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片人說:“這個人說得再尖銳也能播。”
“為什么?”
“因為他特別真誠。”
采訪陳錫文,是他開會的地方。好幾天沒怎么睡足的臉色,嘴唇青紫,滿屋子煙。在毛背心外頭套了件外衣,鞋子上頭露一點老秋褲的褲腳,坐鏡頭前,說“土地的事情是該談一談”。
我問他,八二年憲法的“城市的土地屬于國家所有”,這話從哪兒來的?
他答:“‘文革’前國家沒財力建設,到了八二年,人口膨脹,沒地兒住了,北京的四合院、上海的小洋樓都得住人,可是城里不像農(nóng)村,沒土改,都有地契,就改法律吧,改成城市土地國有,人就住進去了,相當于一個城市的土改?!?/p>
這么大的事,居然沒有引發(fā)社會動蕩,“私權”這個概念當時還讓人陌生和戒懼。沒想到的是,這一句原本為了解決城市住房問題的話,誤打誤撞居然埋下了農(nóng)村征地制度的巨大矛盾。很快,中國城市化開始,城市土地都屬于國家所有,所以,農(nóng)村土地一旦要用于建設,都經(jīng)由政府征地,轉為國有土地。
陳錫文說的也都是大白話,不含糊,沒有把玩語言的油滑,字字用力氣說出來,嘴角帶些白沫,他也不自知。他說問題的根源并不在政府征地上,全世界各國政府都征地,但只有用來建醫(yī)院、學校,涉及公共利益建筑時才能征??墒?,一九八二年,“憲法里加了這句話后,建設用地里有沒有經(jīng)營性的利益在里頭?肯定是有的,那些地怎么變成城市土地?憲法沒有講。”
“講不清楚變成什么結果?”
“講不清楚就變成多征。”
經(jīng)濟學上有一個著名的理論,叫“巴澤爾困境”,就是沒主的事情,會有很多人來要占便宜。這個困境與道德關系不大,而是一種必然發(fā)生的經(jīng)濟行為。
采訪的場記我看了又看,再對著那張白紙,戰(zhàn)戰(zhàn)兢兢寫下節(jié)目中的第一句話:“在市場經(jīng)濟中,有一條眾所周知的規(guī)則:自由 地買和賣,等價交 換。在三十年的改革開放之后,中國已經(jīng)因為尊重和適用這條規(guī)律,得到巨大的發(fā)展,但是卻在影響人口最多的土地問題上有了一些例外。”
多么尋常的一句話,我敝帚自珍,看了又看。一個人從小到大拾人牙慧,寫日記的時候抄格言,做電臺的時候念別人文章,做電視了摸仿別人提問,像是一直拄著拐杖的人,現(xiàn)在試著脫手,踉踉蹌蹌,想站起來。
我猶豫著,寫下了第二句:“‘給農(nóng)民的不是價格,是補償?!愬a文用一句話說清了農(nóng)民的處境,‘地拿過來了你去發(fā)展市場經(jīng)濟,拿地的時候你是計劃經(jīng)濟,這事兒農(nóng)民就吃虧了。’”
多大虧呢?
我算了一下:“按國務院發(fā)展研究中心課題組的數(shù)據(jù),征地之后土地增值部分的收益分配:投資者拿走大頭,占百分之四十到五十,城市政府拿走百分之二十到三十,村級組織留下百分之二十五到三十,而最多農(nóng)民拿到的補償款,只占整個土地增值收益的百分之五到十?!?/p>
像有什么推著我手里的筆,去往某地。“如果一方總占便宜,另一方總吃虧,那么這樣的商品交 換,是不能持續(xù)下去的。”
不能持續(xù)下去的結果是什么?
我握著筆,字歪歪斜斜寫得飛快,像扔了拐杖的人邁開打晃的腿往前跑?!安荒艹掷m(xù)下去的結果,就是中國大地上,因此而起的各種沖突和群體性事件,以至于‘征地’這樣一個普通的經(jīng)濟行為,演變成為我們這個轉型時代最重要的社會問題之一。”
我明白了,這個“穿”過去的東西就是邏輯。
深夜里,我細看當年的節(jié)目。
二〇〇四年,我坐在福建一個村莊的石頭磨盤上,問對面的小孩:
“你幾歲啦?”
她兩只小辮子上系著紅色的塑料花,怯怯地伸出五個指頭。
我說:“上學嗎?”
孩子的奶奶說:“沒有錢。”她七十五歲,房子被拆了,沒有土地,沒有社保,兒子死了,媳婦走了,幫人掃地養(yǎng)活娃娃,將來讓她去學裁縫掙錢。
“你想上學嗎?”我問那孩子。
“想上?!?/p>
她看我一眼,仰臉看她奶奶。奶奶滿面的悲苦,孩子嘴一彎,哭了。
老人把孩子按在胸前,無聲地哭,眼淚沿著皺紋縱橫地流。小孩子的哭聲憋著,過了好一會兒,才從胸前很悶地爆發(fā)出來,哭了很久。小仲在剪輯的時候,這哭聲隨著村莊的鏡頭,一直上升到空中響徹整個大地。
鎮(zhèn)里親自成立開發(fā)公司,把土地賣出去給工廠,這筆錢進了開發(fā)公司的賬,再去買地。大量征的地閑置著,有個紡織廠的地荒了四年,我們的車繞著上千畝荒地轉了好久,沙填到了半人高。買地時是兩萬五千塊錢一畝,現(xiàn)在最低價是十六萬八千元一畝,企業(yè)不是在做生意,是在做土地買賣。
這種節(jié)目播出后,總有很多觀眾留言給我們,說把那些貪官污吏抓起來就好了,事情就解決了。一九九七年修訂刑法時,非法批準征用、占用土地就已被列入刑事犯罪,嚴厲程度在全世界都是前所未有。但新刑法施行十年來,到我采訪時,陳錫文說,還沒有一位官員因此入獄——因為若想對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定這個罪,必須以他有“徇私舞弊”行為作為前提。也就是說,如果你抓到一個官員違法批地,但他沒有徇私舞弊,就拿他無可奈何,而你抓到他徇私弊了,判的時候大多只能以受賄罪判,與違法批地無關。
這個罪名變得失去了牙齒。
我采訪的違法批地官員,接受采訪挺坦然,一位市委書記說:“九三年分稅制改革,我現(xiàn)在一半以上財政收入要交 給中央,剩下的這一點,要發(fā)展,要建設,經(jīng)濟增長有指標,我這兒沒有什么工業(yè),種田也不交 農(nóng)業(yè)稅了,你幫我算算,我怎么辦?也是一片公心,是吧,公心。”這是周其仁說的“不要妖魔化地方政府”的意思。
我們采訪完,有的官員被處分了,逢年過節(jié)還給我發(fā)個短信,說謝謝你們當年的支持,現(xiàn)在我已改在哪哪任職了這話。
我卡住了,控訴我擅長,觀眾會在哪里掉眼淚我也知道,可這次,這矛盾密布的現(xiàn)實,要想砍一刀下去,卻如入棉被,無處著力。媒體上各派對土地產(chǎn)權問題的筆戰(zhàn)也沒有共識,幾乎人身攻擊,從譏取戾。爭議就集中解決之道上,“土地要不要私有化”。
實習 生一邊轉著手里的圓珠筆一邊說:“趕緊把地都給農(nóng)民,讓他們直接賣給商人,問題不就解決了嗎,啰嗦那么多干什么呢?”
我問他:“你將來想干什么?”
小伙子挺坦率,“當制片人。”
“當了制片人呢?”
“當臺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