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廣東,下著神經(jīng)質(zhì)的雨,一下起來就像牛繩一樣粗,野茫茫一片白。草樹吸飽了水,長瘋了,墨一樣的濃綠肥葉子,地上蒸出裹腳的濕熱,全是蠻暴之氣。
我們在找阿文。
她是一個吸毒的女人,被捕后送去強制戒毒。戒毒所把她賣了,賣去賣婬。她逃出后向記者舉報,記者向警察舉報,之后戒毒所換成精神病院繼續(xù)開,領(lǐng)導(dǎo)都沒換。
我們想找到她,但沒有地址和電話,最后的消息是三個月前,她曾經(jīng)在赤崗附近出現(xiàn)。我們?nèi)ツ且粠?,一家發(fā)廊一家發(fā)廊地問,深一腳淺一腳的泥水路。到今天,我最熟的一句廣東話還是“阿文有無系呢度”。
開車的本地司機笑嘆:“你要能找著她,我明天就去買六合 彩?!?/p>
找到了阿文家,姐姐說她偷家里的錢太多,已經(jīng)兩年沒見到。遲疑了半天,她才說:“她也打過電話來說被戒毒所賣了,我們不相信,沒理她。在廣州這樣的城市,怎么會有這樣的事情?!?/p>
我們只好去阿文賣婬的康樂村找。一個不到五十米的巷子,被幾座灰濁的騎樓緊夾著,窄而深,幾乎沒有光線,滿地惡臭的垃圾直淹到小腿。三五個皮條客穿著黃色夾腳塑料拖鞋,赤著精瘦的上身,從我身邊擠過去。窄破的洗頭店門口,拉著一半的窗簾,女人們穿著帶亮片的廉價吊帶衫張腿坐著,沒有表情地看我一眼,去招呼我身后的男同事。不知道哪里的污水,每走幾步,就滴在我的頭發(fā)里。
每去一次回來,我都得強壓把頭發(fā)剪掉的沖動,不是臟,是一種女人本能的污穢感。但我只不過待幾個晚上,阿文必須每天在那里站街。筆錄里說,如果她想逃走,可能會被打死。
沒人會在意一個吸毒的人的生死。
找不到她,我們只好進(jìn)戒毒所暗訪。好在非典剛過,戴個大口罩也沒人奇怪。為了配合錄音師呼和的東北腔,我只能以他大妹子的身份出現(xiàn),說要送親戚進(jìn)精神病院,先來看看。我像個拙劣的電視劇演員,表演過火,話多且密,幸好廣東人對我一口山兩腔的東北話不敏感。
開了鎖,打開柵欄門,我看到了阿文住過的倉房,銹成黑色的鐵床 ,枕頭臟得看不出顏色。怎么說呢?那個味兒。
再往前走是水房,筆錄里說戒毒人員挨打的時候就跪在這里,用腳后跟砸,打完灌一碗水,如果不吐血,繼續(xù)打。冬天的話,要脫光衣服跪在水龍頭下,開細(xì)細(xì)的水柱,從頭頂淋下來。
“你,出去!”三十多歲的男人忽然重重拍了一下呼和的肩膀,我們倆都怔住了。
“沒事,”跟我們進(jìn)來的護士 不耐煩地說,“病人?!?/p>
七天了。我們必須走了。但沒有阿文的采訪,就沒有核心當(dāng)事人的證明??晌也恢肋€能去哪里找她。
一九九八年的時候,我在北京廣播學(xué)院的圖書館看到過一本舊雜志,封面都掉了,是一個女孩從背后摟著一個男子的照片——那是海南一個十六歲的三陪女,她掙錢養(yǎng)活男朋友,穿圓點裙子,喜歡小貓,發(fā)高燒,給媽媽打電話……最后一張,是她躺在只有一張板的床 上,月光照著她,她看著我。
看完這些照片,我給編輯部寫信,寫了一篇評論叫《生命本身并無羞恥》,說我愿意給他們無償做記者,唯一的期望,是能和拍這些照片的攝影師趙鐵林合作,很快我得到機會和他一起去拍孤獨癥兒童。
那時我二十二歲,老趙拿著相機在培訓(xùn)中心咔咔拍完了,但是我要采訪的母親一直不接受我:“我不想跟別人談我的生活?!蔽掖纛^呆腦不知道怎么辦。
老趙說:“我走了,先。”
我眼巴巴望著他。
他說了一句:“你想采訪弱者。就要讓弱者同情你。”看我不明白,又補了一句:“當(dāng)初我拍那些小姐,因為我比她們還窮,我連吃飯的錢都沒有,她們可憐我,讓我拍,拍完了,她們請我吃飯?!闭f完走了。
