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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看見

柴靜 著 /

神秘師兄 上傳

我頂著大風哆哆嗦嗦地往前走,看著她努力地用手拂著頭發(fā),兩腿向內(nèi)彎夾著棉大衣,滿面笑容地說:“三月的北京,春意盎然……”

汪汪再來找我談報道方案,我對她們說:“我不想做花架子。”

她找申勇主任跟我談。我心想,你居然告我的狀。她后來說起早早坐在二樓沙發(fā)上等我們的心情:“又怕你到晚了讓申勇等,又怕你到早了讓你等,又怕冷落了你,又不知道說什么你愛聽,又緊張你能不能通過,又緊張你通過了申勇能不能通過……真是難為了我這樣的小人物?!?/p>

哼。

她繼續(xù)扮可憐,說自己七年前剛進臺的時候,“土頭土腦,唯唯諾諾,笨手笨腳,又怯又倔,不會討喜,有的人甚至一見我就忍不住會發(fā)火呢。”

我再生氣也笑出來,想起小時候有個伙伴叫小胖,回回破廟打鬼偷雞蛋,逃跑時都是她倒數(shù)第一我倒數(shù)第二,有種相依為命之感。

申勇來了坐我對面,她坐邊上另一桌,托著腮,大眼巴巴地看著,我才知道,她找領(lǐng)導是怕我甩手不干了。

申勇只說了一句話:“今年全部直播。我們要只想做花架子,就不找你了?!?/p>

這一年,我才開始想最簡單的問題:代表是誰?代表誰?兩會是要干嘛?

有人說:“開了這么多年會了,還需要問這么簡單的問題?”

我說:“不信咱們問問自己。我是誰?中央臺是干嘛的?我們到底要做什么?”十二年前,央視剛開始做兩會報道的時候,敬一丹是記者,她跟我說過當時第一反應是:“我們還能問?。俊钡人蔀檎f(xié) 委員之后才發(fā)現(xiàn),“開會并不像電視上那樣整齊劃一,會場的爭論是非?;钴S的”。

新聞是選擇的結(jié)果,是人來選擇呈現(xiàn)什么。

兩會不光發(fā)布政府工作報告。代表是來審議報告的,審議本身是審查評議的意思,必要時提出批評和質(zhì)詢,是人大代表的職責。審議過程中,不同觀點的碰撞是很正常的事,誰對政府工作報告的哪一部分提出意見和批評了?為什么?贊成者又是怎么看的?淮的看法更合理?結(jié)果會對現(xiàn)實帶來什么影響?

這一年我們沒去人民大會堂,也沒有臨時興起把代表拉去小學或醫(yī)院,抓個熱點談——代表的位置在人大分組審議的現(xiàn)場。

這是個簡單的問題,但我用了四年才走到這一步。

定下此事,演播車開到人大代表閉門口候命,才發(fā)現(xiàn)一個可怕的問題。同事說:“三月五號開篇這天直播什么???代表們都開會去了,二十分鐘,采訪誰???”

我也發(fā)愁,汪汪轉(zhuǎn)過來看著我。

我說:“誰?……我?你瘋了吧,我一個人說?誰要看?。俊?/p>

汪汪日后信里承認她當時像賣保險的:“死乞白賴地和你掰扯,說只能靠你嘚啵了,放心,哪能把你撂那兒呢?說個十分鐘就行了。掰扯了幾個來回,你突然說:‘其實二十分鐘也沒關(guān)系,我就是算準了時間好準備?!翌D時鬧一大紅臉,心事被人拆穿的感覺。其實你并沒有諷刺我的意思?!?/p>

呵呵,我早想好了怎么報復她。

直播開始,我說:“請導播切一個會議室畫面?!蔽抑篮笃趯Рヅ_上汪汪會面無人色——哪兒有直播前不溝通,臨時要求切畫面這么玩人的?

我心里知道她行,汪老師,來吧。

我等了一秒鐘,猜到她已經(jīng)切到了空無一人的會議室,就用這個畫面說開場白:“子路問孔子,您從政的話,第一件事是什么?孔子說,必也正名乎。這句話用現(xiàn)代的話說,就是對權(quán)利的界定要有清晰的認定。這些空無一人的桌椅,其實就是憲法賦予代表的知情、參與、表達、監(jiān)督的權(quán)利?!?/p>

播完之后,我遇到申勇,他說:“第一次感到這個空蕩蕩的會議室這么莊嚴。”

節(jié)目結(jié)束,看到一個人在我博客里留言,說柴靜像個“教士”,絮絮不休地說著一些正確但是無人會聽的話。是,電視機前的人端著碗就走過去了,我在耳機里甚至聽到跟我連線的主持人把話筒關(guān)了在閑聊。

我知道可能沒人聽。但這事兒就像談戀愛一樣,跟別人沒關(guān)系,只看自己能不能配得上自己的期望。

第一天節(jié)目完了,晚上十一點,我在咖啡廳對著第二天的文案發(fā)呆。汪汪笑瞇瞇地來觀賞了我一會兒,當天日記里寫:“她有氣無力地和我說:‘第二天可麻煩了,太亂了。’我很薄情寡義地想,這就不關(guān)我事了。我一向如此,就她那可憐樣老忘不掉?!?/p>

亂,往年只做單獨一位代表的議案,現(xiàn)在需要去找到同一議題的不同意見方。編導們更可憐,半夜三更挨個去了解每個代表對問題的看法:“今年我們直播,不需要您念發(fā)言稿,您就按您自己的想法那么說,有不同意見也可以隨時插話。”

人家滿臉狐疑:“那不就吵起來了么?”

“是啊,可以的?!?/p>

第二天,浙江 一位人大代表叫莊啟傳,斜靠在欄桿上抽煙,看我們在那兒布線,我過去打個招呼聊兩句:“您等會兒的觀點是什么?”他似笑非笑:“不就是聽你們央視的導演么,讓演什么演什么?!?/p>

我說:“我們要的是您演您自己。”

“我敢說你敢播么?”

“您是人大代表,我們是直播,您只需要對自己的言論負責就行了?!?/p>

直播中,代表邱繼寶講他的飛躍集團 在政府支持下渡過難關(guān)的三點體會,剛說到第二點,就被莊啟傳打斷了:“你的觀點我認可,依靠政府解決問題。但是,政府給你的只是思路,不可能把全部問題都解決掉??赡芨匾摹鼻窭^寶大聲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坐在旁邊的人大代表周曉光搶進打斷:“邱先生的企業(yè)在我們浙江 ,是大企業(yè)。但我們浙江 還有幾十萬家小企業(yè)?!?/p>

“企業(yè)解決問題不能完全依靠政府,如果過多依賴政府,這個企業(yè)就沒有出息,走不遠。”莊啟傳找個空子還是把話說完了。

邱繼寶本人臉漲得通紅:“當然得企業(yè)主導,關(guān)鍵是企業(yè)要面子還是要金子……”

原定八分鐘的會議直播一直在往后延,居然耳機里沒人告訴我什么時候停,汪汪發(fā)短信給我:“播出線上沸騰了?!?/p>

會議結(jié)束,現(xiàn)場的兩位紙媒同行議論,說這下中央臺倒霉了:“本來他們要拍邱繼寶發(fā)言呢,結(jié)果變成一場大爭論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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