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靠翻譯書和父母的資助活著,每個月一百塊的生活費。
飯桌上我提到,縣里的官員托我們說,要給你開工資。盧安克拒絕了,不加解釋。他在博客里寫過一句話:“我不敢向?qū)W校要工資,因為我怕學(xué)校向我要考試成績?!蔽覇査骸澳悴幌矚g物質(zhì)嗎?”
“不是不喜歡物質(zhì),我喜歡自由 ?!?/p>
他四十多歲了,在廣西山村從青年變成了中年人,沒有家,沒有房子,沒有孩子,一個人走在山里,有時困了就睡在山頭。
我在傍晚走過這里的山,南嶺山系從西南傾斜下來,山高谷深,紅水河在陡峭處不是流下來的,而是整條河咆哮著掙脫牢籠從高處躍下。天快黑的時候,龐大的山脈烏沉沉無聲無息,紅壤上草木森森,濃烈刺鼻的青腥之氣,偶爾可見的一兩星燈火讓人更感到孤獨。
我問他:“你想要愛情嗎?”
“我不知道愛情是什么,沒經(jīng)歷過?!?/p>
我心里一緊。
他接下去說:“我在電視上看過,覺得很奇怪?!?/p>
“奇怪?”
“電視上那種愛情故事根據(jù)什么產(chǎn)生的,我不知道。怎么說,‘一個人屬于我’?我想象不出來這種感受?!?/p>
他說過,他能夠留在中國,很大程度因為他的父母“從來不認為孩子屬于自己”。他的父親以教師的身份退休,母親是一個家庭主婦,他的雙胞胎哥哥是國際綠色和平組織的成員,妹妹七年中一直在非洲納米比亞做志愿者。
我問:“可是就連在你身邊這些小男孩的身上,我都能看到他們對人本能的一種喜愛或者接近,這好像是天性吧?”
“他們屬于我,跟愛情的那種屬于我是不一樣的。一種能放開,一種是放不開的?!?/p>
“能放開什么?”我還是沒聽明白。
“學(xué)生走了,他們很容易就放開了,沒有什么依賴的。但我看電視劇上那種愛情是放不開的,對方想走很痛苦的?!?/p>
“你不向往這種依賴和占有?”
“不?!?/p>
我可以從智力上理解這句話,但人性上我抵達不了。我問:“這樣的自由 你能承受嗎?”
他微微一笑:“我愿意?!?/p>
我不能理解一個人能夠不受人類天性的驅(qū)策,照他的經(jīng)歷來看。
一九六八年九月,他出生在德國漢堡。小時候,他跟雙胞胎哥哥都很內(nèi)向,不管別的小孩怎么欺負,都不反抗?他寫過:“這些痛苦也不是沒有用,從痛苦的經(jīng)歷中我得到將來面對問題時需要的力量?!?/p>
父親四十五歲時,為了教育他們兄弟倆,由工程師改做老師。常有人對他媽媽說,這兩個小孩太不現(xiàn)實、太虛弱、總做白日夢,要求媽媽把他們的弱點改掉,但父母不急于讓他們成為什么樣的人,只讓他們發(fā)展下去——兄弟倆過生日,得到的禮物只是一些木材,他們用這些木材去做了一些自己創(chuàng)造的模型。
在德國,基礎(chǔ)教育學(xué)校不止一種,父母給他們選擇了一所不用考試的學(xué)校,課本都是孩子自己寫的,“我的父母和老師沒有把我當成傻瓜,沒有讓我做那種考傻瓜的練習(xí) 題,比如說‘用直線把詞語連接起來’。這種練習(xí) 只是在把一個人有創(chuàng)造能力的思維變得標準化。第二個原因是,我的父母和老師沒有把我當成聰明人,沒有過早地開發(fā)我的智力?!?/p>
他也要參加中考。外語沒有及格。他干脆去了一家小帆船工廠做學(xué)徒,自己設(shè)計帆船,參加國際帆船比賽,“我這么喜歡玩帆船,是因為在玩帆船時不需要思考,所有的反應(yīng)都從感覺中來,這就是帆船在行進時對于風(fēng)、重量和波浪的平衡感。這種平衡感在閉上眼睛時特別能發(fā)揮出來。”
