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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巴黎圣母院

[法] 維克多·雨果 /

神秘師兄 上傳

第01章 給山羊透露秘密的危險
轉(zhuǎn)眼幾個星期過去了。

正是三月初。太陽,雖然尚未被古修辭法的鼻祖迪巴塔斯稱為眾燭之大公,其明媚與燦爛卻并不因此而稍減。這是風(fēng)和日麗的一個春日,巴黎傾城而出,廣場上和供人散步的地方,到處人山人海,像歡度節(jié)假日那般熱鬧。在這樣光明、和煦、晴朗的日子里,有某個時辰特別值得去觀賞圣母院的門廊。那就是當太陽西斜,差不多正面照著這座大教堂的時分。夕陽的余暉愈來愈與地平線拉平,慢慢退出廣場的石板地面,沿著教堂筆直的正面上升,在-陰-影襯托下,正面的萬千浮雕個個凸起,而正中那個巨大的圓花窗就像獨眼巨人的一只眼睛,在雷神熔爐熊熊烈火的反照下,射出火焰般的光芒。

現(xiàn)在正好是這一時刻。

在夕陽照紅的巍峨大教堂的對面,在教堂廣場和前庭街的交角處,有一座哥特風(fēng)格的華麗宅第。其門廊上端的石頭陽臺上,幾個俏麗的少女談笑風(fēng)生,真是千種風(fēng)流,萬般輕狂。她們珠環(huán)翠繞的尖帽上,面紗低垂,一直拖到腳后跟;精美的繡花胸衣遮住雙肩,并按照當時風(fēng)尚,露出處女那初步豐滿的美妙胸脯;罩衣已考究得出奇,蓬松寬大的下裙還更珍貴;個個衣著全是綾羅絲絨,尤其纖手白嫩如脂,足見終日無所事事,游手好閑。從這一切便不難看出,她們都是富貴人家的千金小姐。確實如此,這是百合花·德·貢德洛里埃小姐及其同伴狄安娜·德·克里斯特伊、阿梅洛特·德·蒙美榭爾、科倫布·德·卡伊豐丹娜,以及德·香榭弗里埃的小女兒。她們都是名門閨秀,此時聚集在貢德洛里埃的遺孀家里,等候博熱殿下及其夫人四月間來巴黎,為瑪格麗特公主遴選伴娘,到庇卡底從弗朗德勒人手里把公主迎接過來。于是方圓百里內(nèi)外,所有的鄉(xiāng)紳早就紛紛活動開了,圖謀為自己的閨女能爭得這一恩寵,其中許多人早把女兒親自帶到或托人送到巴黎來,托付給阿洛依絲·德·貢德洛里埃夫人,她管教審慎,令人敬佩。這位夫人的丈夫生前是禁軍的弓弩師,她居孀后帶著獨生女兒退居巴黎,住在圣母院前面廣場邊自己的住宅里。

這些倩女所在的陽臺,背連一間富麗的房間,室內(nèi)掛著弗朗德勒出產(chǎn)的印有金葉的淺黃皮幔。天花板上一根根平行的橫梁上,有無數(shù)稀奇古怪的雕刻,彩繪描金,叫人看了賞心悅目。一只只衣櫥精雕細刻,這兒那兒,閃耀著琺瑯的光澤;一只華麗的食櫥上擺著一個陶瓷的野豬頭,食櫥分兩級,表示女主人是方旗騎士①的妻子或遺孀。房間深處,一個高大壁爐從上到下飾滿紋章和徽記,旁邊有一張鋪著紅絲絨的華麗的安樂椅,上面端坐著貢德洛里埃夫人。從她的衣著和相貌上都看得出她年已五十五歲。她身旁站著一位相公,神態(tài)甚是自命不凡,雖然有點輕浮和好強,卻仍不失為一位美少年,所有的女子無不為之傾倒,而那些嚴肅和善于看相貌的男子卻連連聳肩。這位年輕騎士穿著御前侍衛(wèi)弓手隊長的燦爛服裝,很像朱庇特的束裝,我們在本書第一卷中已領(lǐng)略過了,這里就不再描述了,免得看官遭二遍苦。

小姐們?nèi)甲?,有的坐在房間里,有的坐在陽臺上,有的坐在鑲著金角的烏德勒支絲絨錦團上,有的坐在雕著人物花卉的橡木小凳上。她們正在一起刺繡一幅巨大的壁毯,每人拉著一角,攤放在自己的膝蓋上,還有一大截拖在鋪地板的席子上。

她們一邊交談著,就像平常姑娘家說悄悄話,見到有個青年男子在場時那樣,細語悄聲,抿著嘴笑。這位相公,雖說他在場足以刺激這些女子各種各樣的虛榮心,他自己卻似乎并不在意;他置身在這這些美女當中,個個都爭著吸引他的注意,可是他卻好像格外專心用麂皮手套揩著皮帶上的環(huán)扣。

①方旗騎士是封建制度下有權(quán)舉旗召集附庸的領(lǐng)主。

老夫人不時低聲向他說句話兒,他竭力回答得彬彬有禮,不過周到中顯得有些笨拙和勉強。阿洛伊絲夫人同這個隊長低聲說話,面帶笑容,心領(lǐng)神會地做些小手勢,一面向女兒百合花眨眨眼睛,從這些神態(tài)中可以很容易看出,這說明他們之間有某種已定的婚約,大概這相公與百合花即將締結(jié)良緣。然而從這位軍官那尷尬和冷淡的神情來看,顯而易見,至少在他這方面沒有什么愛情可言了。他整個神色*顯得又窘又煩,這樣一種心情,要是換上今天我們城防部隊的那班尉官,準會妙語驚人,說:“真他媽的活受罪!”

這位和善的夫人,疼愛閨女真是迷了心竅,做為可憐母親的她,哪能覺察得出這軍官沒有什么熱情,還一個勁地輕輕叫他注意,說百合花引針走線多么心靈手巧。

“喂,侄兒呀,”她拉了拉他的袖子,湊近他耳邊說道。

“你就看一看吧!瞅她正在彎腰的模樣兒!”

“看著哩?!蹦俏幌喙珣?yīng)道,隨即又默不作聲,一副心不在焉、冷冰冰的樣子。

過了片刻,他不得不又俯下身來聽阿洛伊絲夫人說:

“您哪里見過像您未婚妻這樣討人喜歡、這樣活潑可愛的姑娘?有誰比她的肌膚更白嫩,頭發(fā)更金黃嗎?她那雙手,難道不是十全十美嗎?還有,她那脖子,難道不是像天鵝的脖子那樣,儀態(tài)萬端,把人看得心醉神迷嗎?連我有時候也十分嫉妒您呀!您這放蕩的小子,身為男人真有福分!我的閨女百合花,難道不是美貌絕倫,叫人愛慕不已,使你心迷意亂嗎?”

“那還用著說!”他哪里這樣答道,心里卻在想別的事。

“那您還不去跟她說說話兒!”阿洛伊絲夫人突然說道,并推了他一下肩膀。“快去跟她隨便說點什么,您變得太怕羞了?!?br/>
我們可以向看官保證,怯生既不是這位隊長的美德,也不是他的缺點,不過還是硬著頭皮照辦了。

“好表妹,”他走近百合花的身邊說道。“這幅帷幔上繡的是什么?”

“好表哥,”百合花應(yīng)道,聲調(diào)中帶著懊惱?!拔乙呀?jīng)告訴您三遍了。這是海神的洞府。”

隊長那種冷淡和心不在焉的樣子,百合花顯然比她母親看得更清楚。他覺得必須交談一下,隨即又問:

“這幅海神洞府的帷幔,給誰繡的呢?”

“給田園圣安東修道院繡的?!卑俸匣ù鸬?,眼睛連抬都沒抬一下。

隊長伸手抓起掛毯的一角,再問:

“我的好表妹,這是個什么,就是那個鼓著腮幫,使勁吹著海螺的肥頭胖耳的軍士?”

“那是小海神特里通。”她應(yīng)道。

百合花的答話老是只言片語,腔調(diào)中有點賭氣的味道。年輕相公立刻明白了必須對她咬耳朵說點什么,無聊的話兒也行,獻殷勤的話兒也行,隨便胡扯什么都行。他遂俯下身去挖空心思,卻怎么也想象不出更溫柔更親密的話兒來,只聽見他說:“您母親為什么像我們的祖母似的,老穿著查理七世時代繡有紋章的長褂呢?好表妹,請您告訴她,這種衣服現(xiàn)在不時興了,那袍子上做為紋徽所繡的門鍵和月桂樹①,使她看上去活像會走動的壁爐臺似的。其實,現(xiàn)在誰也不會這樣坐在自家旌旗上,我向您發(fā)誓?!?br/>
①貢德洛里埃這個姓在法文為Gondelaurier,可以拆開為gond(門鍵)和laurier(月桂樹),故用這兩種圖案作為代表該姓的紋章。

百合花抬起漂亮的眼睛,用責(zé)備的目光瞅著他,低聲說道:“您向我發(fā)誓的就是這個嗎?”

然而,心地善良的阿洛伊絲夫人看見他倆這樣緊挨著絮絮細語,真是欣喜若狂,便擺弄著其祈禱書的扣鉤,說:“多么動人的愛情畫圖呀!”

隊長愈來愈尷尬,只得又重提壁毯這個話題,大聲嚷道:“這件手工真是優(yōu)美呀!”

一聽到這句話,另一個皮膚白皙的金發(fā)美人兒,身穿低開領(lǐng)的藍緞袍子的科倫布·德·卡伊豐丹納,怯生生地開了口,話是說給百合花聽的,心底里卻希望英俊的隊長答腔,只聽見她說:“親愛的貢德洛里埃,您見過羅舍——吉翁府邸的壁毯嗎?”

“不就是盧浮宮洗衣女花園所在的那座府邸嗎?”狄安娜·德·克里斯特伊笑呵呵問道,她長著一口漂亮的牙齒,所以老是笑瞇瞇的。

“那兒還有巴黎古城墻的一座臃腫的舊塔樓吶。”阿梅洛特·德·蒙米榭爾插嘴說。這漂亮的女郎水靈靈的,頭發(fā)赤褐而鬈曲,莫名其妙地常常唉聲嘆氣,就像狄安娜小姐喜歡笑一樣。

“親愛的科倫布,”阿洛伊絲夫人接口說?!澳悄侵竾醪槔砹罆r期巴克維爾大人擁有的那座府邸吧?那里的壁毯那才華美無比哩,全是豎紋織就的?!?br/>
“查理六世!國王查理六世!”年輕隊長捋著胡子嘟噥道。

“天?。±咸珜@些古老董記得多清楚!”

貢德洛里埃夫人繼續(xù)往下說:“那些壁毯,確實絢麗!那樣令人觀止的手工,堪稱僅有絕無!”

身材苗條的七歲小女孩貝朗日爾·香榭弗里埃,本來從陽臺欄桿的梅花格子里望著廣場,此時突然嚷叫起來:“啊!來看呀,百合花教母,那個漂亮的舞女在石板地面上敲著手鼓跳舞,圍著一大堆市民在那里看哩!”

果真?zhèn)鱽戆退箍耸止捻懥恋念澮簟?br/>
“是某個波希米亞的埃及女郎吧。”百合花邊說邊扭頭向廣場張望。

“看去!看去!”那幾位活潑的同伴齊聲喊道,一起擁到陽臺邊。百合花心里一直在揣摸著未婚夫為什么那么冷淡,慢吞吞跟了過去,而這個未婚夫看到這場拘窘的談話被這意外的事情打斷了,松了一口氣,儼如一個換下崗的士兵,一身輕松地回到房間里。不過,像給美麗的百合花放哨,這在往日倒是一件可愛和令人喜悅的差使,但年輕隊長卻早已漸漸煩膩了,并隨著婚期日益臨近,也就一天比一天更加冷淡了。況且,他生性*朝三暮四,而且——豈用得著點破?——情趣有點庸俗不堪。雖說出身高貴,但在行伍中卻染上了不止一種兵痞的惡習(xí)。他喜歡的是酒家以及隨之而來的一切,獨鍾的是下流話,軍人式吊膀子,楊花水性*的美女,輕而易舉的情場得意。話說回來,他曾從家庭受到過一點教育,也學(xué)過一些禮儀,但他年輕輕就走南闖北,年輕輕就過著戎馬生涯,因而在軍士的武器肩帶的磨擦下,他那貴族的一層光澤外表也就黯然失色*了。好在他還知道人世間的禮貌,還不時來看望百合花小姐,可是每次到了她家里,總是倍感難堪,一來是因為到處尋歡作樂,隨便把愛情濫拋,結(jié)果留給百合花小姐的則所剩無幾了;二來是因為置身在這么多刻板、深居閨閣、循規(guī)蹈矩的麗人當中,一直提心吊膽,深怕自己說慣了粗話的那張嘴,突然會像脫韁的馬,控制不了自己,無意中漏出小酒館那般不三不四的話兒來??梢栽O(shè)想一下,要是如此,后果會有多糟!

而且,他身上這一切還混雜著一些頂呱呱的奢望:附庸風(fēng)雅,衣著出眾,神采奕奕。要把這些德性*集中于一身,那就請諸位盡可能好好搭配一下吧,我只是個說書人而已。

于是,他站在那里好一會兒,若有所思也罷,若無所思也罷,默默地靠在雕花的壁爐框上。這時,百合花小姐驀然回頭對他說起話來??蓱z的姑娘生他的氣,畢竟不是情愿的。

“表哥,您不是說過,兩個月前您查夜時,從十來個強盜手里救下了一個吉卜賽小姑娘嗎?”

“我想是的,表妹?!标犻L應(yīng)道。

“那好,”她接著說道?!艾F(xiàn)在廣場上跳舞的說不定就是那個吉卜賽姑娘。您過來看一下,是不是認得出來,弗比斯表哥。”

他看出,她親切地邀請他到她身邊去,還有意叫他的名字,這其中暗含著重歸于好的意思。弗比斯·德·夏托佩爾(本章一開頭看官所見到的正是他)緩步走近陽臺去,百合花含情脈脈,把手搭在弗比斯的胳膊上,對他說道:“喏,看那邊人圈里正在跳舞的小姑娘,她就是您說的那個吉卜賽姑娘嗎?”

弗比斯望了望,應(yīng)道:

“沒錯,我從那只山羊就認出是她?!?br/>
“哦!真是漂亮的小山羊!”阿梅洛特合起雙掌贊嘆道。

“它的角是真金的嗎?”貝朗日爾問道。

阿洛伊絲夫人坐在安樂椅上沒動,開口說:“去年從吉巴爾城門來了一幫吉卜賽女人,會不會是她們當中的一個?”

“母親大人,那道城門如今叫地獄門了。”百合花柔聲細氣地說道。

貢德洛里埃小姐深知,她母親提起這些老皇歷,那個隊長會感到何等的不快。果然不出所料,他輕聲挖苦起她來了:

“吉巴爾門!吉巴爾門!那有著說哩,可以扯到國王查理六世啦!”

“教母,”貝朗日爾的眼睛一直不停地轉(zhuǎn)動,突然舉眼向圣母院鐘樓頂上望去,不由驚叫起來?!澳鞘钦l,頂上那個黑衣人?”

姑娘們個個抬起眼睛。果真在朝向河灘廣場的北邊鐘樓頂端的欄桿上,憑倚著一個男子。那是一個教士,他的衣裳和雙手托住的臉孔,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而且,他像一尊雕像,紋絲不動。他的眼睛直勾勾緊盯著廣場。

這情景真有點像一只鷂鷹剛發(fā)現(xiàn)一窩麻雀,死死盯著它看,一動也不動。

“那是若札的副主教大人。”百合花答道。

“您從這里就一眼認出他來,您的眼睛真好呀!”卡伊豐丹納說道。

“他瞅著那個跳舞的小姑娘多么入神呀!”狄安娜·德·克里斯特伊接著說。

“那個埃及姑娘可得當心!”百合花說?!八幌矚g埃及人?!?br/>
“那個人這樣瞅著她,真是大煞風(fēng)景!瞧她舞跳得多精彩,把人看得都眼花了。”阿梅洛特·德·蒙米榭爾插嘴說。

“弗比斯好表哥,”百合花突然說道。“既然您認識這個吉卜賽小姑娘,那就打個手勢叫她上來吧!這會叫我們開心的?!?br/>
“說得極是!”小姐們?nèi)氖趾暗馈?br/>
“那可是荒唐事兒一樁!”弗比斯答道。“她大概早把我忘了,而我連她的名字也不知道。不過,既然小姐們都愿意,那我就試試看。”于是,探身到陽臺欄桿上喊道:“小妞!”跳舞的姑娘恰好這時沒有敲手鼓,隨即轉(zhuǎn)頭向喊聲的方向望去,炯炯目光落在弗比斯身上,一下子停了下來。

“小妞!”隊長又喊道,并用手指頭示意叫她過來。

那個少女再望了他一眼,臉上頓時浮起紅暈,仿佛雙頰著了火似的。她把小鼓往腋下一夾,穿過目瞪口呆的觀眾,向弗比斯叫喊她的那幢房子走去,步履緩慢而搖曳,目光迷亂,就像一只鳥兒經(jīng)不住一條毒蛇的誘惑那般。

過了片刻,帷幔門簾撩開了,吉卜賽女郎出現(xiàn)在房間門檻上,臉色*通紅,手足無措,氣喘噓噓,一雙大眼睛低垂,不敢再上前一步。

貝朗日爾高興得拍起手來。

跳舞的姑娘依然站在門坎上不動。她的出現(xiàn)對這群小姐產(chǎn)生了一種奇特的影響。誠然,所有這些小姐個個心中都同時萌發(fā)出一種朦朧不清的念頭,設(shè)法取悅那個英俊的軍官,他那身華麗的軍服是她們賣弄風(fēng)情的目標;而且,自從他在場,她們之間便悄悄展開了一場暗斗,盡管她們自己不肯承認,但她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無時無刻不暴露出來。可是,她們的美貌個個不相上下,彼此角逐起來,也就勢均力敵,每人都有取勝的希望。吉卜賽女郎的到來,猝然打破了這種均衡。她的艷麗,真是世所罕見,她一出現(xiàn)在房門口,就仿佛散發(fā)出一種特有的光輝。在這間擁擠的房間里,在幽暗的帷幔和爐壁板環(huán)繞之中,她比在廣場上更豐姿標致,光彩照人,好比一把火炬從大白天陽光下被帶到-陰-暗中來了。幾位高貴的小姐不由眼花繚亂,一個個都多少感到自己的姿色*受到了損害。因此,她們的戰(zhàn)線——請允許我用這個習(xí)語——即刻改變了,盡管她們之間連一句話也沒有說,彼此卻心照不宣,默契得很。女人在本能上互相心領(lǐng)神會,要比男人串通一氣還快得多。她們個個都感覺到,剛才進來了一個敵人,于是人人便聯(lián)合起來。只需一滴葡萄酒,就足以染紅一杯水;只需突然來了一個更妖艷的女人,便可以給群芳染上某種不佳的心緒,尤其只有一個男子在場的時候。

因此,吉卜賽女郎所受到的接待真是雪里加霜。小姐們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一番,隨后互相丟了個眼色*,千言萬語盡在這眼色*中,彼此一下子便心領(lǐng)神會了。這期間,吉卜賽少女一直等待著人家發(fā)話,心情激動萬分,連抬一下眼皮都不敢。

倒是隊長先打破沉默,用他慣常的那種肆無忌憚的狂妄腔調(diào)說:“我也發(fā)誓,這兒來了個尤物!您說呢,表妹?”

