺悔,終于得救。

在愛爾蘭的福特斯居城堡大門上方的紋章下面,寫著強大的盾牌,領袖的救星①;在英格蘭,庫倍伯爵好客的府宅的大門上方寫著賓至如歸②。

這是因為在當時,任何一座建筑物都是一種思想的體現(xiàn)。

羅朗塔樓那間砌死的小屋子沒有門,所以在窗洞上方用羅曼粗大字母刻著兩個詞:你,祈禱。③

老百姓看事物全憑見識,不會講究那么多微妙之處,寧愿把路易大王④說成是圣德尼門,便把這個-陰-森潮濕的洞穴取名為老鼠洞。這個叫法雖不如前面那一個高雅,倒反而生動得多。

①原文為拉丁文。

②原文為拉丁文。

③原文為拉丁文。

④原文為拉丁文。





第03章 一塊玉米餅的故事
這個故事發(fā)生的時期,羅朗塔樓的那間小室是住著人的。

看官要是想知道是誰住在里面,那只要聽一聽三個正派的婦道人家的談話就明白了。在我們把看官的注意力引到老鼠洞的時候,這三個婦道人家恰好沿著河岸,一起從小堡向河灘廣場走過來。

其中兩個從衣著來看,是巴黎的殷實市民。柔軟的雪白縐領,紅藍條紋相間的混紡粗呢裙子,腿部緊裹著羊毛編織的白襪子,腳踝處飾著彩繡,黑底方頭的褐色*皮鞋,特別是她們的帽子,就是香帕尼地區(qū)婦女至今還帶的那種尖角帽,飾滿綢帶、花邊和金屬箔片,簡直可以同俄國禁衛(wèi)軍的榴彈兵的帽子相匹敵,所有這一切都表明這兩個女子屬于富裕的商婦階層,其身份介于如今仆役們稱之為太太和夫人之間。她們既沒有戴金戒指,也沒有戴金十字架,這很容易看出,那并非由于她們家境貧寒,而只是天真地害怕被罰款的緣故。另一個同伴的打扮也不差上下,只是在衣著和姿態(tài)方面有著某種難以名狀的東西,散發(fā)著外省公證人妻子的氣息。從她把腰帶高束在臀部之上的樣子來看,她好久沒到巴黎來了。除此之外,她的縐領是打褶的,鞋子上打著綢帶結子,裙子的條紋是橫的而不是直的,還有其他許多不倫不類的裝束,叫高雅趣味的人大倒胃口。

頭兩位向前走著,邁著巴黎女子帶領外省婦女游覽巴黎的那種特別步履。那個外省女子手拉著一個胖男孩,男孩手里拿著一大塊餅。

我們很抱歉還得加上一筆:由于季節(jié)嚴寒,他竟把舌頭當手帕使用了。

這孩子硬是被拖著才走,正如維吉爾所說的,步子并不

穩(wěn)重①,老是絆跤,惹得他母親大聲嚷叫,事實上,他眼睛只盯著手里的餅,并不注意看路。

①原文為拉丁文。

大概由于某種的重大的原由,他才沒有去咬那塊餅,只是深情地把它看來看去。其實,這塊餅本來應該由他母親來拿的,卻把胖娃娃變成了坦塔洛斯①,真有點殘忍了。這時三位佳婦(因為“夫人”一詞當時只用于貴婦)一起說開了。

“快點走,馬伊埃特大嫂?!比酥凶钅贻p也是最胖的一個對外省來的那個女子說道?!拔艺媾挛覀內ミt了,剛才聽小堡的人說,馬上就要把他帶到恥辱柱去啦。”

“唔!得了,烏達德·繆斯尼埃大嫂,瞧你說什么來的呀!”

另個巴黎女子接著說?!八趷u辱柱待兩個鐘頭哩。我們來得及。親愛的馬伊埃特,你見過刑臺示眾嗎?”

“見過,在蘭斯?!蓖馐∨討?。

“呵,得了!你們蘭斯的恥辱刑柱那算什么玩藝兒?不過是一只蹩腳籠子,只用來懲罰一些鄉(xiāng)下人罷了。那真是了不起呀!”

“何止鄉(xiāng)下人!”馬伊埃特說道?!霸谀亟q市場!在蘭斯!我們見過許多罪大惡極的殺人犯,他們弒父殺母吶!哪里只是鄉(xiāng)下人!你把我們看成什么人啦,熱爾維絲?”

這外地女子為了家鄉(xiāng)恥辱柱的名聲,真的快要生氣了,幸虧烏達德·繆斯尼埃大嫂識趣,及時掉轉了話題。

“對啦,馬伊埃特大嫂,你認為那些弗朗德勒御使怎么樣?蘭斯也見過這么漂亮的御使嗎?”

“我承認,要看這樣的弗朗德勒人,只有在巴黎吶?!瘪R伊埃特應道。

①古希臘神話中的人物,因得罪眾神,被罰永受饑渴之苦。

“御使團當中有個身材魁梧的使臣是賣襪子的,你看到了嗎?”烏達德問道。

“看到了?!瘪R伊埃特答道?!八钕駛€薩圖爾努斯①?!?br/>
“還有那個大胖子,面孔像個光溜溜的大肚皮,也看見啦?”熱爾維絲再問道?!斑€有那個矮個子,小眼睛,紅眼皮,眼皮像缺刻的葉子,睫毛蓬亂,跟毛球似的?”

“他們的馬才好看哩,全按照他們國家的方式打扮的!”烏達德說道。

“?。∮H愛的,”外省來的馬伊埃特打斷她的話,輪到她擺出一副神氣的樣子?!耙悄阍诹荒辏词四昵霸谔m斯舉行加冕典禮時,親眼看見那班王侯和王上隨從的乘騎,那不知道你會有何感想呢!馬鞍和馬披,形形色*色*,有大馬士革呢的,金絲細呢的,全鑲有黑貂皮;也有天鵝絨的,鑲著白鼬皮;還有的綴滿金銀制品,掛著粗大的金鈴銀鈴!那要花費多少錢呀!騎在馬上的年輕侍從,個個多么標致呀!”

“就算是這樣,”烏達德大嫂冷淡地反駁道,“還是弗朗德勒使臣的馬來得漂亮,而且他們昨天到市政廳赴巴黎府尹大人的晚宴,酒肴才豐盛哩,有糖杏仁啦,肉桂酒啦,珍饈啦,以及其他種種山珍海味啦。”

“說到哪里去啦,我的好鄰居?”熱爾維絲嚷道?!案ダ实吕帐钩紓兪窃谛〔ㄅ詫m紅衣主教大人府用膳的?!?br/>
“不對。在市政廳!”

“不是。在小波旁宮!”

①古希臘神話中農林神,長著羊角和羊蹄。

“明明是在市政廳,”烏達德尖刻地接著說,“還是斯古拉布爾大夫用拉丁文向他們致詞的,把他們聽得心里樂滋滋的。這是我丈夫——由法院指定的書商——親自告訴我的?!?br/>
“明明是在小波旁宮,”熱爾維絲也激動地回敬道,“紅衣主教大人的總管贈送他們的禮品有:十二瓶半升的肉桂滋補酒,有白的,淡紅的,朱紅的;二十四大盒里昂的蛋黃雙層杏仁糕;二十四支大蠟燭,每支足有兩磅重;六桶兩百升的波納葡萄酒,白的和淡紅的,那是世上最好的美酒。這可是千真萬確的,是從我丈夫那兒聽來的,他是市民接待室的五什長,今天早上他還把弗朗德勒使臣同博雷特—約翰的使臣以及特雷比宗德皇帝的使臣做了一番比較,這些使臣是前朝時從美索不達米亞到巴黎來的,耳朵上都戴著耳環(huán)哩?!?br/>
“他們確實是在市政廳用膳的,”烏達德聽到這番炫耀的話有點按捺不住了,反駁道,“從沒有人見過那樣闊綽的酒肉和杏仁糕?!?br/>
“我呀,還可以告訴你,他們是在小波旁府邸由城防捕頭勒·塞克服侍用膳的,而你恰好在這一點上搞錯了。”

“在市政廳,錯不了!”

“在小波旁,親愛的!準沒錯,還用幻燈照亮大門廊上希望那兩個字哩?!?br/>
“在市政廳!市政廳!準沒錯,于松·勒·瓦爾甚至還吹奏笛子來著呢。”

“告訴你,不是!”

“告訴你,就是!”

“給我聽著,不是!”

