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過?!?/p>
“說什么呢?”
“……你好嗎?”
我問不下去了。他站起身,沒去洗臉,跑進了屋子里,倒在床 上。小男孩捂著臉,彎著身子,哭得渾身縮在一起抖。我站在床 的邊上,抬起手又放下,抬起手又放下。
看節(jié)目我才知道,老范把我給孩子擦眼淚的鏡頭編進片子里了,她百無禁忌。
這個鏡頭后來爭議很大,還產生了個新名詞,討論我是不是“表演性主持”。小鵬瞪著大圓眼來問我:“你為什么要給他擦眼淚?”
“那你怎么做?”
“什么都不做,這才是記者?!?/p>
正好錢鋼老師來參加年會,他是我們敬重的新聞前輩,大家在威海夜里海灘上圍坐一圈,問他這件事。他不直接說誰對誰錯,給我們講故事,說美國“60分鐘”節(jié)目的記者布萊德利在監(jiān)獄里采訪一個連環(huán)殺人犯,問,你為什么要殺那么多人?
殺人犯是個黑人,回答說:“因為我在布魯克林區(qū)長大?!币馑际悄莻€地方是黑人聚集區(qū),治安不好,社會不公,所以把我變成了這樣。
布萊德利是個老黑人,當時六十多歲,胡 子花白。他站起來揪著這個殺人犯的領子,搖著他說:“我也在布魯克林區(qū)長大?!?/p>
錢老師說:“他這么做對么?不,先別回答,你要像蘇聯(lián)作家說的那樣,‘在清水里嗆嗆,血水里泡泡,咸水里滾滾’,十年之后咱們再來討論?!?/p>
十年將至,到底這么做對還是不對,我在心里已經過了好幾個來回,還是沒有最終的答案。只是我必須承認,當年面對醫(yī)生的辯解,一部分是要隱藏自己的無能。那時我說出的只是人生的皮毛,這些孩子之間的情感復雜遠超過節(jié)目中的描述。
節(jié)目里,我們只敘述了因聚會流言而起的故事,但我和老范還知道另外一些細節(jié),這個年級里有很多學生喜歡苗苗,用皮筋勒住苗苗脖子的男孩總是在上課的時候摸她的胳膊和頭發(fā)……苗苗最反感別人摸她的頭發(fā),告訴了小楊,小楊揍了這男孩。
小楊是班上年紀最大個子最高的男生,他十四歲了,苗苗叫他“哥哥”。
在自殺之前,他們吵過一次架,因為苗苗認了另一個保安做“哥哥”,小楊不再理她。她請求原諒。在一個小巷子里遇到,苗苗攔住他說“對不起”,他不理她,往前走。她從地上撿起塊磚,砸到自己額頭上。小楊說:“血和著磚灰流下來?!彼麤]停腳,繼續(xù)走了。
后來他才知道,苗苗轉身回到操場,到處都是學生,她當眾跪下,說:“我對不起楊……”也許她認為只有以這種方式羞辱自己,才會被諒解。
那個出事的聚會上,一個喜歡苗苗的男孩要抱她,小姑娘不愿意。小楊對苗苗說:“讓他抱?!?/p>
或許是為了讓他原諒自己,這個姑娘聽從了。她是在自己喜歡的男生要求之下,被另一個男生擁抱,也許還有更進一步舉止的時候,被外人看到了。
故事還不止于此,那個聚會集中了幾乎全部的情感沖突……那個在我們采訪時電話通知宣傳部的小姑娘,是當初簽了“有難同當”的六個女生之一,她跟苗苗的漂亮和成績在伯仲之間,聚會上,她當著苗苗的面向小楊表示好感……更細密的人性真相緊緊壓裹著,不可能在九天內剝開。
服毒的當天下午,苗苗被男生欺侮后,從操場回到教室,趴在小楊座位上哭泣。之后,她向小楊要了一張照片,說:“謝謝你實現了我最后一個愿望。”她在課桌上刻下了“519”,對小楊說“莫忘五月十九日”,轉身離開了學校。
小楊跟我說這些細節(jié)時,一再問我:“是不是真的是我害死了她?”我無法回答,但看得出他深受這個問題的折磨。