換上一個比較有心眼的贊美者,發(fā)表議論至少應(yīng)該把聲

音放低些。這樣的品評是不可能消除小姐們正在觀察吉卜賽少女而油然產(chǎn)生的那種女人嫉妒心。

百合花裝模作樣,帶著輕蔑的口吻假惺惺地應(yīng)道:“還不錯。”

其他幾個小姐在交頭接耳。

阿洛伊絲夫人為了自己的閨女,也同樣心懷嫉妒。她終于對跳舞的姑娘發(fā)話了:“過來,小乖乖!”

“過來,小乖乖!”貝朗日爾重說了一遍,擺出一副滑稽可笑的莊嚴架勢,其實她還沒有吉卜賽姑娘的半腰高呢!埃及姑娘向貴夫人走來。

“好孩子,”弗比斯夸張地說,同時也朝她走過去幾步。

“我不知是否三生有幸您能認出我來……”

沒等他說完,她即刻打斷他的話,滿懷無限的柔情蜜意,抬起眼睛對他微笑,說道:

“??!是的?!?br/>
“她記性*可真好?!卑俸匣ㄕf道。

“喂,那天晚上,您急速溜跑了。是我嚇著您嗎?”弗比斯接著說。

“噢!不?!奔焚惻纱鸬馈?br/>
先是一句“??!是的,”接著又是一聲“噢!不,”聲調(diào)中蘊藏著難以言表的某種情韻,百合花聽了深感不快。

“我的美人兒,”隊長每當同街頭賣笑女郎搭訕,總是搖唇鼓舌,說得天花亂墜,隨即繼續(xù)往下說:“您走了,留給我一個兇神惡煞般的家伙,獨眼、駝背,我相信是主教的敲鐘人。據(jù)說他是某個副主教的私生子,天生的魔鬼,名字很可笑,叫什么四季齋啦,圣枝主日啦,狂歡節(jié)啦,我記也記不清!反正是群鐘齊鳴的節(jié)日名稱唄!他狗膽包天,竟敢搶您,好像您生就該配給教堂聽差似的!真是豈有此理!那只貓頭鷹他想對您搞什么鬼?嗯,說呀!”

“我不知道。”她答道。

“想不到竟敢如此膽大妄為!一個敲鐘的,竟像一個子爵,公然綁架一個姑娘!一個賤民,竟敢偷獵貴族老爺們的野味!真是天下少有!不過,他吃了大苦頭啦。皮埃拉·托特呂老爺是世上最粗暴最無情的,哪個壞蛋一旦落在他手里,非被揍得死去活來不可。如果您喜歡,我可以告訴您,您那個敲鐘人的皮都被他巧妙地剝下來了?!?br/>
“可憐的人!”吉卜賽女郎聽了這番話,又回想起恥辱柱的那幕情景,不由說道。

隊長縱聲哈哈大笑起來:“牛角尖的見識!瞧這種憐憫的樣子,就像一根羽毛插在豬屁股上!我情愿像教皇那樣挺著大肚子,假如……”

他猛然住口?!皩Σ黄?,小姐們!我想,差點就要說蠢話了?!?br/>
“呸,先生!”卡伊豐丹納小姐說道。

“他是用他的下流語言跟那個下流女人說話哩!”百合花心中越來越惱怒,輕聲添了一句。隊長被吉卜賽女郎、尤其被他自己迷住了,腳跟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顯出一副粗俗而天真的兵痞式媚態(tài),一再反復(fù)說:“一個絕色*美人,我以靈魂起誓!”百合花把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的惱怒有增無減。

“穿得不倫不類!”狄安娜·德·克里斯特伊說,依然露

出美麗的牙齒笑呵呵的。

對其他幾個小姐來說,這一看法簡直是一線光明,她們立刻看清了埃及女郎可攻擊的薄弱環(huán)節(jié)。既然啃不動她的美貌,便向她的服裝猛撲過去。

“不過這話倒是千真萬確,小妞?!泵擅组繝栃〗阏f?!澳銖哪睦飳W(xué)來了不披頭巾、不戴胸罩就這樣滿街亂跑呢?”

“裙子還短得嚇人?!笨ㄒ霖S丹納小姐插上一句。

“我親愛的,”百合花酸溜溜的接著說?!澳砩夏清兘鸬难鼛?,叫那班巡捕看見了會把您抓起來的?!?br/>
“小妞,小妞,”克里斯特伊小姐皮笑肉不笑地說?!澳阋钦?jīng)地給你的胳膊套上袖子,就不會給太陽曬得那么焦黑了?!?br/>
這一情景,確實值得比弗比斯更靈光的一個人來看,看這些倩女如何用惡毒和惱怒的語言,像一條條毒蛇圍著這個街頭舞女纏來纏去,滑來滑去,扭來扭去。她們既冷酷又文雅,把街頭舞女那身綴滿金屬碎片的寒傖而輕狂的裝束,惡意地盡情挑剔,一絲一毫也不放過。她們又是譏笑,又是挖苦,又是侮辱,沒完沒了。冷言冷語,傲慢的關(guān)懷,兇狠的目光,一古腦兒向埃及姑娘傾瀉,簡直就像古羅馬那般年青的命婦拿金別針去刺一個漂亮女奴的-乳-房作耍取樂,又好似一群美麗的母獵犬,鼻翼張開,眼睛冒火,圍著樹林里一只牝鹿團團轉(zhuǎn),而主人的目光卻禁止它們把牝鹿吞吃掉。

在這些名門閨秀面前,一個在公共場所跳舞的可憐少女到底算得了什么!她們似乎對她的在場毫不在意,竟當著她的面,對著她本人,就這樣高聲品頭論足,好像在議論一件相當不潔、相當下流、卻又相當好看的什么玩意兒。

對這些如針扎一般的傷害,吉卜賽女郎并非毫無感覺,她的眼睛和臉頰,不時燃燒著憤怒的光芒,浮現(xiàn)出羞愧的紅暈;嘴唇顫動,似乎支支吾吾說著什么輕蔑的話兒;噘著小嘴,鄙視地做出看官所熟悉的那種嬌態(tài)。不過,她始終沒有開口,一動也不動,目光無可奈何,憂傷而又溫柔,一直望著弗比斯。這目光中也包含著幸福和深情。好似她由于害怕被趕走,才竭力克制住自己。

至于弗比斯,他笑著,神態(tài)魯莽而又憐憫,站在吉卜賽女郎一邊。

“讓她們說去吧,小妞!”他把金馬刺碰得直響,一再說道?!澳@身打扮確實有點離奇和粗野,不過,像您這樣俊俏的姑娘,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呢!”

“我的天?。 睗M頭金發(fā)的卡伊豐丹納小姐挺直她那天鵝似的長脖子,臉帶苦笑,叫嚷起來。“依我看呀,王家弓箭手老爺們碰上埃及女人的漂亮眼睛,也太容易著火啦。”

“為什么不?”弗比斯說。

隊長的這句回答本來是無心的,就像隨便扔出一個石子而不知落到哪里去,可是小姐們一聽,科倫布笑了起來,狄安娜也笑了,阿梅洛特也笑了,百合花也笑了——同時眼睛里閃動著一滴淚珠。

吉卜賽女郎剛才聽到了科倫布·德·卡伊豐丹納的話兒,眼睛一下子耷拉下來,緊盯著地上,這時又抬起頭來,目光閃爍,充滿著喜悅和自豪,緊盯著弗比斯。這時刻,她真是妖艷絕倫。

老夫人見此情景,深感受到觸犯,卻又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圣母啊!”她突然嚷了起來。“是什么東西在攪動我的腿?

哎呵!可惡的畜生!”

原來是山羊剛過來找女主人,向她沖過去時,坐在那里的貴夫人拖到腳上的一大堆蓬蓬松松的衣裙,把山羊的兩只角纏住了。

大家的注意力一下子分散開了。吉卜賽女郎一言不發(fā),走過去把山羊解脫出來。

“哦!瞧這小山羊,腳蹄還是金的呢!”貝朗日爾嚷著,高興得跳起來。

吉卜賽女郎跪了下來,腮幫緊偎著山羊溫順的頭,仿佛在請求山羊原諒她剛才那樣把它丟在一旁。

這當兒,狄安娜探身貼在科倫布的耳邊說:

“哎呀!天??!我怎么沒有早點想到呢?這不就是那個帶著山羊的吉卜賽姑娘嗎!人家說她是女巫,還說她的山羊會耍種種魔法?!?br/>
“那敢情好,”科倫布說道?!澳蔷徒猩窖蛞步o我們要一個魔法吧,讓我們也開開心?!?br/>
狄安娜和科倫布趕忙對吉卜賽女郎說:“小姑娘,那就叫你的山羊變一個魔法吧?!?br/>
“我不知道你們在說什么?!碧璧墓媚飸?yīng)道。

“一個奇跡,一個戲法,總之一個妖術(shù)吧?!?br/>
“不明白?!彼州p輕撫摸著漂亮的山羊,連連喊著,“佳麗!佳麗!”

這時候,百合花注意到山羊的脖子上掛著一個皮做的繡花小荷包,便問吉卜賽女郎說:“那是啥東西?”

吉卜賽女郎抬起一雙大眼睛望著她,鄭重其事地應(yīng)道:

“那是我的秘密?!?br/>
“我倒很想知道你葫蘆里賣著什么藥?!卑俸匣ㄐ睦锵胫?。這當兒那個夫人臉帶慍色*站了起來:“喂喂,吉卜賽姑娘,既然你和你的山羊連給我們跳個舞都不行,那你們待在這里干嗎?”

吉卜賽女郎沒有應(yīng)聲,慢慢地向門口走去。然而,越靠近門口,也越放慢腳步,似乎有個難以抗拒的磁石在吸引著她。突然間,她把噙著淚花的潤濕眼睛移向弗比斯,隨即站住了。

“真是天曉得!”隊長喊道?!安荒芫瓦@樣走掉。您回來,隨便給我們跳個什么舞。噢!對了,我心上的美人,您叫什么來的?”

“愛斯梅拉達?!碧璧墓媚飸?yīng)道,眼睛依然看著他。

聽到這古怪的名字,小姐們都笑瘋了。

“真是的,一個小姐叫這樣一個可怕的名字!”狄安娜說。

“您很明白,這是一個巫女唄。”阿梅洛特接著說。

“我親愛的,”阿洛伊絲夫人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肯定不是你父母從洗禮的圣水盤里給你撈到這個名字的吧?!?br/>
正當她們說話的時候,貝朗日爾趁人不注意,用一塊小杏仁餅逗引小山羊,把它拉到角落去已好一會兒了。她倆頓時就成了好朋友。好奇的女孩子把掛在小山羊脖子上的荷包解下,打開來一抖,把里面的東西全倒在席子上。原來是一組字母,每個字母都分開單獨寫在一小片黃楊木上。這些玩具似的字母剛攤在席子上,貝朗日爾即刻吃驚地看見一個奇跡出現(xiàn)了:小山羊用金蹄從中選出幾個字母,輕輕地推著,把這些字母排列成一種特殊的順序。不一會兒工夫,就排成一個詞,山羊好象諳于拼寫,不假思索就拼寫成了。貝朗日爾贊嘆不已,一下子合掌驚叫起來:

“百合花教母,快來看呀,瞧山羊剛做什么來的!”

百合花跑過去一看,不由全身一陣戰(zhàn)栗。地板上那些排列有序的字母組成這個詞:弗比斯①?!斑@真是山羊?qū)懙??”百合花聲音大變,問道?br/>
“對,教母。”貝朗日爾說。

毋庸置疑,小女孩不會寫字。

“這就是所謂的秘密呀!”百合花心里揣摩著。

就在這時候,傳來小女孩的叫喊聲,所有的人聞聲拔腿跑了過去,有母親,有幾位小姐,有吉卜賽女郎,還有那位軍官。

吉卜賽女郎看見山羊剛才干了這件荒唐事兒,臉色*紅一陣白一陣,像個罪犯站在隊長面前,渾身直打哆嗦,可是隊長卻露出得意而又驚訝的笑容,定定地瞅著她。

“弗比斯!”小姐們簡直驚呆了,喃喃說道?!斑@是隊長的名字呀!”

①弗比斯意為太陽神。

“您的記性*可真好呀!”百合花向呆若木雞的吉卜賽女郎說,隨即放聲哭了起來,美麗的雙手捂住臉孔,痛苦地吶吶道:“咳!這是一個巫女!”而她卻聽見心靈深處有個更苦楚的聲音告訴她說:“這是一個情敵!”

她一下子暈倒了。

“我的女兒呀!我的女兒呀!”母親喊道,嚇得魂不附體。

“滾開,吉卜賽死丫頭!”

愛斯梅拉達轉(zhuǎn)瞬間把那些晦氣的字母撿了起來,向佳麗作了個手勢,從一道門里走了出去,而人們把百合花從另一道門抬了出去。

弗比斯隊長獨自站在那里,不知該走哪道門是好,猶豫了片刻,隨即跟著吉卜賽女郎走了。








第02章 一個教士和一個哲學(xué)家在一起
小姐們剛才所看到那個站在北邊鐘樓頂上,探身俯臨廣場,聚精會神望著吉卜賽女郎跳舞的教士,正是克洛德·弗羅洛副主教。

副主教在這鐘樓頂上為自己設(shè)置的那間神秘小室,看官們想必沒有忘記吧。(順便提一下,我不知道是否就是今天從兩座鐘樓拔地而起的平臺上面,透過朝東的約一個人高的方形小窗洞,可以望見其內(nèi)部的那一間。這是一間陋室,如今光禿禿的,空空蕩蕩,破破爛爛,馬馬虎虎粉刷過的墻壁上,零零落落裝飾著幾幅反映大教堂門面的發(fā)黃的蹩腳版畫。我猜想,這個洞里現(xiàn)在共同住著蝙蝠和蜘蛛,因而蒼蠅便遭到雙重的殲滅戰(zhàn)了。)

每天,日落前一個小時,副主教便登上鐘樓的樓梯,躲進這間小室,有時通宵達旦都在那里。這一天,他來到這陋室的低矮小門前,從掛在腰間荷包里掏出隨身帶著的那把復(fù)雜的小鑰匙,正當把鑰匙插進鎖孔里,忽然耳邊傳來了一陣手鼓和響板的聲音。這響聲來自教堂前面廣場上。我們前面已經(jīng)說過,這間小室只有一扇朝向主教堂背部的窗洞??寺宓隆じチ_洛連忙抽出鑰匙,不一會兒就來到了鐘樓頂上,正是小姐們所看到的,神態(tài)-陰-郁的沉思。他待在那里,神色*莊嚴,一動不動,全神貫注地凝視著,沉思著。整個巴黎就在他腳下,連同全城無數(shù)樓房的萬千尖頂,遠處環(huán)繞著的柔弱的山丘,從一座座橋下蜿蜒流過的塞納河,街上波濤洶涌般的民眾,如云朵繚繞的煙霧,似鏈條起伏的屋頂,以及擠壓著圣母院的重重疊疊的鏈環(huán)。然而,在這一整座城市中,副主教只盯著地面的一點:圣母院前面廣場;在這一整片人群中,只盯著一個身影:吉卜賽女郎。

要說清楚那是什么樣的目光,目光中噴射出來的火焰又是從哪兒來的,那可就難了。這是一種呆板的目光,卻又充滿著紛亂和騷動。他全身木然不動,只有不時身不由己地顫抖一下,好像一棵樹迎風(fēng)搖動一般;撐在大理石欄桿上的雙肘,比大理石還更僵硬;直愣愣的笑容,連整張臉都繃緊了??吹剿@副模樣,仿佛克洛德·弗羅洛全身都僵死了,唯有兩只眼睛還活著。

吉卜賽女郎翩翩舞著,手鼓在指梢上旋轉(zhuǎn),而且一邊跳著普羅旺斯的薩拉幫德舞,一邊把手鼓拋向空中。矯捷,輕盈,歡快,并沒有感覺到那垂直投射到她頭上的那可怕目光的壓力。

群眾蟻集在她周圍。不時,有個怪里怪氣穿著紅黃兩色*外衣的男子出來幫她跑了個圓場,然后又回到離舞女幾步遠的一張椅子上坐下,抱住山羊的頭部擱在他的膝蓋上。這個男人看上去像是吉卜賽女郎的伴侶??寺宓隆じチ_洛從所站的高處向下望去,無法看清他的長相。

打從看見這個陌生人時起,副主教心猿意馬,既要注意跳舞姑娘,又要注意那個男人,臉色*遂越來越-陰-沉了。他猛然挺直身子,全身一陣哆嗦,咕噥道:“這個男人是誰?我向來都是看見她獨自一個人的!”

一說完,便一頭又鉆到螺旋形樓梯曲曲折折的拱頂之下,沖下樓去。在經(jīng)過鐘樓那道半開半閉的門前時,冷不防發(fā)現(xiàn)一件事情,不由一怔,只見卡齊莫多俯身在好似巨大百葉窗的石板屋檐的一個缺口處,也正在向廣場眺望。他是看得那樣入神,連他的養(yǎng)父走過那里都沒有覺察。那只粗野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種奇異的表情。這是一種入了迷的溫柔目光??寺宓虑椴蛔越剜溃骸斑@倒怪了!難道他也在看那個埃及姑娘嗎?”他繼續(xù)往下走,不一會兒,心事重重的副主教便從鐘樓底層的一道門走到了廣場。

“吉卜賽姑娘到底怎么啦?”他混在那群被手鼓聲吸引來的觀眾當中,問道。

“不知道。”他旁邊的一個人應(yīng)道。“她忽而不見了,大概是到對面那幢房子里跳凡丹戈舞①去了,是他們叫她去的?!?br/>
吉卜賽女郎剛才舞步翩翩,婀娜多姿,遮掩了地毯上的花葉圖案,此時就在她跳舞的地方,在同一張地毯上,副主教看到的只有穿著紅黃兩色*上衣的那個男子。此人為了也掙幾個小錢,正在繞著圈子走圓場,只見他雙肘擱在屁股上,腦袋后仰,臉孔通紅,脖子伸長,牙間咬住一把椅子,椅上拴著向旁邊一個女子借來的一只貓,貓嚇得喵喵直叫。

這個江湖藝人汗流如注,高高頂著由椅子和貓構(gòu)成的金字塔,從副主教面前走過。副主教頃刻喊道:“圣母啊!皮埃爾·格蘭古瓦,你這是干什么?”