肉墩墩的烏達德正要還口,眼看這場爭吵就可能要變成動手互相揪頭發(fā)了,正在這當兒,幸虧馬伊埃特突然喊道:

“你們快看呀,那邊橋頭上擠著那么多人!他們正在圍觀什么。”

“真的呢,”熱爾維絲說道,“我聽見手鼓聲哩。我看,準是愛斯梅拉達同她的小山羊在耍把戲啦。快,馬伊埃特!放大腳步,攥著孩子快走。你到巴黎就是來看新奇玩藝兒的,昨日看過了弗朗德勒人,今天該瞧一瞧埃及女郎?!?br/>
“埃及女郎!”馬伊埃特一邊說,一邊猛然折回去攥住兒子的胳膊?!吧系郾S?!她說不定會拐走我孩子的!——快來,厄斯塔舍!”

話音一落,拔腿沿著河岸向河灘廣場跑去,直到遠遠離開了那座橋。這時她拽著的孩子跌倒了,她這才停了下來,上氣不接下氣。烏達德和熱爾維絲趕了上來。

“那埃及女郎會偷你的孩子!你真是胡思亂想,離奇古怪?!睙釥柧S絲說道。

馬伊埃特一聽,若有所思地搖了搖頭。

“說來也奇怪,那個麻衣女對埃及女人也有同樣的看法?!睘踹_德提醒了一句。

“誰是麻衣女?”馬伊埃特問道。

“哦!就是古杜爾修女嘛?!睘踹_德應道。

“古杜爾修女又是誰?”馬伊埃特接著再問。

“你真是地道的蘭斯人,連這也不知道!”烏達德答道。

“就是老鼠洞的那個隱修女唄!”

“怎么!就是我們帶這個餅去給她的那個可憐女人嗎?”馬伊埃特問道。

烏達德點了點頭。

“正是。你等一下到了河灘廣場,就可以從她小屋的窗洞口看到她。她對那班敲著手鼓給人算命的埃及浪人,看法跟你一樣。她對吉普賽人和埃及人的這種恐懼心理,不知道因何而來的??墒悄?,馬伊埃特,一聽到吉普賽人和埃及人,就這樣沒命地逃跑,到底為什么?”

“唉!”馬伊埃特雙手抱著兒子的圓腦袋瓜,說道。“我可不想遭到像那個叫花喜兒的帕蓋特的那種遭遇。”

“??!那準是一個動人的故事,快講給我們聽聽,我的好人兒馬伊埃特?!睙釥柧S絲邊說邊挽起她的手臂。

“我倒是愿意,”馬伊埃特應道,“不過,你真是地道的巴黎人,才會連這件事也不知道。那我就說給你聽吧,可是用不著站在這里講呀。帕蓋特是個十八歲的俊俏姑娘,那時我也是,就是十八年前我也是,如今我卻是個三十六歲的母親,體態(tài)豐滿,容光煥發(fā),有丈夫,有兒子,要說帕蓋特今天不像我這樣,那全怪她自己,況且,打從十四歲起,她就悔之晚矣!其父親叫居貝托,蘭斯船上吟游詩人和樂師;查理七世加冕時,乘船沿著維爾河順流而下,從西勒里駕臨繆宗,貴婦人貞女①也在船上,那個在圣駕面前獻過藝的就是居貝托。

老父親去世時,帕蓋特還小得很,身邊只有母親了。她母親有個哥哥,即馬蒂厄·普拉東先生,是巴黎帕蘭一加蘭街一個黃銅器皿匠和鍋匠,去年剛亡故。你們看,她出身挺不錯的??上赣H是個老實巴交的婦道人家,只教帕蓋特做點針線活和小玩意兒,別的什么也沒有教她,然而她還是長大了,依舊很窮。母女倆就住在蘭斯沿河那條名為‘苦難街’上。

①即英法百年戰(zhàn)爭中法國女英雄貞德(約1412—1431)。

請注意這一點,我相信那正是帕蓋特不幸的根由。在六一年,即我們圣上路易十一愿上帝保佑——加冕的那一年,帕蓋特長得又活潑又俊俏,真是百里挑一,到處都叫她花喜兒。可憐的姑娘!她長著一口漂亮的牙齒,老是笑盈盈的,好露給人看。話說回來,愛笑的姑娘到頭來就得哭鼻子,美麗的牙齒到頭來就會糟蹋美麗的眼睛?;ㄏ矁壕褪侨绱?。她同母親相依為命,度日艱難。自從樂師死后,家境一落千丈,完全敗了,母女倆做一星期的針線活,所掙的錢超不過六德尼埃,還折合不到兩個鷹里亞①。想當初,居貝埃老爹逢到一次僅有絕無的加冕典禮,唱一支歌便能掙到十二巴黎索爾,這種良機到哪里去找呢?有一年冬天,就是六一年那個冬天,母女倆連根柴火棒兒也沒有,天氣又非常寒冷,把花喜兒凍得臉色*分外紅艷,男人們嘴上都掛著她名字:帕蓋特!有些人叫她帕蓋麗特②!她就走上墮落了。——厄斯塔舍,看你還敢咬那個餅!——有一個禮拜天,她上教堂去,脖子上掛著飾有金十字架的項鏈,一看就明白她完了。才十四歲!你們瞧瞧這種事!頭一個勾搭上的是住在蘭斯三公里外的科蒙雷伊的年輕子爵。接著是御前侍騎亨利·德·特里昂古老爺。隨后,就不那么露面了,是擊劍侍衛(wèi)希亞爾·德·博利翁;再后,每況愈下,是御膳的切肉侍仆格里·奧貝爾戎,太子殿下的理發(fā)師馬塞·德·弗雷皮,外號‘修士’的廚子王泰弗南;最后,一個不如一個,歲數大的、地位低的也行,隨便倒給了弦琴手吉約姆·拉辛,掌管路燈的蒂埃里·德·梅爾??蓱z的花喜兒,于是成了眾人的玩物。她這塊金幣的價值早已喪失,所值無幾了。還有什么好說的呢,兩位大嫂?就在六一年王上加冕的那一年,她還給丐幫大王墊被呢!——不錯,就是那一年!”

①意為雛菊。

②法國古銅幣名,一里亞相當于四分之一蘇(銅錢)。

說到這里,馬伊埃特眼淚盈眶,嘆息了一聲,揩掉一滴淚水。

“這算不上什么驚心動魄的故事,”熱爾維絲說,“我也看不出這一切與埃及人有什么相干,與孩子有什么相干?!?br/>
“別急!”馬伊埃特接著說下去?!罢f到孩子嘛,馬上就會有一個的?!诹?,到這個月圣保羅節(jié)已十六個年頭了,帕蓋特生了一個小女孩。不幸的女人!她高興極了。她早就期盼生個孩子。她的母親,那個只知道閉著眼睛裝做一無所知的老實女人,已經死了。在這人世間,帕蓋特再也沒有什么人可愛的,也沒有什么人愛她的了。自從開始墮落后五年間,花喜兒真是怪可憐見的,孑然一身,在這紅塵中無依無靠,到處被人指指戳戳,被街上的人叫罵,被捕役毆打,被那些一身破舊的男娃嘲弄。接著,年到二十,而對于賣弄風情的娘兒來說,二十歲已經人老珠黃了。放蕩營生越來越掉價,并不比從前賣針線活掙得多,每增添一條皺紋,便少了一個金埃居。冬天又變得很艱難了,爐子里又難得有木柴,食櫥里又難得有面包了。什么活計再也干不了,因為縱欲,人也變懶了,而變懶也就越縱欲,她越陷越深,再不能自拔了?!ダ酌椎谋咎蒙窀冈诮忉尀槭裁催@類女人比其他窮苦女人在年老時更受饑寒的折磨,至少是這么說的?!?br/>
“一點不錯,”熱爾維絲說道,“可是埃及人呢?”

“等一下嘛,熱爾維絲!”烏達德比較耐心聽,說道?!耙且婚_頭就和盤托出,那結尾還有什么可說的呢?繼續(xù)往下講吧,馬伊埃特,求求你啦。這個可憐的花喜兒!”

