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一個哈佛的老教授,社會上這么多問題,改起來有很多惰性,怎么改?他說,讓問題浮出水面,讓它“不得不”改變。
我們第一次在直播中現(xiàn)場連線,讓選民全程在線聽會,直接對代表作出評價。有記者采訪我,瞪大眼睛問:“難道不滿意也能說???”
“當然可以啦,這是社會常態(tài),有滿意就有不滿意,有了不滿意才能更好地督促代表履職。”
采訪農民工代表康厚明的時候,我們連線了深圳的農民工吉峰,他在直播中批評康厚明前一年履職時“過于軟弱”。這是我們兩會節(jié)目里,第一次出現(xiàn)對人大代表的批評,未見得全面客觀,但可貴在于呈現(xiàn)了分歧。第二年,吉峰聽到康厚明在兩會上談到農民工養(yǎng)老保險轉續(xù),地方保護主義是繞不開的障礙之后,給了他掌聲。
連線最后,我問吉峰:“你為什么要提出你的意見和疑問?”
他說:“我們不對自己的事情關心,誰來關心呢?”
直播完,回來車上有同行問:“你們這節(jié)目這么說那么說,會不會有風險?”
我想起老毛,當天采訪完他先走了,我正在直播鏡頭前采訪另一個代表呢,忽然眼前一黑。
一個黑影直接從鏡頭前穿過。
全場皆驚。
是老毛,嘴里還嘮嘮叨叨:“我的玉米呢?”他一把從我身邊的桌子上拽走了那只黃澄澄的大穗玉米,看都沒看這一屋子人,和正對著的鏡頭。一回身,又從直播鏡頭前昂頭闊步出去了。
玉米是剛才采訪的時候他落下的。他帶玉米來,不是當電視臺的道具,急著要拿回會場,是去說服其他代表。他心里眼里都沒有直播的鏡頭。
這只金穗大玉米兩會結束后我要來了,放在我家書架上,是四年兩會我留的唯一紀念。
二〇〇九年以后,我沒再參加兩會的報道,汪汪還是寫信給我說說人和事的進展。她有時候沮喪,有時候興致勃勃,有時候對我不耐煩:“你說得太天真,你能做的只有相信,卻不能證明它的存在?!庇幸惶?,看到她一封長信,說直播中又采訪了老毛,今年明顯脾氣急,為了一個持續(xù)多年的提案,農民貸款難,他提了幾年,之前答復一直是“在探索中”。
今年,他說:“光探索不行,現(xiàn)在探索多少年了,城里能抵押農村為什么不能抵押?剛才說擔保法,法律是不是人定的?為什么不能趕快修改?今天就得提提這事,你說著急不著急?農民不貸款農民怎么能夠發(fā)展?不能總是探索,怎么解決得拿出辦法了?!?/p>
她寫:“他說話急得嗓門都尖了?!?/p>
我問她,老毛為什么這么急?
她說老毛得了結腸癌,六號開會說完這些,八號就回去化療了。他這是一個療程沒完,本來應該住院觀察的工夫跑出來開會的。
“咱們做了那么多年兩會,”汪汪最后寫,“許多事情,是有人相信,才會存在?!?/p>
四年之后,汪汪才把當年她的兩會日記發(fā)給我。
她終究原諒了我:“不管柴靜多折磨人,但是除非你受不了,反正她是不走的。堅持也罷妥協(xié)也罷,好好壞壞她是不會走的?!?/p>
我看她這段,想起當年,我、竹青、宇君、小熊、何盈、李總管、小米、韓大叔……大家吵來吵去,深更半夜臨時改方案,我也知道要多耗無數(shù)工夫,但沒人埋怨。每天傍晚直播回來,一推十八樓那個小屋的門,“轟”一下的熱氣,七八個人都轉過臉沖我笑,桌上給我留著飯,姚華把塑料袋里猩紅的剁辣椒和蘿卜干拎過來,大眼睛的小溫 溫 給我倒杯熱水。
汪汪坐在電腦前查資料。我從不帶筆,一輩子丟三落四,一邊吃飯一邊左顧右盼,想找個筆在紙上劃一下。她背對著我,眼睛盯著屏幕,看都不看我一眼,一只手把筆送到我面前。
她后來在信里寫:“你有點驚訝,我理所當然。十幾平米的小屋,我們都擠在一起,彼此一舉一動不用眼睛看,用心就能知道。”
過了四年,她才告訴我,那個在留言里寫“你觀察兩會,我觀察你”的人,就是她。
做了這么多年兩會,我才開始想最簡單的問題:“代表是誰?代表誰?兩會是要干嘛?”有人說:“開了這么多年會了,還需要問這么簡單的問題?”我說:“不信咱們問問自己。我是誰?中央臺是干嘛的?我們到底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