副主教聲色*俱厲,把那個可憐蟲嚇了一大跳,一下子連同其金字塔都失去了平衡,椅子和貓一古腦兒砸在觀眾的頭上,激起一陣經(jīng)久不息的嘲罵聲。

要不是克洛德·弗羅洛示意叫他跟著走,他趁混亂之機,趕緊躲進教堂里去,那么皮埃爾·格蘭古瓦(確實是他)可就麻煩了。貓的女主人,周圍所有臉上被劃破擦傷的觀眾,很可能會一齊找他算帳的。

大教堂已經(jīng)一片昏暗,空無一人。正殿四周的回廊黑黝黝的,幾處小禮拜堂的燈光開始像星星一般閃爍起來了,因為拱頂越來越漆黑了。唯有大教堂正面的大圓花窗仍映著夕陽西下的余照,色*彩斑爛,猶如一堆璀璨的寶石,在-陰-暗中熠熠發(fā)亮,并把耀眼的光輝反射到正殿的另一端。

①是西班牙一種伴以響板的三拍子民間舞蹈。

他倆走了幾步,堂·克洛德往一根柱子上一靠,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格蘭古瓦。這目光,格蘭古瓦并不害怕,因為他覺得自己穿著這種小丑的服裝,無意中竟被一個嚴肅的博學(xué)的人撞見了,真是丟人現(xiàn)眼。教士的這一瞥并沒有絲毫嘲笑和諷刺的意思,而是一本正經(jīng),心平氣和,卻又洞察入微。副主教先打破沉默,說:

“過來,皮埃爾君許多事情得向我說說清楚。首先,將近兩個月了,您連個影子也沒有,現(xiàn)在可在街頭找到您了,瞧您一身裝束好不漂亮,真是!半黃半紅,與科德貝克①的蘋果無二,您說說,這是怎么一回事?”

①狄奧日內(nèi)斯(前413——前323),古希臘犬儒學(xué)派的哲學(xué)家。

②科德貝克在法國盧昂地區(qū)。

“大人,”格蘭古瓦可憐巴巴地應(yīng)道?!斑@身穿著確實怪里怪氣,您看我這副模樣,比頭戴葫蘆瓢的貓還要狼狽哩。我自己也覺得這樣做糟透了,無異于自找苦吃,存心叫巡防捕役們把這個穿著奇裝怪服的畢達哥拉斯派哲學(xué)家,抓去好好敲打肩胛骨。可是您要我怎么辦,我尊敬的大人?全怪我那件舊外褂,一入冬就不仁不義地把我拋棄了,借口說它成了破布條兒,該到撿破爛的背簍里去享享清福啦。怎么辦?文明總還沒有發(fā)展到了那一步,像古代狄奧日內(nèi)斯②所主張的那樣,可以赤身**到處行走,再說,寒風(fēng)冷凜,試圖使人類邁出這新的一步,而取得成功,總不能在一月里呀!湊巧見到了這件上衣,我拿了,這才把原來那件破舊黑外褂扔了。對像我這樣的一個神秘哲學(xué)家來說,破舊就不神秘了。這樣一來,我就像圣惹內(nèi)斯特①那樣穿上小丑的衣裳。有什么法子呢?這是一時的落難罷了。阿波羅確曾在阿德墨托斯②家放過豬呢?!?br/>
“您干的好行當呀!”副主教說道。

“我的大人,坐而論道,寫寫詩歌,對著爐子吹火,或者從天上接受火焰,我同意這比帶著貓頂大盾要愜意得多。所以您剛才訓(xùn)斥我,我確實比待在烤肉鐵叉前的驢子還要笨。可是有什么法子呢,大人?每天總得過活呀!最美的亞歷山大體③詩行,咀嚼起來總不如布里奶酪 ④來得可口哇。我曾給弗朗德勒的瑪格麗特公主寫了您所知道的那首精彩的贊婚詩,可是市府不給我報酬,借口說那首詩寫得不好,就好像四個埃居就可以打發(fā)索福克列斯⑤的一部悲劇似的。這樣一來我都快餓死了,幸好我覺得自己的牙床倒挺堅實的,便向牙床說:‘去玩玩力氣把式,耍耍平衡戲法,自己養(yǎng)活自己吧?!幸蝗航谢印F(xiàn)在都成了我的好友——傳授給我二十來種耍力氣的把式,所以如今可以靠白天滿頭大汗耍把式掙來的面包,晚上喂我的牙齒了。我承認,這樣使用我的智能,畢竟是可悲的,人生在世,并不是專為敲手鼓和咬椅子來度日子的。話說回來,尊敬的大人,光度日子是不夠的,還得掙口飯吃才行?!?br/>
①索??肆兴梗s公元前496—公元前406),古希臘的悲劇大師。

②布里為巴黎盆地東部地區(qū),以盛產(chǎn)布里奶酪稱。

③亞歷山大詩體為每行十二音節(jié)的韻詩。

④阿德墨托斯為古希臘神話中人物,費爾斯國王。阿波羅因殺死獨目巨龍,被宙斯罰為凡人服一年勞役,便選中阿德墨托斯為主人替他放豬。

⑤圣惹內(nèi)斯特是古羅馬時代的殉教者。

堂·克洛德靜靜聽著。猛然間,他那凹陷的眼睛露出機敏、銳利的目光,可以說格蘭古瓦頓時覺得這目光直探到他靈魂深處去了。

“很好,皮埃爾君您怎么現(xiàn)在和那個跳舞的埃及姑娘混在一起呢?”

“咋地!”格蘭古瓦說?!八俏业睦掀?,我是她的老公?!?br/>
教士-陰-森的眼睛一下子像火焰在燃燒。

“你①怎能干出這種事來,可憐蟲?”他怒沖沖抓住格蘭

古瓦的胳膊,大喊大叫?!澳憔谷槐簧系弁贄壍竭@個地步,才會對這個姑娘動手動腳?”

“憑我進天堂的份兒起誓,大人,”格蘭古瓦渾身直打哆嗦,答道?!拔蚁蚰l(fā)誓,我從來沒有碰過這個姑娘,如果這正是您所擔心的話?!?br/>
“那你說什么丈夫妻子呢?”教士說。

格蘭古瓦趕忙把看官所知道的那些事情,奇跡宮廷的奇遇啦,摔罐子成親啦,三言兩語地講給他聽。還說到,看來這門親事還毫無結(jié)果,每天晚上,吉卜賽姑娘都像頭一天新婚之夜那樣避開他。末了他說:“這是有苦難言呀,都因為我晦氣,討了個貞潔圣女。”

“您這話怎說?”副主教問道,聽到這番敘述,漸漸怒氣消了。

①在此之前一直用“您”稱呼,這里改用“你”,表示憤怒和蔑視。

“要說清楚可相當困難呀?!痹娙藨?yīng)道。“這是一種迷信據(jù)一個被稱為埃及公爵的老強盜告訴我說,我的妻子是一個撿來的孩子,或者說,是個丟失的孩子,反正都是一碼事。她脖子上掛著一個護身符,據(jù)說這護身符日后可以使她與父母重逢,但是如果這姑娘失去了貞操,護身符隨即將失去其法力。因而我們兩個人都一直潔身自好?!?br/>
“那么,”克洛德接口說,臉孔越來越開朗了?!捌ぐ柧J為這個女人沒有接近過任何男人?”

“堂·克洛德,您要一個男人怎么去對付迷信的事情呢?她腦子里裝著這件事。我認為,在那班唾手可得的流浪女子當中,能像修女般守身如玉的,確是鳳毛麟角。不過她有三樣法寶防身:一是埃及公爵,把她置于直接保護之下;二是整個部落,人人把她尊敬得像圣母一般;三是一把小巧的匕首,從不離身,盡管司法長官三令五申禁止帶兇器,這個小辣椒總是把匕首帶在身上什么隱蔽的角落,有誰膽敢碰她的腰身,那匕首馬上就拔出來了。這真是一只蠻野的黃蜂,得了吧!”

副主教并不就此罷休,接二連三再向格蘭古瓦盤問個沒完。

依照格蘭古瓦的評判,愛斯梅拉達這個倩女,馴良而又迷人;俏麗,除了那種特具一格的噘嘴之外;天真爛漫,熱情洋溢,對什么都不懂,卻又對什么都熱心;對男女之間的區(qū)別都還一無所知,甚至連在夢里也弄不清;生就這個樣子;特別喜歡跳舞,喜歡熱鬧,喜歡露天的活動;是一種蜜蜂似的女人,腳上長著看不見的翅膀,生活在不停飛旋之中。這種性*情是她過去一直過著漂泊的生活養(yǎng)成的。格蘭古瓦好不容易才得知,她年幼時就跑遍西班牙和卡塔盧尼亞,一直到了西西里;他甚至認為,她曾經(jīng)隨著成群結(jié)隊的茨岡人到過阿卡伊境內(nèi)的阿爾及爾王國,阿卡伊一邊與小小的阿爾巴尼亞和希臘接壤,另一邊瀕臨去君士坦丁堡必經(jīng)之路的西西里海。據(jù)格蘭古瓦說,阿爾及爾國王作為白摩爾人的民族首領(lǐng),這些流浪者都是他的臣民。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愛斯梅拉達還很年輕時從匈牙利來到了法國。這個少女從所有這些地方帶來了零零碎碎的古怪方言、歌曲和奇異的思想,因而說起話來南腔北調(diào),雜七雜八,有點像她身上的服裝一半是巴黎式的、一半是非洲式的那樣。不過,她經(jīng)常往來的那些街區(qū)的民眾倒很喜歡她,喜歡她快快活活,彬彬有禮,活潑敏捷,喜歡她的歌舞。她認為全城只有兩個人恨她,一談起這兩個人就心驚肉跳:一個是羅朗塔樓的麻衣女,這個丑惡的隱修女不知對埃及女人有什么恩怨,每當這個可憐的跳舞姑娘走過那窗洞口時,就破口咒罵;另一個人是位教士,每次遇到時向她投射的目光和話語,無不叫她心里發(fā)怵。副主教聽到最后這一情況,不由心慌意亂,格蘭古瓦卻沒有太留心,因為這個無所用心的詩人,只兩個月的工夫就把那天晚上遇見埃及姑娘的種種奇怪情況,以及副主教在這當中出現(xiàn)的情景,統(tǒng)統(tǒng)忘到九霄云外。不過,這個跳舞的小姑娘沒有什么可害怕的,她從不替人算命,這就免遭一般吉卜賽女人經(jīng)常吃巫術(shù)官司的苦頭。再說,格蘭古瓦如果算不上是丈夫,起碼也稱得上是兄長??傊?,對這種柏拉圖式的婚姻,這個哲學(xué)家倒也心平氣和了,總有個地方可以安身,總有面包可以活命吧。每天早上,他往往跟埃及姑娘一道,到街頭幫她把觀眾給的小錢收起來;每天晚上,同她一起回到他倆的共同住處,任憑她把自己鎖在單獨的小房間里,他卻安然入睡了。他認為,總的說來,這種生活挺溫馨的,也有利于冥思默想。再則,憑良心說,這個哲學(xué)家對這位吉卜賽女郎是否迷戀到發(fā)狂的程度,他自己也說不準。他愛那只山羊,幾乎不亞于愛吉卜賽女郎。這只山羊真是可愛,又溫順,又聰明,又有才情,是一只訓(xùn)練有素的山羊。這類令人驚嘆不已、常常導(dǎo)致馴養(yǎng)者遭受火刑的靈巧畜生,在中世紀是司空見慣的。這只金蹄山羊的魔法其實是些無傷大雅的把戲罷了。格蘭古瓦把這些把戲仔細說給副主教聽,副主教看上去聽得津津有味。在許多情況下,只要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把手鼓伸到山羊面前,便可以叫它變出想要的戲法。這都是吉卜賽女郎調(diào)教出來的,她對這類巧妙的手法具有罕見的才能,只需兩個月工夫就教會了山羊用一些啟動字母拼寫出弗比斯這個詞來。

“弗比斯!”教士說道?!盀槭裁词歉ケ人鼓兀俊?br/>
“不清楚?!备裉m古瓦應(yīng)道。“也許是她認為具有某種神秘法力的一個詞吧。她認為獨自一人時,翻來復(fù)去低聲念著這個詞?!?br/>
“您有把握這僅僅是個詞,而不是一個人的名字嗎?”克洛德用他那特有的敏銳目光盯著他,又問。

“誰的名字?”詩人說道。

“我怎么知道呢?”教士應(yīng)道。

“那正是我所想的,大人。這幫流浪者多少都有點信奉拜火教,崇拜太陽。弗比斯就是從那兒來的吧?!?br/>
“我可并不像您覺得那么明明白白,皮埃爾君?!?br/>
“反正這與我不相干。她要念‘弗比斯’就隨她念去唄。有一點是確信無疑的,那就是佳麗喜歡我已經(jīng)差不多同喜歡她一樣了?!?br/>
“這個佳麗又是誰?”

“雌山羊唄。”

副主教用手托著下巴,看上去想入非非。過了片刻,突然猛轉(zhuǎn)身向著格蘭古瓦。

“你敢對我發(fā)誓,你真的沒有碰過?”

“碰過誰?母山羊嗎?”格蘭古瓦反問道。

“不,碰那個女人。”

“碰我的女人!我向您發(fā)誓,沒有碰過?!?br/>
“你不是經(jīng)常單獨跟她在一起嗎?”

“每天晚上,整一個鐘頭?!?br/>
堂·克洛德一聽,眉頭緊蹙。

“咳!咳!一個男人同一個女人單獨在一起,是不會想到念主禱文的①”

“以我靈魂發(fā)誓,哪怕我念《主禱詞》、《圣母頌》、《信仰上帝我們?nèi)f能的父》②,她對我的青睞,也不比母雞對教堂更有興趣吶?!?br/>
“拿你母親的肚皮起誓,”副主教粗暴地重復(fù)道?!鞍l(fā)誓你手指尖沒有碰過這個女人。”

“我發(fā)誓,還可以拿我父親的腦袋擔保,因為這兩者何止一種關(guān)系!不過,我尊敬的大人,請允許我也提一個問題?!?br/>
①原文為拉丁文。

②原文為拉丁文。

“講,先生。”

“這件事跟您何干?”

副主教的蒼白臉孔,頓時紅得像少女的面頰似的。他好一會兒沒應(yīng)聲,隨后露出明顯的窘態(tài)說道:

“您聽著,皮埃爾·格蘭古瓦君,據(jù)我所知,您還沒有被打入地獄。我關(guān)心您,并要您好。然而,您只要稍微接觸一下那個埃及魔鬼姑娘,您就要變成撒旦的奴隸。您明白,總是肉體毀滅靈魂的。要是您親近那個女人,那您就大禍臨頭!說完了!”

“我試過一回,”格蘭古瓦搔著耳朵說道。“就在新婚那一天,結(jié)果倒被刺了一下?!?br/>
“皮埃爾君,您居然這樣厚顏無恥?”

教士的面孔隨即又-陰-沉下來了。

“還有一回,”詩人笑咪咪地往下說。“我上床前從她房門的鎖孔里瞅了一瞅,正好看見穿著襯衫的那個絕世佳人,光著腳丫,想必偶或把床繃蹬得直響吧?!?br/>
“滾,見鬼去!”教士目光兇狠,大喝一聲,并且揪住格蘭古瓦的肩膀,把這個飄飄然的詩人猛烈一推,隨即大步流星,一頭扎進教堂最-陰-暗的穹窿下面去了。








第03章 大鐘
自從那天上午在恥辱柱受刑以后,圣母院的鄰里都認為,他們發(fā)覺卡齊莫多對敲鐘的熱情銳減了。在那以前,時刻鐘聲充耳,悠揚動聽的早禱鐘和晚禱鐘震天價響的彌撒鐘,抑揚頓挫的婚禮鐘和洗禮鐘,這一連串的鐘聲在空中飄蕩繚繞,仿佛是入耳動心的各種各樣聲音織成的一幅云錦。整座古老的教堂顫震不已,響聲回蕩不絕,永遠沉浸在歡樂的鐘聲里。人們時時感覺到有個別出心裁而又喜歡喧鬧的精靈,正通過這一張張銅嘴在放聲歌唱。如今這個精靈似乎消失了,大教堂顯得郁郁寡歡,寧愿啞然無聲了。只有節(jié)日和葬禮還可以聽到單調(diào)的鐘聲,干巴巴的,索然無味,無非是禮儀的需要,不得不敲而已。凡是一座教堂都有兩種聲響,在內(nèi)是管風(fēng)琴聲,在外是鐘聲,現(xiàn)在只剩下管風(fēng)琴聲了。仿佛圣母院鐘樓里再也沒有樂師了。其實卡齊莫多一直在鐘樓里。他究竟有什么心事呢?莫非在恥辱柱上所蒙受的恥辱與絕望的心情至今還難以忘懷?莫非劊子手的鞭撻聲無休止地在他心靈里回響?莫非這樣一種刑罰使他悲痛欲絕,萬念俱滅,甚至對大鐘的鍾情也泯滅了呢?要不然,是大鐘瑪麗遇到了情敵,圣母院敲鐘人的心中另有所歡,愛上什么更可愛更美麗的東西而冷落了這口大鐘及其十四位姐妹?