馬伊埃特接著往下講。

“她確實好不傷心,好不悲慘,終日用淚洗面,哭得兩邊腮幫都凹陷下去了。不過,由于蒙羞受辱,放蕩形骸,遭人唾棄,不由萌發(fā)一種念頭:假如這世上有某種東西或是某個人能讓她愛,也能愛她,那么她就不會那樣丟人現(xiàn)眼,不會那樣恣意輕薄,也不會那樣被人遺棄。這就必須是個孩子,因為唯有稚童才能那么天真無邪,對此毫不在意?!貌蝗菀撞耪J識到這一點的。在此之前她曾經竭力愛過一個小偷,他也是唯一可能會要她的男人,可是過不了多久,她發(fā)現(xiàn)這個小偷也瞧不起她?!蠓舶V情女子,總需要一個情郎或一個孩子來填補她們的心靈,要不然就非常凄慘了?!热徊豢赡苡袀€情郎,她便回心轉意,一心想要有個孩子,而且她虔誠之心始終并未泯滅,便把想生個孩子的愿望不斷禱告慈悲的上帝。誠之所至,慈悲的上帝憐憫了她,便賜給她一個女兒。她那快活的樣子,就不必說了,又是眼淚,又是愛撫,又是親吻,簡直發(fā)瘋了。親自給孩子喂奶,把自己床上唯一的一條被子拿去做襁褓,而她卻不再感到寒冷和饑餓了。她于是恢復了美貌,老姑娘成為年輕的母親。奸情復起,又有人來找花喜兒了,她那貨色*重新有人光顧了。她把這些下流勾當掙來的錢,統(tǒng)統(tǒng)拿去給女兒買小衣衫、小軟帽、圍涎、花邊襯衣、緞帽,卻連想也沒有想過給自己重買一條被子?!蛩顾嵯壬?,叫你別吃那個餅,你是怎的!——小阿妮絲,就是那個女孩洗禮時的教名,因為花喜兒不再有什么姓了,說來一點不假,小阿妮絲穿綢著錦,打扮得比多菲內①的公主還更加花枝招展!尤其是她那雙小鞋連國王路易十一肯定也沒有這樣的鞋子!那雙小鞋,是當母親的親手縫做和刺繡的,精細,各種裝飾之講究,不亞于慈悲圣母身上的袍子。這雙粉紅小鞋,真是說要有多可愛就有多可愛!只有我大拇指這么長,若不是看見孩子的小腳丫脫掉鞋子露了出來,真難相信那雙小腳能穿得進去。真的,那雙小腳是多么小巧,多么漂亮,多么粉紅呀!真賽過鞋面的粉紅緞子!——烏達德,等你有了孩子,你就會知道沒有什么能比得上那些小手小腳更好看的了?!?br/>
“我求之不得哩?!睘踹_德嘆氣說?!安贿^,得等安德里·

繆斯尼埃先生樂意呀?!?br/>
“而且,”馬伊埃特接著說,“帕蓋特的孩子不光是一雙腳好看而已。我見到這孩子時她才四個月,那真是心肝寶貝!一雙眼睛比嘴巴還大,一頭秀發(fā)又柔軟又烏黑,都已經卷曲了。等到她十六歲時,準是一個神氣活現(xiàn)、膚色*深褐的美人兒!她母親一天比一天更加發(fā)瘋似地愛她,撫摸她,親吻她,咯吱她,給她洗澡,把她打扮得花里花俏,差點沒把她吞吃下去!她為女兒高興得糊里糊涂,念念不忘上帝的恩德。尤其是女兒那雙玫瑰色*的漂亮小腳,真叫她無限驚訝,樂得發(fā)狂!老是把嘴唇貼在那雙小腳上面,再也無法放開。忽而給她穿上小鞋,忽而又把它脫下,說不盡的贊賞,道不完的驚奇,看一整天也嫌看不夠,滿懷愛憐,試著在床上教她學步,心甘情愿一輩子跪著,替這雙好似圣嬰耶穌的小腳穿鞋脫鞋?!?br/>
①法國東部的舊省名。

“這故事倒是挺動人挺好聽的,可是哪有埃及人呢?”急性*子的熱爾維絲嘀咕道。

“就有啦!”馬伊埃特回了她一聲?!坝幸惶欤m斯來了一伙騎馬的人,樣子挺古怪。這是一幫叫化子和流浪漢,由他們的公爵和伯爵帶領,浪跡天南地北。他們皮膚曬得發(fā)黑,頭發(fā)卷曲,耳朵上掛著銀耳環(huán),女人比男人還要丑,臉更黑,頭上什么也不戴,身上抱著一個丑惡的小鬼,肩上披著一塊用麻線織的粗布舊披巾,頭發(fā)扎成馬尾巴形狀。那些在她們腿上爬來爬去的孩子,連猴子見了都會嚇跑的。這是一群被逐出教門的人,直接從下埃及經過波蘭來到蘭斯。據說,教皇聽了他們懺悔之后,要他們在凡塵中連續(xù)漂泊七年,不許睡在床上,以示贖罪。所以他們稱為‘悔罪者’,一身臭氣。看樣子他們原是薩拉森人①,因此信奉朱庇特,并有權向所有戴十字架和法冠的大主教、主教和修道院主持索取十圖利弗爾,這是教皇一道訓諭給他們這樣規(guī)定的。他們是打著阿爾及爾國王和德意志皇帝的招牌來蘭斯給人算命的。你們可以想見單憑這一點,便足以禁止他們進入蘭斯城。于是,整隊人馬倒也樂意在布雷納城門邊安營,就住在至今還可以看見一座磨坊緊挨著從前石灰坑的那個土丘上。他們給人看手相,說得天花亂墜,真能夠預言猶大會當上教皇呢。不過,種種有關的流言蜚語也傳開了,說他們拐小孩,剪錢包,吃人肉。審慎的人勸那班傻瓜說:‘千萬可別去!’但自己卻悄悄跑去了。那真是一種狂熱。事實上,他們所說的一些事情,會叫紅衣主教吃驚的。那些埃及婆娘給孩子們看手相,根據異教徒和土耳其人的相術征象,頭頭是道,說出萬般奇跡來,做母親的聽了,無不為自己子女的富貴命而揚眉吐氣,得意洋洋。這個孩子會當皇帝,那個會當教皇,另個會當將領??蓱z的花喜兒,心頭癢癢的,很想知道自己的命運如何,漂亮的小阿妮絲有一天會不會當上亞美尼亞女皇或別的什么的,便把女兒抱去見那伙埃及人。那些埃及女人一眼見到這個女娃,交口稱贊,用手輕輕摸她,用污黑的嘴唇吻她,對她的小手驚嘆不已。咳!真把花喜兒說得心里樂開了花!埃及娘們對這小女孩的美麗小腳和美麗小鞋更是贊不絕口。這孩子還不滿一歲,已經嘰哩咕嚕學講話了,像小傻瓜似地朝她母親直笑。她胖乎乎,圓滾滾的,會做出許許多多天使般的可愛小動作來??墒?,一見到那些埃及婆娘,嚇得哇哇哭了起來。母親更熱烈地親她,聽到那班算命婆說小阿妮絲命中大貴,隨即抱著她走開了。小阿妮絲將成為一個絕代佳人,一個貞操女子,一個王后?;ㄏ矁夯氐搅丝嚯y街的閣樓上,覺得是抱著一個王后回來,說有多自豪就有多自豪。隔日,孩子在她床上睡覺——她一向同孩子睡在一起,她趁一會兒功夫,輕輕推開房門,讓它半掩著,悄悄跑到干旱街去找一個女街坊,把她女兒阿妮絲將來有一天會由英王和埃塞俄比亞大公親自服侍她用膳,以及其他種種驚人的事情,都搬給這女鄰聽。等她回到家,上樓時并沒有聽到孩子的哭鬧聲,心想: ‘這可好!孩子還沒有醒呢。’霍然間,發(fā)現(xiàn)房門大開,比她剛才離開時開大得多了,不管三七二十一,還是走了進去,可憐的母親,急忙跑到床上……孩子不見了,床上空空的。孩子一點蹤影也沒有,只見一只漂亮的小鞋掉在那里。她一下子沖出門外,撲到樓下,用頭撞墻,呼天喚地嚷道:‘我的孩子!誰看著我的孩子?誰抱走了我的孩子?’街上空空蕩蕩,她家的房子冷冷落落,沒有一個人影能告訴她什么。她跑遍全城,找遍大街小巷,整天到處亂竄,瘋了似的,神情恍惚,形容可怕,活像一頭丟了小仔們發(fā)瘋的野獸,到各家各戶的門窗上亂嗅一氣。她直喘粗氣,頭發(fā)散亂,樣子挺嚇人的,而且眼睛像冒著火,把眼淚都燒干了。見到行人,攔住嚷道:‘我的女兒!我的女兒!我漂亮的小女兒!誰把她還給我,我情愿做她的奴婢,做他的狗的奴婢,要是他愿意,吃我的心肝也行?!龅搅耸ダ酌捉烫玫纳窀?,對他說:‘神甫先生,我可以用手指頭去刨地,不過你得把我的孩子還給我!’——烏達德,這真叫人撕心裂肺,訟師蓬斯·拉卡布爾老爺是個鐵石心腸的人,我看見他也哭了?!?!可憐的母親!’晚上,她才回到家里來,就在她不在家時,有個女鄰看見兩個埃及婆娘抱著一包什么東西偷偷上樓去,隨后重新把門關好,走下樓來,就匆匆溜走了。她倆走后,便聽見帕藍特房里好像有孩子的哭叫聲。母親回來一聽,放聲哈哈大笑,頓時像長了翅膀似地飛快奔上樓去,又好像炮彈轟然一響,破門而入……——烏達德,那可真是駭人聽聞!呈現(xiàn)在她眼前的并不是她那嬌小可愛的阿妮絲,不是仁慈的上帝恩賜給她的那個何等紅潤、何等鮮艷的心肝寶貝,而是一個活像小妖怪的丑八怪,跛腳,獨眼,畸形,瞎嚷嚷在地板上爬來爬去。她嚇得連忙捂住眼睛。她說:‘唉!會不會是巫婆把我的女兒變成了這樣可怕的畜生了?’人們趕緊把那個小羅圈腿抱開,要不,非叫她發(fā)瘋不可。這準是某個把靈魂出賣給魔鬼的埃及女人生下的孽障,看樣子四歲左右,說起話來不像人話,而只是一些無法聽懂的詞兒。花喜兒一頭撲向那只小鞋,這是她先前一切所愛留下的一切了。她呆在那里許久許久,不開口,不喘氣,大家以為她已經斷氣了。猛然間,她渾身直打哆嗦,瘋狂地把那只圣物般的小鞋吻個遍,放聲大哭起來,仿佛心都碎了。我敢說,要是換了我們,也會一樣悲慟的。她連連喊道:‘咳!我的小女兒呀!我漂亮的小女兒呀!你在哪里?’叫人聽了肝腸欲斷。我現(xiàn)在一想起來還要哭哩。你們不知道,我們的孩子,那可是我們的骨肉呵?!铱蓱z的厄斯塔舍!你呀你,長得有多??!你們不知道他有多乖巧呀!昨天他對我說:‘我呀,長大了要當近衛(wèi)騎兵!’哦,我的寶貝厄斯塔舍呀!要是你丟了,叫我怎么活呀!——花喜兒猛然站起身來,隨即在蘭斯城奔跑,一邊嚷叫:‘到埃及人營地去!到埃及人營地去!捕役們快去燒死那些巫婆!’然而埃及人已經走了,天也黑了,追趕他們是不可能的。第二天,在離蘭斯八公里外的丐地和蒂魯瓦之間的灌木叢里,發(fā)現(xiàn)了篝火的殘跡、帕蓋特孩子的幾根綢帶、點點血斑和若干山羊糞。剛過去的這個夜晚,正是禮拜六之夜,可以確信無疑埃及人就在灌木叢里舉行過巫魔會,同鬼王別西卜一道把那個小女孩生吞活吃了,現(xiàn)在回教徒還保留著這種習俗吶?;ㄏ矁郝牭竭@些可怕的事情后并沒有哭泣,只是動了動嘴唇像要說話,可是什么也說不出來。隔天,她滿頭黑發(fā)頓時全花白了。再隔天,她失蹤了?!?br/>
①中世紀對阿拉伯和西班牙的穆斯林的稱呼。

