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穿著深藍夾克黑皮鞋,這次不是鎮(zhèn)上的,看來是市委宣傳部的,不希望我們呆在村里,一車直接拉去了當(dāng)?shù)氐睦着_漢墓:“報道這個多好?!鼻昂蠖加腥烁庹f。老范倒隨遇而安,她第一次到鄉(xiāng)村,看到地上有活的小青蛙,跟在后面跑,又笑又叫,宣傳部的同志沒見過這么天真的記者,再嚴(yán)肅都看樂了。老范又吃驚西北壯麗的天色,大叫著指給我看:“云!”
走在前頭的宣傳部負責(zé)人三十多歲,名字結(jié)尾正是“云”字,他驚喜又羞澀地轉(zhuǎn)頭:“叫我?”
眾人哄笑。這一笑之后,都不好意思再繃著臉了。
之后再聊節(jié)目。我們說:“這個事情誰都困惑,處理起來也棘手,但是不公開,被認(rèn)為是邪教,對誰都不好。我們多了解一些,你們也多些處理的經(jīng)驗,是不是?”
云嘆口氣:“這事我們都查了這么長時間了,一開始也當(dāng)邪教查。沒有這事,搞不明白,你們?nèi)タ窗?。?/p>
我們?nèi)チ丝情w,門已經(jīng)被鐵絲扭住掛了鎖,有小孩子手腳并用,沿著斜的墻面蹭蹭爬上去,一坡青磚被他們磨得溜光水滑。我找人開了門,沿臺階轉(zhuǎn)上去,魁星像也不知道哪年哪月就沒了,空空蕩蕩的像個戲臺子。有個原來刻著文字的照壁,出事后被政府重新粉刷一遍,用石灰蓋住。照壁不大,我沒帶工具,用手擦,石灰干又薄,底下的字露出來,小鉛筆刀刻得歪歪扭扭的“一見鐘情”或是“武林盟主”,不過如此——我在小地方長大,不奇怪小孩子為什么常常待在這兒,大概這是小鎮(zhèn)唯一有文藝氣息,能帶給他們一點幻想的地方。
小地方?jīng)]有電腦,沒有書店,學(xué)校里唯一的娛樂設(shè)施是乒乓球臺子,兩塊磚頭壘起來算是球網(wǎng)。地攤上賣的還是鄭智化在九十年代的磁帶。小楊的房間里貼著一張四方大白紙,上面抄著愛情歌曲的詞,和歪歪扭扭的簡譜。
政府的人說他們搜查學(xué)校的時候,有學(xué)生確實把幾本書扔到了房頂,是青少年雜志,有一頁折過角,是一個女孩為了愛死去的故事,角是苗苗折的。
我問這是不是她自殺的原因,小楊有點不耐煩的不屑:“怎么可能?她們都看?!?/p>
農(nóng)村孩子上學(xué)晚,雙城小學(xué)是六年制,苗苗已經(jīng)十三歲,我在她這個年紀(jì)已經(jīng)快初中畢業(yè),班上女生全都手抄凄美愛情故事,喜歡那種戲劇化的感傷氣氛,苗苗小本子上的貼畫跟我那時的一樣——翁美玲。
“那我們就理解不了這件事了,”苗苗的父母說,“我不相信我女兒能影響別人也去自殺,小孩子能有多深的感情?”
苗苗是服老鼠藥自殺的,當(dāng)時另一個女孩小蔡跟她一起。
我們找到小蔡家,她母親攔住門說:“不要拍,我女兒早好了,以前是被人帶壞了。”
我問她:“你知道她為什么服毒嗎?”
“……”
“她多長時間沒說話了?”
“十幾天了?!?/p>
“你擔(dān)心嗎?”
“……”
“讓我試試吧?!?/p>
她讓出一條路來。
小姑娘細眉細眼,坐在門口的小凳子上。我們都痛恨用馬賽克壓在人臉上的丑陋和不尊重,攝像海南很有心,在背后用逆光剪影拍她,能看到深藍的天空和院子里青翠的南瓜葉子。一根倔強的小歪辮子,投射在地上的光影像是內(nèi)心的流動。問她,不吭聲。我給她一瓶水,她像抱洋娃娃一樣斜抱在懷里。
我握住她的胳膊,小小的手腕上,刀痕刻著小小的“忍”字,用藍墨水染了。
“忍什么呢?”
她不說話。
“能睡著嗎?”
孩子搖搖頭。
“想什么呢?”
她不說。
我們倆對著,沉默了一會兒,我跟她說:“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有一個好朋友,叫高蓉。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忽然有一天說她不再上學(xué)了,第一天晚上我一個人回家的時候,我特別傷心。后來我長大一點兒了,就明白了,人總是要分開的,但有的東西永遠在的,就像課本上那句話,‘天涯若比鄰’?!?/p>
小蔡臉上淚水縱橫。
她回身進了屋子,從本子里拿出一張紙條,歪歪扭扭的粗彩筆寫著“我們六個姐妹是最要好的朋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底下是六個人的簽名。
一個天真的誓言。
小蔡說苗苗自殺的原因是幾個月前的一次聚會上,有男孩子摸了苗苗的胸部,被幾個低年級的學(xué)生看見,傳了出來,“說得很可怕”。從那時候苗苗就開始有自殺的念頭。
我問:“什么讓她最痛苦?”
“從聚會的那天起,很多同學(xué)罵她……”
小楊后來給我看過他的筆記本,寫到苗苗時說:“她是一個走投無路的人,仍然有自尊的需求,我懂她的心,所以我很傷心?!?/p>
他不說具體的事,我只好問他:“以你對苗苗的了解,你覺得她最不能忍受什么?”
他輕聲說:“也就是別人對她的侮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