公元一四八二年,圣母領(lǐng)報節(jié)到了,正好是三月二十五日,禮拜二。那一天,空氣是那樣清純,那樣輕柔,卡齊莫多突然覺得對那些鐘又有幾分愛意了,遂爬上北邊的鐘樓,而這時候,教堂的聽差正把下面每道大門打開來。圣母院那時的大門全是用十分堅硬的大塊木板做成的,外表包著皮革,四周釘有鍍金的鐵釘,邊框裝飾著“精心設(shè)計”的雕刻。到達塔樓頂上高大鐘籠之后,卡齊莫多不由心酸,搖了搖頭,端詳了那六口大鐘一會兒,仿佛他心中有什么奇怪的東西把他與這些大鐘間隔開來,因而不勝悲嘆。然而,他把這些鐘猛力一搖,隨即感到這一群鐘在他手底下?lián)u來晃去,看到——因為聽不見——那顫動的八度音在響亮音階上忽上忽下,宛如一只鳥兒在枝頭上跳來跳去,鐘樂的精靈,即搖動著金光閃爍的音束、撥動著顫音、琶音和密接和應(yīng)的那個守護神,早已把這可憐聾子的靈魂勾去了。這個時候,卡齊莫多才又快活起來,忘卻了一切,心花怒放,容光煥發(fā)。

他走來走去拍著手,從這根鐘索跑到那根鐘索,高聲呼喊,比手劃腳,鼓動著那六位歌手,猶如樂隊指揮在激勵聰明的演奏能手那般。

“奏吧,”他說道,“奏吧,加布里埃!把你全部的聲音傾注到廣場上去。今天是節(jié)日呀!”——“蒂博爾,別偷懶。你慢下來啦。快,加把勁吧!難道你銹了不成,懶東西?”——“好呀!快!快!別讓人看見鐘錘擺動才好!叫他們個個像我一樣被震聾!就這樣,蒂博爾,好樣的!”——“吉約姆!吉約姆!你最胖,帕斯基埃最小,可是帕斯基埃最洪亮。讓我們打賭:凡是聽得見的人都聽出它比你響亮得多了。”——“棒!真棒!我的加布里埃,響些再響些!”——“嘿!你們兩只麻雀,在上面干什么來的?我沒有看見你們發(fā)出一丁點兒聲響?!薄澳切┿~嘴在該歌唱時卻像在打呵欠,這是怎么一回事呀?得啦,好好干活吧!這是圣母領(lǐng)報節(jié),陽光真好,也該有好聽的鐘樂才行?!薄翱蓱z的吉約姆!瞧你上氣不接下氣的,我的胖墩!”

他全神貫注,正忙于激勵那幾個大鐘,這六個大鐘遂一個比一個起勁地跳躍著,搖擺著它們光亮的臀部,就好像幾頭套在一起的西班牙騾子,不時在騾夫吆喝聲的驅(qū)策下,喧鬧著狂奔。

鐘樓筆直的墻壁,在一定高度上被一片片寬大的石板瓦遮掩著。忽然,卡齊莫多無意間從石板瓦中間向下望去,看見一個打扮奇異的少女來到廣場上,她停了下來,把一條毯子鋪在地上,一只小山羊隨即走過來站在毯子上,四周立刻圍攏來一群觀眾。這一看呀,卡齊莫多頓時思緒變了,滿腔對音樂的熱情霍然凝固了,好像熔化的樹脂被風(fēng)一吹,一下子凍結(jié)起來似的。他停住了,扭身背向那些鐘,在石板瓦遮檐后面蹲了下來,目不轉(zhuǎn)睛地凝望著那個跳舞的姑娘,目光迷惘、深情、溫柔,就是曾經(jīng)使副主教驚訝過一次的那種目光。這當兒,那幾口被遺忘的大鐘頃刻都一齊啞然無聲,叫那班愛聽鐘樂的人大失所望,他們本來站在錢幣兌換所橋上,誠心誠意地聆聽著圣母院群鐘齊鳴,這時只好怏怏走了,就像一條狗,人家給它看的是一根骨頭,扔給它的卻是一塊石頭。


第04章 命運
湊巧就在這同一個三月里的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早晨,我想就是二十九日那個禮拜六,圣厄斯塔舍紀念日,我們年青的學(xué)子朋友磨坊的約翰·弗羅洛起床穿衣時,發(fā)覺他褲子口袋里的錢包沒有半點錢幣的響聲了。遂把錢包從褲腰小口袋里掏出來,說道:“可憐的錢包!怎么!連一文錢也沒有啦!擲骰子、喝啤酒、玩女人,多么殘酷地把你掏得精光!瞧你現(xiàn)在成了啥樣子,空癟癟,皺巴巴,軟塌塌!活像一個悍婦的-乳-房!西塞羅老爺,塞內(nèi)加老爺,你們那些皺縮的書丟得滿地都是,我倒向你們討教討教,盡管我比錢幣兌換所的總監(jiān)或比兌換所橋上的猶太人,更明白一枚刻有王冠的金埃居值三十五乘十一個二十五索爾零八德尼埃巴黎幣,一枚刻有新月的埃居值三十六乘十一個二十六索爾零六德尼埃圖爾幣,要是我身上連去壓雙六的一個小錢都沒有,那懂得再多又有什么用!?。∥魅_執(zhí)政官呀!這種災(zāi)難并不是可以憑婉轉(zhuǎn)的說法,用‘怎樣’和‘但是’②就能擺脫的!”

①原文為拉丁文。

②原文此詞是希臘文。

他愁眉苦臉地穿上衣服。當他系結(jié)鞋帶時,突然靈機一動,計上心來。但他先是把想法拋開了,可是它又回來,弄得把背心都穿反了,顯然他頭腦里正在展開激烈的思想斗爭。末了,把帽子狠狠地往地上一摔,嚷道:“算了!管它那么多呢!我找哥哥去。這可能送上門去挨一頓訓(xùn)斥,我卻可以撈到一個埃居?!?br/>
主意已定,遂匆匆忙忙穿上那件綴皮上衣,撿起帽子,大有豁出一條命的架勢,走出門去了。

他順著豎琴街向老城走去。經(jīng)過小號角街時,只見那些令人贊嘆不絕的烤肉叉在不停轉(zhuǎn)動,香氣撲鼻,把他聞得嗅覺器官直癢癢的,于是向那家龐大的燒烤店愛慕地看了一眼。正是這家燒烤店,曾有一天使方濟各會的修士卡拉塔吉羅納好不容易發(fā)出一句感人的贊詞:“的確,這燒烤店真了不起!”①

可是約翰沒有分文可買早點,遂長嘆了一聲,一頭鉆進了小堡的城門洞,小堡是進入老城的咽喉,由幾座龐大的塔樓組成巨大的雙梅花形。

他甚至來不及按照當時的習(xí)俗,走過時要向佩里內(nèi)·勒克萊克那可恥的雕像扔一塊石頭。這個人在查理六世時拱手把巴黎交給了英國人,由于這一罪行,他模擬像的面孔被石頭砸得稀巴爛,涂滿污泥,在豎琴街和比西街交角處贖罪三百年了,好像被釘在永恒的恥辱柱上一樣。

穿過了小橋,大步流星走過了新圣日芮維埃芙街,磨坊的約翰來到了圣母院門前。他又躊躇起來了,繞著灰大人的塑像磨蹭了一會兒,焦急不安地連連說道:“訓(xùn)斥是肯定的,埃居卻就玄乎了!”

①原文為意大利文。

剛好有個聽差從修道院走出來,他攔住問道:“若札的副主教大人在哪兒?”

“我想他在鐘樓上他那間密室里?!甭牪顟?yīng)道?!安贿^,我勸您別去打擾他,除非您是教皇,或是國王陛下那樣了不起的人物差派來的。”

約翰一聽,高興得拍了一下手,說:“活見鬼!這可是難逢的良機,可以看一下那間赫赫有名的巫窟!”

這么一想,主意已定,毅然決然闖入那道小黑門,沿著通往鐘樓頂層的圣吉爾螺旋樓梯向上爬,同時自言自語:“就要看到啦!圣母娘娘呀!這間小室,我這尊敬的哥哥視若家珍,把它隱藏起來,想必是挺奇怪的玩意兒!據(jù)說他在密室里生火做地獄般的飯菜,用烈火燃煮點金石。上帝呀!在我眼里,點金點的只不過是塊石子,我才不在乎呢!與其要世界上最大的點金石,我倒寧可在他爐灶上能找到一盤復(fù)活節(jié)的豬油炒雞蛋!”

爬到了柱廊,他停下來喘了一口氣,連連“見鬼”,用幾百萬輛車子來裝都裝不完,把那走不到盡頭的樓梯罵得狗血噴頭,隨后從北鐘樓那道如今禁止公眾通行的小門繼續(xù)往上走。走過鐘籠不一會兒,面前是一根從側(cè)面加固的小柱子和一扇低矮的尖拱小門,迎面是一孔開在螺旋樓梯內(nèi)壁的槍眼,它正好可以監(jiān)視門上那把偌大的鐵鎖和那道堅固的鐵框。今天誰要是好奇,想去看一看這道小門,可以從那些刻在烏黑墻壁上的白字辨認出來:“我崇敬科拉利。一八二九。于仁題?!?br/>
“題”這個字是原文所有的。

“喔??!”學(xué)子說?!按蟾啪褪沁@里了?!?br/>
鑰匙就插在鎖孔里,門虛掩著。他躡手躡腳把門輕輕推開,從門縫里伸進頭去。

那位被稱做繪畫大師中莎士比亞的倫勃朗,看官不會沒有翻閱過他那精美的畫冊吧!在許許多多奇妙的畫中,特別有一幅銅版腐蝕畫,據(jù)猜測,畫的是博學(xué)多才的浮士德,叫人看了不由得贊嘆不已。畫面上是一間-陰-暗的小室,當中有一張桌子,桌上擺滿許多丑陋不堪的東西,諸如骷髏啦,地球儀啦,蒸餾瓶啦,羅盤啦,象形文字的牛皮紙啦。那位學(xué)者站在桌前,身穿肥大的長袍,頭戴毛皮帽子,帽子直扣到眉毛處。只能看見他上半身。他從寬大的安樂椅上半抬起身子,兩只緊握著的拳頭撐在桌子上,好奇而又驚恐地注視著一個由神奇字母組成的巨大光圈,這光圈在屋底的墻上,如同太陽的光譜在-陰-暗的房間里,閃耀著光芒。這個魔幻的太陽看起來好像在顫抖,并用其神秘的光輝照耀著那間幽暗的密室。這真嚇人,也真美麗。

卻說約翰放大膽子把腦袋伸進那道門縫,映入其眼簾的景象恰與浮士德的密室十分相似,也是一間-陰-沉沉、幾乎沒有一點亮光的陋室,也有一把大扶手椅和一張大桌子,若干羅盤,若干蒸餾瓶,若干吊在天花板上的動物骨骼,一個滾在地上的地球儀,雜七雜八的藥水瓶,里面顫動著金葉片的短頸大口瓶,放在離奇古怪涂滿圖像和文字的羊皮紙上的死人頭蓋骨,還有一大摞手稿,隨隨便便讓羊皮紙的脆角邊完全翹開來。總而言之,盡是科學(xué)的各種各樣垃圾,而且在這堆烏七八糟的東西上面,到處盡是塵灰和蜘蛛網(wǎng),只是沒有閃閃發(fā)光的字母所形成的光圈,也沒有那位出神的博學(xué)之士,像兀鷲望著太陽那樣,凝視著那烈火熊熊的幻景。

不過,密室并非空無一人。安樂椅上坐著一個男子,俯身在桌子上。他背朝著約翰,后者只看到他的肩膀和后腦勺,但用不著費神,一眼便認出這個禿頭來,出于本性*,這個腦袋瓜永遠一成不變地留著剃光的圓頂,仿佛通過這一種外表的象征,決意要標明副主教那不可抗拒的神職感召。

約翰就這樣認出他哥哥來。不過,門是輕輕推開的,堂·克洛德絲毫沒有覺察到他的到來。好奇心十足的學(xué)子便乘機把這密室不慌不忙地仔細察看了一番。窗洞下,在椅子左邊,有一只大火爐,是他起先沒有注意到的。從窗洞口照進來的日光,得穿過一張圓形的蜘蛛網(wǎng);它像精巧的花格子窗,饒有情趣地嵌在尖拱形的窗洞之中;網(wǎng)的正中端坐著那個昆蟲建筑師,一動也不動,就像是抽紗花邊輪盤的軸心。火爐上零亂堆著形形色*色*的瓶瓶罐罐,粗陶小瓶子,玻璃蒸餾瓶,裝炭的長頸瓶。約翰發(fā)現(xiàn)這里連一口鍋也沒有,不禁唉聲嘆氣,心想:“這套廚房用具,真是新鮮呀!”

再說,火爐里并沒有火,甚至看上去好久沒有生過火了。

在那一大堆煉金器皿中間,約翰發(fā)現(xiàn)一個玻璃面罩,想必是副主教煉制某種危險物質(zhì)時用來防護面孔的。這個面罩丟在角落里,蓋滿灰塵,蓋板上嵌有銅刻的銘文:呼吸就是希望。①

①原文為拉丁文。

還有其他許多題銘,按照煉金術(shù)士的風(fēng)尚,大部分都寫在墻上,有的是用墨水寫的,有的是用金屬尖器刻的。而且字體混雜,有哥特字母,希伯來字母,希臘字母和羅馬字母,這些銘文胡亂涂寫,互相掩蓋,新的蓋住舊的,彼此交錯,猶如荊棘叢亂蓬蓬的枝杈,好似混戰(zhàn)中橫七豎八的長矛。這確實是集人世間一切哲學(xué)、一切夢幻、一切智慧的大雜燴,其中偶爾有一銘文比其余的高出一籌,光輝閃耀,好似長矛林立中的一面旗幟。大多數(shù)是一句拉丁文或希臘文的簡短格言,這在中世紀都是寫得非常精彩的:起自何時?來自何方?——人自身是怪物?!浅?,住地,名字,神意?!髸蟮?。——大膽求知?!湴猎⒂谝庵劲俚鹊?。有時只有一個詞,表面看毫無意義:婬*穢②,這可能是痛苦地影射修道院的生活制度;有時是一句簡單的教士戒律箴言,用正規(guī)的六音步詩句寫成:上帝是統(tǒng)治者,世人是統(tǒng)治者。③

也還有些希伯來魔術(shù)書的零亂字句,約翰對希臘文懂得很少,對希伯來文就更加摸不著頭腦了。所有字句都任意加上星星、人像或動物圖形、三角符號,相互交錯,這可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使得這間密室涂滿了字跡的那面墻壁,看上去活像猴子用飽蘸墨汁的筆亂涂瞎畫的一張紙。

此外,這整間密室的概貌是無人照管,破敗不堪;從用具的殘缺狀況便可想而知,密室的主人由于有其他心事,早已無心于自己的實驗了。

①原文為拉丁文。

②原文為希臘文。

③這段引文原為拉丁文和希臘文。

這時候,密室的主人正伏案在看一大本有古怪插圖的書稿,似乎有某種念頭不斷來侵襲他的沉思,顯得心慌意亂。至少約翰是這樣想的,因為他像夢想家那樣,邊做夢邊斷斷續(xù)續(xù)發(fā)出沉思的囈語,只聽見他高聲叫嚷:

“對,瑪努是這么說的,佐羅阿斯特是這樣訓(xùn)導(dǎo)的,日生于火,月生于日?;鹉擞钪嬷?。其基本原子川流不息,不斷傾注于世界。這些川流不息,不斷傾注于世界。這些川流在空中的交會點即生光;在地上的交會點即生金。……光和金,同物也,均是火之物態(tài)。……乃同一物質(zhì)可見與可觸之分,流態(tài)與固態(tài)之分,如同水蒸汽與冰之分那般,僅此而已。……這并非夢幻,而是大自然的普遍規(guī)律?!墒牵绾畏侥軓目茖W(xué)中分離出這普遍規(guī)律的奧秘呢?什么!照在我手上的光,乃是金子!這些同樣的原子,依照某種規(guī)律膨脹開來,只要按照另一種法則把這些原子凝聚起來就行了!……怎么做才是呢?……有人曾設(shè)想把陽光埋藏在地下?!⒕S羅埃斯①,不錯,是阿維羅埃斯。……阿維羅埃斯曾在科爾迪大清真寺古蘭圣殿左邊第一根柱子下面埋了一道陽光,但是只能在八千年后才可以打開地穴,看一看試驗是否成功?!?br/>
“活見鬼!”約翰在一旁說道。“為了一個埃居,等得老半天了!”

①阿維羅埃斯(1126—1198):阿拉伯哲學(xué)家。

“有些人卻認為,”副主教依然想入非非說道,“倒不如用天狼星的光做試驗更好些??墒且玫教炖切堑募児庹労稳菀?,因為別的星光同它混雜在一起。弗拉梅爾認為,用地上的火做試驗要方便得多?!ダ窢枺≌媸巧鷣碜⒍ǖ暮妹?!弗拉梅爾,其音就是火焰!……對,是火,就是如此?!@石寓于煤,黃金寓于火。……但如何提取呢?馬吉斯特里①認為,有些女人的名字具有無比溫馨、無比神秘的一種魅力,只要試驗時念出來就行了?!纯船斉窃趺凑f來的:‘女人受尊敬的地方,神明滿懷喜悅;女人受歧視的地方,祈禱上帝也徒勞。女人的嘴總是純潔的,那是流水,那是陽光。女人的名字應(yīng)該是討人喜歡的、溫馨的、異想天開的;結(jié)尾應(yīng)該是長元音,讀起來就像念祝圣詞一樣。’……對,先哲說得在理;事實上,瑪麗亞、索菲亞、愛斯梅粒,無不如此。……該死該死!老是糾纏著這種念頭!”

說到這里,狠狠地把書合了起來。

他摸摸額頭,仿佛要把不停糾纏著他的那個念頭驅(qū)趕開。

隨后,從桌上拿起一枚釘子和一把小鐵錘,錘柄上離奇古怪地畫著魔符般的文字。

“長久以來,”他露出苦笑,又說?!拔业脑囼炓淮未问×耍∧莻€固執(zhí)的想法老纏著我,像烙鐵烙在我的腦子里一樣。我連卡西奧多魯斯②的秘密都無法發(fā)現(xiàn),他那盞燈不用燈芯、不用油就能點燃。這本是簡易的事情!”

“放屁!”約翰暗自說道。

①卡西奧多魯斯(約480—約575):拉丁文作家,著有幾部神秘作品。

②馬吉斯特里:九世紀拜占庭哲學(xué)家。

“因此,”教士接著往下說?!爸灰X子稍微開點竅,就足以叫一個人懦弱而瘋狂!咳!讓克洛德·佩芮爾取笑我吧,她連片刻都沒能把尼古拉·弗拉梅爾的注意力從他追求的偉大事業(yè)中引開!怎么!我手里握的是澤希埃萊的魔錘!這個可怕的猶太教法師,在其密室的深處,正用這把錘子敲打這根鐵釘,每錘一下,哪怕在萬里之外,也能將他所詛咒的仇人完全沉入土里。就連法蘭西國王,有天晚上冒冒失失撞了一下這個魔法師的大門,立即在巴黎街上陷入地里,一直陷到膝蓋深?!耸掳l(fā)生還不到三百年呢?!趺?!我也有釘子的鐵錘,可是這些工具在我手中并不比刃具工匠手里的木槌更有威力?!P(guān)鍵是要找到澤希埃萊錘打釘子時所念的那個咒語。”

“廢話!”約翰心想。

“得啦,試試看吧!”副主教興奮地說?!耙浅晒Γ旑^就會冒出藍色*的火光。……埃芒——埃當!……埃芒——埃當!①不對。……西日阿尼!西日阿尼?、凇屵@釘子給隨便哪個名叫弗比斯的家伙挖掘墳?zāi)拱?!……該死!一再老是同個念頭,沒完沒了!”

