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判決結(jié)果是什么？”

“無期?！?/p>

“無期的意思就是你的一輩子？”

“為了我孩子，我死我也值?！?/p>

小豆的女兒今年十三歲，從她和母親在法院門口分離之后，母女倆再也沒見過。她連去一趟監(jiān)獄的錢都沒有。除了逮捕證上，她媽媽也沒有照片，她說想不來她媽什么樣子。

我蹲在她面前說：“我見過你媽媽，你長得跟她很像?！?/p>

她尖細(xì)的小臉微微笑，眼睛略有一點(diǎn)斜，有點(diǎn)害羞又高興。

外婆拉住孩子的手遞給我：“是啊，跟她一模一樣。俺這孩子冤啊。手裂得，你看手凍得，這個手凍得都流血。我啥也不要求，我就要求她早點(diǎn)回來，管她孩子，到我死的時候能給我跟前送個靈就行了。中不？我啥也不要求?！?/p>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

“中不？”她們一老一小兩只手都放在我手里，搖著。

我蹲在那兒，無法作答。

她的聲音越來越顫抖。我突然有點(diǎn)害怕：“您別激動?！?/p>

語言未落，就看見她從小板凳上向后一仰。

眾人亂作一團(tuán) ，我下意識攔住想抬她的人，在她的外衣內(nèi)兜里亂翻，摸出一個小瓶，是速效救心丸，塞了五粒在她嘴里?？墒撬呀?jīng)完全無法吞咽了，最可怕的是她的眼睛，已經(jīng)一點(diǎn)生命氣息都沒有了。

那一刻我跪在冰冷的地上，扶著她僵直的身體，心想她已經(jīng)死了。

天啊。

五分鐘之后，她緩過來，被扶進(jìn)了屋里。

她的孫女很冷靜：“我姥姥經(jīng)常這樣的?！?/p>

“發(fā)作的時候你怎么辦？”

“去找鄰居?！笔龤q的小女孩說。

死去的男人，失去自由 的女人，留下的就是這樣的老老少少。寒冬臘月，連一塊燒的煤都沒有，沒有錢買。老人病了就躺在床 上熬著，孩子們連院門都不出，不愿意見人。我們能做的，只是去監(jiān)獄拍攝時，讓孩子去見媽媽一面。

找了很久才找到安華的兒子，他十九歲，終日不回家，也不說自己吃睡在什么地方，零下二十多度，沒有外套，穿一個袖口脫線臟得看不出顏色的毛衣，坐在臺階上，頭發(fā)蓬亂，恍恍惚惚。

“你為什么不回家？”我問。

“回家想俺媽，你讓俺媽回來吧?！?/p>

又是這句話。

我?guī)麄內(nèi)チ颂揭暿?。兩個孩子看見穿著囚服的媽，老遠(yuǎn)就哭了，一邊走一邊像娃娃一樣仰著臉喊“媽，媽”。

女警過來敲一敲玻璃：“坐下，拿起電話說?！?/p>

女兒說：“媽，媽，我們聽你話，你早點(diǎn)回來啊?！?/p>

“我知道，我知道你哥哥挺內(nèi)向，什么事也不敢說，不敢做的?！?/p>

兒子把頭扎在胳膊里，哭得抬不起頭，女兒對者電話喊：“媽，他說天天想你，他整夜睡不著覺，他說俺出去找你去，他說去找你，他說他想你?！?/p>

媽媽把手往玻璃上拍：“傻孩子啊，你上哪兒找媽媽??？我知道媽媽需要你，你也需要媽媽?！?/p>

兒子把頭磕在玻璃上：“媽，你不要哭了?！?/p>

媽說：“不管咱再哭再難，咱要堅持下去，熬下去，聽見了沒？”

兒子說：“聽見了。”

旁邊的女警背過身，用警服的袖子擦了一下眼。

每年的三八婦女節(jié)，這些女犯中或許有人可以因為平時表現(xiàn)良好而得到減刑，那樣有生之年也許能夠看著孩子長大，小豆對我說，她熱愛這個節(jié)日，“但是，一年，為什么只有一個三八節(jié)呢？”

我想了解這些死去的男人，但是每家的老人都燒毀了跟死者有關(guān)的照片。從沒人跟孩子們談起父親，被母親殺死的父親。

我問孩子：“有想過他嗎？”

“有?！?/p>

“想念什么呢？”

“他笑的時候……他給你一個微笑的時候，簡直就像把世界都給了你的那種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