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的最后一天,“面對面”制片人賽納打來電話,讓幫忙采訪個人物。
“采訪誰?”
“不知道,你自己找?!?/p>
我找到了達(dá)吾提·阿西木。他是個村支書,戴著維族老年人那種黑皮帽子,一圈花白淡黃的絡(luò)腮胡 ,臉又紅又寬,坐在塌掉的房子前頭砸壞的凳子上。他滿臉是灰,我也是,頭發(fā)全是頭盔壓的印子,這次我什么問題也來不及準(zhǔn)備。
我看了看周圍,問:“您現(xiàn)在房子沒有了,晚上睡在哪兒?”
“地上?!?/p>
“睡著了嗎?”
“一想到家里有五個人死了,想睡也睡不著?!?/p>
“睡不著的時候想什么?”
“想以前的生活,想我村子里的一千四百多戶人怎么活下去?!?/p>
如果在演播室,這時候就會想,該第二段落了,該上升到什么層面了,但是坐在這長天大地上,什么都沒了,燈光沒了,反光板沒了,耳機(jī)里的導(dǎo)播沒了,我采訪的人聽不懂漢語,翻譯是當(dāng)?shù)厝?,只能問最簡單的問題。
“這個地震怎么發(fā)生的?”
“當(dāng)時感覺有打槍的聲音,地就晃開了,晃了兩次。我就在原地蹲下來,旁邊的那堵墻塌了下來。我滾進(jìn)了水渠里。在水渠里面我抓住了一個桑樹枝。滿天的灰塵。”
“從水渠出來以后呢?”
“就往家里跑。到了家以后我爬上了房頂,周圍全是塵土。我在房頂上挖,把房頂扒開花了很長的時間?!?/p>
“您用什么挖的?”
“當(dāng)時找不到任何工具,就用自己的手挖。一開始看到一個手腕時也不能確定是我媳婦還是兒媳婦,等看到衣袖的時候我才確定是我孩子他媽。然后我就停下來了,其他人把她挖了出來?!?/p>
他臉上全是灰,被淚水沖刷得深一道淺一道,翻譯說到“然后我就停下來了”,我心里抽動,一時間不出下一句來。
回到北京,從來不理我的節(jié)目策劃陳耀文在食堂里端一盆菜坐我對面:“現(xiàn)在終于可以跟你說說話了,節(jié)目有人味兒了?!?/p>
四月十七號,我得到通知,離開“時空連線”,去“新聞?wù){(diào)查”工作。
梁建增主任跟我談完,看我茫茫然,以一種對小孩子的憐恤送我本書,寫了句話:“在連線中起步,在調(diào)查中發(fā)展?!?/p>
我回去收拾東西。史努比幫我把辦公室墻上掛的畫框摘下來,很大很沉。他一路拎著上頭的鐵絲,笨笨地?fù)Q著手,下了樓。
我回頭說:“你回去吧。”
他說:“送你過去?!?/p>
到了新辦公室,他找到我的桌子,退兩步,把一張禿桌子打量一下,滿意地左看右看,土得不得了。還跟我的新同事點頭哈腰,意思是“姑娘不懂事兒,以后多照顧,該打打該罵罵”,就差給人敬支煙架耳朵上了。
“畫框掛哪兒?”他東張西望。
“不了,”我說,“不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