一說完,怒氣沖沖地把鐵錘一扔,一屁股癱坐在椅子上,倒伏在桌上,由于高大的椅背擋住,約翰看不見他了。有好一會兒,只見到他擱在一本書上的一只抽搐而攥緊的拳頭?;羧婚g,堂·克洛德站立起來,拿起一只圓規(guī),悄悄地在墻上刻下這個大寫的希臘詞:’AN’A#KH③。

①意為命運,請參閱作者原序。

②咒語。

③咒語。

“我哥哥瘋了!”約翰想道,“要是把它寫成拉丁文①,不是更省事嗎!并非人人都懂得希臘文?!?br/>
副主教走過來坐在椅子上,把頭擱在雙手上,像個病人發(fā)高燒,頭昏昏沉沉似的。

學(xué)子詫異地注視著哥哥。他,為人心胸坦蕩,觀察人世只憑純良的自然法則,強烈的情感憑著自己的愛好任意流淌,每天清晨都充分挖掘好一條條新溝渠,所以心中激*情的湖泊總是干涸的。像他這樣的一個人,自然無法理解:人欲的海洋一旦出口被堵住,將會怎樣以雷霆萬鈞之勢洶涌翻騰,將會怎樣沉積,怎樣膨脹,怎樣泛濫,怎樣叫人撕心裂肺,怎樣迸發(fā)為內(nèi)心的哭泣和暗暗的抽搐,一直到?jīng)_垮堤岸,毀壞河床??寺宓隆じチ_洛那嚴厲冷峻的外表,那道貌岸然和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冰冰面孔,一向把約翰蒙騙了。這個生性*快活的學(xué)子,壓根兒就沒有想到在埃特納火山②白雪覆蓋的山巔下,竟會有沸騰的、狂暴的、深沉的巖漿。

我們不清楚他是否這時突然也萌發(fā)這些想法。但是,不論他怎么沒有頭腦,還是曉得自己看到了本不應(yīng)該看見的事情,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他哥哥的靈魂最秘密的狀況,也曉得不應(yīng)當讓克洛德覺察到他在場。于是看見副主教又回到原先那種木然的狀態(tài)中,遂把頭悄悄縮了回來,故意在門外走了幾步,弄出聲響來,好像有人剛剛到來,在向屋里的人通報似的。

①西西里的著名火山。

②原文為拉丁文。

“進來!”副主教從密室里高聲喊道?!拔艺戎?,故意把鑰匙留在鎖孔里。進來,雅克大人?!?br/>
學(xué)子放大膽子走了進去。在這樣的地方來了這樣一個客人,這叫副主教感到十分尷尬,不由在椅子上打了一個寒噤,說:“怎么!是您,約翰?”

“反正都是同一個J①

字母開頭的?!睂W(xué)子漲紅著臉,厚著臉皮,輕松地應(yīng)道。

堂·克洛德又板起面孔了。

“您來這里做什么?”

“我的哥呀,”學(xué)子答腔,竭力裝出一副既得體,又可憐又謙恭的樣子,帶著天真無邪的神情,手里轉(zhuǎn)動著帽子。“我是來向您請求……”

“什么?”

“一點我迫切需要的教誨?!奔s翰不敢大聲再說下去:“還有一點我更急需的錢?!边@后半句一下子頓住,沒有說出來。

“先生,我可對您很不高興?!备敝鹘痰恼Z氣很冷淡。

“唉!”學(xué)子嘆息道。

堂·克洛德把坐椅轉(zhuǎn)了四分之一圈,目不轉(zhuǎn)暗地盯著約翰,說:“見到您可真高興!”

這是一句可怕的開場白,約翰準備挨狠狠一頓訓(xùn)斥。

“約翰,每天都有人向我告您的狀。那次打架,您用棍子把一個名叫阿貝爾·德·拉蒙尚的小子爵打得鼻青臉腫,是怎么一回事?……”

“噢!”約翰說?!靶∈乱粯叮∈切∈虖倪@個壞小子尋開心,騎著馬在污泥里猛跑,濺了同學(xué)們一身泥!”

①約翰(Jehan)和雅克(Jacques)都是J字母開頭。

“您把那個叫馬伊?!し枱岬呐圩铀浩屏?,又是怎么一回事?”副主教接著說道?!澳侨嗽V苦說:長袍都撕破了①?!?br/>
“唔,呸!只不過是蒙泰居的蹩腳小斗篷罷了!”

“訴狀上明明說是長袍,而不是小斗篷②,您懂不懂拉丁文?”

約翰沒有答腔。

“是呀!”教士搖搖頭接著說?!艾F(xiàn)在學(xué)習(xí)的文科竟到了這個地步!拉丁語幾乎聽不到,敘利亞語無人知曉,希臘語那樣叫人討厭,甚至連最博學(xué)之士碰到一個希臘字就跳過不念,也不以為無知,反而說:這是個希臘字,念不來。③”

聽到這里,學(xué)子毅然抬起頭來,說:“兄長大人,請允許我用最純正的法語,把墻上那個希臘字解釋給您聽?!?br/>
“哪個字?”

“’AN’A#KH?!?br/>
副主教黃顴骨上頓時泛起淡淡的紅暈,仿佛火山內(nèi)部激烈的震動而渲泄出來的一縷煙云。學(xué)子幾乎沒有覺察到。

“那敢情好,約翰。”兄長強打起精神,結(jié)結(jié)巴巴說道。

“這字什么意思?”

“命運?!?br/>
①原文為拉丁文。

②原文為拉丁文。

③原文為拉丁文。

堂·克洛德的臉色*一下子刷白,而學(xué)子卻漫不經(jīng)心地往下說:

“還有下面那個希臘字,看得出來出自同一個人的手刻的,意思是婬*穢。您看我還懂得希臘文吧?!?br/>
副主教緘默不語,這一堂希臘文課使他困惑不解。小約翰像一個被嬌慣壞了的孩子,樣樣靈精,看出這正是大膽提出要求的大好時機,便裝出柔聲細氣,開口說:

“我的好哥哥呀,難道您真的那樣恨我,才擺出惡狠狠的樣子給我看,僅僅因為我跟人打架鬧著玩玩,狠狠刷了誰的幾記耳光,踢了誰的幾下屁股,教訓(xùn)了一下那些什么毛頭小伙子,什么臭小子①?——您瞧,克洛德好哥哥,我的拉丁文挺棒吧?!?br/>
然而,這種假惺惺的親熱勁,絲毫也沒有對嚴厲的大哥產(chǎn)生慣常的那種作用。地獄的守門犬克伯羅斯不吃蜜糕,副主教額上的皺紋一點也沒有舒展開來。

“您到底想干什么?”副主教干巴巴地問道。

“那好,就實說吧!我要錢?!奔s翰勇敢地應(yīng)道。

一聽到這毫不為難的表白,副主教立刻換了一副面孔,顯出老子教訓(xùn)兒子的表情。

“約翰先生,您知道,我們在蒂爾夏普的采邑,年貢和二十一所房屋的租金都計算在內(nèi),常年總共是巴黎幣三十九利弗爾十一索爾六德尼埃。這比帕克萊兄弟那時候多了一半,但還是不多呀?!?br/>
“我需要錢?!奔s翰泰然自若地說道。

①原文為拉丁文。

“您知道宗教裁判官已經(jīng)裁決,我們那二十一所房屋從屬于主教的整個采邑,如果要贖回這種隸屬關(guān)系,就得向尊敬的主教償付兩個鍍金的銀馬克,價值兩個巴黎利弗爾??墒?,這兩個馬克,我還沒能湊齊哩。這您是知道的?!?br/>
“我知道我需要錢。”約翰第三次重復(fù)道。

“您要錢做什么用?”

聽到這一問話,約翰眼睛里掠過一線希望的亮光,遂又裝出溫順和討好的肉麻樣子。

“啊,親愛的克洛德哥哥,我向您要錢絕無壞心。并不是想用您的錢裝模作樣到酒館去出風(fēng)頭,也不是想騎著駿馬,錦緞的馬披金光閃爍,帶著仆人到巴黎大街上去招搖過市。不是的,哥呀,是為了做件好事?!?br/>
“什么樣好事?”克洛德有點感到意外,問道。

“我有兩個朋友想給圣母升天會一個可憐寡婦的孩子買衣著用品。這是一件善事,得花三個弗羅林,我也想出一份。”

“您這兩個朋友叫什么名字?”

“皮埃爾·拉索默爾和巴底斯蒂·克羅克瓦松①?!?br/>
“唔!”副主教說道?!斑@些名字可真是跟行善很相稱呀,就好像在教堂主壇上安一門射石炮。”

誠然,約翰挑選了這兩個名字糟糕透了,可是發(fā)覺得太晚了。

“再說,”精神的克洛德接著說。“什么樣的孩子衣著用品要值三個弗羅林?而且還是給圣母升天會一個寡婦的孩子買的?我倒要問一下,打從什么時候起,圣母升天會的寡婦們會有裹著襁褓的嬰兒呢?”

①這兩個名字的意思是劊子手皮埃爾和賭徒巴底斯蒂。

約翰再次打破尷尬的局面,說:“得啦,不錯!我要錢是為了今晚到愛情谷去看伊莎博·蒂埃麗,行了嗎?”

“不要臉的壞蛋!”教士喊叫起來。

“婬*穢①?!奔s翰應(yīng)道。

學(xué)子也許是調(diào)皮,借用了密室墻上的這個詞,卻對教士產(chǎn)生了一種奇特的作用。只見他咬著嘴唇,氣得臉紅耳赤。

“給我滾,我在等人?!彼谑菍s翰說。

學(xué)子試圖再做一次努力:“克洛德哥哥,至少給我一個小錢吃飯吧?!?br/>
“格拉田教會學(xué)得如何啦?”堂·克洛德問道。

“本子丟了?!?br/>
“拉丁人文科學(xué)學(xué)得如何?”

“奧拉蒂烏斯②的書本給人偷去了?!?br/>
“亞里士多德學(xué)得如何?”

“說真的!哥呀,有個教堂神甫說過,任何時代的異教邪說都是以亞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學(xué)為淵藪的,這神甫究竟是誰呢?見鬼去吧,亞里士多德!我才不愿意讓他的形而上學(xué)來破壞我的宗教信仰吶?!?br/>
①奧拉蒂烏斯,公元前六世紀傳說中的羅馬英雄。

②原文為希臘文。

“年青人,”副主教接著說?!霸谕跎献詈笠淮芜M城時,有一個侍從貴族叫菲利浦·德·科米納,馬披上繡著他的一句格言,不妨勸您好好想一想:不勞動者不得食①?!?br/>
學(xué)子半晌不作聲,用手指搔搔耳朵,眼睛盯著地上,臉有慍色*。猛然間,他一下子轉(zhuǎn)身向著克洛德,其敏捷真不亞于猴子。

“這么說來,好哥哥,您連給我一個巴黎索爾,去面包鋪買塊面包皮都不給啦?”

“不勞動者不得食?!?br/>
副主教毫不容情,約翰聽了他這句回答,雙手捂住頭,像個女人哭泣一樣,帶著絕望的表情嚷叫:“O#o#o#o#o#oi!”

“這是什么意思,先生?”克洛德聽到這怪叫聲,不由一怔,問道。

學(xué)子剛用拳頭揉過眼睛,使看起來像哭紅了似的,一聽到克洛德的問話,厚著臉皮抬眼望著他,應(yīng)道:“嗯,什么!這是希臘語呀!是埃斯庫羅斯的抑抑揚格②詩句,表示悲痛欲絕?!?br/>
說到這里,隨即縱聲哈哈大笑,笑得那么滑稽,那么厲害,副主教也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其實這要怪克洛德自己,為什么過去要那樣嬌慣這個孩子呢?

“哦!克洛德好哥哥,我的靴底都破得吐舌頭了,世上哪有比這更悲慘的厚底靴嗎?”

副主教一下子又恢復(fù)了原來的那種粗聲厲色*:“新靴子會給您送去,錢分文不給?!?br/>
①即兩個輕音節(jié)后跟一個重音節(jié)的音步。

②原文為拉丁文。

“哥呀,只要給個小錢!”約翰苦苦懇求道。“我一定好好用功,把格拉田教令背誦出來,一定好好信奉上帝,一定爭取成為品學(xué)兼優(yōu)的畢達哥拉斯。不過,給我一文小錢,行行好吧!饑餓張著大口,就在這兒,在我眼前,又臟,又臭,又深,連韃靼人或是僧侶的鼻子都望塵莫及,難道您就忍心看我被饑餓吞吃掉?”

堂·克洛德晃了晃滿是皺紋的腦袋,又說:“不勞動者……”

約翰沒讓他說完,嚷道:

“算了,見鬼去吧!歡樂萬歲!我要去喝酒,去打架,去打碎酒壇,去找娘們!”

說著,把帽子往墻上一扔,把手指頭扳得像響板那樣響。

副主教神色*-陰-沉,瞅了他一眼。

“約翰,您沒有一點靈魂。”

“要是這樣,根據(jù)伊壁鳩魯?shù)恼f法,我缺的是某種莫名其妙的東西所形成的莫名其妙的玩意兒?!?br/>
“約翰,應(yīng)當認真想一想改過才是?!?br/>
“這個嘛,”學(xué)子叫道,同時看看他哥哥,又瞧瞧爐子上面的蒸餾瓶?!肮植坏眠@里的一切都是荒唐的,種種想法和瓶瓶罐罐!”

“約翰,您正站在滑溜溜的斜坡上,您可知道會滑到哪里去嗎?”

“滑到酒館去?!奔s翰應(yīng)道。

“酒館通向恥辱柱。”

“這只是一只像別的燈籠那樣的燈籠,也許打著這只燈籠,狄奧日內(nèi)斯①可以找到要找的人?!?br/>
“恥辱柱通向絞刑架?!?br/>
“絞刑架只是一架天平,一端是人,另一端是整個大地。能做那個人,那可太妙了?!?br/>
“絞刑架通往地獄?!?br/>
“地獄是一團大火?!?br/>
“約翰呀約翰,您的下場會很慘的?!?br/>
“開場倒是很好的。”

這時,樓梯口傳來腳步聲。

“別作聲!”副主教邊說邊把一根手指頭按在嘴上?!把趴舜笕藖砹恕B犞?,約翰,”他又低聲添了一句?!澳谶@里看到和聽到的,千萬別說出去??於愕竭@個火爐下面去,別出聲?!?br/>
學(xué)子蜷縮在火爐下面,靈機一動,計上心來:

“對啦,克洛德哥哥,給我一個弗羅林,我就不作聲。”

“住口!我答應(yīng)您就是了?!?br/>
“要馬上給?!?br/>
“拿去吧!”副主教氣鼓鼓地把錢包扔給他。約翰再鉆到爐底下,這時房門正好推開了。

①據(jù)傳,有天中午,(狄奧日內(nèi)斯)提著燈籠在雅典街頭漫步,有人問他在

做什么,他應(yīng)道:“我在找個人?!?br/>








第05章 兩個黑衣人
來人身穿黑袍,神情-陰-沉。我們的朋友約翰(不出所料,他蜷縮在角落里盡量設(shè)法能隨意看清和聽到密室里的一切動靜),他第一眼注意到的是來人的衣著和面容十分寒磣,臉上卻略帶幾分溫柔,不過那是好似貓或判官一樣假惺惺的溫柔,一種虛情假意,叫人肉麻的溫柔。此人頭發(fā)花白,皺紋滿臉,年近六十,眼睛巴拉巴拉直眨,白眉,垂唇,大手。約翰一看,來人不過如此,就是說,大概是一個醫(yī)生或是一位法官,而且此人鼻子離嘴巴老遠,表明愚不可及。隨后,約翰又縮回他的洞里了,心想這樣狼狽不堪地蜷縮著,由這樣一個丑惡的人作伴,何時才有個完,不禁暗自傷心。

對這個來客,副主教連站起來一下都沒有,只是做了個手勢,叫他在門邊一只板凳上坐下,好一會兒都不聲不響,看上去像依然沉浸在冥思默想之中,然后才用幾分恩主的口氣對他說:“日安,雅克大人?!?br/>
“您好,大人!”黑衣人連忙答道。

一個稱呼雅克大人,另一個意味深長地稱呼大人,兩種稱呼雖都是同一個大人,意思卻存在著天壤之別,有如稱“閣下”的顯赫人物與稱“先生”的凡夫俗子,主人與下人①之別。

①原文為拉丁文。

副主教又沉默了片刻,雅克大人小心翼翼,不敢打擾他,他隨后才接著說:“喂,搞成了沒有?”

“唉!我的大人!”對方苦笑著應(yīng)道?!拔也煌5毓娘L(fēng)?;乙矇蚨嗟?。就是一星半點金子也沒有?!?br/>
堂·克洛德不耐煩地擺擺手:“我說的不是這碼事,雅克·夏爾莫呂大人,我問的是您承辦的那件巫師案子。審計院的那個膳食總管,您不是叫他馬克·塞內(nèi)納嗎?他有沒有招供行妖作祟?拷問達到了目的沒有?”

“唉,沒有。”雅克大人答道,臉上始終帶著憂傷的微笑。

“我們并沒有得到那種快慰。這個人是塊頑石,就是把他押到豬市去活活煮死,他也不會招供一個字的。不過,我們會不惜采取一切手段,逼他說出真情的。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四肢殘缺不全了。我們用了各種酷刑,正如那個喜劇小丑老普洛圖斯所說的:面對著刺棒、利刃、釘死、枷鎖、暴力、鎖鏈、絞索、腳鐐、頸枷。①但一點作用也沒有。這個人太可怕了,真拿他沒辦法?!?br/>
“他屋子里沒搜到什么新名堂來?”

