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習(xí) 生跟著我,練習(xí) 寫解說詞,寫到“遒勁有力的大手”,被我刪了。他說這不挺好嗎?
我說:“我們不要形容詞,少點修飾?!?/p>
他說:“你不是說要有感情嗎?”
我說:“寫東西的人不用帶著感情寫,寫得客觀平實,事物自會折射出它本身蘊涵的感情。”
他有點嘀嘀咕咕的。我問怎么了,他說,那柴老師您這節(jié)目什么主題?我說沒什么主題,就是幾個人的故事。
他說:“???我覺得‘新聞?wù){(diào)查’挺深刻的,如果只做這些人生故事會不會太平常了?是不是要提煉一下?”
我跟他說,有一次吃飯,在座有個研究佛經(jīng)的朋友,我湊話題問了幾個宏大問題,人家也就天空地闊抽象談了一陣子。
出來的時候,六哥皺著眉跟我說:“柴姑娘,以后如果采訪,千萬不要有這種‘大哉問’。”
“就是具體的生活,越具體越好?!彼f。
這個時候,老范突然出了一場大事。
她出事的時候,我和老郝晚上都睡不著,心里有什么把人頂著坐起來。老郝說,一閉眼,就是她。
我倆到處找人打聽求助,碰到肯幫忙的人,明白為什么有個成語叫“感激涕零”。
我那陣子什么也干不了,問一個明友:“你出事的時候是什么感覺?”
“一塊石頭落了地。”他指內(nèi)心的恐懼終于到了。
“如果是你親近的人出了事呢?”
“那是一塊石頭砸在心里?!?/p>
我哪兒也不去,在家等消息。書不能看,音樂不能聽,只能干一件從來不干的事——背單詞。一頁書放在眼前,瞪著眼看到黑,還是這頁。
唯一能想的是覺得她不會垮,當(dāng)年我們做雙城、虐貓、金有樹、未成年少女……都是沒指望的事,一家一家敲門,寫信說服,在凌晨的酒吧里踩著雪把他們找出來……她不會垮,她一直是這樣,這次也會,但我和老郝就怕她受罪。
她去了美國,很久沒有音訊,過節(jié)時給我寄過一個雪花音樂球,沉得要死。我一直扔在書架上,從沒動過,現(xiàn)在呆坐著,瞥一眼看見了,拿過來,仔細看一看,把底盤上的鈕轉(zhuǎn)一轉(zhuǎn)。
叮叮叮。
叮叮叮。
透明的玻璃圓球里,雪花飄啊飄,兩個雕得面目不清的小姑娘在里頭傻呵呵地轉(zhuǎn)。
我沒想到過會這樣。這么多年,換了很多地方和工作,跟誰合作都成,跟誰分開也成。想的都是——有的是將來,永遠有下一撥人,下一個地方,下一種生活。
五月初,她和我在紐約見過一面。我?guī)l朱紅的裙子給她,她立刻脫掉風(fēng)衣?lián)Q上,小女孩氣地要我也換上另一條土耳其藍的,她腳上靴子跟裙子不配,居然就打赤腳。春寒未退,路人還有穿羽絨服的,她就這樣光著腳露著背走了一站地,直到碰上超市我買雙拖鞋讓她穿上。身邊人們在冷風(fēng)里攬緊大衣匆匆而過,我把披肩拉開兜著老范,一路她唧唧呱呱,說笑不休。
在哪里生活都是一樣的,沒什么生活在別處。地鐵上滿頭小辮的黑姑娘在電話里跟男朋友吵架,報館里都是開會熬夜菜色的臉,咖啡館里兩個花白胡 子老頭對坐著看一下午人來人往,酒吧里心高氣傲沒嫁出去的女人端著酒杯一眼把所有男人分成三六九等,父親帶著兒子在晚春才破冰的河邊一言不發(fā)地釣魚……人類只是個概念,一代一代人都是相似的生活,這輩子決定你悲歡的就是你身邊的幾個人。
叮叮叮。
那陣子誰跟我說什么大的社會話題,我都不想聽,說:“一萬個口號都比不上親人睡不著的一個晚上?!?/p>
她平安回來時,正趕上老郝生日,我們?nèi)齻€找了個地方,開了瓶龍舌蘭。那天我喝得最多,我們仨頭扎在桌子上,腦袋堆在一起,我說:“以后哪兒也別去了,好歹在一塊吧?!?/p>
我把老范和老郝拉來幫我編奧運的節(jié)目,“幫”的意思就是沒有錢,也不能在字幕里打名字,如果被人知道了可能還有麻煩。
她倆編的時候,原始素材在臺里系統(tǒng)內(nèi)已經(jīng)找不到了,只剩下不多的一點帶子,都在這里了,拼的完全是編輯的功力。
