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六年二月底,我接到通知,迷迷糊糊去別的部門開會。
被驚著了,因為在“新聞聯(lián)播”里要開一個有我名字的專欄,叫“柴靜兩會觀察”。
在場有個叫汪汪的姑娘,倔下巴,一叢黑發(fā)又硬又直,大眼睛毒得很,在日記里記下一小段當時的情況,“柴靜比想象中瘦小,像個初二女生。有人在大聲嚷嚷,很吃驚的樣子:‘這么多人,就為她一人忙活?’她好像完全沒有聽見?!侣劼?lián)播’和央視一套兩會期間同時包皮裝一名記者,這是前所未有的。但是做慣了精雕細刻的深度報道的柴靜,知道她要面對的是什么嗎?”
我不記得這些對話,可能聽見了也沒心思想,我發(fā)愁的是根本不知道怎么做兩會。
我想按新聞專題的方式做,可兩會不是“新聞調查”,沒條件做深度專題,這次涉及四個部門合作,三十多位記者同時參與采訪,每個人都有自己跟了多年的地方代表團 ,各有各的采訪對象和采訪主題,節(jié)目很短,一人一句話就過去了,我的存在大概也就是包皮裝一下節(jié)目。
我找來老范和老郝,想弄個演播室加些評論內容,但跨部門做事,新部門沒有演播室系統(tǒng),找人都不知道該找誰,所有的布景、片子、燈光……全超越常規(guī)來做。
汪汪的任務是協(xié)助我們,她日記里寫道:“柴和她的伙伴不停地提出要求,設想著更完美的結果,申述著對節(jié)目的追求。而我和我的伙伴瞪著熬得通紅的雙眼,不停逼著自己想辦法,求制作部門搬桌子,求電信部門拆機器……我心說:‘哪怕你把我們部的辦公室給拆了,也比到處求人好辦?!?/p>
老范、老郝是我拉來純幫忙的,我對她們急,又怕她們跟人急,更怕別人對她們急,腹背夾擊,心里像過了火一樣,干燥焦黃。
好在汪汪人活臉熟,一件件都差不多解決了。臨時演播室就建在新聞直播間的過道里,臺領導審片時經過,路過電線,每人都得局促地停住,小小跳一下。汪汪記錄道:“柴靜不停地說:‘怎么能這樣干呢?’有人嘆了一聲:‘貧賤夫妻百事哀?!旯ず?,柴靜很克制,很客氣,說:‘我們能自己干的自己干,盡量不麻煩別人?!?/p>
我一點都不記得說過這樣的話,也不知道會給別人帶來這樣的感受。那時候滿心里只有自己要做的事。
但這么做,根本做不下去。
汪汪日記里寫:“面對柴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我不得不一直吿訴她:做不到?!?/p>
“十分鐘的節(jié)目想一以貫之?!薄白霾坏?。必須滿足兩會期間各路代表委員發(fā)言露臉的需求,要保證他們的時間。”
“想做出深度?!薄白霾坏?。三十多路記者分頭采訪,面是攤得開,深度是不可預知的?!?/p>
“想事先設計?!薄白霾坏?。做后期節(jié)目的人無法安排柴靜的日程表?!?/p>
“只要我有空我就可以采訪。”——“做不到。采訪線索、采訪對象、采訪路線、采訪設計要靠多個部門共同組成的前期記者團 安排?!?/p>
她繼續(xù)寫著:“柴靜忍耐著,沒有流露出不滿。她臉上撲著粉,不,說掛著霜更像一些。她仍然表現(xiàn)出很有涵養(yǎng)的樣子,但是,當一個人表現(xiàn)得很有涵養(yǎng),其實是傳遞著不以為然的意思。”
瞧我當年這后娘臉,這讓人為難都不自知的勁兒,不知道她是怎么忍過來的。
兩天后,我在臺東門跟老范、老郝告別:“你們都回去吧,再也別來了。”她倆想說什么,我止住了:“你們要在,我更不好過,走吧。”加上當天有點夕陽。戰(zhàn)場上掩護戰(zhàn)友先撤似的。
日后汪汪說:“你會有那樣的心情,我可能比你自己都先知道。你堅持到生硬的地步,不肯讓自己軟弱下來,對人好又不知道怎么表現(xiàn),有的樣子實在是有點可笑呢。”
我橫下心,不折騰,一切按慣例來,這樣最簡單,因為我連采訪都不會了。按“新聞調查”的習慣,每采訪一個人,坐下來問個二三十分鐘還問不完??扇思沂峭砩系男侣劰?jié)目,只要三十秒的同期,一句話。我這兒問半天,節(jié)目根本來不及。
后來編導也沒辦法,寫了張紙讓采訪對象念。我握著話筒,站在那兒舉著。
拍完了,同事安慰我:“先打一槍,然后再在那個洞上畫一個靶子,效果是一樣的?!?/p>
我拖著話筒線,蹭著地,踢里踏拉往回走。
常青是我的現(xiàn)場攝像,穿件戶外裝,手里攥倆核桃,到哪兒都揉著。他不太愛說話,尤其跟女同志,工作拍完完。在街上等車的時候,他大概看出我的沮喪,忽然開口說:“要不送你倆核桃吧,時間長了,磨圓了就好了。”
汪汪在日記里寫:“今天傍晚柴靜完成采訪回來,看見我第一句話問:‘你看我是不是成熟多了?’”
“我愣了一下:‘怎么了?’”
“她不肯說。不說就不說吧。這幾天,柴靜的臉色活泛多了。雖然有時會悄悄地嘆氣。但不管什么情況,跟人說話總是神色和悅,有時還會反過來安慰別人?!?/p>
她寫:“但我寧可聽別人發(fā)火,也不愿意聽她嘆氣?!?/p>
我出溜了,放棄采訪,演播室也不弄了,隨同事自己采,我找個人民大會堂的中心位置,對著彩旗昂首闊步錄完一個串場,卸妝回家。
回到家,我父母來北京陪我們姐妹一陣子,我跟我爸去給他的電動自行車上牌照,但當時在北京掛牌,發(fā)票除外,還要暫住證。我本以為辦暫住證帶上個照片和身份證 就可以了。去了才知道,還需要房主的戶口本。可房東住在豐臺,去一趟太遠。
我爸說:“算了?!?/p>
我媽說:“還是去吧,聽說零八年外地人沒有暫住證就得被遣送回去。”
老頭有點倔:“那我不出門了。”
再勸。
他起身去臥室了:“我回山西去。”
媽在擇韭菜,半天不作聲,忽然說了一句:“其實最怕的是生病,生病以后醫(yī)保在家里,還得回去住院?!?/p>
我爸老說要回山西,還有一個原因,他不說,但我知道,他總覺得應該再去掙掙錢。
在北京工作的外地人都知道,如果不違法違規(guī),要讓父母在北京住,住在老人生活方便點的城區(qū),有一套小點的房子,得多少年。這是身為人子的責任,但父母總覺得孩子的負擔太重,心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