“當然搜到?!毖趴舜笕藨?yīng)道,一邊掏著褲袋。“搜出這張羊皮紙。上面寫了一些字,我們一竅不通。刑事狀師菲利浦·勒利埃先生倒懂得一點希伯來文,是他在承辦布魯塞爾康代斯坦街猶太人案件中學(xué)的?!?br/>
①原文為拉丁文。

這樣說著,雅克大人把羊皮紙慢慢打開來。副主教立即說:“拿來?!比缓笸@文卷上瞥了一眼,叫了起來: “純粹是妖術(shù),雅克大人!埃芒-埃當!這是那班吸血鬼①赴巫魔夜會時喊叫的暗語。由己,同己,在己?、谶@是命令把地獄魔鬼再拘鎖起來的口令。哈嘶,吧嘶,嗎嘶!這是醫(yī)術(shù),專治狂犬咬傷的一個藥方。雅克大人呀!您是王上宗教法庭檢察官,憑這張羊皮紙就十惡不赦。”

“我們還要拷問那個家伙。還有這個……”雅克大人又在衣袋里掏來掏去?!耙彩窃隈R克·塞內(nèi)納家里搜到的東西。”

這是一只罐子,與堂·克洛德火爐上那些瓶瓶罐罐沒有什么兩樣。副主教一看,便說:“?。∫恢粺捊鹩玫嫩徨?。”

“我向您實說吧,”雅克大人帶著怯生生的傻笑說道:“我曾在火爐上試過,但不見得比我自己的那只頂用?!?br/>
副主教仔細打量起這只罐子來?!斑@坩鍋上刻著什么?噢噓!噢噓!驅(qū)趕跳蚤的咒語!這個馬克·塞內(nèi)納真是大草包!我確信,您用這玩意兒想煉出金子,那是異想天開!夏天放在您的床龕里還差不多,如此而已!”

“我們顯然是搞錯了?!眹醮V人說道?!拔覄偛派蟻碇?,研究了一下樓下的門廊;大人閣下能否肯定,靠主宮醫(yī)院那邊的大門真的象征一本打開的物理書嗎?圣母院底層那七尊**雕像中,那尊腳后跟長著翅膀的是墨爾庫里嗎?”

①原文為拉丁文。

②傳說中專吸人血的半狗半女人的惡鬼。

“不錯?!苯淌看鸬?。“這是意大利博學(xué)之士奧古斯丁·尼福這么說的,拜一個大胡子魔鬼為師,因此無所不知。不過,我們該下去了,我將根據(jù)上面的意思解釋給您聽。”

“謝謝,我的大人?!毕臓柲獏我还降?,說道?!皩玻也铧c倒忘記了!請問,我什么時候去把那個小妖精抓起來?”

“哪個小妖精?”

“就是大人知道的那個不顧教廷禁令,每天到廣場上來跳舞的吉卜賽小妞!她有一只鬼魂附身的母山羊,長著魔鬼似的兩個犄角,會認字,會寫字,會算術(shù),計算起來就像畢卡特里那么精。單憑這只山羊,就足以把全部流浪的波希米亞人都絞死。起訴狀已準備好了,要辦馬上就可以辦,瞧吧!我敢打賭,這個跳舞姑娘可真是美人兒,那雙漂亮的黑眼睛舉世無雙!真是兩顆光彩奪目的埃及寶石!什么時候動手?”

副主教臉色*煞白。

“我會告訴您的?!彼Y(jié)結(jié)巴巴,聲音含糊不清。接著用勁說道:“管您的馬克·塞內(nèi)納就行了?!?br/>
①原文為拉丁文。

“請大人放心?!毕臓柲獏挝⑿Υ鸬?。“我回去馬上叫人把他綁到皮床上去??墒沁@家伙是個魔鬼,連皮埃拉·托特呂都打累了,他的手比我的還粗。正如那位愛說俏皮話的普洛圖斯所說的:把你光著身子綁起來,倒吊一稱,足有百把鎊重。①得用絞盤把他倒吊起來拷問!那是我們最妙的辦法,非叫他嘗嘗厲害不可?!?br/>
堂·克洛德神情-陰-郁,看上去心不在焉。突然掉頭對夏爾莫呂說:

“皮埃拉大人……雅克大人,我的意思是,管您的馬克·塞內(nèi)納就得了!”

“是,是,堂·克洛德??蓱z的家伙!他早該像穆莫爾①吃苦頭啦。虧他想得出,去參加巫魔夜會!身為審計院的一個膳食總管,理當知曉查理曼的文獻,不是吸血鬼,就是害人精②!至于那個小妞兒,大家叫她愛斯梅拉達,我恭候大人的吩咐。??!等會兒走過門廊時,請您也給我講一講教堂入口處那個平雕的園丁是啥意思。莫非是播種者③!……嘿!大人,您到底在想什么呢?”

①指上帝。

②原文為拉丁文。

③穆莫爾:不詳。

堂·克洛德只想自己的心事,并沒有聽他在說什么。夏爾莫呂順著克洛德的視線看去,發(fā)現(xiàn)他直勾勾地盯著窗洞口的一張大蜘蛛網(wǎng)。恰好就在此時,一只正在尋覓三月陽光的蒼蠅,暈頭轉(zhuǎn)向,一頭撞上蜘蛛網(wǎng)給粘住了。蜘蛛網(wǎng)一振動,那只大蜘蛛頓時沖出它在網(wǎng)中央的斗室,一下子向蒼蠅猛撲過去,用兩只前觸角把蒼蠅折成兩段,同時把丑惡的吻管刺進蒼蠅的腦袋。國王的教廷檢察官不由說道:“可憐的蒼蠅!”

并抬起手來要去救它。副主教一看,如猛然驚醒,渾身劇烈痙攣,一把緊緊攥住他的胳膊,說道:

“雅克大人,讓命運去作主吧!”

教廷檢察官轉(zhuǎn)過頭來,驚愕不已。他覺得胳膊好像被鐵鉗夾住一樣。教士的眼睛直勾勾的,驚恐不安,閃閃發(fā)光,一直盯著那對可怕的蒼蠅和蜘蛛。

“??!是的,”教士繼續(xù)說道,那聲音仿佛從他腑臟里發(fā)出來似的?!斑@就是萬物的象征。蒼蠅剛出生不久,快活得很,飛來飛去;它尋找春天,尋找廣闊的天地,尋找自由;哦!是的,可是命中注定,偏偏撞到了那扇花格窗,蜘蛛撲了出來,那丑惡的蜘蛛!可憐的舞女 ①!注定該死的可憐蒼蠅!雅克大人,隨它去吧!這就是命!……唉!克洛德,你就是蜘蛛,克洛德,你也是蒼蠅!……你飛向科學(xué),飛向光明,飛向太陽,一心一意只想飛奔廣闊的天地,飛奔如同光天化日的永恒真理,可是,當你撲向那扇光彩奪目的窗洞,撲向光明、聰慧和科學(xué)的另一個世界,盲目的蒼蠅呀,荒唐的飽學(xué)之士,你居然沒有看見在光明與你之間,命運早已張掛了一張細薄的蛛網(wǎng),你卻狂熱地一頭撲上去,可憐的瘋子,現(xiàn)在你拼命掙扎,頭也破了,翅膀也斷了,被命運的鐵鉗夾住了!……雅克大人!雅克大人!讓命運去安排吧!”

①語義雙關(guān)。法文“蒼蠅”這詞是-陰-性*的,因此這里“舞女”既可指蒼蠅,也可指愛斯梅拉達。

“我向您保證,我絕不去碰它?!毕臓柲獏螒?yīng)道,莫名其妙地看著他?!翱墒牵埬砰_我的胳膊,大人,求求您了!您的手簡直就是一把鐵鉗。”

副主教根本沒有聽見,依然望著窗口說:“噢!荒唐!你真是異想天開,想用你的小蒼蠅翅膀,會把那張可怕的蜘蛛網(wǎng)撞破,就以為可以飛抵光明了。唉!你哪里想得到,前面稍遠處還隔著一扇玻璃窗,這道透明的障礙物,這堵比黃銅還堅硬的水晶墻,把所有的哲學(xué)與真理分隔開來,你怎能跨越過去呢?啊,科學(xué)的真理!多少哲人從遙遠的地方飛來,結(jié)果碰得頭破血流!多少五花八門的體系撞到這扇永恒的玻璃窗,像蒼蠅似地嗡嗡作響!”

他頓止了。最后這些想法,使他不知不覺又想起了科學(xué),看上去他冷靜了下來。雅克·夏爾莫呂向他發(fā)問:“喂,我的大人呀,您什么時候來幫我煉金子呢?我老是煉不出來?!备敝鹘搪牭竭@一問話,完全回到現(xiàn)實中來了。

副主教面帶苦笑,搖了搖頭,說:“雅克大人,讀一讀米歇爾·普謝呂所著的《能的對話與鬼的法術(shù)》①那本書吧。我們所做的并非完全無罪的?!?br/>
“輕聲點,大人!這我也料得到。”夏爾莫呂說道?!安贿^,當你僅僅是國王的教廷檢察官,年俸只三十圖爾埃居,不搞點煉金術(shù)怎么行呢!我們還是小聲點為好。”

就在此時,從爐底下傳出一種吃東西的咀嚼聲,夏爾莫呂本來就心神不定,這一聽益發(fā)緊張了,問道:

“什么響聲?”

①原文為拉丁文。

原來是學(xué)子躲在爐底下覺得非常不舒服,也感到非常無聊,東摸西找,總算找到了一塊老面包皮和一塊三角形的發(fā)霉的奶酪,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大嚼起來,權(quán)當一種安慰和一頓早餐。他餓極了,嚼得特別響,而且每吃一口,咀嚼聲非常清脆響亮,這就引起了檢察官的警覺和驚恐。

“那是我的一只貓,在那下面吃耗子,正飽餐一頓嘍?!备敝鹘腾s忙說道。

夏爾莫呂聽他這么解釋,也就心定了。

“其實,大人,”他卑恭地笑著說?!八械恼軐W(xué)家個個都有其心愛的小動物。您是知道塞爾維烏斯所說的這句話:誠然,無處不存在精靈①”。

這時,堂·克洛德?lián)募s翰再耍什么新花招出來,遂提醒這位可敬的弟子說,他們還得到門廊去一起研究幾個雕像呢,于是兩人走出了密室,學(xué)子如釋重負,“喔唷”了一聲,松了一大口氣,因為他正在發(fā)愁,深怕膝蓋頂著下巴,會磨出老繭來。











第06章 戶外七聲咒罵
可能導(dǎo)致的后果“贊美主?、?!”約翰君從洞里爬出來叫嚷道?!皟芍回堫^鷹總算走了。噢噓!噢噓!哈嘶!吧嘶!嗎嘶!跳蚤!瘋狗!魔鬼!他倆的談話真把我膩壞了!我的頭簡直就像鐘樓敲鐘似的,嗡嗡作響。還有那發(fā)霉的奶酪!快!趕緊下樓去帶上大哥的錢袋,把所有的錢統(tǒng)統(tǒng)拿去換酒喝?!?br/>
①原文為拉丁文。

②原文為拉丁文。

他用深情和贊賞的目光,向?qū)氊愬X袋里面瞥了一眼,又拉了拉身上的衣裳,擦了擦皮靴,撣了撣沾滿爐灰的袖子,打著唿哨,跳起來旋轉(zhuǎn)了一圈,仔細瞧了瞧密室里還有什么東西可拿的,順手從火爐上撿起一顆像是護身符的彩色*玻璃珠子,好作為珠寶拿去送給伊莎博·蒂埃麗,最后這才把門推開。他哥哥出于最后一次寬容,讓門開著,而他出于最后一次惡作劇,也讓門開著就走了,活像一只鳥兒,歡蹦活跳,沿著螺旋樓梯直沖下去。

在黑暗的樓梯上,他碰到了一個什么東西,嘟嘟噥噥,退到一邊去了。他猜想準是卡齊莫多,不禁覺得挺可笑的,所以再沿著樓梯往下走時,一直笑得直不起腰來,到了廣場還笑個不止。

一回到地面,跺了跺腳,喊道:“?。“屠璧氖迓氛婧?,令人起敬!該死的樓梯,連雅各天梯上的天使①也會爬得喘不過氣來!我真是鬼迷心竅,怎么會想起鉆到那高插云霄的石頭螺旋樓梯里去,僅僅為了去吃長了毛的奶酪,去窗洞孔張望一下巴黎的鐘樓!”

①典故出自《舊約·創(chuàng)世紀》第二十八章,雅各夢見有只梯子從地下直抵天上,上帝的許多使者在梯子上爬上爬下。

他走了幾步,瞥見堂·克洛德和雅克·夏爾莫呂這兩只貓頭鷹正在觀賞門廊上一座雕像,遂踮起腳尖走到他們跟前,只聽見副主教悄聲對夏爾莫呂說:“是巴黎的吉約姆叫人用這塊鑲著金邊的天青石來雕刻約伯像的。之所以把約伯雕刻在這塊點金石上,是因為這塊點金石必須經(jīng)受考驗和磨難,方能臻于完善。正如雷蒙·呂勒所云:用特殊形式加以保存,靈魂方能得救①?!?br/>
“反正對我都一樣,拿著錢袋的是我呀。”約翰心想。

這時他聽見背后有個人扯著響亮的大嗓門,連聲破口大罵:“上帝的血!上帝的肚皮!假正經(jīng)的上帝!上帝的肉體!別西卜的肚臍!他媽的教皇!長角和天殺的!”

“十拿九穩(wěn),只能是我的朋友弗比斯隊長!”約翰嚷了起來。

副主教這時正向國王的檢察官津津有味地解釋說,那條龍的尾巴藏在一個浴池里,浴池立即升起青煙,出現(xiàn)一個像國王的腦袋,說著說著,突然聽到弗比斯這個名字,不由打了個寒噤,陡然頓住,這叫夏爾莫呂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副主教轉(zhuǎn)過身去一眼看見他的弟弟約翰站在貢德洛利埃宅第門口,正同一個魁梧的軍官攀談。

那正是弗比斯·德·夏托佩爾隊長先生,背靠著其未婚妻家的墻角,像個異教徒在那里罵街。

“是您呀,弗比斯隊長!”約翰拉起他的手說道。“您可罵得真帶勁呀?!?br/>
“長角和天殺的!”隊長應(yīng)了一聲。

“您自己才是長角和天殺的!”學(xué)子回敬了一句。

①原文為拉丁文。

“得啦,可愛的隊長,誰惹您了,干嗎這樣滔滔不絕,妙語連珠呢?”

“對不起,哥們。”弗比斯搖著他的手應(yīng)道。“脫了韁的馬,一下子停不住呀。剛才破口大罵,正像騎著馬在狂奔嘍。我剛從那班假正經(jīng)的女人那里出來,而每次出來,胸總是堵得慌,塞滿罵人的話兒,得吐出來才痛快,要不,就會活活憋死,肚皮和雷劈的!”

“您想不想去喝兩杯?”學(xué)子問道。

隊長聽到這話兒,頓時平靜了下來。

“那敢情好,可是我沒有錢?!?br/>
“我有!”

“得啦!拿出來瞧瞧?”

約翰神氣活現(xiàn),直截了當?shù)匕彦X袋掏出來放在隊長的眼皮底下。這當兒,副主教把夏爾莫呂丟在一邊,隨他去驚訝得呆若木雞,也尾隨到他們身邊,在幾步開外停了下來,仔細觀察著他們兩個人的一舉一動,而他倆卻全神貫注地看著那錢袋,壓根兒沒有注意到他。

弗比斯叫嚷了起來:“約翰,一只錢袋在您口袋里,這簡直是月亮映在一桶水里,看得見,摸不著,只不過是影子罷了。不信,我們打賭,里面裝的是石子!”

約翰冷淡地應(yīng)道:“那您就瞧瞧我錢包里裝的這些石子吧!”

話音一落,二話沒說,隨即把錢袋往旁邊界碑上一倒,那副神氣儼如一個赴湯蹈火救國的羅馬人。

“真正的上帝呀!”弗比斯嘟噥道?!斑@么多盾幣、大銀幣、小銀幣、每兩個一個合圖爾幣的銅錢、巴黎德尼埃、真正的鷹錢!真叫人眼花繚亂!”

約翰依然一副神氣十足和無動于衷的樣子。有幾個小錢滾落到泥漿里去了,隊長興沖沖彎下身去撿,約翰連忙阻止他說:“呸,弗比斯·德·夏托佩爾隊長!”

弗比斯算了算錢,鄭重其事地回頭對約翰說:

“您知道嗎,約翰,一共是二十三個巴黎索爾!您昨夜到割嘴街搶了誰的錢啦?”

約翰一頭鬈曲金發(fā),把腦袋往后一昂,輕蔑地半瞇起眼睛,說:“人家有個當副主教的傻蛋哥哥唄!”

“上帝的角呵!”弗比斯叫了一聲。“那個神氣十足的家伙!”

“喝酒去吧?!奔s翰說道。

“去哪里?夏娃蘋果酒店嗎?”弗比斯問道。

“不,隊長,去老科學(xué)酒家。老科學(xué)——老太婆鋸壺把①。這是個字謎。我就喜歡這個?!?br/>
“呸,什么勞什子字謎,約翰!夏娃蘋果的酒好,門邊還有個向陽的葡萄架,每次在那里我都喝得挺過癮的。”

“那好,就去找夏娃和她的蘋果②吧!”學(xué)子說道。然后挽起弗比斯的手臂又說:“對啦,親愛的隊長,您剛才說到割嘴街,這太難聽了,現(xiàn)在人們不那么野蠻了,管它叫割喉街。”

①雙關(guān)語,“蘋果”在俗語中也指臉蛋、-乳-房。

②法文“老”的-陰-性*可指老太婆,“科學(xué)”這個詞分折成兩截,意為“鋸——壺把”。

兩個難兄難弟于是向夏娃蘋果酒家走去。他們先撿起了錢,副主教尾隨著他倆,這些都是毋須交代的。

副主教跟著他們,神色*-陰-沉而慌亂。自從他上次同格蘭古瓦談話以后,是否弗比斯這個該死的名字就一直同他全部的思想混雜在一起的緣故?他自己也不清楚,但是,這畢竟是一個弗比斯,單憑這魔術(shù)般的名字就足以使副主教悄悄地跟隨這一對無所牽掛的伙伴,惶惶不安,用心偷聽他們的談話,仔細觀察他們的一舉一動。再說,要聽他們所說的一切,那是再容易不過了,因為他們嗓門那么大,叫過往行人一大半聽見他們的知心話兒,他們并不會感到怎么難堪。他們談?wù)摏Q斗啦,妓女啦,喝酒啦,放蕩啦。

走到一條街的拐角處,他們聽到從附近岔路口傳來一陣巴斯克手鼓的響聲。堂·克洛德聽見軍官對學(xué)子說:

“天殺的!快走?!?br/>
“為什么,弗比斯?”

“我害怕被那個吉卜賽姑娘看見。”

“哪個吉卜賽姑娘?”

“就是牽一只山羊的那個小妞呀。”

“愛斯梅拉達?”

“正是,約翰。我老是記不住她那個鬼名字。趕快走,要不,她會認出我來的,我不想這姑娘在街上跟我搭訕。”

“您認識她,弗比斯?”

聽到這里,副主教看見弗比斯揶揄一笑,欠身貼近約翰的耳朵,輕聲說了幾句話。接著弗比斯哈哈大笑,得意洋洋,搖了搖腦袋。

“此話當真?”約翰說道。

“拿我的靈魂打賭!”弗比斯說。

“今天晚上?”

