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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ing

看見

柴靜 著 /

神秘師兄 上傳

老爺子不管記者是干什么的,聽到北京倒是氣平了:“北京來的,哦,北京來的,北京地震沒有?”

一臉關(guān)切,我挺感動。

聊了會兒,村長說:“他唱山歌唱得最好?!?/p>

我哄他:“唱一個吧?!?/p>

老爺子犟得很:“不唱?!闭l說也不行。

后來幾天,他還住在半塌的房子里,天光從殘瓦上漏一滿地。白天也點一堆柴火,跟幾只大肥貓圍在火邊,頭發(fā)亂蓬蓬,手抄在藍布裙里,臉映得微紅。他耳朵背,也不懂普通話,我每次經(jīng)過他家門就大喊一聲“爺爺”,這個詞他聽得懂,每次都一樂,滿嘴沒牙。

臨走前一天,傍晚吃完飯,在葉哥家坐一堆閑聊。村里人聽說我們要走,都聚來說話,天暗下來,一個一個深灰淺灰的影子,路邊蹲著,或者坐在石頭上。男人說縣城里的樹、房子和路,女人們聽著,拿樹枝子在地上劃拉,有時候自顧自低聲說上一陣子,把小貓拿來撫弄一會兒。暮色里看不見臉了,聽著點聲音也是個熱乎氣兒。

爺爺忽然從坡上下來,人前一站,直接開口唱了一段,唱完了,拔腿就走。弄得我們手忙腳亂,幸好還錄上了幾句。

后來羅陳把爺爺唱的歌放在每個節(jié)目段落的開頭。聽不懂他唱什么,讓村里人翻譯,他們也說聽不懂。但那段時間我醒時夢里都是那幾句,老覺得他在唱“什么什么楊柳坪哦……村噥”,唱得我心里一起,一落。

幾年后,說起這期節(jié)目,草姐姐才說:“你們當時在四川,第一天拍完傳回來的片子,領(lǐng)導看了有點擔心,說這樣的片子會不會太灰色,干脆讓他們回來吧?!钡龥]有轉(zhuǎn)告我們,也不干預,日子一天天過去,生活最終從片子里流淌出來,審片的時候,“大家都接受,臺長都哭了”。

當時來不及想這些,羅陳趕這個節(jié)目三天沒睡,實在困得不行了,我說我來寫后面的解說,你去睡會兒吧。他和衣在沙發(fā)上倒一會兒寫完我去找張潔:“這期讓我配音吧。”他看我一眼,我當時重感冒,鼻音重得可怕。

我問他:“你覺得這聲音行么?”

他還在沉吟。

我說:“你不讓我配我跟你拼了?!?/p>

配完音,我回到家,才收拾行李,把沾滿泥土的靴子放在架子上,擦掉暴雨打在桌上的黑點,把催我領(lǐng)郵件的單子揉成一團 扔到垃圾袋,洗一遍衛(wèi)生間,潔廁靈濺在手腕上有些腐蝕的疼。袋子里的東西——望遠鏡、電筒、頭燈、救生衣,一一放好,洗臉的時候我看到發(fā)際線和臉上的顏色相差很大,胸脯和胳膊上完全是棕黑色。

要了外賣吃,在一堆書的底下找到安德森·庫珀的書。他是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wǎng)(CNN)的記者,作過很多災(zāi)難和戰(zhàn)爭的報道,在序言里他寫道:“回到家里,等待我的是一疊疊的賬單和空蕩蕩的冰箱。去超市買東西,我會完全迷失……一群女孩一邊喝著水果顏色的飲料,一邊談著化妝品和電影 ,我看見她們的嘴唇在動,看見她們燦爛的笑容和挑染的頭發(fā),我不知該說些什么,我會低頭看著自己的靴子,然后看到上面的血跡?!?/p>

