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五個回來的時候,他正泡好功夫茶等著,一邊給他的錄音桿弄土法消毒——罩個女式黑絲襪 在桿頭的絨上,一根煙斜銜在嘴角,眼睛在煙霧里瞇起來:“沒事兒,該死吊朝上。”
第二天在醫(yī)院里碰到個女病人,舉著自己的吊瓶,看陳威拿鏡頭對著她,轉(zhuǎn)頭跟身邊醫(yī)生說:“再拍,再拍我把口罩摘下來親丫的?!蔽覀児笮Α?/p>
“九·一一”后不久,美國人就開始做娛樂脫口秀,一邊捶著桌子忍住眼淚,一邊繼續(xù)說笑話。我當時不太明白,現(xiàn)在理解了,人們還能笑的時候,是不容易被打敗的。
我們待在急救中心,攝像小鵬每天去找漂亮的護士 消毒。他最喜歡一個叫“鋼絲眼”的,因為那姑娘戴著口罩,眼睛又大又亮,睫毛漆黑像一線鋼絲。他老站在遠處瞄著,又不好意思近前。鋼絲眼呵斥他:“過來!消毒!”
他說:“我不怕死?!?/p>
鋼絲眼冷笑一聲:“不怕死的多了,前幾天我拉的那兩個比你還不怕呢,已經(jīng)死了?!?/p>
他立刻湊過去了:“多給點兒?!?/p>
鋼絲眼白他一眼,咕咚咕咚給他倒消毒液。
“要不要頭上也來點兒?”他嬉皮笑臉指著自己的光頭。
姑娘拿起就倒。
他服了。
混在他們當中,我迅速變得粗野了,車在空無一人的長安街上,他們遞給我根糙煙,說抽一根能防非典。工作完找地方吃飯,飯館大都關(guān)了,就一家湖南小館子彪悍地開著,幾個服務(wù)員大紅襖小綠褲,閑來無客在門口空地上掄大繩鉆圈,見我們車來,一笑收繩,上幾鍋最辣的干鍋驢肉,顫巍巍地堆成尖兒。多要一碗白蒜片,一碗紅辣椒圈兒,一碗碧綠的蒜苗段,齊投進去,滾燙得直濺猩紅的泡,往米飯里澆一大勺,再拿冰礦泉水一浸,把頭栽進去吃,幾只光頭上全是斗大光亮的汗珠,跟服務(wù)員說:“給我一萬張餐巾紙?!?/p>
他們吃完一鍋,也給我倒一杯白酒放著,講在新疆拍日全食,天地烏黑,只剩太陽中心鮮紅一點,像鉆石一樣亮。小鵬說他把機器往戈壁上一扔,放聲大哭。他就是這么個人,拍人物采訪時,常是大特寫,有時鏡頭里只剩一雙眼睛:“看這人的眼睛,就知道真不真誠。”
我說不上的跟這些人親。
我們拍過的從人民醫(yī)院轉(zhuǎn)運的一部分病人,在首都醫(yī)科大學附屬佑安醫(yī)院治療,我們?nèi)ゲ稍L時已經(jīng)可以正式進病房拍攝了,一位大姐半躺在床 上,看我蒙面進來的身形,邊喘邊笑:“中央臺怎么派個小娃娃來了?”
我也笑:“把臉遮住就是顯年輕?!?/p>
問她現(xiàn)在想得最多的是什么,她看外頭:“要是好了,真想能放一次風箏?!?/p>
小鵬的鏡頭,跟著她的視線搖出窗外。五月天,正是城春草木深?!寄S小說:www.qSxiaoshuo.com〗
出了門,我問主治的孟醫(yī)生:“她情況怎么樣?”女醫(yī)生四十多歲,笑起來像春風,沒直接答:“一個病人來了之后晚上從來不睡,總張眼睛坐著,怕睡著了就死了。再這么著就垮了。我說給我三天,我一定讓你好?!?/p>
天塌地垮,人只能依靠人,平日生活里見不著、不注意的人。這個病區(qū)里的人,連帶我們這幾位蠻漢,看著孟醫(yī)生的眼神,都帶點孩子式的仰賴。告別時她對我說了句:“醫(yī)生要讓人活著,自己得有犧牲的準備。”
“你有么?”
