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都認(rèn)為它活不了,你也這么想嗎?”我問他。
“是。”
“那你為什么還養(yǎng)它?”
“它也是一條命。”他低頭撫摸它。
文超走到哪里,貓就踉踉蹌蹌跟著。到我走的時候,它已經(jīng)可以站在狂吠的大狗鼻子前頭,不躲不閃,面無懼色。
受難者不需要被施予,或者唱《感恩的心》,我們心懷敬意拍這個片子。
我們找了一家日常開農(nóng)家樂的村民,給了一些錢,就在他家做飯吃。他家房子沒大礙,還養(yǎng)有一百多只雞,災(zāi)后容易有瘟,女人拿把菜刀,把大蒜切成白片,又剁成末喂它們。但還是有一些雞走在我們邊上,腳一軟,就撲騰著倒下去了,歪成一團(tuán) 。大家都用眼角掃彼此一下,裝作沒看見,不提這事。幸好山高風(fēng)冽,沒暑熱。
豬也沒有吃的了,村民把豬捆住腳運下山去喂,橫放在摩托車上,夾在兩人之間,后面那人一手抓著豬腳,一只手揪著豬耳朵。豬不吭聲,大概是注意到有人在看它,就抬起頭,兩只眼睛烏溜溜的,眉心里有一個被砸傷的紅口子。我們對視著,它的臉被扯起來,像有點驚訝的樣子,一直看著我,車拐了一個彎,就不見了。
山上沒糧了。
鎮(zhèn)里發(fā)糧食的干部只有三個人。卷頭發(fā)的胖大姐滿頭全是土。瘦得凹著臉、眼睛全陷下去的主任,砸傷后沒包皮扎,一瘸一拐,腳腫得鞋都扣不上。上百人圍著他分糧油。大卡車一過轟得滿天灰,他大聲吆喝著,口罩耷拉在下巴上。他說幾天沒回家了。我說那你家里人誰照顧呢。他停了好久說:“只有他們自己照顧自己了?!?/p>
我問:“其他干部呢?”
他說:“當(dāng)時正在開會,都沒跑出來?!?/p>
“多少人?”
“三十多人……死的太多了?!彼昧Φ卣Q劬?,胸口一起一伏,“不說了,不說了。”
我們記錄的都是生活里的片斷。遇上了就拍,遇不上就待著,在葉哥家門口坐著。有時候下場雨后太陽出來,杉樹上水淋淋閃著光,雨滴在房上,匯成極細(xì)的水流在瓦間蜿蜒鉆行,從殘破的瓦頭沒遮沒攔地掛下來。
陳威不愛多說,不搭訕,他身上有股寥落的勁兒,一臉胡 茬,總是稍遠(yuǎn)一坐,燒杯苦極了的野茶,聽著別人說話。但我知道,比起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地方,他更愿意待在這兒。
他有那么一雙眼睛。
當(dāng)年拍雪災(zāi),廣州車站十幾萬人被困數(shù)天,終于可以上車的時候,士兵拉著繩子圍成一個細(xì)的通道,人群急吼吼地往里走,一個大兵喊“快點快點”。
陳威的鏡頭搖過去,旁邊的長官急得嗓子都劈了:“什么他媽的快走,快走就出事兒了,走穩(wěn),走穩(wěn)?!?/p>
人群到了站臺上,一個姑娘拿著箱子,往車上趕,眼看著到了跟前,摔倒了。
車開了。
她歪坐在地上,箱子翻倒在一邊,看著車從面前開過,一節(jié)一節(jié),越來越快。
陳威的鏡頭一直中景對著,沒有推上去,也不拉開。
過了小一會兒,一個乘務(wù)員人了畫,過來扶起她,拉起箱子。他倆一起看著車,轟隆隆遠(yuǎn)去,把站臺都震動了。
陳威的鏡頭還是那樣,一點沒有動,車越來越快,車窗成了條紋,兩個身影還茫然地定在站臺上。
這兩個鏡頭,勝過千言萬語。
六一那天,葉哥葉嫂很不好過,干什么都沒有心思。葉哥說:“我今天一早上都在想他,你看我干活的時候都是傻傻的,一下弄這里,一下弄那里……”葉嫂說:“每次路上摩托車一響,總覺得是他回來了?!?/p>
文超叫他們干爸干媽,是他們兒子最好的朋友。他沒了媽媽,一整天都在葉哥家待著,抱著貓坐在一邊。
午飯后,葉哥為了安慰他,翻出兒子的那盒象棋,鋪在地上,跟他下了一盤。葉哥有點心神不定,剛下了幾個子兒,就喃喃自語:“我是輸了吧?輸了沒有?”
陳威拍了一會兒,把攝像機(jī)撤到很遠(yuǎn)的地方。正午的陽光下,蟬聲無休無止,地上都是樹葉的黑影子,棋盤放在地上,一大一小,兩個身影蹲著,遠(yuǎn)處煙青的山,再遠(yuǎn)什么都沒有。
我們幾個站在遠(yuǎn)處,久久地凝視這一瞬間的寧靜。
有一天在葉哥家坐,聽到坡上有人叫喊。
“喲,怎么吵架啊?”我們就上去了。
有個老爺子一頭亂發(fā),圍著快曬成白色的藍(lán)圍裙,正爬在梯子上,往半塌的房頂鋪瓦。
底下站著他兒子,正沖他嚷。原來老爺子死活不去兒子家住,非得修自己的房子,還拒絕別人動手。
“我把這房子掀球了!”他五十多歲的兒子喊不下他,急了。
我們?nèi)チ?,爺爺一看人多,煩了,下來?/p>
我問:“您多大歲數(shù)了?”
他正在氣頭上,兩眼圓睜,手一甩:“沒得好大?!?/p>
村長在旁邊做工作,一邊樂:“他八十三。”又轉(zhuǎn)頭對他喊:“這是北京來的記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