不知道該怎么做,我就跟在那媽媽的后面,她去哪兒我去哪兒,隔著十米左右。她看都不看我,進(jìn)了一個院子,沒關(guān)門,我愣一下,也進(jìn)去了。她進(jìn)了屋子,我站在院子里頭,天慢慢黑了,屋子里垂著簾子,我看不到她和孩子在做什么,大概在吃飯。約莫一個小時之后,孩子先吃完,到院子里來了,下臺階的時候一個踉蹌,我下意識地扶了他一下,跟他在院子里玩。
過了一會兒,他媽媽出來,牽著條狗,看著我:“我們?nèi)ド⒉剑阋瞾戆伞?/p>
回北京之前。我們決定再去趟阿文姐姐家,留個信給阿文。她姐不想再見我們,沒開門。雨驟然下起來,沒有傘,我拿張報紙頂著頭,往里張望,她姐在屋子里能看到,一直沒出來。
第二天的飛機。晚上已經(jīng)睡了,我接到阿文姐姐的電話:“她今晚到你們酒店來,十一點四十?!?/p>
她原來不信這事,認(rèn)為我們想加害她妹妹,看到大雨里淋得稀濕的人,覺得不太像,又去找當(dāng)?shù)孛襟w確認(rèn)我們的身份,找了一天,通過毒販找到她妹妹。
“我也希望她能跟你們談一談,好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彼f。
大家把大床 搬開,開始布燈,誰也不說話。
但十一點四十,沒人來。十二點四十,也沒人。小項安慰我:“吸毒的人都不靠譜?!蔽也凰佬?,站在酒店門口等著。
阿文來的時候是凌晨一點。她在我對面坐下,我遞給她一瓶水,很近地看著她,年輕人的樣子,但低垂的直發(fā)下,雙頰可怕地凹陷下去,嘴唇青紫,只有眼睛,烏黑的,非常大。她穿著廉價的淡黃色的確良套裙,腿上幾乎沒有任何肌肉。
她嗓子喑啞,聽起來像是囈語,不斷重復(fù)某些句子。采訪差不多凌晨四點才結(jié)束,司機聽得睡過去了。我不想打斷她,這一年多的生活,她一直沒機會說,說出來也沒人信。她說:“我可以這樣厚顏無恥!我都覺得自己厚顏無恥……現(xiàn)在想起來也還是。你可以到那條街上站在那里跟別人討價還價。不是說賣別人,賣什么,是賣自己呀!那是跟別人討價還價賣自己!”
她說在噩夢里,還會一次次回到那個地方——穿著從戒毒所被賣出來時的那條睡裙,天馬上就要黑了,她就要開始站在那條街上,等著出賣自己。
“你戒毒所是挽救人,還是毀滅人?”她渾身顫抖地說。
深夜非常安靜,能聽到臺燈“咝咝”的電流聲。她說:“我也希望做一個有用的人,希望社會給我一個機會,不要把我們不當(dāng)人。”
告別時我送她到門口,問她去哪,她猶豫了一下,沒直接回答,說送她來的朋友會來接她。說完頓一下,看了我一眼。這一眼像是有點愧意,又像是詢問我對她的看法。我攬了她一下,這才知道她瘦成了什么樣子。她吸毒,偷東西,但她是一個人,她受侮辱,做噩夢,受了她本不該受的罪。
節(jié)目播后原戒毒所所長被捕。但有人說:“自從柴靜去了新聞?wù){(diào)查,節(jié)目就墮落到了去拍網(wǎng)站新聞的最底下一行?!币馑际悄銈儾蝗ヅ臅r政新聞,卻去關(guān)心邊緣人群,無非為了聳動,吸引眼球。
趙鐵林當(dāng)年拍三陪女的時候,也被人這么說過。看到他的照片之前,我對這個題材也不關(guān)心,我知道這些女性存在,但覺得她們與我無關(guān)。
但通過他的眼睛,我看到十六歲的阿V抱著小貓嬉樂,不顧排隊等著的男子,她發(fā)高燒的時候坐在板凳上舉著虛弱的頭,托著腮聽老嫖客講人生道理,看著她掙了一筆錢去跟自己供養(yǎng)的男朋友吃飯,張開雙臂興高采烈的樣子,她在月光下側(cè)臉看我的眼神,讓我感覺到她的存在知道和感覺到,是兩回事。
當(dāng)年看照片時我寫過:她的目光一下一下打在我的身上,讓我感到疼痛的親切來到“新聞?wù){(diào)查”后,我下意識里尋找像阿V這樣的人——那些我知道,但從沒感到他們存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