“這確實是一個駭人聽聞的故事,”烏達德說道,“連勃艮第人聽了也會落淚的。”

“難怪你一聽到埃及人就嚇得要命!”熱爾維絲插上一句。

“你剛才帶著你的兒子趕緊逃走,這樣做很對,因為這伙埃及人也是從波蘭來的?!睘踹_德接著又說。

“不對?!睙釥柧S絲說道。“聽說是從西班牙和卡塔盧尼亞來的?!?br/>
“卡塔盧尼亞?這有可能?!睘踹_德應道?!安ㄌm,卡塔盧尼亞,瓦盧尼亞,我老是把這三個地方弄混的。但有一點是確信無疑的,他們都是埃及人?!?br/>
“而且,他們肯定都長著獠牙,吃起小孩來才行?!睙釥柧S絲加油添醋地說道?!耙菒鬯姑防_也吃一點,一邊卻噘起小嘴裝出一副輕蔑的樣子,那我才不會感到意外的。她身邊那只白山羊耍的把戲太鬼了,其中必有歪門邪道。”

馬伊埃特默默地走著。她沉浸在遐思之中,這種遐思有點像是某個悲慘故事的延續(xù),并引起精神上的一陣陣震撼,直到觸及心靈深處,它才會停止。這時,熱爾維絲對她說:“花喜兒的下落怎么樣,沒人知道嗎?”馬伊埃特沒有應聲。熱爾維絲搖著她的胳膊,喊著她的名字,又問了一遍,馬伊埃特這才仿佛從沉思中驚醒。

“花喜兒的下落嗎?”她機械地重復著這句話,好像剛聽到這問題似的。接著,她盡力集中精神,注意弄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于是急速應道:“?。o人知曉?!?br/>
馬伊埃特停頓了一下又說:

“有人說看見她黃昏時從弗萊尚博門出了蘭斯城,也有人說她是在天剛亮時從老巴澤門出城的。有個窮人在今天某市場的那塊地里的石十字架上,找到了她掛在上面的那金十字架,就是六一年毀了她的那件金首飾,是她的第一個情郎、英俊的科蒙雷伊子爵送給她的禮物。帕蓋特哪怕再窮,也從舍不得把它脫手,把它當命根子一樣珍惜。因此一看見她把這金十字架也扔了,我們婦道人家都認為她已經自盡了。可是,旺特酒店的人說,曾在通往巴黎的那條石子路上,看見她赤著腳走過。不過,果真這樣的話,那她就得從維爾門出城,但這看法并不一致。換種說法會明白些,我深信她確實是從維爾門出去的,不過也就從這個人世間出去的。”

“不明白?!睙釥柧S絲說道。

“維爾,那是一條河呀?!瘪R伊埃特帶著憂傷的笑容應道。

“可憐的花喜兒!”烏達德說,不由一陣顫抖?!巴逗铀懒耍 ?br/>
“投河死了!”馬伊埃特緊接著說道。“想當年,居貝托這個好老爹坐船順流而下,唱著歌經過丹格橋下,有誰知道日后有一天,他親愛的小帕蓋特也從這橋下經過,卻既無歌聲,也無船只呢?”

“還有那只小鞋呢?”熱爾維絲問道。

“同那母親一起消失了?!瘪R伊埃特應道。

“可憐的小鞋呀!”烏達德說。

烏達德,肥胖而又容易動感情,跟著馬伊埃特唉聲嘆氣,本來到此也就很滿足了,可是熱爾維絲好奇得多,問題還沒有窮究到底吶。

“還有那個妖怪呢?”她突然問馬伊埃特道。

“哪個妖怪?”馬伊埃特問道。

“就是巫婆丟在花喜兒家里換走了她女兒的那個小埃及怪物唄!你們拿他怎么了?我巴不得你們把他也淹死才好呢。”

“不?!瘪R伊埃特答道。

“怎么!那是燒死的?其實,理該如此,一個妖孽嘛!”

“既沒有淹死,也沒有燒死,熱爾維絲。大主教大人很關心這個埃及孩子,給他驅了邪,洗了禮,仔細地祛除了附在他身上的魔鬼,然后把他送到巴黎來,作為一個棄嬰,放在圣母院前的木床上,讓人收養(yǎng)?!?br/>
“這班主教呀!”熱爾維絲嘀咕道?!八麄儩M肚子學問,做起事來非同一般。我倒要請教你,烏達德,把魔鬼算做棄嬰,這是怎么一回事呀!這個小怪物準是個魔鬼,得了,馬伊埃特,這小怪物在巴黎又怎么樣了?我相信,沒有一個好心腸的人會要收留他的?!?br/>
“不知道?!边@個蘭斯女人答道?!罢媚菚r我丈夫買下了伯呂公證事務所,離蘭斯城有八公里遠,我們便不再關心這件事了;再說,伯呂前面有兩座塞爾內土丘,擋住視線,望不見蘭斯大教堂的鐘樓。”

這三個可敬的女市民就這樣說說談談,已經來到了河灘廣場。由于全神貫注談論她們的故事,經過羅朗塔樓公用祈禱書前也沒有停步,就下意識地徑直朝恥辱柱走去,恥辱柱周圍的觀眾每時每刻都在不斷增多,很有可能此時吸引著眾人視線的景象,使她們完全忘記了老鼠洞和打算在那里祈禱的事兒。想不到馬伊埃特手上牽著那個六歲的胖墩厄斯塔舍,突然提醒了她們那個東西?!皨寢?,”他說,好像某種本能告訴他老鼠洞已經走過了。“現(xiàn)在可以吃餅了嗎?”

若是厄斯塔舍機靈一點,就是說不那么嘴饞,他就會再等一等,等到歸去時,回到了大學城,到了瓦朗斯夫人街安德里·繆斯尼埃的家里,等到老鼠洞和玉米餅之間隔著塞納河的兩道河彎和老城的五座橋,那時才放大膽子,提出這樣一個難為情的問題:“媽媽,現(xiàn)在可以吃餅了嗎?”