之后,他向漢堡美術(shù)學(xué)院申請人學(xué),沒有基礎(chǔ)知識,他給教授們看自己的工業(yè)設(shè)計品,教授們的看法是:“已經(jīng)有知識的人不需要更多的知識,缺少的是創(chuàng)造性。但給盧安克這個只有創(chuàng)造性的人增加知他就可以實現(xiàn)他頭腦里的東西?!?/p>
他不通過髙考就進入了大學(xué)。
設(shè)計飛機模型時,他沒有畫圖或計算,也沒用過電腦,只是去體驗和感受風(fēng)流 通的情況:“整個形態(tài)是我們做模型時用手摸出來的。我們做出來的飛機是一架世界上飛行距離最長的滑翔機??梢姡绻玫搅藢τ诹W(xué)等本質(zhì)的感覺,就能直接感覺到弱點在哪。”
畢業(yè)后他不想掙錢,父母擔心他沒有生存的能力,他做了一份裝卸貨物的工作,每天扛三千個大包皮,做了兩個月,父母說這樣太可惜了。他說:“為了錢做是可惜的,不是工作低級可惜?!?/p>
父親說:“那你可以為別人服務(wù)了。”
他不知道要做什么,只隨著自己的興趣漂流,有一個晚上隨帆船漂到一個無人的小島上,“我在水邊上了一個小山,慢慢地看天上的星。我感覺到那些星星離我其實很遠,在宇宙中什么都沒有。如果我在離世界無限遠的地方,我怎么能再找到我們的世界?如果我在我們所謂的宇宙之外,我怎么還能找到這個宇宙?”
他回身潛入人類內(nèi)心,相繼在德國和巴西從事教育志愿者工作,作精神科學(xué)的研究。
一九九○年,他來到中國,想要留下來,他沒有對這個國家的狂熱辭句,只說:“德國一切都完成了,中國才剛剛開始?!?/p>
但之后十年,他遭遇了一連串“失敗”。
最初,對志愿者管理不嚴,不需要教師證的時候,他在南寧的中學(xué)教學(xué),想教“好的而不是對的”英文,“如果學(xué)生能夠造這樣的句子:Runlikethekite;Icanflyabike.這是多么有想象力的句子,但是根據(jù)中國的考試是錯的,因為沒有這樣的標準答案。”段考的時候,他教的班級英文成績?nèi)昙壸畈?,只有六個學(xué)生及格,家長們不快,他離開,在博客里以巨大的篇幅批評和反對標準化教育,反對整齊劃一的校園,反對“讓人的心死去”的教育理念。
他去了廣西隘洞鎮(zhèn)的一個村子,租間每月十元的房子,招一群從來沒受過教育的十四到十八歲的靑少年。他們只會說壯語,盧安克教他們普通話,想讓他們從嘗試改變自身環(huán)境的事情做起,比如怎么畫地閣、修路,但后來發(fā)現(xiàn)因為年齡太大,這些學(xué)生們只能完成任務(wù),不能自發(fā)地創(chuàng)造。
事后他寫:“這些事情全都失敗了,失敗得非常嚴重。但假如我當時就成功,不成熟的事情就會變得很大,而我自己就會變成我不喜歡的那種人,命運通過失敗指出應(yīng)該走的路?!?/p>
他到了當時只有拖拉機能夠通行,沒有電和自來水的板烈,與剛剛?cè)雽W(xué)的孩子在一起生活,漸漸理解了現(xiàn)實:“中國人感情很強,以前都是憑感情決定事情,缺點真的很嚴重了,需要標準化把它平衡。壞事情也需要發(fā)生,如果沒有壞事情,我們會意識到什么造成壞事情嗎?但它肯定有一天要過去的?!?/p>
他曾經(jīng)把德國教育模式的書翻譯到中國來?,F(xiàn)在他也放棄了,“我覺得西方的教育不適合這里。每個地方給學(xué)生帶來不同的生活,不同的影響,所以他們需要的教育也不一樣。我的教育都是觀察學(xué)生自己想出來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