窗外小區(qū)門人們剛剛打完球回來,互相拍打著哈哈大笑。

“我在外面待得越久,情況就越糟糕,回來后甚至無法開口說話。”他說,“我會去看電影 ,去見朋友,可幾天后,我發(fā)現(xiàn)我又在看飛機的時刻表,尋找可以前去報道的地方和事件?!?/p>

我們都努力把自己報道的世界與生活分隔開,但是都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成為它的一部分。

他說:“我以為我能就此脫身而出,不受任何影響和改變,但事實卻是我根本無法解脫。根本不可能做到視而不見,即使不聽,痛苦還是能滲透到你內(nèi)心深處?!?/p>

節(jié)目播出后,一位素不相的導演打電話來說“安排讓你朗誦一首詩”,就要跟我談?wù)搩?nèi)容我打斷她:“不,不朗誦。”

她有點意外:“這可是念給大地震的。”

“我是個記者,不適合念詩?!?/p>

她還繼續(xù)說。

“我知道這詩很好,這事也很好?!蔽艺f,“只是我不適合,您找別人吧。”

我并不反對詩,也不反對朗誦,我只是不喜歡被“安排”的感情。我采訪過一個姑娘,她在地震中被壓了五十多個小時,截肢后在病床 上開始畫畫。有一張是她自己被壓在廢墟下,只能看到臉,一只手撐著頭上的石灰板,眼睛睜得很大,向外看,那是她“絕望又希望”的一刻。

她說畫這張畫的原因,是后來玉樹地震發(fā)生,別人要她給災(zāi)民畫張畫來展覽,“給他們畫個新家園吧?!?/p>

但她畫了自己,她說“這樣才是對他們的安慰”。

只有同樣經(jīng)歷過無邊黑暗的人,才有資格說,我理解你。

第二年,還去不去楊柳坪做回訪?羅陳做完前期回來有些猶豫:“村子里沒發(fā)生什么事。”

“那就好。”我說,“就拍沒事吧?!?/p>

“不過葉哥葉嫂沒懷上孩子?!?/p>

嗯,這就是生活。

去的時候是清明,鈷藍色群山,中間有條縫子,一匹油菜花的金緞子瀉下來,山里冷得扎人,還點著炭盆。我們每天跟大伙圍著炭盆喝茶,還是那樣,遇上什么就拍點,沒有就不拍。男人們?nèi)椭謇锟衬绢^蓋房,我給文超輔導功課,題答對了我倆就一人吃一粒糖,腮幫里硬邦邦的一小塊含一個下午。爺爺?shù)亩涓沉耍覀z說不了話,臉貼臉對著鏡頭照個相玩兒。

鮮紅的辛夷花剛開,落得漫山遍野都是,葉哥還穿著那件綠呢子軍服,把山坡上的油菜花拿鐮刀砍掉,讓蒜苗長起來,金光閃閃的花橫七豎八倒了一地。正午山里靜,只有群蜂在水洼邊隱隱不絕的嗡嗡聲,陳威把掉在茶水里的野蜜蜂用隨身的刀尖小心地挑起來,移到新砌的水泥臺上,它在太陽底下,歪斜了一會兒,抖一下,就飛走了。

日子就像胡 適說的,“平淡而近自然”。

我們一起進北川縣城,路側(cè)都是燭火,兩條火線,在青灰的天底下蜿蜒不已。曲山小學隔著條河,沒法過去,離河最近的大石頭上,一個中年女人坐著看對面,一動不動。

葉哥在賣紙錢的地方選了很久,挑一個書包皮,選了紅的,有奧特曼。放下,又選了個藍的。

地震之后有過一次大泥石流,他們在城里的房子被埋了,找了半天找不著。他和葉嫂就在警戒線后跪著,香插在石塊中間,對著小學的方向燒紙,葉哥看著紙灰飄飛,喃喃說:“你最喜歡背新的書包皮,這個書包皮你喜歡吧?”

文超轉(zhuǎn)身一個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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