厄斯塔舍此刻提出這個問題是很冒失的,卻提醒了馬伊埃特的注意。

“對啦,”她一下子叫了起來?!拔覀兙拱央[修女給忘了!快告訴我老鼠洞在哪兒,我給她送餅去?!?br/>
“馬上就去?!睘踹_德說。“這可是一件善事?!?br/>
但對厄斯塔舍卻不是好事了。

“哎喲,我的餅!”他說著,一下子高聳左肩,一下子又高聳右肩,連連直碰著各邊耳朵,那是他極為不快的表示。

三個婦女轉身往回走,到了羅朗塔樓附近,烏達德對另兩個人說:“三個人可別同時都往洞里看,免得把麻衣女嚇壞了。你倆裝做念著祈禱書的贊主篇,而我把臉孔貼到窗洞口去看。麻衣女有點認得我。你們什么時候可以過去,我會告訴你們的?!?br/>
她獨自走到窗洞口。她的眼睛剛往里面一瞄,臉上立即露出一種悲天憫人的表情,原來又快活又開朗的面容頓時改變了表情和臉色*,仿佛從陽光下走到了月光下。眼睛濕了,嘴巴抽搐著像快要哭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她把一只手指按在嘴唇上示意要馬伊埃特過去看。

馬伊埃特心情激動,悄悄地踮起腳尖走了過去,就像走近一個垂死的人的床前那樣。

兩個女子站在老鼠洞裝有柵欄的窗口前,一動也不動,大氣也不敢出,朝洞里瞧著,眼前的景象實在悲慘。

那間斗室又窄又淺,頂上尖拱狀,往里面看很像一頂主教的**冠。光禿禿石板地面的一個角落里,有個女人,與其說是坐著,倒不如說是蹲著。下巴靠在膝蓋上,兩臂交叉,緊緊合抱在胸前。她就這樣蜷縮成一團,一件麻袋狀的褐色*粗布長衫把她全身裹住,寬大的皺褶層疊,花白的長發(fā)從前面披下來,遮住面孔,順著雙腿直拖到腳上。乍一看,她活像映托在小屋-陰-暗底部的一個怪異的形體,一種似黑非黑的三棱體,被從窗洞口透進來的日光一映照,她身上有兩種反差強烈的色*調,一半-陰-暗,一半明亮,宛如人們在夢中或是在戈雅①的非凡作品中所見到那種半暗半明的鬼魂,蒼白,呆板,-陰-森,蹲在墳墓上或靠在牢房的鐵柵上,這既非女人,也非男人;既不是活人,也不是確定的形體;這是一個影象,是真實與虛幻交錯、黑暗與光明交織的一種幻影。在那垂至地上的頭發(fā)掩蓋下,幾乎分辨不出一個消瘦和冷峻的身影;從她的長袍下,隱隱約約露出一只攣縮在堅硬冰冷的石板地面上的赤腳。這緊裹在喪服下若隱若現(xiàn)的依稀形體,叫人看了不寒而栗。

①戈雅(1746—1828),西班牙著名畫家。

這個仿佛被牢牢砌在石板上的形體,看上去沒有動作,沒有思想,沒有呼吸。時值一月,穿著那件狀如麻袋的單薄粗布衫,赤著腳癱坐在花崗石地面上,沒有火取暖,呆在一間-陰-暗的黑牢里,通風口是歪斜的,從外面進來的只是寒風,而不是陽光;對于這一切,她似乎并不痛苦,甚至連感覺也沒有。仿佛她跟著這黑牢已化作石頭,隨著這季節(jié)已變成冰。她雙手合掌,兩眼發(fā)呆。第一眼看去以為是個鬼魂,第二眼以為是個石像。

然而,她那發(fā)青的嘴唇不時微開,好透口氣,又不時顫抖,卻像隨風飄蕩的樹葉,死氣沉沉,呆板木然。

可是,她那雙暗淡的眼睛卻露出一種難以形容的目光,一種深沉、-陰-郁、冷靜的目光,不停地盯著小屋里一個無法從外面看得清的角落。這一目光仿佛把悲慘靈魂的一切傷感,都緊系在什么神秘的事物上。

這就是那個因其住處而被稱為隱修女、又因其衣裳而被叫做麻衣女的人兒。

熱爾維絲也走過來和馬伊埃特及烏達德在一起了,三個女子都從窗洞口往里張望。她們的頭把照進土牢里的微弱光線擋住了,那個不幸的女人雖然沒有了光,但似乎并沒有注意到她們。烏達德低聲說道:“別打擾她。她出神入定,正在祈禱哩?!?br/>
這時候,馬伊埃特仔細察看那張消瘦、憔悴、披頭散發(fā)的臉孔,心里益發(fā)惴惴不安,眼里充滿著淚水,不由悄悄嘀咕了一句:“要是真的,那可太奇怪了!”

她把腦袋從通氣孔的欄柵當中伸進去,好不容易才看得見那悲慘女人一直盯著的那個角落。

她把頭從窗洞縮回來時,只見她淚流滿臉。

“你們叫這個女人什么來著?”她問烏達德。

“古杜爾修女?!?br/>
“而我呀,就叫她花喜兒帕蓋特。”馬伊埃特接著說。

于是,伸出一根指頭按住嘴唇,向呆若木雞的烏達德示意,要她把頭也伸進窗洞里去看一看。

烏達德瞧了一瞧,只見在隱修女-陰-沉的目光死盯著的角落里,有一只繡滿金銀箔片的粉紅色*小緞鞋。

熱爾維絲也跟著去看,于是三個女子一起仔細瞧著那悲慘的母親,情不自禁都哭了起來。

可是,她們端視也罷,落淚也罷,絲毫沒有分散隱修女的注意力。她依然雙掌緊合,雙唇紋絲不動,雙眼發(fā)呆。凡是知道她底細的人,看見她這樣死盯著那只小鞋心都碎了。

三位女子沒說一句話兒,她們不敢作聲,甚至連悄聲細語也不敢。眼見這種極度的沉默,這種極度的痛苦,這種極度的喪失記憶——除了一件東西外,其余的一切統(tǒng)統(tǒng)忘卻了——,她們仿佛覺得置身在復活節(jié)或圣誕節(jié)的正祭臺前,肅然起敬,沉思默想,隨時準備下跪了。她們仿佛在耶穌受難紀念日剛剛走進了教堂那般。

末了,還是三個人當中最好奇、因而也最不易動感情的熱爾維絲,試圖讓隱修女開口,便叫道:“嬤嬤!古杜爾嬤嬤!”

她這樣叫了三遍,聲音一遍比一遍高。隱修女紋絲不動,沒應一聲,沒看一眼,沒嘆一口氣,沒有一點反應。

這回由烏達德來喊,聲音更甜蜜更溫柔:“嬤嬤!圣古杜爾嬤嬤!”

一樣的沉默,一樣的靜寂。

“一個怪女人!”熱爾維絲嚷道?!芭谵Z都無動于衷!”

“也許聾了?!睘踹_德唉聲嘆氣道。

“也許瞎了?!睙釥柧S絲添上一句。

“也許死了。”馬伊埃特接著說。

說得也是,靈魂即使還沒有離開這麻木、沉睡、死氣沉沉的軀體,至少早已退卻并隱藏到深處去了,外部器官的感知再也傳達不到了。

“那么只好把這塊餅放在這窗口上啦?!睘踹_德說?!安贿^,哪個小孩會把餅拿走的。怎樣才能把她叫醒呢?”

直到此時,厄斯塔舍一直很開心,有只大狗拖著一輛小車剛經過那里,把他深深吸引住了,但突然發(fā)現(xiàn)他母親和兩個阿姨正湊在窗洞口看什么東西,不由也好奇起來,便爬上一塊界石,踮起腳尖,把紅潤的小胖臉貼到窗口上,喊道:

“媽媽,看吧,我也來瞧一瞧!”

一聽見這清脆、純真、響亮的童聲,隱修女不由顫抖了一下,猛然轉過頭來,動作迅猛,好比鋼制彈簧一般;她伸出兩只嶙峋的長手,把披在額頭上的頭發(fā)掠開來,用驚訝、苦楚、絕望的目光緊盯著孩子。這目光只不過像道閃電,一閃即逝。

“哦,我的上帝??!”她突然叫了一聲,同時又把腦袋藏在兩膝中間,聽那嘶啞的聲音,它經過胸膛時似乎把胸膛都撕裂了?!爸辽賱e叫我看見別人的孩子!”

