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邱繼寶請到直播的鏡頭面前:“這些反對你的聲音都是直播出去的,你會覺得尷尬和不舒服嗎?”
“作為代表,怕尷尬就不要去寫建議,你為了把深入的意見建議真正帶到兩會上形成國家的共識,你肯定要結合實際,不對的跟他爭,誰有理,誰就是精英。”他說。
“爭論不是會讓意見更分散嗎,你為什么說可以達成共識?”
他說:“只有通過爭論才能達成共識,爭論是爭真理,有理走天下?!?/p>
直播結束,我們進了電梯,邱繼寶沉默了一會兒,說了一句:“這也是第一次啊?!?/p>
“什么第一次?”我說。
“我們開始有了真正的‘議會新聞’。”
做這樣的節(jié)目,編導心里沒底,問我:“直播中到底發(fā)生什么,沒法把握,你能不能先給我你的提問呢?”我說我通常只準備材料,現場聽,具體要問什么,可能到了那個時候才能知道。
汪汪說:“也有編導說他不喜歡你,覺得你欲望太強了,總覺得拼命想證明些什么?!?/p>
我知道她什么意思:“也許是我真不認為直播前需要什么都準備好……別介意,我就是這么想的,如果記者不向未知的東西去問,那這個節(jié)目好不到哪兒去?!?/p>
“看你采訪,眼睛都放著光,攫取的光?!?/p>
我跟她已經熟到了可以胡說八道的地步:“攫取,對,提問者就得攫取。我還太不夠呢,好采訪是一刀一刀把一個人的魂兒活活兒剝出來曬,這個剝里面全是邏輯,遞進,環(huán)環(huán)相扣?!痹俜颠^頭吹捧她:“但是編導在后期的臺子上是神啊,剪輯和導播一秒之間,差之千里,一個鏡頭的調度,就是全部人生。多牛啊。這種各自歸位的陶然——哎你沒覺得我比以前嘴兒甜了么?”
她嘿然一樂,把一份策劃案放桌上,食指一搓,推到我面前,“這個你肯定喜歡。”
是個叫老毛的代表,淡黑臉,濃眉毛,兩會發(fā)言時,當眾掏出一瓶深黃色的水,往桌上一蹾:“這是我視察時看到的被污染的河水,純黃色的呀……這就是當地十八個鄉(xiāng)八九萬農民喝了十幾年的水。老百姓真是太苦了。當地最長壽的人也只有六十五歲,因為體檢不過關,已經多年沒有年輕人能去當兵了。這次總理的政府工作報告大篇幅提到環(huán)境保護,可見中央是多么重視。但為什么一條受污染的河流就是治理不了?有關部門協(xié)調工作太不實在,說實話就是失職!”他的手不斷敲桌子,自來卷的頭發(fā),都震得掉在眼前了。
當時擔任國務院秘書長的華建敏說:“老毛,你把這水給我,我給你落實?!?/p>
“哎呀,聽了這話,我太高興了呀!”他說這話的時候,六十歲的人,眼睛是濕的。
直播那天,代表團 的負責人摸不清老毛的套路,想著要對我們直播負責,就跟他打招呼:“老毛啊,你發(fā)言的時候,我待會給你打手勢,你看著點哈?!?/p>
老毛這次拿了支玉米來,是要反映糧價太低了:“這么大穗,才三毛錢,你摸摸?!?/p>
是,一大粒一大粒,金子似的。
直播里,老毛還是和另一位職務是糧庫主任的代表爭了起來:“城里人掙工資,漲工資速度很快。一九七六年以前,每斤玉米八分收購價,當時工資四十元左右。到二〇〇八年,玉米按提價到八到九毛算,只提十至十一倍;而城里人工資已經達到一千三至一千四百元,至少提了三十倍以上。如按三十倍漲糧價,玉米現在應該是兩塊四往上?!绷硪晃淮碚f:“這肯定不行,糧食是特殊商品,這么漲宏觀經濟要不穩(wěn)定了?!?/p>
他說他知道,但是“得把農民的利益補上,種糧的人要有個奔頭,你看看你看看多好的玉米”,邊說他邊把玉米棒子塞在人家手里,勁真大,玉米粒都搓下來了。
就這么“吵”了四十分鐘。老毛嗓門大,我連找個縫隙打斷他都不容易,最后兩位算有個基本共識,說糧價一定要漲,“小步快走”。這話后來寫進了中央文件。直播完,人家過來拽一把他袖子:“哎呀媽呀你剛才咋不看我呢,我拼命打手勢,幸虧講得還行,你把我嚇死了?!彼俸傩?,說剛才我扭過頭裝作沒看見你。
人走了我問老毛:“你沒顧慮么?”
“我就是個農民,還能咋的?”
“他平時是你領導啊?!?/p>
“我倆是平等的。都是代表?!?/p>
汪汪后來老念叨這一期:“那時候我們心里沒底,因為沒有套路,采訪的時候就像新聞正在發(fā)生,節(jié)目雖然粗糙,卻充沛著一種糊涂辛辣的感覺。”
我說:“咱們這個活兒像廚子一樣,要有那個烈火一騰,下鍋的時候響油刺啦的感覺?!?/p>
吹牛這種事吧,緊跟著就是丟人。
我的現場導演是紅梅,她做事靠譜,不是她的節(jié)目,我也央求她在,踏實。相處久了,她說:“我看了你好多天,其實你什么特別之處也沒有,你就是平常說話。”
我還挺得意……啊,總算。剛入行的時候,老向觀眾擠眉弄眼,在心底大喊:“我在這兒,我在這兒呀?!奔t梅這么一說,我還以為七年下來,我真學到了平常說話。
結果某天直播,說起大家聽政府報告,我順口就說“萬人空巷”。等后來看這段視頻的時候,我汗出如漿,羞憤地踢我自己:“這詞兒他媽的你從哪兒學的?你怎么就敢這么用?”
我知道我是哪兒學的,還蹲在我爸的辦公桌下撿煙頭玩的時候,作文里就寫:“平地一聲春雷響,十一屆三中全會開幕了……”
我的文學啟蒙書,是從廚房翻到的批判胡 風的文件匯編,我自發(fā)創(chuàng)作的第一首詩是獻給雷鋒叔叔的。跳皮筋的時候,小女生唱的歌謠是:“一朵紅花紅又紅,劉胡 蘭姐姐是英雄,毛主席題同金光照,生的偉大死的光榮。”
我還以為我都忘了。哪忘得了?只要不留意,它順嘴溜出來比什么都快。也沒別的辦法,只能在日記里羞辱自己:“我跟你說小柴,就沖你這敢這么用這個成語,將來殺人放火的事兒你都干得出來!”
人性是這樣,光靠自己靠不住。
有時候累了,半夜回來,就想著明天節(jié)目不管了,先睡吧,但看到有人在我博客留言:“你觀察兩會,我觀察你?!?/p>
心里一動。又在桌前坐下來準備材料……有人看著,不敢太輕慢。曾國藩說得對,世間事一半是“有所激有所逼”而成的。
兩會也這樣,會上有位呼吁停止銀行跨行收費的黃細花代表,這事她從廣東兩會一直追到全國兩會,我問她為什么這么較真。
她半開玩笑說:“還不都是讓你們媒體給逼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