“您有把握她會來嗎?”

“這還用著問,難道您瘋了不成,約翰?這種事兒有什么好懷疑的?”

“弗比斯隊長,您艷福不淺呀!”

這些談話,副主教一五一十全聽在耳朵里,把他氣得咬牙切齒,顯然渾身直打哆嗦。他不得不停了一會,像個醉漢似地靠著一塊界石,然后再趕緊尾隨著那對大活寶。

等到趕上時,他們已改換了話題,只聽見他們扯著喉嚨,沒命地唱著一支古老歌謠的迭句:

菜市場小攤的孩子,

生來像小牛被吊死。







第07章 野僧

夏娃蘋果這家馳名的酒館,座落在大學(xué)城環(huán)形街與行會旗手街的交角處。這是底樓的一間大廳,相當寬敞,卻很低矮,正中央有一根漆成黃|色*的大木柱支撐著拱頂。大廳里擺滿了桌子,墻上掛著閃閃發(fā)亮的錫酒壺,經(jīng)常座無虛席,坐滿酒徒和妓女,臨街有一排玻璃窗,門旁有一葡萄架,門上方有一塊嘩啦直響的鐵皮,用彩筆畫著一只蘋果和一個女人,風(fēng)吹雨打,已經(jīng)銹跡斑斑,它安插在一根鐵扦上,隨風(fēng)轉(zhuǎn)動。這種朝街的風(fēng)標,就是酒店的招牌。

夜幕漸漸降臨了,街口一片昏暗。酒館燈火通明,從遠處看去,好似黑暗中一家打鐵鋪子。透過窗上的破玻璃,可以聽見酒杯聲,吃喝聲,咒罵聲,吵架聲。大廳里熱氣騰騰,鋪面的玻璃窗上蒙著一層輕霧,可以看見廳里上百張密密麻麻、模糊不清的面孔,不時發(fā)出一陣哄笑聲。那些有事在身的行人,從喧鬧的玻璃窗前走過去,連看都不看一眼。唯獨時而有個把衣衫襤褸的男娃,踮起腳尖,頭伸到窗臺上,向著酒館里面嘲罵,嚷著當時取笑酒鬼的順口溜:“酒鬼,酒鬼,酒鬼,掉進河里做水鬼!”

然而,有個人卻泰然自若,在這聲音嘈雜的酒館門前踱來踱去,不停地向里面張望,而且一步也不離開,就像一個哨兵不能離開崗哨似的。他披著斗篷,一直遮到鼻子。這件斗篷是他剛剛從夏娃蘋果酒家附近的估衣店買來的,大概是為了防御三月晚間的寒氣,說不定是為了掩飾身上的服裝。這個人不時停了下來,站在拉著鉛絲網(wǎng)的那模糊不清的玻璃窗前,側(cè)耳傾聽,凝目注視,還輕輕跺腳。

酒店的門終于開了,他左等右等,似乎就是等這件事。從酒店走出來兩個酒徒,快活的臉盤有一會兒映著門里透出的光線,臉色*紅得發(fā)紫。披斗篷的漢子連忙一閃,躲進街對面的一個門廊里,監(jiān)視著他倆的動靜。

“長角的和天殺的!”有個酒徒說道?!翱烨闷唿c了,我約會的時間到了?!?br/>
“聽我說,”這個酒徒的同伴接著說,舌頭有點轉(zhuǎn)動不靈。

“我不住在屁話街,住在屁話街的是卑鄙小人①;我住在約翰——白面包街?!钦f謊了,那您就比獨角獸還更頭上長角嘍②……人人知道,只要一次敢騎上大狗熊的人,永遠天不怕地不怕,可是瞧您吃東西挑東剔西的那副嘴臉,就像主宮醫(yī)院的圣雅各像?!?br/>
“約翰好友,您喝醉了?!蹦且晃徽f。

約翰踉踉蹌蹌,應(yīng)道:“您高興怎么說就怎么說,弗比斯,反正柏拉圖的側(cè)面像只獵犬,那是被證實了的?!?br/>
看官肯定已經(jīng)認出衛(wèi)隊長和學(xué)子這一對情投意合的朋友了吧。躲在暗處窺探他倆的那個人,似乎也認出他們來了,遂慢步跟隨在他們后面。學(xué)子走起路來東扭西歪,曲曲折折,衛(wèi)隊長也跟著東蹭西顛,不過衛(wèi)隊長酒量大,頭腦一直很清醒。披斗篷的人留心細聽,從他們津津有味的交談中聽到了以下這些話語:

“勞什子!您走直點好不好,學(xué)子先生!您知道,我該走了。都已經(jīng)七點了。我同一個女人有約會?!?br/>
“那就別管我,您!我看見星星和火苗。您就跟唐馬爾丹城堡一樣,笑開了花啦!”

①在西方,“頭上長角”是辱罵人的話,指該人的妻子不忠,意同“戴綠帽子”。

②原文為拉丁文。

“賃我奶奶的疣子發(fā)誓,約翰,您這是起勁過了頭,滿口胡說八道啦。……對啦,約翰,您真的沒剩一點錢嗎?”

“校董大人,沒錯,小屠宰場?!?br/>
“約翰,我的好人兒約翰!您知道嘛,我約好那個小妞在圣米歇爾橋頭幽會,我只能把她帶到橋頭那個法露黛爾老太婆家里去,得付房錢吶。這個長著白胡子的老娼婦不肯讓我賒賬的。約翰,行行好吧!神甫一整錢袋的錢,我們都喝得精光了嗎?您連一個小錢也不剩了嗎?”

“想到曾痛痛快快地花錢,度過了那幾個鐘頭的好時光,那美滋滋的味道,比得上一種真正的噴香的餐桌佐料?!?br/>
“媽的肚皮和腸子!別放屁了,告訴我,鬼約翰,您是不是還剩點錢?快拿出來,要不,我就要搜身了,哪怕您像約伯害麻瘋,像愷撒生疥癬!”

“先生,加利亞什街一頭通向玻璃坊街,另一頭通向織布坊街。”

“沒錯,我的約翰好朋友,我可憐的伙伴,加利亞什街,對,很對??墒牵丛诶咸鞝?shù)拿嫔?,醒一醒吧,我只要一個巴黎索爾,但就可以消磨七個鐘頭啦?!?br/>
“別再老唱輪舞曲了,聽我唱這一段:

等到老鼠吃貓的時候,

國王將成為阿拉斯君主①;

當遼闊無邊的大海,

在圣約翰節(jié)凍成冰,

人們便會看到阿拉斯人,

從冰上紛紛離開家園。

①阿拉斯城位于法國加來東南部,在歷史上是封建君主紛爭的地方,一三八四年起歸屬布爾戈尼公國,直到一四七七年才又劃歸法國。

“那好,你這大逆不道的學(xué)子,讓你媽的腸子把你勒死才好呢!”弗比斯叫嚷起來,并用勁把醉醺醺的學(xué)子一推,學(xué)子就勢一滑,撞在墻上,渾身軟綿綿地倒在菲利浦—奧古斯特的石板大路上了。酒徒們總懷有兄弟般的同情心,弗比斯多少還有一點這種憐憫心,便用腳把他推到一旁,讓他靠在窮人的枕頭上,那是上帝在巴黎每個街角給窮人準備的,有錢人貶稱為垃圾堆。衛(wèi)隊長把約翰的腦袋枕在一堆白菜根的斜面上,約翰立刻呼嚕呼嚕打起鼾來,好比在哼著一支男低音的美妙曲子。不過,衛(wèi)隊長余怒未消,沖著沉睡的神學(xué)院學(xué)子說:“活該,讓魔鬼的大車經(jīng)過時把你撿走才好咧!”一說完,徑自走了。

披斗篷的人一直跟蹤著他,這時走過來在酣臥的學(xué)子跟前,停了片刻,好像猶豫不決,心煩意亂;隨后一聲長嘆,也走開了,繼續(xù)跟蹤衛(wèi)隊長去了。

我們也像他們那樣,讓約翰在美麗星星的和靄目光下酣睡吧,請看官跟我們一道,也去跟蹤他們兩個人吧。

弗比斯衛(wèi)隊長走到了拱門圣安德烈街時,發(fā)現(xiàn)有人在跟蹤他。偶然一回頭,看見有個影子在他后面沿墻爬行。他停,影子也停;他走,影子也走。他對此并沒有什么可擔心的,暗自想道:“去他媽的!反正我沒有錢?!?br/>
到了奧頓學(xué)堂門前,他突然歇住。想當初,他就是在這所學(xué)堂開始他所謂的修業(yè)的。他仍保留昔日淘氣學(xué)子的搗蛋習(xí)慣,每次從這學(xué)堂的門前經(jīng)過,總要把大門右邊皮埃爾·貝爾特朗紅衣主教的塑像侮辱一番,這種侮辱就像奧拉斯的諷刺詩《從前無花果樹砍斷了》①中普里阿普滿腹辛酸所抱怨的那樣。他干起這種事勁頭十足,結(jié)果塑像的題詞“中高盧人主教”②

幾乎被他砸得全看不見了。這一回,他像入學(xué)那樣又停在塑像跟前,街上此時空無一人。正當他有氣無力地迎風(fēng)再結(jié)褲帶時,看見那個影子慢慢向他走過來,腳步那樣緩慢,衛(wèi)隊長可以看清這個人影披著斗篷,頭戴帽子。這人影一挨近他身旁,陡然停住,一動不動,比貝爾特朗紅衣主教的塑像還僵直??墒?,這個人影的兩只眼睛卻定定地盯著弗比斯,目光朦朧,儼如夜間貓眼的瞳孔射出來的那種光。

衛(wèi)隊長生性*膽大,又長劍在手,并沒有把個小偷放在眼里。然而,看見這尊行走的塑像,這個化成石頭般的人,不由心里發(fā)怵,手腳冰涼。當時到處流傳,說有個野僧夜間在巴黎街頭四處游蕩,鬧得滿城風(fēng)雨,此時此刻,有關(guān)野僧的許多莫名其妙的傳聞,亂七八糟地全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他嚇得魂不附體,呆立了片刻。最后打破沉默,勉強地笑了起來。

①原文為拉丁文。

②原文為拉丁文。

“先生,您要是像我所想的,是個賊,那就好比鷺鷥啄核桃殼,您白費勁。我是個破落戶子弟,親愛的朋友。到旁邊去打主意吧,這所學(xué)校的小禮拜堂里倒有真正做木十字架的上等木料,全是鑲銀的?!?br/>
那個人影從斗篷里伸出手來,像鷹爪似地重重一把抓住

弗比斯的胳膊,同時開口說:“弗比斯·德·夏托佩爾隊長!”

“怎么,活見鬼啦!”弗比斯說道。“您知道我的名字!”

“我不僅知道您的名字,而且還知道今晚您有個約會。”斗篷人接著說,他的聲音像從墳?zāi)估锇l(fā)出來似的。

“不錯?!备ケ人箲?yīng)道,目瞪口呆。

“是七點鐘?!?br/>
“就在一刻鐘以后?!?br/>
“在法露黛爾家里?!?br/>
“一點不差?!?br/>
“是圣米歇爾橋頭那個娼婦?!?br/>
“是圣米歇爾大天使,像經(jīng)文所說的?!?br/>
“大逆不道的東西!”那鬼影嘀咕道?!案粋€女人幽會嗎?”

“我承認?!?br/>
“她叫什么名字?”

“愛斯梅拉達?!备ケ人馆p松地應(yīng)道,又逐漸恢復(fù)了他那種滿不在乎的模樣。

一聽到這個名字,那人影的鐵爪狠狠地晃了一下弗比斯的胳膊。

“弗比斯·德·夏托佩爾隊長,你撒謊!”

弗比斯赫然發(fā)怒,臉孔漲得通紅,往后猛然一躍,掙脫了抓住他胳膊的鐵鉗,神氣凜然,手按劍把,而斗篷人面對著這樣的狂怒,依然神色*-陰-沉,巍然不動。這種情景誰要是看了,定會毛骨悚然。這真有點像唐·璜與石像①的生死搏斗。

“基督和撒旦呀!”衛(wèi)隊長叫道?!昂苌儆腥四懜覜_著姓夏爾莫呂的這樣大放厥詞!料你不敢再說一遍!”

“你撒謊!”影子冷冷地說道。

衛(wèi)隊長牙齒咬得咯咯直響。什么野僧啦,鬼魂啦,烏七八糟的迷信啦,頃刻間全拋到九霄云外,他眼里只看到一個家伙,心里只想到一個所受的侮辱。

“好??!有種!”他怒不可遏,連聲音都哽住似的,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道。他一下子拔出劍來,氣得渾身直發(fā)抖,就如同恐懼時發(fā)抖那樣,接著含糊不清地說道:“來!就在這兒!馬上!呸!看劍!看劍!讓血灑石板路吧!”

然而,對方卻沒動彈,看到對手擺開架勢,準備好沖刺,便說:“弗比斯隊長,別忘了您的約會。”他說這話時,由于心中的苦楚,聲調(diào)微微顫抖。

像弗比斯這樣性*情暴躁的人,宛如滾開的奶油湯,一滴涼水就可以立刻止沸。聽到一句這么簡單的話兒,衛(wèi)隊長立即放下手中寒光閃閃的長劍。

①唐·璜是西班牙傳說中的花花公子,專以勾引女人為能事。有天夜里,他將勾引的一個少女的父親殺死。一所修道院的修道士們設(shè)計,將唐·璜誘騙到死者的墓前,并將唐·璜殺死。事后,修道士們假稱唐·璜是被死者的石像拖到地獄里去了。

“隊長,”那個人又說?!懊魈?,后天,一個月或者十年之后,您隨時可以找我決斗的,我隨時準備割斷您的咽喉;不過現(xiàn)在您還是先去赴約吧。”

“沒錯,”弗比斯說,好像給自己設(shè)法找個下臺的臺階。

“一是決斗,一是姑娘,這倒是在一次約會中難得碰到的兩件暢快的事情。但我不明白為什么不能兩兼,顧了一頭就得錯過另一頭呢!”

一說完,把劍再插入劍鞘。

“快赴您的約會去吧!”陌生人又說。

“先生,您這樣有禮貌,我十分感謝。的確,明天有的是時間,夠我們拼個你死我活,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把亞當老頭子的這身臭皮囊切成碎塊。我感謝您讓我再快活一刻鐘。本來我指望把您撂倒在-陰-溝里,還來得及趕去同美人幽會,特別是這種幽會讓女人略等一等,倒是顯得很神氣的。不過,您這個人看起來是個男子漢,那就把這場決斗推遲到明天更穩(wěn)當些。我就赴約去了,定在七點鐘,您是知道的。”說到這里,他搔了搔耳朵,再接著往下說:“??!他媽的!我倒忘了!我一分錢也沒有,沒法付那破房錢,那個死老婆子非得要先付房錢不可。她才不相信我呢?!?br/>
“拿去付房租吧?!?br/>
弗比斯感覺到陌生人冰涼的手往他手里塞了一枚大錢幣,他忍不住收下這錢,并且握住那人的手。

“上帝?。 彼辛似饋?。“您真是個好孩子!”

“但有個條件,”那個人說。“您得向我證明,是我說錯了,而您說的是真話。這就要您把我藏在某個角落里,讓我親自看看那個女人,是否她果真就是您提到名字的那一個?!?br/>
“唔!我才不在乎哩?!备ケ人箲?yīng)道?!拔覀円氖鞘ガ敔柼啬莻€房間,旁邊有個狗窩,您可以躲在里面隨便看個夠。”

“那就走吧?!庇白佑终f。

“尊便?!毙l(wèi)隊長說道。“我不知道您是不是魔鬼老爺本人。不過,今晚我們就交個朋友吧,明天我所有的債跟您一起算清,包括錢和劍!”

他倆隨即快步往前走。不一會兒,聽見河水的汩汩聲,他們知道已來到當時擠滿房子的圣米歇爾橋上了。弗比斯對同伴說:“我先帶您進屋去,然后再去找我的小美人,約好她在小堡附近等我?!?br/>
那個人沒有答腔。自從兩個人并肩一起同行,他就一言不發(fā)。弗比斯在一家房子的矮門前停下,狠狠捶門。一線亮光隨即從門縫里透了出來,只聽見一個牙齒漏風(fēng)的聲音問道:

“誰呀?”衛(wèi)隊長應(yīng)道:“上帝身體!上帝腦袋!上帝肚皮!”門立即開了,只見一個老婆子提著一盞老油燈,人抖抖索索,燈也抖抖索索。老太婆彎腰曲背,一身破舊衣裳,腦袋搖來晃去,兩個小眼窩,頭上裹著一塊破布,手上、臉上、脖子上,到處都是橫七豎八的皺紋;兩片嘴唇癟了進去直陷到牙齦下面,嘴巴周圍盡是一撮撮的白毛,看上去就像貓的胡須似的。屋內(nèi)殘破不堪,如同老太婆一樣衰敗。白堊的墻壁,天花板上發(fā)黑的椽條,拆掉的壁爐,每個角落掛滿蜘蛛網(wǎng),屋子正中擺著好幾張缺腿斷腳的桌子和板凳,一個骯臟的孩子在煤灰里玩耍,屋底有座樓梯——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一張木梯子——通向天花板上一個翻板活門。一鉆入這獸穴,弗比斯的那位神秘伙伴就把斗篷一直拉到眼睛底下,而弗比斯一邊像撒拉遜人那樣罵個不停,一邊像可敬的雷尼埃①所說的那樣,讓一枚埃居閃耀著太陽般的光輝,說道:“要圣瑪爾特房間?!?br/>
老太婆頓時把他看成大老爺,緊緊拽住那枚金幣,把它放進抽屜里。這枚金幣就是披黑斗篷的人剛才塞給弗比斯的。

老太婆一轉(zhuǎn)身,那個在煤灰里玩耍的蓬頭垢面、破衣爛衫的男孩,敏捷地走近抽屜,拿起金幣,并在原處放下一片剛才從柴禾上扯下來的枯葉。

老太婆向兩位稱為相公的人打了手勢,叫他們跟著她,遂自己先爬上梯子。上了樓,把燈放在一口大箱上。弗比斯是這里的??停扉T熟路,便打開一道門,里面是一間-陰-暗的陋室,對其伙伴說道:“親愛的,請進吧?!迸放竦娜硕挍]說,就走進去了。門一下子又關(guān)上了。他聽見弗比斯從外面把門閂上,然后同老婆子一起下樓去了。燈光也消失了。