“你好,太太?!焙⒆由袂閲烂C地說道。

這一震撼有如山崩地裂,可以說把隱修女驚醒過來了。只見她從頭到腳,全身一陣哆嗦,牙齒直打冷顫,格格發(fā)響,半抬起頭來,兩肘緊壓住雙腿,雙手緊握住兩腳,像要焐暖似的,她說:“噢!好冷!”

“可憐的人呀,你要點火嗎?”烏達德滿懷憐憫地問道。

她搖了搖頭,表示不要。

“那好吧,”烏達德又說,遞給她一只小瓶子?!斑@是一點肉桂酒,可以給你暖暖身子,喝吧!”

她又搖搖頭,眼睛定定地望著烏達德,應道:“水?!?br/>
烏達德堅持道:“不,嬤嬤,一月里涼水喝不得。應當喝一點酒,吃這塊我們特地為你做的玉米發(fā)面餅。”

她推開馬伊埃特遞給她的餅,說道:“要黑面包?!?br/>
“來吧,這兒有件大衣,比你身上的要暖和些??炫习?!”熱爾維絲也頓生憐憫之心,脫下身上的羊毛披風,說道。

正如拒絕酒和餅一樣,她不肯收下這件大衣,說:“一件粗布衣?!?br/>
“不過,你多少也該看出來了吧,昨天是節(jié)日呀!”好心腸的烏達德又說。

“看出來了?!彪[修女答道。“我水罐里已經兩天沒有水了。”

她停了一下又說:“大家過節(jié),把我給忘了。人家做得對。

我不想世人,世人為什么要想我呢?冷灰對熄炭嘛。”

話音一落,她好像說了這么多話感到疲乏了,又垂下頭,靠在膝蓋上。烏達德,頭腦簡單而心地善良,自以為聽懂了她最后幾句話的意思,認為她還在埋怨寒冷,便天真地答道:

“這么說,你要一點火啦?”

“火!”麻衣女說,腔調顯得很怪?!澳莻€已在地下十五年之久的可憐小娃娃,難道你也能給她生個火嗎?”

她手腳哆嗦,聲音發(fā)顫,眼睛閃亮,一下子跪了起來。忽然,伸出慘白枯瘦的手,指著那個正驚奇望著她的孩子,喊道:“快把這孩子帶走!埃及婆娘就要來了!”

她隨即一頭撲倒在地下,額頭碰在地面石板上,其響聲就好比石頭相擊那樣。那三個女子以為她死了,但過了一會兒,她又動起來了,只見她趴在地上,手腳并用,爬到放小鞋的那個角落去。這時她們三人不敢看下去了,再也瞅不見她了,只聽到接連不斷的親吻聲,接連不斷的嘆息聲,間雜著撕心裂肺的哭叫聲,一下又一下好像是頭撞墻的悶濁聲。接著,傳來一個猛烈的撞聲,把三個女子都嚇得搖搖晃晃,隨后就再也無聲無息了。

“說不定撞死了?”熱爾維絲說著,一邊貿然把頭伸到窗洞口去張望。“嬤嬤!古杜爾嬤嬤!”

“古杜爾嬤嬤!”烏達德也喊道。

“??!我的天呀!她不動了!”熱爾維絲接著說?!八娴乃懒??古杜爾!古杜爾!”

馬伊埃特一直哽咽在那里,連話也說不出來,這時使勁振作起精神來,說:“等一下?!彪S即俯身向著窗洞喊道:“帕蓋特!花喜兒帕蓋特!”

就是一個孩子放鞭炮,看見沒有點燃,楞頭楞腦去吹,結果鞭炮竟對著他的眼睛炸開了,即便如此,也沒有像馬伊埃特冷不防高喊古杜爾修女的真名實姓,把她嚇得魂不附體。

隱修女渾身戰(zhàn)栗,光著腳站起,一下子跳到窗洞口,兩眼直冒火,把馬伊埃特、烏達德,另一個女子和孩子嚇得連忙往后退,一直退到河岸的欄桿邊去了。

這當兒,隱修女那張-陰-森的臉孔出現(xiàn)在窗洞口,緊貼著窗欄。她發(fā)出可怕的笑聲,喊道:“嗬!嗬!是那個埃及婆娘在喊我吧!”

就在這時候,她狂亂的目光被恥辱柱那邊的情景吸引住了。她憎惡地皺起額頭,兩只骷髏般的胳膊伸到黑牢的外面,像垂死的人那樣喘著粗氣,聲音嘶啞地吼道:“還是你,埃及妞!是你在叫我吧,你這偷小孩的賊婆娘!好呀!你該死!該死!該死!該死!”





第04章 一滴水,一滴淚
隱修女的這幾句話,可以說是兩幕戲的匯合點。在此之前,這兩幕戲同時在各自特別的舞臺上并行展開,一幕是我們剛看過的,發(fā)生在老鼠洞里,另一幕我們即將看到,發(fā)生在恥辱柱架子上。頭一幕的目擊者只有讀者剛認識的那三個女子,后一幕的觀眾則是我們在前面見過的那些聚集在河灘廣場恥辱柱和絞刑架周圍的公眾。

這群人看見四名捕快從早上九點起就分立在恥辱柱四角,便料想到快行刑了,大概不是絞刑,卻會是笞刑,或是耳刑,總之,某種玩意兒吧。于是頃刻間,圍觀的人群急劇增多,把四名捕快緊緊圍住,四名捕快只得不止一次地用皮鞭猛抽和用馬屁股推擋,按照當時的說法,把人群擠一擠。民眾等候觀看公開行刑倒是安份守己的,并不顯得急不可耐的樣子。閑著無聊,就以觀看恥辱柱來消遣。所謂恥辱柱,其實是非常簡單的一種石碑,呈立方形,高約一丈,中間是空的。有一道稱為梯子的陡峭的粗糙石級,直通頂上的平臺,臺上平放著一輪橡木板的轉盤。犯人跪著,雙臂反剪,被綁在轉盤上面。平臺里面暗藏著一個絞盤,絞盤一轉動,推動著一桿木頭輪軸,輪盤隨之轉動起來,始終保持在一個平面上,這樣,犯人的面孔便連續(xù)不斷地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廣場上任何一個角落都能看得見。這就叫做車轉罪犯。

如人們所見,就供人娛樂而言,河灘廣場的恥辱柱遠不如菜市場的那么好玩。沒有一絲一毫的建筑藝術性*,沒有一星半點的宏偉氣派。見不到豎著鐵十字架的屋頂,見不到八角燈,見不到那些直聳屋檐上的精致小圓柱頂端花形斗拱和葉板斗拱爭妍斗艷,也見不到奇形怪狀的神秘水槽、精雕細刻的屋架、玲瓏剔透的石刻。

要看,只好看看碎石的四片臺壁、砂巖的臺頂和臺底,還有旁邊一個兇相畢露的石柱絞刑架,干癟癟,赤裸裸。

對于愛好哥特式建筑藝術的人來說,這種賞心樂事未免大煞風景了吧。誠然,中世紀那班愛看熱鬧的閑漢,對什么建筑物都毫無興趣,才不管恥辱柱美不美吶。

犯人被綁在一輛大車屁股后面,終于來了。隨即被拖上平臺,從廣場四面八方都能看見他被繩子和皮條牢牢綁在恥辱柱的轉盤上面,這時候,廣場上爆發(fā)了一陣震天價響的噓聲,混雜著狂笑聲和歡呼聲。大家一眼就認出來了,他就是卡齊莫多。

果然是他。他這次回來真是今非昔比,太不可思議了。昨天同樣在這廣場上,在埃及公爵、狄納王和加利列皇帝的陪同下,萬眾一齊向他歡呼致敬,擁立他為愚人教皇,而今天竟成了恥辱柱上的囚犯!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人群中沒有一個人,甚至連忽而是勝利者忽而又是罪犯的卡齊莫多本人,腦子里會清楚地把前后不同的處境進行這種觀照。格蘭古瓦和他的人生哲學也沒經歷過這種場面。

不一會兒,我們國王陛下指定的號手米歇爾·努瓦雷要大家肅靜,并根據司法長官大人的裁決和命令,扯著嗓子宣讀判決書。隨后,便率領手下身著盔甲的一班人退到大車子后面去了。

卡齊莫多毫無表情,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任何反抗都是不可能的,按照刑事司法的文體用語來說,捆綁毫不容情而堅實,意思是說皮條和鐵鏈很可能直陷入皮肉里去了。再說,這是監(jiān)獄和苦刑船的一種傳統(tǒng),至今并沒有消失,而且在我們這樣文明、溫和、人道的民族當中,鐐銬豈不是還把這種傳統(tǒng)當成寶貝保留至今么(順便說一句,苦役所和斷頭臺就是例證)!

