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三年冬天,奶奶去世,家人沒在電話里告訴我,只說病了。但我聽到我妹的聲音,大概也就明白了?;氐郊业臅r候,一屋子的人,有很多事情要做,很多人要安慰。
等人少一點的時候,我想看她一眼。
移開棺木,她臉色如常,只不過閉著眼睛,就像我幼年時夜夜看著她的樣子。從嬰兒時我跟她睡,每晚她撫摸我背才能睡著,長大一點,晚上睡下我常常側(cè)頭看她,她被子上蓋一個深灰大褂,枕頭上鋪一只青色格子手帕,我把臉偎過去,手帕上是洗凈后在爐邊烤干的肥皂味兒。她的嘴微微地張著,我聽她呼吸,有一會兒害怕了,覺得呼吸好像停了,就輕輕拿手摸一下她的臉,暖和的,這才放心,又想她死了我怎么辦,自己哭半天。
我把手探進(jìn)棺木,用手背在她右側(cè)的臉上慢慢滑了一下。
死是一件沒有辦法的事,除了忍受,沒有別的辦法。
只能忍受。
我知道,對葉哥葉嫂,沒什么采訪可言,沒法兒問,問什么呢?我也不想試圖勸誰別難過。
他們允許我們在旁邊陪伴就夠了燒火做飯時,我?guī)椭铧c柴。有時候機器開著,很長時間也沒人說話,只是柴火噼啪的聲音,火苗的藍(lán)尖飄過人的臉,熱一陣,冷一陣。葉哥葉嫂要是想說話了,我們就聽著,≮墨齋小說網(wǎng)www.qSxiaoshuo.com≯有時候兩口子商量以后怎么蓋房子生活下去,挺有雄心的樣子。有時候又沉默著,干什么都沒有心思。
這就是生活吧,不可能靠喊口號就度過去。
過兩天他們幫鄰居打蒜薹,鄰家的女人遇難了,只剩父子倆,孩子十二歲,叫文超。楊柳坪村八十八戶人家,遇難二十二人。不同于群居的北方農(nóng)村,山村里住的人少而分散,路遠(yuǎn),主要靠家族和血親的紐帶,能來的都來了,十幾個人。
文超穿件圓領(lǐng)小紅衫,褲頭膝蓋上釘著小熊,不愛說話。
我問他怎么不去山下學(xué)校過兒童節(jié)。
他說不想去。
邊上他姨說:“他不想下山,別人都去,就他不去,說也不聽。”
我說:“舍不得你爸嗎?”
他哭了,拿袖子掩著眼。我不再問,摟他肩膀搖一搖。
打完蒜薹,女人們張羅著吃飯,葉哥戴著個不知道哪兒來的黃色礦工安全帽,前沿磕破了,從廢墟里頭幾塊水泥底下扒拉臘肉,很滿意的樣子:“嗯,這個沒偷走。”
大伙用石頭壘了個灶,找點柴火,拿石片把臘肉外面的灰刮掉,放在鍋里煮。水熱了,再撈出來,用刷子吃力地擦著肉外頭熏的黑焦色,擦完成了蠟黃。我負(fù)責(zé)切肉,一刀下去,熱氣直往上躥,大厚肉片子,透明的油“滋”一聲。
葉嫂扭頭喊:“你去地里找找有沒有土豆。”
男人挖了十幾顆回來,滾刀切大塊,煮,炒。
居然還從哪家塌了的梁底下找出一塑料壺玉米酒來,大伙有了一點興致。
把廢墟清一淸,露天擺了三張矮桌子,天已經(jīng)擦黑,村里人舍不得點火,借著麻藍(lán)的天上一點晶明的星光擠著坐,狗在膝蓋底下蹭來蹭去,不扔?xùn)|西給它,它就拿嘴拱你腰一下,往后一坐,眼巴巴望著。葉哥一邊扔點肉皮一邊笑:“它好久沒見著人了?!?/p>
陳威得拍這段,幾米之外盯著機器。
村里人不覺得我們是來工作的,那個機器他們看慣了,就像他們的鐵鍬一樣,直對著鏡頭招呼他“來吃嘛。”
陳威坐在機器后面的石頭上,揚揚手里的煙:“我抽完這根?!?/p>
我坐在桌上,文超的小叔是個年輕人,舉起了小酒盅:“地震之后第一次這么多人見面,算個團 圓酒,來。”
這一杯下去,我的胃里像著了火一樣。
文超的小叔叫志全,他的女兒也在縣城上小學(xué)。
我們跟他一塊去挑水,路上遇到一個不認(rèn)識的村里人,跟他打招呼,“噯”一聲,男人之間那種口氣。
那人偏過頭對我說:“是他把我兒子從土里拽出來的?!敝救犃藚s臉色一黯,不說話,走著走著,拿樹枝抽了一下路邊的石頭。
晚上火堆邊上我們才談這事。
他說:“我愛人就是怪我這事,我原來是軍人,她知道如果我路上沒耽誤,去了一定能救出我女兒?!?/p>
我想說他已經(jīng)盡力了,這是無能為力的事。但覺得這話沒有意義,他也不需要我說什么。四川人說“火落在腳背上”,這個痛別人明白不了,烙著他,折磨著他,沒辦法了,喃喃自語一樣說出來。他說最難受的就是覺得孩子不會怪他,“她如果活著,要是寫作文,肯定會寫《我的爸爸》?!?/p>
火堆照明不夠拍攝,羅陳坐在我左手邊,舉著我們帶來的蠟燭,滾熱的甶蠟油流在手上,他沒動,一滴一滴,火燭在風(fēng)里躥動。
志全說:“她那天早上說,爸爸,給我買一個冰淇淋,我沒給買。我就是后悔,兩塊錢一個的冰淇淋,我為什么沒給她買?”
文超趴在他膝蓋上哭得抬不起頭。
志全摸著侄子的頭發(fā):“你爺爺十二歲討飯到這里,才有這個家,你身上流著他的血,不要哭?!?/p>
片子里有只小貓,地震后幸存的,剛出生,找不著媽了。
小家伙細(xì)弱得站都站不住,常常鉆在我的迷彩服深處,拼命吮吸,以為那黑暗溫 暖處是它的母親。小利爪把我抓疼了,我“呀”一聲,陳威就把它揪過來,豎在臉前,露著白肚子,夾著煙那只手指著它的臉,教育一頓。貓一聲不叫,可憐巴巴地在煙霧里瞇縫著眼睛看他,他嘆一口氣,把它放下了。
文超也沒有了媽媽。我們送他的牛奶,他倒在礦泉水瓶蓋里,用食指蘸著,一點一點讓小貓?zhí)?,貓的臉比藍(lán)色瓶蓋大不了多少,尖細(xì)的緋紅舌頭一卷一卷。吃飯的時候,他右手拿筷子夾菜,左手掌心里托一塊大窩筍,給它練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