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們沒走。反正也不拍了,飛機明天才有,來都來了,就待一天吧。她叫上了自己的兩個朋友,約我們一起去唱歌。
小城市里的KTV,就是一個皮革綻開的長沙發(fā),一臺電視,頭頂一個會轉(zhuǎn)的圓球燈。她不唱,手交 握著,兩膝并攏,靜靜聽別人唱。過一會兒,扭頭對我說,你唱一個吧。
我離開K壇很多年了,實在難為情。她堅持,我看了眼塑料袋里卷著邊兒的點歌單,指了指第一行,陳淑樺的《問》,我高中時的歌。
誰讓你心動,
誰讓你心痛,
誰會讓你偶爾想要擁他在懷中。
誰又在乎你的夢,誰說你的心思
他會懂,誰為你感動。
……
我的媽呀,這個幽怨的調(diào)調(diào),已經(jīng)多年沒操弄了,我對著雪花飄飄的電視機唱:“只是女人,容易一往情深,總是為情所困,終于越陷越深……”
KTV包皮間里煙霧騰騰,男人們正大聲聊著,我只好唱得聲嘶力竭:“……可是女人,愛是她的靈魂,她可以奉獻一生,為她所愛的人?!?/p>
我唱完,把自己都肉麻著了,不好意思。她一直盯著字幕看,一直到最后一點兒音樂消失,轉(zhuǎn)頭看了我一眼,說:“挺好的。”
過了一會兒,誰點了一首的士髙舞曲。音樂響起,頭頂小球一轉(zhuǎn),小包皮間都是五顏六色小斑點,在座的人有點尷尬地坐立不安。
她忽然站起身把外套脫了,我吃驚地看著,這人身上好像發(fā)生了小小的爆炸,從原來的身體里迸裂出來,她閉著眼睛,半彎著上身低著頭狂熱地甩,撲得滿臉是頭發(fā),就是這一個姿勢,跳了半個小時。別人也站起來陪著她跳,但她誰也不看,不理。
深夜,我們回了賓館,送她到房間,也沒開燈,借著街燈的光斜坐著。
她忽然說起踩貓當(dāng)天的事,李是怎么找的她,怎么說的。她根本不在乎錢,一口就答應(yīng)了。他們怎么找的地方,怎么開始的。說得又多,又亂,又碎,像噴出來的,我和老范都沒有問的間隙。又說起二十二年的婚姻,她弄不明白的感情,她的仇恨……她強調(diào)說,是仇恨,還有對未來的絕望。
“我覺得我再也不會有歸宿了?!彼f,“男人不會愛我這樣的女人。”
我和老范沉默地聽著。她忽然說:“你們錄音了嗎?”
老范立刻把身邊的東西都掀開:“怎么會呢?我們肯定尊重你怎么會這么……”
她打斷:“不,我是說,如果錄了音的話,你們就這樣播吧?!蔽液屠戏秾匆幌?,沉默了一小會兒,我說:“你休息吧。”
第二天早上,七點,院長來敲我們的門,說:“她同意接受釆訪?!?/p>
我們在攝像機面前坐下來,拍她的剪影。
她帶著笑容,甚至愉快地和我的同事們都打了招呼。
我們從她在網(wǎng)上寫的公開信說起,信里她道歉:“我不需要大家的同情,只求你們的一份理解,有誰能理解一個離異女人內(nèi)心的抑郁和對生活的煩悶?正是這份壓抑和煩悶,使我對生活喪失信心,致使發(fā)泄到無辜小動物的身上,成為不光彩的角色……我是多么可悲、可恨?!?/p>
我問她:“后來為什么要在網(wǎng)上寫那封公開信呢?”
“讓他們能對我有一份理解?!?/p>
“你希望大家怎么理解你?”
“內(nèi)心深處有一些畸形吧??梢杂谩巍@個詞?!?/p>
“為什么要用這么嚴重的詞呢?”
“心里有病,的確是心里有病,病態(tài)的心理。內(nèi)心的壓抑和郁悶,如果說我不發(fā)泄出去的話,那我會崩潰的?!?/p>
她看著我,眼光很信任,有一種終于把它說出來的松弛。
但是問完這些,我必須往下問,這是一期節(jié)目,我是記者。
“你為什么要面帶微笑?”我指的是她踩貓的時候。
“我笑了么?”她是真不知道。
“你是說你都沒覺察到自己臉上帶著笑容?”我心里咯噔一下。
“是?!?/p>
“怎么踩是他們給你的指令么?”
她毫無猶豫:“不是?!?/p>
“那為什么要選擇踩它的眼睛呢?”我問。
“這個細節(jié)不要描述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