卡齊莫多任憑別人拖呀,推呀,扛呀,抬呀,綁了又綁。

他的表情除了流露出野人或是白癡般的驚愕外,別的一點也猜不出來。人們知道他是聾子,似乎還是瞎子。

人家把他按在輪盤上跪下,他聽任擺布,要跪就跪;人家扒掉他的上衣和襯衫,直到赤裸著上身,他也聽任擺布,要扒就讓人扒去;人家用皮帶和環(huán)扣重新把他五花大綁,他依舊聽任擺布,要綁就讓人綁去。只見他不時喘著粗氣,好比一頭被綁在屠夫大車上的小牛,腦袋耷拉在車沿上搖來晃去。

“這個傻瓜蛋!”磨坊的約翰·弗羅洛對其朋友羅班·普斯潘說道(這兩個學子理所當然似地跟著犯人來到這里)。

“他簡直是一只關在盒子里的金龜子,什么也不明白!”

觀眾一看到卡齊莫多赤裸的駝背、雞胸、滿是老繭和毛茸茸的雙肩,不由一陣狂笑。正在大家樂不可支的時候,平臺上爬上了一個身穿號衣、五短三粗的漢子,走過去往犯人旁邊一站。他的名字立即在群眾中傳開了,此人就是小堡法定的劊子手皮埃拉·托特呂老爺。

他先把一只黑色*沙漏放在恥辱柱的一個角落。沙漏上端的瓶子里裝滿紅色*沙子,向下端的容器漏下去。隨后脫掉身上的兩色*外衣,只見他右手懸著一根用白色*長皮條絞成的細長皮鞭,油光閃亮,盡是疙瘩,末端有著一些金屬爪。他用左手漫不經心地揭起右臂襯衫的袖子,一直撩到腋下。

這時,約翰·弗羅洛爬到羅班·普斯潘的肩膀上,把他長滿金色*卷發(fā)的腦袋伸出人群之上,高聲喊道:“先生們,太太們,快來看呀!這兒馬上就要專橫地鞭打我哥哥若札副主教大人的敲鐘人卡齊莫多,一個東方建筑藝術的怪物,瞧他的脊背是圓蓋,雙腿是彎曲的柱子!”

話音一落,人群哈哈大笑,尤其是孩子們和姑娘們。

末了,劊子手一跺腳,圓輪立即旋轉起來??R莫多被綁得扎扎實實,搖晃了一下。畸形的臉孔頓時驚慌失色*,周圍的觀眾笑得更兇了。

旋轉的輪盤把卡齊莫多的駝峰一送到皮埃拉老爺的面前,皮埃拉老爺舉起右臂,細長的皮條有如一條毒蛇,在空中發(fā)出刺耳的嘶嘶聲,狠命地抽打在那可憐蟲的肩上。

卡齊莫多如猛然驚醒,身子不由自主地跳動了一下,這才漸漸明白過來了。他痛得直往綁索里縮,由于吃驚和苦痛的緣故,臉上肌肉一陣猛烈抽搐,臉孔都變了樣啦??墒撬麤]有呻吟一聲,只是把頭往后一仰,向左一轉,再向左一閃,搖來晃去,就像一頭公牛被牛虻叮著肋部,痛得搖頭擺尾。

緊接著是第二鞭,第三鞭,一鞭接一鞭,連連不斷。輪盤不停旋轉,皮鞭雨點般不斷落下,頓時鮮血直冒,駝子黝黑的肩背上淌出一道道血絲,而細長的皮條在空中掄動時,血滴四濺,飛濺到人群中間。

卡齊莫多又恢復了原先冷漠的神態(tài),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他先是不露聲色*,外表上也看不出什么動靜,暗地里卻歇力要掙斷身上的鐐銬。只見他那只獨眼發(fā)亮,肌肉緊繃,四肢蜷縮,皮帶和鏈條拉得緊緊的。這種掙扎有力,奇妙,卻又無望。然而司法衙門那些陳舊的鐐銬倒是堅固得很,只是軋軋響了一下,僅此而已??R莫多精疲力竭,一頭又栽倒了。臉上的表情頓時由驚愕變成了苦楚和沮喪。他閉起了那只獨眼,腦袋一下子低垂到胸前,斷了氣似的。

隨后,他不再動彈了。不論他身上血流不止也罷,鞭撻一鞭狠過一鞭也罷,愈來愈興奮、沉醉在行刑婬*威中的劊子手火冒三丈也罷,比魔爪更銳利、發(fā)出嘶鳴聲更尖厲的可怕皮鞭呼嘯不已也罷,沒有什么能使他再動一下。

行刑一開始,小堡一個穿黑衣騎黑馬的執(zhí)達吏就守候在梯子旁邊。他這時伸出手上的烏木棒,指了指沙漏。劊子手這才住手,轉盤也才停住??R莫多慢慢地再張開眼睛。鞭笞算是完了。法定劊子手的兩個隸役過來替犯人擦洗肩背上的血跡,給他涂上一種立刻可以愈合各種傷口的什么油膏,并往他背上扔了一塊狀如祭披的黃披布。與此同時,皮埃拉·托特呂抖動著他那被鮮血浸濕并染紅的皮鞭,血一滴滴便落在地面石板上。

對于卡齊莫多,事情并沒有了結,還得在臺上示眾一個鐘頭,這是弗洛里昂·巴伯迪安老爺極其明智地在羅貝爾·德·埃斯杜特維爾大人所作的判決以外附加的。記得讓·德·居梅納說過聾即荒謬,這一做法真使得這句包含生理學和心理學的古老戲言大放光彩。

于是又把沙漏翻轉過來,把捆綁著的駝子留在刑臺上,好把懲罰進行到底。

民眾,尤其在中世紀,他們在社會上就像孩子在家庭里一樣。只要他們依然停留在原始的愚昧狀態(tài),停留在精神上和智力上未成熟的狀態(tài),那就可以用形容稚童的話兒來形容他們:

這個年齡沒有同情心。

從我們前面敘說中已經可以看出,卡齊莫多是到處招人怨惹人恨的,怨恨的理由不止一個,這倒也不假。群眾中幾乎人人有理由,或者自認為有理由可以抱怨圣母院這個駝背大壞蛋。起初看見他出現(xiàn)在恥辱柱臺上,大家歡天喜地,一片歡騰;隨后看見他受到酷刑和受刑后慘不忍睹的境況,大家非但不可憐他,反而增添幾分樂趣,怨恨更加刻毒了。

按照那班戴方形帽的法官們至今仍沿用的行話來說,公訴一完,就輪到成千上萬種私人的伸冤報仇了。在這里也像在司法大廳里一樣,婦女鬧得特別兇,她們個個對卡齊莫多都懷著某種怨恨,有的恨他狡詐,有的恨他丑惡,而后一種女人最狠,恨得咬牙切齒。

“呸!反基督的丑東西!”一個叫道。

“騎帚把的魔鬼!”另一個喊著。

“多好看的鬼臉!”第三個說道?!敖裉煲亲蛱斓脑?,憑這張鬼臉,就能當上狂人教皇啦!”

“好呀!”一個老太婆接著說?!澳鞘菒u辱柱上的鬼臉。什么時候才能看到他在絞刑架上做鬼臉呀?”

“你這該死的敲鐘人,什么時候才會在九泉之下頂著你那口大鐘呢?”

“敲三經鐘的可就是這個魔鬼呀!”

“呸!聾子!獨眼!駝背!丑八怪!”

“這副丑相可以叫孕婦嚇得流產,任何為人墮胎的醫(yī)生和藥劑師都得甘拜下風!”

說到這里,磨坊的約翰和羅班·普斯潘這兩個學子扯著嗓門,大聲唱起古老民歌的迭句來:

一根絞繩

吊死絞刑的罪人!

一捆柴火

燒死奇丑的家伙!