將近十年后,再看節(jié)目,一個鏡頭拍到了他的筆記,有一行字,我當年沒有留意到,“她和我別離了,可是她永遠地活在”,字寫到這兒停止了。
這些年,我和老范對這事耿耿于懷,就因為這些沒能弄清講明的真相,怕說出這些孩子間的情感糾葛,會讓觀眾不舒服和不理解,也許還會覺得“才十二三歲怎么就這樣”……雖然大家十二三歲的時候,又與他們有什么兩樣。
它們沒有被呈現,這是一個新聞媒體的“政治正確”。我們敘述了一個事情的基本框架,但只是一個簡陋的框架,以保護大眾能夠理解和接受這個“真相”。
日后我看到托爾斯泰說,他在構思《安娜·卡列尼娜》的時候,原型是新聞里一個女人做了別人情人 后臥軌自殺的故事,最初安娜在他心中極不可愛,她是一個背叛丈夫、追求虛榮的女人,他要讓她的下場“罪有應得”。但寫著寫著,他并沒有美化她,只是不斷地深化她,人性自身卻有它的力量,它從故事的枝條上抽枝發(fā)芽長出來,多一根枝條,就多開一層花,越來越繁茂廣大。安娜的死亡最終超越了小市民式的道德判斷,在人的心里引起悲劇的共鳴。
對人的認識有多深,呈現才有多深。
做這期節(jié)目的時候,我對人的了解還遠遠不夠,只下了個簡易的判斷。
走之前,我們終于找到了最后一個孩子小孫??吹轿覀儯鐾染团?,上了一個土崖,我脫了鞋,拎在手里光著腳爬上去。我們倆坐在崖邊上,攝像機從后面拍他的背,錄音桿凌虛放在崖邊的坎上。
小孫不看我,看遠處,白楊樹環(huán)繞的村子,風吹的時候綠的葉子陡然翻過來,銀白刺亮的一大片。
我家在山西,到處都是這樣的土崖,我早年爬慣了,常常一個人爬過結冰的懸崖,從那兒夠下頭去看早春的杏花。
我問他:“你常常坐在這兒?”
他點點頭。
“因為這里別人看不見你?”
“是?!边@是他這些天對大人說的第一個字。
我看到他胳膊上的傷痕:“用什么刻的?”
“刀刀?!?/p>
他頭扎在膝蓋里,我蹲在他面前,握住他黝黑的細胳膊,他的皮膚曬得發(fā)白,把浮土撫掉,能看到三道淡紅色的傷疤。
我想再往下問,小孫忽然站起身,一言不發(fā)地走下山坡。
鏡頭注視他,直到他消失。
他根本不愿意跟我談,一瞬間電光火石,我沒有道理地覺得,也許他就是那個在聚會上抱住苗苗的男孩子。
他走下山坡,繞過牛圈,再拐過一個房子,頭也沒有回過,消失在一個矮墻后頭。
一分多鐘,我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都沒有意識到鏡頭已經搖回來對著我了,直到海南輕聲說“說點什么”,我愣了一下,說了我的感受:“看著孩子在采訪中離開,我們知道他還有很多話沒有說出來,也許那些話才是服毒的真正原因,雙城事件調查到最后,我們發(fā)現,最大的謎,其實是孩子的內心世界,能不能打開它,可能是每個人都需要面對的問題?!?/p>
這個一分四十四秒的長鏡頭用在了節(jié)目結尾,后來在我的職業(yè)生涯中常被提起,說這是鏡頭前的即興評論能力什么的。但這個段落,對我來說,跟那些無關,它只是撬起了深扎在我頭腦里的一根樁子。之前我坐在演播室的時候,總認為結尾的評論必須是一個答案,說出“讓我們期待一個民主 與法治的社會早日來到”才可以收拾回家,就好像這演播室只是一個布景,我只是在表演一個職業(yè)。我從來沒想過一個節(jié)目會以無解來結尾,一直到我明白真實的世界即是可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