“我有。”她為我們拉開了玻璃門。
在空地上收拾家伙的時候,天賀拿只小DV,突然問我:“你害怕非典嗎?”
“我不怕它,我憎恨它。”我掉頭就走。
從醫(yī)院出來,五月玫瑰色的晚霞里,看著濕黑的老榆樹,心想,樹怎么長得這么好看呢?晚上用小音箱聽鋼琴,這東西怎么能這么好聽呢?走在路上,對破爛房子都多看兩眼。
干完活,無處可去,我們幾個到北海坐著,架鳥的、下棋釣魚的、踢毽子的、吃爆肚的……都沒了,四下無人,大湖荒涼,熱鬧的市井之地難得聞到這青腥野蠻的潮氣。遠遠聽見琴聲,順聲望,只一位穿藍布衫的老人,坐在斑駁剝落的朱紅亭子里,膝上一塊灰布,對著湖拉胡 琴,琴聲有千災萬劫里的一點從容。我們聽了很久,一直到暮色四合。
這期節(jié)目叫“非典阻擊戰(zhàn)”。播的時候,我們幾個人坐在賓館房間看,只看了前面的十分鐘,就都埋頭接電話和短信。在那之前,我還真不知道我在這世界上認識這么多人,那期節(jié)目的收視率是百分之五點七四,意思是超過七千萬人在看。那時候才知道電視的陣勢真大,短信里有個不認識的號碼,說:“要是你感染了,我能不能娶你?”
一瞬間確實一閃念,要是現(xiàn)在死了,總算不會渾身散發(fā)著失敗的腐味兒。
小鵬看了一會兒手機,沒理解為什么輿論會有這么大反應(yīng),抬起頭說:“咱這不就一恪盡職守么?”
陳虻也給我打了個電話,沒表揚,也沒罵我:“送你一句話——只問耕耘,不問收獲?!?/p>
我父母在山西,不知道我去病房的事情,我媽學校停課,正在鄰居家打麻將,一看見片子,手停了。鄰居說我媽哭了。但她沒跟我說。她不是那種碰到事多愁善感的人,就問了我一句:“你接下去做什么?”
接下去,我要去人民醫(yī)院,因為心里一直沒放下那個叫“天井”的地方。四月二十二號,我在那里看到病人從頭到尾蓋著白布推出來。兩天之后,我們的車又經(jīng)過那里。這個有八十五年歷史的三級甲等醫(yī)院剛剛宣布整體隔離。
黃色的隔離線之后,有三個護士 ,坐在空空蕩蕩的臺階上。她們手里拿著藍色護士 帽,長長的頭發(fā)剛洗過,在下午的太陽底下曬著。相互也不說話,就是坐著,偶爾用手梳一下搭在胸前的頭發(fā)。
車在醫(yī)院門口停了十分鐘,小鵬遠遠地拿DV對著她們。
人類與非典最大也最艱苦的一場遭遇戰(zhàn)就發(fā)生在這里。從四月五號開始,陸續(xù)有二百二十二人感染,包皮括九十三位醫(yī)護人員,有將近一半的科室被污染。門診大樓北側(cè)的急診科是當時疫情最重的地方,天井就在這里。我不明白這家醫(yī)院怎么會有這么多人感染,但我知道應(yīng)該跟上次拍轉(zhuǎn)運的那二十九個人有關(guān)系,我得知道這是為什么。沒人要我做這個節(jié)目,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出來,能不能播。但我不管那么多,心里就剩了一個念頭,我必須知道。
到那個時候,我才知道什么是陳虻說的“欲望”。
采訪中,急診科主任朱繼紅告訴我,當時這二十九個病人都是非典病人,世界衛(wèi)生組織檢查的時候,他們曾被裝在救護車上在北京城里轉(zhuǎn)。
九年后,再看二〇〇三年對他的采訪,那時候我還不能明白這個人為什么說話語速那么慢,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現(xiàn)在我理解了,那是沉痛。
我用了很長時間說服他接受采訪。我說:“你不用作什么判斷和結(jié)論,只要描述你看到、聽到、感覺到的,就可以了?!?/p>
在電話里,他沉默了一下說:“回憶太痛苦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