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六年兩會期間，網(wǎng)上有段視頻熱傳，是一只貓被一個穿著高跟鞋的女人踩死的過程。

視頻里，她臉上帶著笑，照著它的眼睛踩下去。那只貓的爪子微微舉起，無力地抓撓，直到被踩死。她踩的時候面對著一個攝像機(jī)，錄下的視頻被拿來在網(wǎng)上收費觀看。

當(dāng)時在忙兩會，不及細(xì)看，路上聽到出租車?yán)镫娕_主持人播報這件事，說：“已經(jīng)通過對踩貓地點GoogleEarth和人肉搜索，發(fā)現(xiàn)踩踏的人是一名護(hù)士 ，拍攝者是一名記者?！?/p>

這兩個職業(yè)？我從椅背上坐直了。一個是同事眼里很文雅、“有潔癖”的“白衣天使”，另一個，是扛著攝像機(jī)拍新聞的同行。

我寫博客說這件事，寫到曾收到觀眾用DV拍的錄像，在河南，斗狗?，F(xiàn)場全是人，老人蹲在那兒咬著煙卷，悠然說笑，小孩子嗑著瓜子跑來跑去找最好的角度，女人們抱著臉蛋紅撲撲的嬰兒，嬉笑著站在一邊。斗狗場上的男人跪在地上，對咬在一起、身上全是血跡的狗吼叫：“殺！殺！”他們眼睛通紅，嘴角能看到掛下來的白線。贏了的人，可以拿三十塊錢。

我在博客里寫：“是的，生命往往要以其他生命為代價，但那是出于生存。只有我們?nèi)祟悾浅鲇趭蕵??！?/p>

老范有只貓，小圓臉兒，有點小劉海兒，長得跟她一模一樣。經(jīng)常我打電話給她，她就扯著兩只后腿把貓拖到話筒邊上：“叫，叫阿姨?！必埦蟮煤?，一聲不吭。

我一直擔(dān)心貓跟著這樣的人也就算個茍活，但她認(rèn)為自己相當(dāng)疼愛貓。她經(jīng)常吃了上頓沒下頓，但貓養(yǎng)得癡肥，胖得都不會喵了。每晚她還摟著睡，貓死命掙也掙不開，第二天她一臉貓毛。

所以，她對踩貓的人氣得很。到兩會結(jié)束，這事兒已經(jīng)過去一個月，她還耿耿于懷：“走，找他們?nèi)??！敝钡侥菚r，踩貓的人、拍攝者、組織買賣者，都沒有接受過媒體采訪。

也有人說，過去這么長時間的事兒了，還是新聞么，還做么？

老范和我都沒上過新聞學(xué)院，就靠直覺和欲望來判斷，覺得新聞和時間不見得有必然的關(guān)聯(lián)，就是觀眾想知而未知的東西。

視頻拍攝地是黑龍江 與俄羅斯交 界的縣城，拍攝虐貓視頻的人姓李，是我們同行，事出后離開了單位。老范給他發(fā)了很多短信，沒有回復(fù)。

找了一天，人影兒都沒有，邊境小城，晚上鐵一樣的天，蒼灰大雪，我們又凍又餓，找了一個地兒，盤著大炕。火燒得紅旺，坐在炕上穿著單衣，熱氣騰騰吃燉酸菜，一邊說這節(jié)目算是沒指望了。老范電話響了，她臉色一變，噌地滑下炕趿拉著鞋就出了門。

過了一會兒，她還沒回來。門開的這一縫，外面雪把地都白了，碎雪粒子夾著風(fēng)一股子一股子地鉆骨冷，小宏趕緊撈起大衣給她送出去。

老范還站在雪里接電話，披上衣服，下意識說聲“謝謝”。對方聽見問怎么了，她說哦沒事同事給送衣服。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說：“你剛才一直沒穿大衣站在外頭？”

“哦，一看到你電話我忘了?！彼f。

李就這樣接受了采訪。

這個光頭坐在我對面，一根煙銜著，粘在嘴角懸懸不掉，“‘新聞?wù){(diào)查’這樣的節(jié)目，隔了一個月才來做，肯定不是光來譴責(zé)的。問吧，越尖銳越好。”

他對殺死一只貓沒有興趣，也不享受虐待的過程。他說這么做只是為錢，拍下來提供給網(wǎng)站，一次兩千，比他一個月的工資要高，還不包皮括賣碟和高跟鞋的錢。

他說：“要只是一次性我也不會干，這是一個可以長期做的事，有一個群體需要，這是一個產(chǎn)業(yè)。就像一只耗子溜到貓嘴邊了，我只要考慮吃不吃?！?/p>

“你在做生意？”

“對，不違法，沒有成本，沒有風(fēng)險，收益很大?！彼f。

“那道德呢？”

他笑一下：“公民道德規(guī)范里又沒寫不能踩貓。”

我問他：“人的心里不該有這樣的天性嗎？”他說：“剛開始看的時候有一點點感覺，然后就麻木了。”說完眼睛不?？粗摇?/p>

“什么讓你麻木呢？”

“利益?！彼鸬蔑w快。

他不準(zhǔn)備懺悔，也不是為了挑釁，這就是他真實的想法。

老范坐邊上，后來她寫道：“說實話，他的坦率讓我絕望。一個過于主動甚至積極坦白自己內(nèi)心陰暗面的人，往往會讓原本想去挖掘他內(nèi)心弱點的人感到尷尬和一絲不安。他甚至都不為自己辯解一句。為什么不在鏡頭面前，哪怕是偽裝歉意向大家懺悔以乞求寬恕呢？”

采訪間歇，老范跟他聊天。李說起多年前也曾經(jīng)養(yǎng)過一只貓：“養(yǎng)了十七年，自己老死的，我經(jīng)常抱著她睡?！蔽覀兌家汇?。

“如果現(xiàn)在付錢給你，讓你踩你自己的那只貓呢？”老范試探地問。

“這個如果不存在，她在十幾年前就已經(jīng)去世了?！?/p>

“如果有如果呢，你就當(dāng)是一個心理實驗?！?/p>

“我會收下錢，讓人把她帶走，不要讓我看見。”

“如果一定要你看著，當(dāng)面踩死呢？”

“如果……錢高到一定程度的話，可以?！?/p>

老范是個七情上面的人，臉上明明白白掛著傷心。這時候李開始反問她：“如果你也養(yǎng)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