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生血上頭,眼淚打轉(zhuǎn)。
他還說:“批評你不可怕,對你失望才可怕?!?/p>
直到他看我真沒自信了,倒是對我溫 和點了:“你得找到欲望?!?/p>
“我欲望挺強的呀?!蔽一刈臁?/p>
“你關(guān)心的都是自己,你得忘掉自己?!彼f。
“怎么才能忘掉自己?”我擰巴得很。一期節(jié)目三方連線,我得時刻想著我的身體要擰成三十五度、四十五度、六十度角,還要想臉上的表情、語言、化妝、衣服。這一場下來什么都得想,我怎么能忘掉自己?
“回家問你媽、你妹,她們對新聞的欲望是什么,別當了主持人,就不是人了?!?/p>
我真是一期一期問我媽和我妹,設(shè)計問題時有點用,盡量從常識出發(fā),但一上臺,幾盞明晃晃的燈一烤,導播在耳機里一喊“三,二,一,開始”,身體一緊,我聲音就尖了,人也假了。
陳虻說:“你問一個問題的時候,你期待答案么?你要不期待,你就別問了。”
我不作聲。
我問醫(yī)生朋友:“為什么我呼吸困難?”
他說:“情緒影響呼吸系統(tǒng)使呼吸頻率放慢,二氧化碳在體內(nèi)聚集造成的。”
“有什么辦法嗎?”
“嗯,深呼吸?!?/p>
上樓的時候,我深呼吸;下樓的時候,我深呼吸。我看著電梯工,她松松垮垮地坐著,閑來無事,瞪著墻,永遠永遠。我強烈地羨慕她。
上班時只有在洗手間,我能松垮兩分鐘。我盡量延長洗手的時間,一直開著龍頭,一邊深呼吸,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我知道自己身上已經(jīng)開始散發(fā)失敗者的味兒,再這樣下去誰都會聞出來了——在動物界,你知道,只要你散發(fā)出那樣的氣味,幾乎就意味著沒有指望了,很快,很快,就會被盯上,毫不留情地被撲倒在地,同伴會四奔逃散,甚至顧不上看你一眼。
那段時間,臨睡前,我常看一本叫《沉默的羔羊》的書,不知哪兒來的滿是錯別字的盜版,書皮都快掉了。
很多年后,我看到了它的續(xù)集,憤怒地寫信給作者。我說你這續(xù)集里蹩腳的狗屁傳奇故事把我心里的史達琳侮辱了。那個吃著意大利餐、欣賞油畫、跟食人魔醫(yī)生談童年創(chuàng)傷的女人根本不是她。
在我心里,她一直是美國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FBI)二十四歲的實習 生,說話帶點兒土音,偶爾說粗口,沒有錢,穿著一雙不怎么樣的鞋子,孤身一人去調(diào)查殺人案,監(jiān)獄里的瘋子把精液彈到她臉上,參議員認為她偷了自己女兒的珠寶,她知道失敗和被人看輕是什么滋味。
可是她左手可以一分鐘扣動七十四下扳機,胳膊上的筋脈像金屬絲一樣隆起,卷起袖子去檢驗那些腐敗的死尸,對認為她只是依靠姿色混進來的男人說“請你們出去”。
她曾希望在FBI這個大機構(gòu)里得到一席之地,但最后她不再為身份工作,“去他媽的特工吧”,她只為死去的人工作,在心里想象這些被謀殺的女人,跟她們經(jīng)歷同樣的侮辱,從刀割一樣的感受里尋找線索。
人在關(guān)口上,常是一些看上去荒唐的事起作用。在演播室開場之前,我很多次想過:“不,這個用塑料泡沫搭起來的地方可嚇不著史達琳,這姑娘從不害怕?!?/p>
我決定自己做策劃和編輯,找找那個抽象的欲望是什么玩意兒。
每天給各個部委打電話聯(lián)系選題。大老楊看我給外交 部打電話聯(lián)系大使被劫案的采訪覺得好笑:“得多無知才能這么無畏啊。”但居然聯(lián)系成了。錄節(jié)目的時候他負責拍攝,沖我默一點頭。我心里一暖。
我每天上午報三個選題,下午聯(lián)系,晚上錄演播室,凌晨剪輯送審。
就這么熬著,有個大冬天凌晨兩點,人都走光了,沒人幫臥槽機,我自己不會,盯著編輯機,心想,我不干了,天一亮我就跟陳虻打電話,去他的,愛誰誰。我在桌邊坐著,惡狠狠地一直等到七點。電話通了,陳虻開口就問:“今天是不是能交 片了?”
我鬼使神差地說:“能。”
我抱著帶子去另一個機房,編到第二天凌晨三四點。大衣鎖在機房了,穿著毛衣一路走到電視臺東門。我是臨時工,沒有進臺證,好心的導播下樓來,從東門口的柵欄縫里把帶子接過去?;氐郊译娞輿]了,爬上十八樓,剛撲到床 上,導播打電話說帶子有問題,要換,我拖著當時受傷的左腳,一級一挪,再爬下去。
大清早已經(jīng)有人在街上了,兩個小青年,驚喜地指著我,我以為是認出了我。
“瘸子?!彼麄冃?。
淺青色的黎明,風把天刮凈了,幾顆小銀星星,彎刀一樣的月亮,斜釘在天上。
白巖松有天安慰我:“人們聲稱的最美好的歲月其實都是最痛苦的,只是事后回憶起來的時候才那么幸福?!?/p>
節(jié)目這么播了一期又一期,常被轉(zhuǎn)載,也拿到一些獎,過得寬松點兒了。但我說不上來自己的感覺。默多克說,新聞人就是要去人多的地方。但我心里知道我不愛扎堆。
小時候,我有個外號叫“柴老總”,因為老是“總”著臉,山西話。大人們例行逗孩子取樂,捏個臉啊,親一下,說“笑一個”什么的,我總面無表情看著對方,弄得很無趣。誰喜歡一個不嘰嘰喳喳的小孩兒呢?
“你不可能是個好新聞人。”有同行直言不諱地對我說。
“什么是?”
“愛打聽,好傳播。”
是,我本性不是。我每天四處打電話爭取采訪機會,做了很多獨家的選題,但這么做的目的,只是為了讓領(lǐng)導和同事接受我,讓這件事成為第二天的媒體頭條。我知道什么樣的題能拿獎和被表揚,可我心里清清楚楚,這些不是我打心眼兒里有欲望的題,它們不會觸動我。
有一些選題會讓我心里一動,有次在報紙邊角上看到一個十三歲的女老師帶著一批艾滋孤兒的事。那時候媒體還沒有接觸過他們。報題會上大家說:“那不是我們的題?!?/p>
有一天我看見法學會報告上有一個小數(shù)字,云南省女子監(jiān)獄里,暴力重犯的六成是因殺夫入獄,嚇我一跳,想知道這是怎么了,但報題會上大家說:“這是‘新聞調(diào)查’的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