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結束,是傍晚六點多,天已經擦黑,山里冷得讓人發(fā)抖。我們準備坐車下山,弟弟來時跟我擠在副駕駛座上,回去的時候,不看我,說不坐車,腳不沾地,飛跑下去了,盧安克說要跟他一起。
走到門邊,盧安克忽然站住了,溫 和地問我:“我們現(xiàn)在去,你去嗎?”
“現(xiàn)在?”我愣住了。
我沒想到自己頭腦中第一反應是“我只帶了一條牛仔褲。”
我根本不敢再回答我想去,那是做作,非要努著去,弄得滿身泥,甚至雀躍歡呼……只會是個丑陋的場面。
我納悶了一晚上。我問老范:“我做錯什么了?”
“什么?”
“那個孩子。”
她說:“沒有啊,我覺得他對我們很接受啊?!?/p>
我說:“不對,一定有什么不對?!?/p>
“你想多了?!彼f,“對了,明天能做盧安克的主采訪嗎?”
我皺著眉,急躁地說:“不能,放到最后再做?!蔽抑浪鼻械叵胍阎饕稍L拿在手里才安心,這是常規(guī)的做法,但我沒法告訴她……我?guī)缀跤幸环N愿望,如果能不采訪盧安克就好了。如果突然出了什么事,或者他明天拒絕了我們的采訪,就好了。
通常我和老范會交 流一下采訪應該怎么做,但這次只字未提。我?guī)е趵淠纳裆珜懽约旱奶峋V,她在隔壁床 上時不時看我一眼,期待著我說點什么,我被這小眼光一下一下打著,幾乎快恨起她來了。
我是對自己感到憤怒,憤怒是對自己無能的痛苦。
第二天,我們還是拍攝孩子。
板烈小學有兩百四十名小學生,一百八十名是住宿生,很多孩子從四歲起就住在學校里,一個宿舍里七八張床 ,半數(shù)的床 是空的,因為小孩子選擇兩個人睡一張床 ,為了打鬧,也為了暖和。家里給帶的倒是最好的紅綠綢被子,久無人洗,被頭上磨得又黑又亮。
孩子們的衣服大多是父母寄來的。問父母怎么知道他們的身高,其中一個說:“我一米二,我用折尺量的。”另一個孩子的球鞋,是自己上集市買的,十八塊錢,用粉筆描得雪白,明顯超大,兩只腳尖對得很整齊擱在床 下。
盧安克不是這所學校的老師。他沒有教師許可證,不能教正式的課程,只跟孩子們一起畫畫唱歌,生火做飯,修被牛踩壞的橡膠水管,周末也陪著他們,下過雨的泥地里,從高坡上騎自行車沖下來,濺得一身爛泥。
這些小孩子性情各異,但都黏著盧安克,一條腿上橫著躺四個孩子,嘰嘰呱呱叫他“老爸”。我試圖看這是不是孩子在外人面前的攀比心理,發(fā)現(xiàn)不管我們在不在他們視野里,都一樣。
學校中心有一棵木棉樹,有些年頭了,長得高又壯,他們仰脖看:“盧老師,你說大馬蜂窩會不會掉下來?”
“不知道。”他慢聲說。
有個孩子揪著他往下坐,把衣服袖子拉下來老長,盧安克就歪站著。孩子問“大馬蜂會不會蜇人”,一個門牙上粘著菜葉的家伙嬉笑著戳他:“蜇你?!?/p>
他兩個扭打翻滾在一起了,盧安克也不去看,跟剩下的幾個繼續(xù)聊馬蜂的事。
我打心底羨慕這些孩子……不是羨慕他們和盧安克的親密關系,是羨慕他們合理自然。他們的一舉一動不用去想自己在做什么,他們有什么話就說,有什么感情就釋放出來,無拘無束。
人多的地方總有老范,她也圍著盧安克:“木棉樹什么時候開花???是不是鮮紅鮮紅的?安克你有沒有開花的照片給我拍一下,安克……”她才不管他的反應呢,倒也歡天喜地。
我遠遠地看著他們。我的任務是采訪這個人,我也想接近他,但一旦在他面前,我就意識到“自我”的存在。這東西我熟悉多年,一向靠它保護,現(xiàn)在卻讓我窘迫不安,進退不得。
主采訪總要開始的。
事后我想,我們做對了一件事,就是放棄了平常在屋子里打著幾盞燈,布置好幕布,反光板反射著臉的布景,而是把采訪地點放在了盧安克常去的高山之上。他和孩子有時一天在群山里走幾十公里,這些山上除了草之外什么都沒有,累了就在空空的天底下睡一場。
扛椅子上山頂?shù)臅r候,學校的領導說大冬天的坐外頭太冷了。冷就冷點吧,如果不坐在土地上,手里不能摳著地上的草莖,我覺得我心里一點勁兒都沒有。
山腳下是小學校,我和盧安克坐著小板凳,腳邊放著一只破搪瓷盆子當炭盆。他沒襪子,穿著當?shù)乩限r民那種解放鞋,鞋幫上的洞看得到腳址。我想問一句,他溫 和地說:“不要談這件事?!?/p>
機器上的小紅燈亮了,攝像給我一個手勢,一切必須開始了。
我從盧安克的經歷問起,覺得這樣有把握一些。
“當年在南寧發(fā)生什么了?”
“我記不起來了?!?/p>
“你為什么要來這里?”
“我不知道該怎么說。”
他沉靜地看著我,很多次重復這兩句話。
我腦子里有個“嗡嗡”尖叫的聲音:“這個采訪失敗了,馬上就要失敗了?!?/p>
我又問了幾個問題,問到他為什么到農村來,他說:“城市人思考的速度好快,我跟不上?!?/p>
“那個快會有問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