施泰納這集,我看過素材,但是看老范編輯的數(shù)分鐘,施泰納第一次挺舉二百四十六公斤,重量把他重重扯蹲,嘴唇憋出聲響,他抖著將杠鈴?fù)葡蝾^頂,腳胡 亂地轉(zhuǎn)著圈想支撐,最終無力,將杠鈴從腦后扔下,向上蒼做了一個攤手無奈的姿勢。第二次嘗試,施泰納舉起了二百四十八公斤,但俄羅斯選手奇吉舍夫領(lǐng)先,施泰納想要奪金,只有一次機會,在原有挺舉重量之上追加十公斤,眾人都覺無望,對手臉上已經(jīng)是狂喜。老范配的音樂是YouRaiseMeUp:
“WhenIamdownand,ohmysoul,soweary,Whentroublescomeandmyheartburdenedbe”音樂襯著他的話:“在她彌留之際,差不多還有三個小時的時候,我向蘇珊承諾過,我會一直在這兒陪著你,我會一直向前,去參加奧運會,去爭取金牌……”
他的教練用力在他臉頰拍打,他跑上臺,深呼吸一下,拎起他從未舉起過的二百五十八公斤重量,提到胸口,掂量了幾下,不斷呼哧出氣。杠鈴片把二十公斤的金屬桿都壓彎了,全場寂靜,他大叫一聲,推舉杠鈴,舉過頭頂,踉蹌了兩下,脖子掙得通紅,艱難地向前努著,撐了兩秒鐘,鈴聲響后,杠鈴重重摔在地上。他忘卻一切,歡喜跳躍,捶打地面。鏡頭緩緩拉升,在空中俯視他的背影,話外音是采訪中他說的話:“我不是一個迷信的人,但那一刻我可以肯定蘇珊在注視著我。這是一場獻給蘇珊的勝利?!?/p>
他俯身親吻杠鈴,音樂唱道:“Iamstillandwaithereinthesilence,Untilyoucomeandsitawhilewithme”
最后一個鏡頭是他站在領(lǐng)獎臺上,余喘未息,右手持玫瑰,左手舉起蘇珊照片,放在肩頭,注視升起的國旗,胸口一起一伏,音樂正唱到“IamstrongwhenIamonyourshouldws,YouraisemeuptomorethanIcanbe”他像個小孩子一樣,紅鼻尖上掛著汗珠笑了。
我都哭得現(xiàn)形了,這在看自己片子的經(jīng)驗里是第一次。
老范最愛的是埃蒙斯夫婦那段,用了FixYou,她在心神俱碎時曾反復(fù)聽過。
美國步槍射擊運動員埃蒙斯是公認的射擊天才,四年前的雅典奧運會,他一路領(lǐng)先,最后一槍卻不可思議地看錯靶位,在他人靶上打了一個十環(huán)。冠軍由中國選手獲得,他一言不發(fā)離開賽場,當(dāng)晚酒吧里安慰他的捷克射擊名將卡特琳娜成為了他的妻子。四年后的北京,卡特琳娜拿到奧運會第一塊金牌后,來現(xiàn)場解說丈夫的比賽。埃蒙斯打完前九槍后,領(lǐng)先第二名三點三環(huán),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描述他的勝利。最后一槍時他打得很慢,最后一個扣下板機,我抬頭看大屏幕的一瞬間,眼前突然被驚呼和站起的人群淹了,站在高處的老王臉色變了,跺著腳對我說:“丟了,丟了?!?/p>
我當(dāng)下的反應(yīng)是回身去看卡特琳娜,從她圓睜雙眼的錯愕中才確認埃蒙斯真的射丟了,他最后一槍出現(xiàn)重大失誤,只打出四點四環(huán),中國運動員邱健獲勝。體育館里手臂林立,媒體涌向冠軍,我脫口而出“雅典悲劇重演”,卡特琳娜呆住數(shù)秒之后,離開座位,向場地邊緣走去,鏡頭跟著她,她在人群里時隱時現(xiàn),側(cè)頭找尋,老王沒有推特寫,只是伴隨,她隔著欄桿,向場地中嗒然若失的埃蒙斯伸出手去,埃蒙斯將頭抵在欄桿上,她俯身下去隔著柵欄攬住他,一只手護持著丈夫的脖頸,另一只手摩挲他的眉毛,像在安撫委屈孩子時的溫 存。音樂與現(xiàn)場的人聲交 替出現(xiàn):“Whenyoutryyourbestbutyoudon'tsucceed,Whenyougetwhatyouwantbutnotwhatyouneed,Whenyoufeelsotriedbutyoucan'tsleep”
老范跟我說過她為什么用這歌,她說生活到了真的艱難處才能體會,“只有最親的人才能了解和陪伴你的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