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遠都愛這樣的我
快樂是快樂的方式不止一種
最榮幸是誰都是造物者的光榮
不用閃躲為我喜歡的生活而活
不用粉墨就站在光明的角落
這個片子送審的時候,我們原不敢抱指望。這是二〇〇五年,中央電視臺的屏幕上第一次出現(xiàn)同性戀的專題,他們正視鏡頭,要求平等。
審片領導是孫冰川,老北大中文系的,銀白長發(fā)披肩。
我給他添過無數(shù)麻煩,他一句怨言和批評都沒有。他不見得贊成,但他容忍。我和老范做中國音樂學院招生內(nèi)幕,三個學生遇到不公正對待導致落榜。這節(jié)目播出壓力大,采訪時需要喬裝打扮,戴上帽子眼鏡,藏好攝像機進學校拍攝。審片時,我、草姐姐、老范三個姑娘一起去。我剛從西北出差回來,專門捎了條孫總家鄉(xiāng)的煙,坐在邊上遞煙倒水,生怕他皺眉頭。他聽到學生拉二胡 的時候隨口說一句“這曲子是《江 河水》啊”,老范劈手按了暫停的鈕,盯著他,眼神里是赤裸裸的驚喜:“您懂的真多?!?/p>
他早看出來我們用意,莞爾一笑。
看完節(jié)目,他讓停下帶子,把煙點了,就問了一句話:“這個節(jié)目播了,能不能改變這三個孩子的命運?”
“能?!?/p>
他再沒多說,在播出單上簽了字。
但是,同性戀這一期,我連陪著去審的勇氣都沒有。這期通不通過,不是改幾個段落,或者放一放再說,就是一眼之下,播,還是不播。我一直攥著手機等結(jié)果,一直等到老范短信:“過了,一字未改?!睂O總從中宣部新聞局調(diào)到央視第一天,人人都在觀望。他沒說什么,大會上只笑瞇瞇引了句蘇東坡的詩:“廬山煙雨浙江 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到得還來別無事,廬山煙雨浙江 潮。”
他退休的時候,我在留言簿上寫上了這首詩,送還他。
我和趙鐵林很長時間沒有聯(lián)系。有天朋友說起,才知道二〇〇九年他已經(jīng)去世。我半天說不出話來。
當年他給過我一張名片,名字上有一個黑框。別人問,他就笑:“我死過很多次了?!?/p>
他說:“生死尋常之事?!?/p>
趙鐵林出生在戰(zhàn)場上,寄養(yǎng)在鄉(xiāng)下,“文革”中母親自殺,他去礦山挖礦,從北航畢業(yè)后,做生意失敗,在海南租處就是三陪女住的地方。一開始也有文人心理,想找個“李香君”或者“杜十娘”之類的人,滿足“救風塵”的愿望。后來發(fā)現(xiàn)“根本沒那回事兒”。老老實實地給她們拍“美人照”,一張二十塊錢,養(yǎng)活自己?!八齻冎牢沂怯浾?,我靠拍照片吃飯,她們靠青春吃飯,你也別指責我,我也不指責你,能做到這樣就行。我如實告訴她們我的目的,這對她們來說就是尊重,她們知道我不會扭曲她們?!?/p>
有人認為他的照片“傷害”了她們,或者在“關(guān)懷”她們。“無所謂傷害也談不上關(guān)懷,”他說,“當她們認為你也是在為生存而掙扎的時候,咱們就是平等的了?!?/p>
六十年間他顛沛流離,臨終前住著四十五平方米的房子,騎著自行車來去,他遇上了中國紀實攝影“也許是最好的時代”,他也知道選擇這條路就是“選擇了貧困”??吹剿R終前的照片,我心里不能平靜。他像他拍攝的人一樣,承受命運施加于自己的一切,不粉飾,也不需要虛浮的憐憫。
生和死,苦難和蒼老,都蘊涵在每一個人的體內(nèi),總有一天我們會與之遭逢。
我們終將渾然難分,像水溶于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