①馬杜蘭·雷尼埃(1573—1613),法國詩人。




第08章 臨河窗子的用處

克洛德·弗羅洛(我們設(shè)想,看官比弗比斯聰明,早在這整個歷險中已經(jīng)看出來了,那野僧并非別人,而是副主教),他在那間被弗比斯反閂上門的昏暗陋室里摸索了一陣子。這是建筑師在蓋房子時,偶或在屋頂與矮欄墻的連結(jié)處留下的一個隱蔽角落。正如弗比斯其妙無比所叫的那樣,這狗窩的縱剖面呈三角形,既無窗戶,也沒有透光的天窗,屋頂傾斜,人在里面都無法站直身子。克洛德只好蹲在塵灰和被他踩得粉碎的灰泥殘片里。他的頭滾燙,雙手在身邊周圍摸來摸去,無意間在地上摸到一片破玻璃,隨即把它貼在腦門上,頓感涼意,人也稍微舒服一些了。

此時此刻,副主教的-陰-暗心靈里在想些什么呢?只有他自己和上帝才知道。

不知他內(nèi)心里,究竟根據(jù)什么樣的宿命的秩序,來安排愛斯梅拉達、弗比斯、雅克·夏爾莫呂、他愛之至深卻被他拋棄在泥淖中的弟弟、他那身副主教法衣,也許還有他來到法露黛爾家里而受到連累的名聲,總之,他如何安排所有這些形象,所有這些奇遇呢?這我可說不來,不過這種種念頭在他腦海里亂成一團,那倒是肯定無疑的。

他等了一刻鐘,似乎覺得老了一百歲。忽然,聽見木梯子的木板軋軋響,有人上來了。梯口蓋板給推開了,一道亮光照了進來。狗窩那扇蛀痕斑斑的門上有一道相當寬的裂縫,他把臉貼了上去,這樣便能夠看清楚隔壁房間里的動靜了。貓臉老太婆先從活板門鉆了出來,手提著燈;接著是弗比斯,捋著小胡子,隨后上來了第三個人,身影楚楚動人,風(fēng)姿標致,正是愛斯梅拉達。克洛德一看見她從地下冒出來,仿佛看見光輝耀眼的顯圣一般,情不自禁地渾身直打哆嗦,眼前云霧彌漫,心劇烈地撲通撲通直跳,只覺得一切嗡嗡作響,天旋地轉(zhuǎn)。他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見了。

待到他清醒過來,房間里只剩下弗比斯和愛斯梅拉達,兩個人坐在那只大木箱上,旁邊放著那盞燈。燈光下兩張青春煥發(fā)的面孔和陋室深處一張蹩腳的床,在副主教眼里顯得格外刺目。

那床邊有扇窗子,窗上的玻璃就像驟雨打過的蜘蛛網(wǎng)那樣七零八落,透過殘破的鉛絲網(wǎng),可以望見一角天穹,以及天邊浮現(xiàn)在鴨絨般柔軟云端上的落月。

那個少女羞答答,直愣愣,喘吁吁。長長的睫毛搭拉下來,遮蓋在緋紅的臉頰上。那個年青軍官,神采飛揚。她不敢抬頭看他一眼,只是機械地以一種傻得可愛的動作,用手指尖在板凳上胡亂劃來劃去,眼睛瞅著自己的手指。她的腳看不見,小山羊蹲坐在上面。

衛(wèi)隊長打扮得特別風(fēng)流,衣領(lǐng)和袖口上都綴著金銀穗束,這在當時是十分瀟灑的。

堂·克洛德的熱血在沸騰,太陽穴嗡嗡作響,要聽清楚他倆在交談什么,那可不是輕而易舉的,而要費好大的勁兒。

(談情說愛是相當乏味的,嘴上我愛你老是說個沒完。如果不加點某種裝飾音,在不相干的人聽來,這句歌詞枯燥得很,膩味得很。不過,克洛德并不是毫不相干的旁聽者。)

“啊!”少女說道,眼睛依然沒有抬起?!皠e瞧不起我,弗比斯大人。我這樣做,我覺得很不正當。”

“瞧不起您,漂亮的小姐,哪能!”軍官回答著,那表情又巴結(jié)又驕傲又高雅?!扒撇黄鹉?,上帝的腦袋呀!這從何說起呢?”

“因為我跟著您來了?!?br/>
“說到這個嘛,我的美人,我們還想不到一塊去。瞧不起您是不應(yīng)當?shù)?,可恨您倒是理所當然的?!?br/>
少女驚恐地瞅了他一眼:“恨我!我究竟做錯了什么?”

“因為您老是推三阻四,要我百般苦求您?!?br/>
“唉!”她說道?!澳鞘且驗樵S了個愿,要是不恪守……我就再也找不到我父母……護身符就不靈啦?!贿^,這有什么了不起呢?我現(xiàn)在還要父母做什么?”

她這樣說著,兩只烏黑的大眼睛,水靈靈,喜盈盈,含情脈脈,直勾勾地盯著衛(wèi)隊長。

“鬼才懂得您說些什么!”弗比斯叫了起來。愛斯梅拉達沉默了片刻,然后眼里流出一滴淚水,嘴里吐出一聲嘆息,說道:“??!大人,我愛您?!?br/>
少女的身上有著一種純潔的芳香,一種貞淑的魅力,弗比斯在她身旁多少感到有點不自在,可是聽到這句話兒,頓時放大了膽子,心蕩神馳,說:“您愛我!”并伸出胳膊摟住埃及少女的腰身。他期待的就是這個機會。

教士一看,遂用手指尖試了試藏在胸前的一把匕首的尖鋒。

“弗比斯,”吉卜賽女郎輕輕推開隊長緊摟著她腰身的那雙手,繼續(xù)說道?!澳暮茫犊?,英俊。您救了我的命,我只不過是一個流落在波希米亞的可憐孩子。很久以前我曾做了一個夢,夢見有個軍官來搭救我。這就是說還沒有認識您以前,我就夢見您了,我的弗比斯。我夢到的那個軍官,跟您一模一樣,也穿著一身漂亮的軍服,也是長得相貌堂堂,也是帶著一把劍。您叫弗比斯,這個名字很好,我喜歡您的名字,喜歡您的劍。把您的劍抽出來給我看看,弗比斯!”

“真孩子氣!”隊長說,笑咪咪地拔出劍來。埃及少女看看劍把,瞧瞧劍身,好奇得實在可愛,仔細瞄著劍柄上隊長姓名頭個字母的縮寫圖案,深情地吻著劍說:“您是一位勇士的佩劍,我愛我的隊長?!?br/>
弗比斯再次抓住機會,趁她低頭看劍的當兒,在她秀麗的脖子上吻了一下,少女猛抬起頭來,臉羞漲得像櫻桃那樣透紅。教士在黑暗中牙齒咬得咯咯響。

“弗比斯,”埃及少女接著說道?!澳犖艺f。您走一走吧,讓我看一看您魁梧的身材,聽一聽您馬刺的響聲。您多么英俊呀!”

衛(wèi)隊長為了討得她的歡心,隨即站起身來,躊躇滿志,笑容可掬,帶著責(zé)備的口吻說:“您可真是毛孩子!……啊,對啦,寶貝,您可曾見過我穿禮服嗎?”

“唉!沒有。”她應(yīng)道。

“那才叫漂亮吶!”

弗比斯走過來又坐在她身邊,比原先更挨近她。

“聽著,我親愛的……”

埃及少女伸出秀麗的小手,在弗比斯的嘴巴上輕輕拍了幾下,那一副孩子氣真是又癡情,又文雅,又快樂,一邊說道:“不,不,我不聽。您愛我嗎?我要您親口對我說,您是不是愛我?”

“是不是愛您,這還用著說嘛,我生命的天使!”弗比斯半跪著嚷道?!拔业纳眢w,我的血液,我的靈魂,一切都屬于你,一切都為了你。我愛你,從來只愛你一人?!?br/>
這些話,衛(wèi)隊長在許許多多類似的場合說過成千上萬遍了,所以一口氣便滔滔不絕全倒了出來,連一丁點兒差錯都沒有。一聽到這種情意纏綿的表白,埃及少女抬頭望著骯臟的天花板,仿佛那就是天穹,目光中充滿著天使般的幸福神情。她喃喃道:“哦!要是此時此刻死去那真是死得其時呀!”

弗比斯覺得“此時此刻”正好可以再偷吻她一下,這叫躲在角落里的可憐副主教心如刀割。

“死!”衛(wèi)隊長這情郎叫了起來?!澳f什么呀,美麗的天使!正是該好好活著的時候,要不然,朱庇特就是一個搗蛋鬼而已!這樣甜蜜的好事剛開頭就死去!他媽的,開什么玩笑!……不應(yīng)該死……聽我說,親愛的西米拉……對不起……愛斯梅拉達……不過,您的名字實在怪得出奇,簡直是撒拉遜人的名字,我老是叫不來,就像冷不防碰到荊棘叢,一下子把我攔住了?!?br/>
“天??!”可憐的少女說道?!拔以詾檫@個名字很奇特,所以很漂亮!既然您不喜歡,那我就改名叫戈通好啦?!?br/>
“啊!犯不著為雞毛蒜皮的小事難過了,標致的小娘子!這是個名字,我應(yīng)該叫慣它,如此而已。一旦我記住了,也就順當啦。聽我說,親愛的西米拉,我愛您愛得入迷,我真心實意地愛您,這真是天賜良緣。我知道有個小娘子會活活氣死的。”

少女頓生嫉妒,打斷他的話問道:“那是誰?”

“這跟咱們有什么相干?”弗比斯說道?!澳鷲畚覇幔俊?br/>
“??!……”她應(yīng)道。

“算啦!不用再說了。我是多么愛您,您看好啦。要是我不能使您成為世上最幸福的人,那就叫大鬼內(nèi)普圖努力斯海王用鋼叉把我叉死。我們會在某個地方有一座漂亮的小房子,我要叫我的弓箭隊在您的窗前列隊操演。他們個個全騎著馬,壓根兒不把米尼翁的弓箭手們放在眼里。還有長矛手、短銃手、長銃手。我要帶您去呂利谷庫看看巴黎人眼中的那些巨怪。那才好看哩。八萬頂頭盔,三萬套白鞍轡、甲胄和鎖子胸甲,六十七面各行業(yè)的旗幟;大理寺、審計院、將軍司庫、鑄幣貢賦司的旗幟;總之,是魔鬼一整套鑾駕!我還要到王宮去看獅子,全是兇猛的野獸。女人個個都喜歡看這些?!?br/>
少女早已沉浸在幸福的想象當中,隨著他說話的聲音想入非非,卻沒有聽他在說些什么。

“哦!您會幸福的!”隊長繼續(xù)說道,同時悄悄解開埃及少女的腰帶。

“您這是做什么呀?”她急速問道,這種作踐把她從想入非非中一下子攥了回來。

“沒什么。”弗比斯應(yīng)道?!拔抑皇钦f,等日后您跟我在一起時,應(yīng)當把這身街頭賣藝的輕佻打扮全改掉?!?br/>
“那就等我同你生活在一起的時候,我的弗比斯!”少女滿懷深情地說道。她又沉思不語了。

見她柔情似水,隊長壯大色*膽,一把摟住她的腰,她并沒有抗拒,接著動手解開這可憐少女緊身上衣的帶子,瑟瑟作響,隨后一使勁,把她的奶罩扯掉。直喘粗氣的教士頓時看見吉卜賽女郎赤裸的秀肩從輕紗衣裙中露出來,渾圓,赤褐,宛如從天邊云霧中升起的明月。

少女任隨弗比斯擺弄,似乎沒有察覺。膽大妄為的隊長眼里閃爍著亮光。

突然間,她轉(zhuǎn)向弗比斯,無限愛戀之情溢于言表,含情脈脈地說:“弗比斯,教我學(xué)你的宗教吧?!?br/>
“我的宗教!”隊長哈哈大笑,叫了起來?!拔遥盐业淖诮虃魇诮o您!長角的和天殺的!您要我的宗教有啥屁用?”

“為了我們結(jié)婚唄。”她答道。

隊長臉上的表情又驚訝,又輕蔑,又滿不在乎,又婬*蕩。

他說:“呸!結(jié)什么婚?”

吉卜賽女郎頃刻臉色*煞白,滿臉愁容,腦袋耷拉在胸前。

“我漂亮的心上人呀,”弗比斯溫柔地說道?!澳欠N荒唐事兒有什么意思呢?結(jié)婚,有啥大了不得!不上教士的店鋪去疙疙瘩瘩念點拉丁經(jīng)文,難道就不能傾心相愛嗎?”

弗比斯一邊用最甜蜜最纏綿的聲音這樣說著,一邊挪動著身子緊挨著埃及少女,兩只溫存的手又放在原來的位置上,緊摟著少女的纖纖細腰,眼睛越來越發(fā)亮,這一切表明弗比斯先生顯然就要到了這樣一個時刻:連朱庇特自己也干出那么多蠢事來,好心的荷馬不得不喚來一片云朵替他遮羞。

這一切堂·克洛德全看在眼里。門板是桶板做的,全都腐爛了,板與板之間裂縫很寬,他那鷹隼般的目光透過裂縫可以一覽無余。這個教士皮膚棕褐,肩膀?qū)掗煟诖酥耙恢北黄冗^著修道院嚴厲的禁欲生活,這里眼見深夜里男女作愛、銷魂蕩魄的情景,不由得渾身顫抖,熱血沸騰。這俊俏的少女,衣衫零亂,委身于那個欲火中燒的青年,把他看得血管中流動的仿佛是熔化的鉛水。他心潮翻騰,沖動異常,帶著爭風(fēng)吃醋的一股蠻勁,目光直鉆到少女那一枚枚被解開的別針底下。誰要是此時看見這個倒霉蟲那張貼在蛀痕斑斑門板上的面孔,會以為看見一頭猛虎正從籠子里面注視著豺狼吞吃羚羊。他的瞳孔閃閃發(fā)亮,好似穿過門縫的一道燭光。只見弗比斯突然一下子扯掉埃及少女的奶罩,可憐的孩子本來依舊臉色*蒼白,想入非非,這下子仿佛一驚,清醒過來了,遂猛然從色*膽包天的軍官的懷抱中掙脫開去,看了一眼自己裸露的胸脯和肩膀,羞得滿臉通紅,神色*慌亂,連話都說不出來。連忙伸出兩只玉臂交叉在胸前,遮住自己的-乳-房。要不是她臉蛋上像火焰在燃燒,那么,看見她這樣靜靜呆立著,還以為是一尊貞潔淑女的雕像哩。她依然眼睛低垂。

然而,隊長這么一扯,她掛在脖子上的那個神秘的護身符立刻露了出來。他問道:“這是什么?”他利用這個借口,好再次接近剛才被他嚇跑的美人兒。

“別碰!”她急速應(yīng)道?!澳鞘俏业谋Wo神,它會保佑我找到親人,如果我還配得上的話。啊,隊長先生,放開我吧!我的母親!我可憐母親!我的母親!你在哪里?快來救救我呀!求求您,弗比斯先生!請把胸罩還給我吧!”

弗比斯向后一退,冷淡地說:“??!小姐!我看得出來,您并不愛我!”

“說我不愛你!”這不幸的可憐孩子叫了起來,同時撲過去勾住隊長的脖子,叫他坐在她身旁?!拔也粣勰?,我的弗比斯!你胡說些什么?你真壞!占有我吧,把一切都拿去吧!隨你愛怎么就怎么吧!我是你的。護身符算得了什么!我母親又算得了什么!既然我愛你,你就是我的母親!弗比斯,我心愛的弗比斯,你看見我嗎?是我,你就看一看吧。是那個你不愿嫌棄的小姑娘,她來了,親自找你來了。我的靈魂,我的生命,我的肉體,我整個的人,所有的一切全屬于你,我的隊長。唉,不結(jié)婚!我們不結(jié)婚就不結(jié)婚,既然你覺得討厭。再說,我是什么人,我呀?一個從-陰-溝里出來的可憐的女孩子,而你,我的弗比斯,你是侍從貴族。真是想得美!一個街頭跳舞的女子嫁一個軍官!我真是發(fā)瘋了。不,弗比斯,不,我情愿當你的情婦,你的玩物,供你尋歡作樂,只要你愿意。我是永遠屬于你的一個女子,我就是為此而生的。受糟蹋,遭白眼,被污辱,那算得了什么,只要被你愛!我將成為世上最自豪最快活的女人。等到我年老珠黃了,弗比斯,等到我配不上再愛你了,大人請允許我再繼續(xù)服侍你。讓別的女人給你刺繡綬帶,而我——你的奴婢,我來照料你,讓我給你擦亮馬刺,刷凈你的披褂,撣凈你的馬靴。弗比斯,你會對我這樣憐憫的,是不是?在這以前,那就先占有我吧!瞧,弗比斯,這一切全屬于你了,只要你愛我!我們這些埃及女人,我們需要的就是這個:空氣和愛情!”

她這樣說著,雙臂勾住軍官的脖子,用懇求的目光從下往上打量著他,淚眼汪汪,卻露出美麗的笑容。她那嬌嫩的胸脯磨擦著軍官的粗呢上裝和粗糙的刺繡。她漂亮的身體半裸,在軍官的膝蓋上扭動著。衛(wèi)隊長如癡似醉,把他火熱的嘴唇緊貼在那非洲少女漂亮的肩膀上。少女仰著頭,眼神迷亂,望著天花板,在軍官的親吻下心房突突直跳,全身戰(zhàn)栗不已。

霍然間,她看見弗比斯頭頂上方出現(xiàn)另一個腦袋,臉孔灰白、鐵青,不斷抽搐,魔鬼般的目光閃閃爍爍。這張面孔旁邊有只手,手執(zhí)一把匕首。這是教士的臉和手。他原來破門撲到這里來了。弗比斯無法看見。在這駭人的幽魂鬼影的恐嚇下,少女一下子怔住了,手腳冰涼,叫不出聲來,這情景好比一只鴿子猛抬頭,冷不防發(fā)現(xiàn)老雕瞪圓著眼,正在窺視著鴿窩。

她連一聲也喊不出來,眼睜睜只見那把匕首往弗比斯身上猛扎下去,再拔出來,鮮血四濺?!盎逇?!”隊長叫了一聲,倒了下去。

她昏死了過去。

正當他閉起眼睛,正當她心中任何的情感都煙消云散,切實覺得自己的嘴唇像被火炙了一下似的,那是比劊子手燒紅的烙鐵還更燙人的一個親吻。

等她蘇醒過來,只見自己被巡夜的兵卒緊緊圍住,人們正把倒在血泊里的衛(wèi)隊長抬走,教士早已無影無蹤了,房間深處臨河的那扇窗戶敞開著,人們撿到一件斗篷,猜想這斗篷是軍官的。她聽到周圍的人在議論:“是個巫婆刺殺了一位軍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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