其他各種各樣的咒罵,頓時如傾盆大雨;噓聲,詛咒聲,笑聲,連成一片;這里那里,石塊紛飛。

卡齊莫多雖然耳聾,卻看得一清二楚,公眾流露在臉上的怒氣,其強烈的程度并不亞于言詞。況且,砸過來的石頭,也比哄笑聲聽得清楚。

起先他挺住了。然而,原先咬緊牙關硬頂住劊子手皮鞭的那種忍耐力,這時在這些蟲豸一齊叮螫下,卻漸漸減弱,再頂不住了。阿斯圖里亞的公牛,幾乎對斗牛士的進攻無動于衷,卻被狗叫和投槍激怒了。

他先是用威嚇的目光緩慢地環(huán)視人群,但是由于被捆綁得死死的,他的目光并不足以驅趕開那群叮著他傷口的蒼蠅。于是不顧繩捆索綁,猛力掙扎,狂怒扭動,震得那陳舊的輪盤在木軸上軋軋直響。對此,嘲笑辱罵聲更加兇狠了。

這個悲慘的人像頭被鎖住的野獸,既然無法打碎身上的鎖鏈,只得又平靜下來了。只是不時發(fā)出一聲憤怒的嘆息,整個胸膛都鼓脹起來。臉上并無羞赧之色*。他平素離社會狀態(tài)太遠,靠自然狀態(tài)又太近,不知羞恥是什么玩意兒。再說,他畸形到這種程度,羞恥不羞恥,又怎能看得出來呢?然而,憤怒,仇恨,絕望,給這張奇丑的臉孔慢慢罩上一層-陰-云,它越來越-陰-暗,越來越充滿電流,這獨眼巨人的那只眼睛遂迸發(fā)出萬道閃電的光芒。

這時,有頭騾子馱著一個教士穿過人群走來了,卡齊莫多-陰-云密布的臉上明朗了片刻。他老遠就瞥見騾子和教士,這可憐的犯人頓時和顏悅色*起來,原來憤怒得緊繃著的臉孔浮現(xiàn)出一種奇怪的微笑,充滿難以形容的溫柔、寬容和深情。隨著教士越走越近,這笑容也就益發(fā)清晰,益發(fā)分明,益發(fā)煥發(fā)了。這不幸的人迎候的仿佛是一位救星降臨,可是等騾子走近恥辱柱,騎騾的人能夠看清犯人是誰時,教士隨即低下眼睛,猛然折回,用踢馬刺一踢,趕緊走開了,仿佛怕丑八怪提出什么請求,急于要脫身似的,至于處在這樣境地的的一個可憐蟲致敬也好,感激也好,他才不在乎哩。

這個教士就是堂·克洛德·弗羅洛副主教。

卡齊莫多的臉上又籠罩上-陰-云,而且更加晦暗了。-陰-云中雖然一時還夾雜著笑容,但那是辛酸的微笑,泄氣的微笑,無限悲哀的微笑。

時間漸漸過去。他待在那里至少有一個半鐘頭了,肝腸寸斷,備受凌辱,受盡嘲弄,而且差點被人用石頭活活砸死。

霍然間,他懷著雙倍絕望的心情,不顧身上戴著鐐銬,再次拼命掙扎,連身下整個輪盤木架都被震得抖動起來。他本來一直不吭一聲,這時竟打破沉默,嗓門嘶啞而兇狠,與其說像人叫,倒不如說似狗吠,壓過了眾人的嘲罵聲,只聽得一聲吼叫:“水!”

這聲悲慘的呼喊,不但沒有打動群眾的惻隱之心,反而給刑臺四周巴黎圍觀的善良百姓增添一個笑料。應該指出,這些烏合之眾,就整體而言,殘忍和愚蠢并不亞于那伙可怕的乞丐幫。我們在前面已帶讀者去見過了,那伙人徹頭徹尾是民眾中最底下的一層人。那不幸的罪人叫喊口渴之后,周圍應聲而起的只是一片冷嘲熱諷,再沒有別的聲音了。說來也不假,他此時此刻的模樣子,不止可憐巴巴的,而更顯得滑稽可笑,令人生厭。只見他臉漲得發(fā)紫,汗流如注,目光迷惘,憤怒和痛苦得嘴上直冒白沫,舌頭伸在外面大半截。還得指出,在這群烏合之眾的市民當中,縱然有個把好心腸的男子或女人大發(fā)善心,有意要送一杯水給這個受苦受難的可憐蟲,但恥辱柱那可惡臺階的周圍彌漫著這樣一種丟人現(xiàn)眼和無恥的偏見,也足以使樂善好施的人望而怯步的。

過了一會兒,卡齊莫多用絕望的目光環(huán)視了一下人群,并用更加令人心碎的聲音再喊道:“水!”

應聲又是一陣哄笑。

“喝這個吧!”羅班·普斯潘嚷著,并對著他的面擲過去一塊在-陰-溝里浸過的抹布?!澳萌ィ蓯旱拿@子!算我欠你的情吶!”

有個女人朝他的腦袋扔去一個石塊:“給你嘗嘗這個,看你還敢不敢深夜敲那喪門鐘,把我們都吵醒!”

“喂,小子!”一個跛腳一邊嚎叫,一邊吃力地想用拐杖揍他?!翱茨氵€敢從圣母院鐘樓頂上向我們施展魔法不?”

“這是一只碗,給你舀水喝!”一個漢子把一只破瓦罐朝他胸脯扔過去,叫道:“就因為你從我老婆面前走過,她才生了一個雙腦袋的崽子!”

“還有我的貓下了一只長著六個腳的貓崽!”一個老太婆撿來一塊瓦片向他砸去,尖聲叫道。

“水!”卡齊莫多上氣不接下氣,喊了第三遍。

就在這關頭,他看見人群中突然閃開一條路,走出一個打扮奇怪的少女,身邊帶著一只金色*犄角的小白山羊,手里拿著一只巴斯克手鼓。

卡齊莫多那只眼睛頓時亮了。這正是昨夜他千方百計想要搶走的那個吉卜賽女郎。他模模糊糊意識到,自己正是為了這起襲擊事件,此時才受到懲罰的。其實絕非如此,他之所以受到懲罰,只因為他倒霉是個聾子,而且由一個聾子來審判他。他毫不懷疑,這個吉卜賽姑娘也來報仇,也像其他人一樣來揍他。

果然,只見她快步登上臺階。他憤怒和悔恨交加,連氣都透不過來。恨不得一下子能把恥辱柱的臺子震塌,假如他那只獨眼能夠電閃雷劈就不等埃及女郎爬上平臺,便把她轟成齏粉。

她一言不發(fā),默默走近那個扭動著身子妄圖避開她的罪人,然后從腰帶上解下一個水壺,輕輕地把水壺送到那可憐人干裂的嘴唇邊。

這時,只見他那只干涸、焦灼的眼睛里,滾動著一大滴淚珠,隨后沿著那張因失望而長時間皺成一團的丑臉,緩慢地流下來。這不幸的人掉眼淚,也許還是平生第一遭吧??墒?,他竟忘記了喝水。埃及女郎不耐煩地噘起小嘴,臉帶笑容,把水壺緊靠在卡齊莫多張開的嘴上,他實在渴得口干舌焦,一口氣接一口氣地喝著。

一喝完,可憐人伸長污黑的嘴唇,大概想吻一吻那只剛援救過他的秀手。但是,姑娘也許有所戒備,并且想起昨夜那件未遂的暴行,便像一個孩子怕被野獸咬著那樣,嚇得連忙把手縮回去。

于是可憐的聾子盯著她看,目光充滿責備的神情和無可表達的悲傷。

這樣一個美女,嬌艷,純真,嫵媚,卻又如此纖弱,竟這樣誠心誠意地跑來援救一個慘遭橫禍、奇丑無比、心腸歹毒的家伙,這也許是世上感人肺腑的一幕了,尤其發(fā)生在恥辱柱上,這真是無與倫比的了。

所有的民眾無不為之感動,一齊鼓掌并高呼:“妙極了!妙極了!”

恰恰就在這個時候,隱修女從地洞的窗口上望見站在恥

辱柱臺上的埃及女郎,隨即又刻毒地詛咒道:“你該千刀萬剮,埃及妞!千刀萬剮!千刀萬剮!”





第05章 玉米餅故事的尾聲
愛斯梅拉達臉色*發(fā)白,踉踉蹌蹌走下恥辱柱平臺。隱修女的聲音仍然縈繞在她耳邊:“滾下!滾下!你這埃及女賊,有一天你也會在上面遭受同樣的下場!”

“麻衣女又胡思亂想了。”民眾喃喃說道,但也僅此而已。

因為這美女人總是令人生畏的,因而也就顯得神圣不可侮。誰也不愿意去惹日夜祈禱的人。

放回卡齊莫多的時刻到了。他被解了下來,人群也就散開了。

馬伊埃特跟著兩個女友回頭走,來到大橋邊,忽然站住:

“對啦,厄斯塔舍!你的餅呢?”

“媽媽,”小孩應道,“您跟地洞里那個太太說話的時候,有一條大狗咬我的餅,我也就吃了?!?br/>
“怎么,先生,你全吃了?”她接著說道。

“媽媽,是狗吃的。我叫它別吃,它不聽,我也就咬了,就是這樣!”

“這孩子真是要命!”母親一面微笑一面責備道?!澳闱?,烏達德,我們夏爾朗日園子里有一棵櫻桃樹,他獨個兒就把一樹的櫻桃全吃光了。所以他祖父說他長大了準是個將才?!蛩顾嵯壬?,我真是上你的當了!走吧,胖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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