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華說:“我就知道他也挺可憐的?!?/p>
“你覺得他自己想擺脫嗎?”
“當然想擺脫,因為他說過,我也不希望這個事發(fā)生。他說我自己也控制不了我,我干嘛非傷害別人啊。”她說,“所以我自己矛盾得不行,想離開他又離不開他?!?/p>
我問過Kim:“李陽的生活中,他跟誰親近?”
Kim怔了一下,說:“最親近的嗎?不認識的人。他站在臺上,他的學生特別愛他,兩個小時后他可以走,是安全的,沒時間犯錯誤?!?/p>
李陽說每天早晨,起床 后的半個小時“非??植?,非常害怕。覺得工作沒有意義,活著沒有意義”。他給Kim發(fā)過短信,“我揪你頭發(fā)的時候,看到有很多白發(fā),就跟我的白發(fā)一樣?!彼f內心深處知道妻子的很多看法是對的:“我是尊敬她的,所以每次她指責我,我才真的恐懼,恐懼積累了,就會以暴力的方式爆發(fā)?!?/p>
打過妻子后,他沒有回去安慰,卻主動去看望了父母,第一次帶了禮品,表示關心。我問:“這是一種下意識的心理補償嗎?”
他想了一下,說:“……是吧,是?!?/p>
“那你認為你現(xiàn)在是一個需要幫助的人嗎?”
他眼睛又再瞇縫起來,避開直視,忽然有點口吃起來:“我肯定需要幫助。此時此刻我需要婚姻方面的幫助,如……如……如何有效地去解決抑郁癥的幫助?!?/p>
我們采訪前,Kim剛把三歲的小女兒哄睡著,這個孩子在父親毆打母親時,掙扎著往外拉父親的手,被甩開,之后一直做噩夢,哭著說:“媽媽對不起,下次我用筷子、用剪子(攔?。┠??!盞im頭搖得說不下去,想把哭聲抿住,脖子上的筋脈全部凸起。她摟著女兒,對她說:“可以狠爸爸錯誤的行為,不要恨爸爸這個人。”
在女監(jiān)的那期節(jié)目里,零下二十度,坐在冰雪滿地的院子里,父親死去,母親在獄中,安華的女兒小梅說:“一個人他的心再硬,也有自己心底的一角溫 柔?!?/p>
“你覺得你爸爸有嗎?”
她想了很久,一字一頓地說:“有,只是還沒有被他自己發(fā)現(xiàn)而已。”
我看到院里廚房的水泥墻上用紅色粉筆寫著幾個字,“讓愛天天住我家”。是她寫的,這是前一年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時一家人唱的歌。十四歲的小梅喜歡這歌,她輕唱:“讓愛天天住我家,讓愛天天住你家,擁有……擁有……擁……”她張著嘴,發(fā)不出聲音,眼淚一大顆一大顆砸在褲子上。
這些孩子會長大,他們會有自己的家庭——那會是什么樣子?
小梅的姐姐十六歲,她說:“我再也不相信男人,他們只有暴力?!?/p>
他的哥哥從探視室離開就又走了,妹妹在身后喊“哥,哥”。
他頭也不回就走了,不知道跟什么人在一起,睡在哪里,吃什么。那晚,他和母親一起用繩子把父親捆起來的,刀砍下去的時候他在現(xiàn)場。
他將來會發(fā)生什么?不知道。
我們緊接著去做下一期,流浪少年犯罪調查。
沒有完,完不了。
我和編導小仲去了登封。十幾個少年組成的盜竊團 伙,領頭的十五歲,最小的十歲,都輟學,是王朔小說里打起架來不要命的“青瓜蛋子”。
他們打架,有時是仇,有時是為了掙錢,有時只是娛樂。除了刀,他們還用鐵鏈,用自制的布滿鋼針的狼牙棒——因為那樣傷人的時候血流出來的“效果”更好。
我問打架最恨的那個:“你不怕死?”
“不怕?!彼^一昂。
他不是不怕,他連生死的概念都沒有,所以也不會有悲憫之心。
我找到了他的父親。離異多年的他,早有了新家,從沒想過兒子在哪兒。他是個司機,開輛面包皮車,車廂里污穢不堪,擋風玻璃上濺滿了鳥屎,座位邊上滿是滾倒的翠綠啤酒瓶和空煙盒,收音機的地方是一個洞,底下是一個煙灰托,里面的黑灰已經長時間沒倒了,載滿了不帶過濾嘴的皺巴巴的黃煙頭。
他一邊接受采訪一邊對著瓶口喝啤酒,笑起來一口黑黃的牙:“等他回來,我捆起來打一頓就好了?!?/p>
他們去找那個十歲的男孩。到了村里,推開那扇門,我對帶路的村支書說:“走錯了吧?這地方荒了很久了?!焙D月的,院子里都是碎瓦和雜草,房子里的梁塌了半邊,除了一個已經被劈開一般的衣柜,一件家具都沒有。
“應該就是這兒啊?!彼惨苫蟛欢ā?/p>
我們轉身往出走的時候,從門扇背后坐起一個人:“誰呀?”
小男孩就睡在門背后,靠門板和墻夾出一個角來避寒,腳邊是一只破鐵鍋,下面墊著石頭,鍋底下是燒剩下的草,連木頭都沒有,他劈不動。
他父親已經去世兩年。
“怎么不讀書呢?”
村長說:“學校怎么管他呀?咱農村又沒有孤兒院?!?/p>
民政一個月給三十塊,他笑了一下,“買方便面他也不夠吃?!?/p>
“村里不管嗎?”
“怎么管,誰還能天天管?”村長指著鍋,“這都是偷來的?!?/p>
小男孩抱了捆柴草回來,點著,滿屋子騰一下都是煙,他低著頭,一句話不說,把手伸在那口鍋上,靠那點火氣取暖。
村長嘆口氣,說:“你們中央電視臺厲害,我看那上頭老有捐錢的,看能不能呼吁一下,給他捐點錢,啥問題都解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