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傍晚時分，史努比打來電話：“吃飯？”

“行?！蔽艺f，“我請你，正打算下樓吃呢?！?/p>

他順竿上：“不成，你做。”

我氣笑：“憑什么呀，只有方便面?！?/p>

“不行?！?/p>

“那就下掛面?！?/p>

“掛面成?！?/p>

朋友太老就是這樣，連理都不講。

只好去超市，買只魚頭、料酒、一袋木耳，走到市場買點紅尖椒，又返回身買了兩只絲瓜與青椒。下完面，炒只蛋放在里面，再拍根黃瓜。

他靠著門看，又伸手在灶上一抹。我從鍋里拿剁椒魚頭，白他一眼：“你再戴個白手套擦擦?！?/p>

他嘿嘿一笑：“怕你這兩年忘了生活?！?/p>

吃完飯，我倆喝茶。他帶著一點認(rèn)真的苦悶，說看一本雜志每期的最后幾頁,都很受刺激。那里的文章寫自己父輩，大都說父母盡管清貧，但是一生正直什么的，告訴了自己什么樣的人生道理。

他說自己的父親也老了，卻是個不反思的紅衛(wèi)兵，老了對保姆還不好。他跟老朋友說話沒有遮掩，帶著困惑還有心酸：“難道就我爸跟別人不一樣？”

我跟他說，恐怕是媒體選擇的結(jié)果吧。七八年前看北京電視臺一個談話節(jié)目。一個小姑娘跟她的父親，談父女之間的溝通問題。談到快一半，現(xiàn)場的嘉賓和觀眾就開始勸這個姑娘了，說你父親是何等不易，你怎么能只看他的缺點呢，他養(yǎng)你這么多年你要尊敬他如何如何。女孩一直聽著。后來她說了一句話：“我到這兒來就是來談我倆之間的問題的，你這節(jié)目如果是非要聽我跟我爸怎么好的，我也能給你談成五好家庭?！闭f完站起來走了。

陳虻有次罵人，就是罵這種選擇。

記者拍了個片子，說一個中學(xué)老師辭掉工作，在家里收留了一些有智力障礙的孩子，為他們釘作業(yè)本，判作業(yè)，帶他們?nèi)コ喳湲?dāng)勞，把家里床 鋪都騰出來讓他們住。片子做得很動情。

陳虻說，他被那個釘作業(yè)本的動作弄得挺感動，但隱隱覺得不太對勁，就問記者：“這老師收錢嗎？”

記者說：“兩萬到三萬一年?！?/p>

他算了一下，收留四個孩子的話，怎么算一年也有十萬塊，刨去給他們的花銷還能掙幾萬塊錢，遠(yuǎn)遠(yuǎn)高于他在學(xué)校當(dāng)老師的收入。“當(dāng)我不知道這樣一個事實的時候，那個釘作業(yè)本的舉動讓我感動，當(dāng)知道的時候，我覺得那叫省錢。”

他接著問：“你為什么不告訴觀眾他收錢？誰教給你的？你明明知道為什么不告訴觀眾？”

記者沉默不語。

他后來說：“其實誰也沒教給他，但是在意識當(dāng)中我們所拍的片子就是要歌頌一個人物，對這個人物有利的要描寫，對這個人物所謂不利的就要免去，這就是一種觀念，一種意識?！?/p>

陳蛇說得對，但是，“誰教給你的”，這話問得，好像他是外星人。

他不管這些，不問你的成長史，也不同情你，只像把刀一樣，扎進(jìn)人腦子，直沒人柄。

審個片子，他罵：“你是機器人嗎？”

等你改完了，抖抖索索給他看，他看完溫 和地說：“你這次不是機器人了，你連人都不是，你只是個機器?！边€引申：“你們老說想去表達(dá)自己的思想，老覺得誰誰限制你們表達(dá)思想。我想問問，你有思想嗎？你有什么思想我請問？真讓你開始去想的時候，真讓你拿出自己對問題看法的時候，你能有看法嗎？”

錢鋼老師是另一種風(fēng)格，不訓(xùn)人，也不指點人，只是不論誰做得好，他總能看在眼里。

我跟他哭訴，說自己除了課本，只看過言情小說，腦中空空，敲一下都能聽到回聲。

他樂了，說不用急，好香是熏出來的。他寫的《唐山大地震》,從來沒要求兒子去看，連當(dāng)中文章被收入香港學(xué)生的教材，他都覺得不安：“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需要強求，更不要變成強制?！?/p>

他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文化密碼，在一定年紀(jì)的時候，自然會啟動。

我苦著臉：“可我都這么大了。”

他笑，問：“你多大？”

“七六年的?！?/p>

他說七六年他二十三歲，去唐山采訪大地震，寫了一首詩，大意是：大娘坐在那里，路邊架著鍋，正在烙餅，她的面粉是從山東送來的，鍋是從遼寧送來的，煤是從山西來的，油是從河南來的，全國人民都在關(guān)心唐山，在大媽的鍋里，你看到了階級友愛。

意思是，誰都有過年輕時候認(rèn)識的局限。

我說那怎么辦，我腦袋里舊思維習(xí)慣改不了，新的又不知道怎么形成。他只說，你有興趣的話，可以看一看歷史。

我不明白，我最痛苦的是怎么做新聞，為什么讓我去看歷史？

他說：“你只管用力把一個人、一件事吃透了，后面的就知道了?！?/p>

過了幾年，唐山地震三十年，我想去看看。孫冰川總監(jiān)一開始沒批這題，我理解，這種題不好做，收視也好不到哪兒去，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