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拍完回去,她新婚之夜也待在機房,一直病著。我給她按按肩膀,又扯過她左手,端詳她手指,玫瑰金。我嘖嘖嘖,她不理我,右手放在編輯機上一邊轉著旋鈕,反反復復找一個同期聲準確的點,已經三天沒怎么睡了,新郎來送完吃的又走了。
我們工作了一大會兒,我說:“老郝?!?/p>
“嗯?!?/p>
“老郝?!?/p>
“說?!?/p>
“將來我要死了,我家娃托付給你。”
她頭都不回:“當然。”
三個月后,我接到通知,離開“新聞調查”。
那天我回來得很晚,電梯關了,我得爬上十八樓。樓梯間燈忽明忽暗,我摸著墻一步一步走,墻又黑又涼。
想起有一年跟譚蕓去四川的深山采訪,下了幾十年沒有的大雪,山里滿樹的小橘子未摘,雪蓋著,我讓張霖站在車上,從樹上摘了幾個。拿在手里小小鮮紅一粒,有點抽巴,冰涼透骨,但是,那一點被雪淬過的甜,是我吃過的最好的橘子。
中午走到鎮(zhèn)上,水管凍裂,停水了,我們找到一家小館子,讓他們下掛面,煎了幾只蛋,又切了些硬邦邦的結著霜的香腸。胖老板娘拿只碗,紅油辣子、花椒油、青蒜葉子調的蘸料,又抓一把芫荽扔里頭。
冰天雪地里,圍著熱氣騰騰的灶,吃點熱乎東西,李季說:“真像過年?!?/p>
我呢,在萬山之間,站在骯臟的筲地里,腳凍得要掉了,深深地往肺里吸滿是碎雪的空氣,心里忍不住說:“媽的,我真喜歡這工作?!?/p>
現(xiàn)在我得離開了。
我從此再也沒有去過調查,跟同事們也沒有告別。能說的都已知道,不能說的也不必再說。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老郝,她從那以后,沒有再與出鏡記者合作,萬水千山獨自一人。但這話我倆之間也說不出口。
我在別的節(jié)目工作很久后,新聞中心的內刊讓大家對我說兒句話,調查的人把對我的話寫在了里頭。陳威沒寫,發(fā)了一個短信給我:“火柴,什么時候回來?”
我說:“等著,放心。”
他說:“不放心?!?/p>
我不知道怎么回。
內刊上有老郝的一句:“她是我迄今為止所見意志最強的記者,相知六年,真希望再一個青春六年來過,我們再并肩。”
六年……六年前,還是二〇〇四年,大伙都在,不管去哪兒出差,多偏遠的路,外面雷雨閃電,車里都是一首接一首的歌。出租車有音響就都跟著唱,沒有音響,就誰起個頭大家跟著唱,不知哪兒來的勁兒,嘯歌不盡,好像青春沒個完。
有一次,出差在哪兒不記得了,薄薄一層暮色,出租車上,我哼一苜歌:“我迷戀你的蕾絲 花邊……”
“編織我早已絕望的夢……”有人接著唱。
是小宏。我轉頭看他一眼,這是鄭智化一首挺生僻的歌,我中學時代,一個人上學放學的路上,不知道唱過多少遍,從沒聽別人唱過。
他不往下唱了。
我又轉回頭,看了會兒風景,又隨口往下哼:“不要問我為何如此眷戀……”
這次是兩個人的聲音接下去了:“我不再與世界爭辯……”
我猛一回頭,盯著老范,她個小破孩,連鄭智化是誰都不知道,怎么可能會唱這歌?
她一臉天真地看著我:“你老唱,我們就去網上找來學啦?!?/p>
我不相信。
他倆說:“不信你聽啊?!?/p>
小宏對老范說:“來,妹妹,預備……起——不要問我為何如此眷戀,我不再與世界爭辯,如果離去的時刻鐘聲響起,讓我回頭看見你的笑臉?!?/p>
他們合唱完了,傻乎乎沖著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