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當(dāng)然讓人不服氣，拿出一個片子讓他評價，陳虻看之前就說：“我跟你們打個賭，這個片子肯定沒有特寫?！?/p>
他們不信，一看果然沒有。
他說：“為什么肯定沒有？因為攝影肯定不敢推特寫。為什么不敢？因為他不知道推哪張臉。不知道怎么判斷這個事兒，他怎么推啊。推就是一次選擇?！?/p>
底下竊竊私語，意思是——你推一個看看？
他舉例子：“美國‘挑戰(zhàn)者號’升空爆炸，全世界有多少臺攝影機在場？但只有一位拿了獎，他拍的不是爆炸的瞬間，他轉(zhuǎn)過身來，拍的是人們驚恐的表情。誰都可以作選擇，區(qū)別在于你的選擇是不是有價值?！?/p>
他沒拍過什么片子，說用不著以這個方式來證明自己可以當(dāng)領(lǐng)導(dǎo)：“判斷一個運動鏡頭的好壞，不是看流不流暢，要看它為什么運動。一個搖的鏡頭，不是搖得均不均勻，而是搖的動機是否深刻、準確?！彼磕陮彽钠由锨Р?，每次審片時，手邊一包皮七星煙，一包皮蘇打餅干，十分鐘的片子要說一兩個小時，每次身后都圍一堆人。做片子的人當(dāng)然都要辯解：“這個鏡頭沒拍到是因為當(dāng)時機器沒電了”；“那個同期的聲音質(zhì)量不行所以沒用”……
他就停下：“咱們先不談片子，先談怎么聊天，否則這么聊，我說出大天來，你也領(lǐng)會不了多少?！?/p>
膽子大點的人說：“聊天也不是光聽你的吧?！?/p>
他搖頭：“你不是在想我說的這個道理，你在想：‘我有我的道理?！@是排斥。這不是咱倆的關(guān)系問題，是你在社會生活中學(xué)習(xí) 一種思維方式的問題?！?/p>
他有一點好，不管罵得多兇狠，“你認為對的，你就改。想不通，可以不改。我不是要告訴你怎么改，我是要激發(fā)你自己改的欲望?！钡阋度肓耍忠涯阃饫骸安灰^于熱衷一樣?xùn)|西，這東西已經(jīng)不是它本身，變成了你的熱愛，而不是事件本身了。”
你點頭說對對。
他又來了：“你要聽懂了我的每一句話，你一定誤解了我的意思。”打擊得你啞口無言，他還要繼續(xù)說：“你別覺得這是丟人，要在這兒工作，你得養(yǎng)成一個心理，說任何事情，是為了其中的道理，而不是說你。我的話，變成你思維的動力就可以了?！?/p>
總之，沒人能討好他。但大家最怕的，是他審?fù)昶f“就這樣，合成吧”，那是他覺得這片子改不出來了。只能繼續(xù)求他：“再說說吧，再改改?！彼麌@口氣，從頭再說。
審?fù)昶媚飩兡ㄖ蹨I從臺里的一樹桃花下走過去，他去早沒人的食堂吃幾個饅頭炒個雞蛋，這就是每天的生活。
陳虻的姐姐坐在病房外的長椅上。她把病中的父母送回家，自己守在病房門口，不哭，也不跟別人說話。
我以前不認識她，在她右手邊坐下。過了一會兒，她靠在我肩膀上，閉上眼。她的臉和頭發(fā)貼著我的，我握著她手，在人來人往的走廊上坐著。
老范過一會兒也來了，沒吭聲，坐在她左手。中間有一會兒，病房醫(yī)生出去了，里面空無一人，我把她交 給老范，走了進去。
陳虻閉著眼，臉色蠟黃發(fā)青，我有點不認識他了。
最后那次見，他就躺在這兒，穿著豎條白色病服，有點瘦，說了很多話，說到有一次吐血，吐了半臉盆，一邊還問醫(yī)生：“我是把血吐出來還是咽下去好？”有時聽見醫(yī)院走廊里的哭聲，他會羨慕那些已經(jīng)離開人世的人，說可以不痛苦了。說這話他臉上一點喟嘆沒有，好像說別人的事。當(dāng)時他太太坐在邊上，我不敢讓他談下去，就岔開了。
敬一丹大姐說，陳虻在治療后期總需要嗎啡止痛，后來出現(xiàn)了幻覺，每天晚上做噩夢，都是北海有一個巨人，抓著他的身體在空中掄。
是他最后要求醫(yī)生不要救治的，他想離開了。
我垂手站在床 邊，說：“陳虻，我是柴靜?！?/p>
他突然眼睛大睜，頭從枕頭上彈起，但眼里沒有任何生命的氣息：床 頭的監(jiān)視器響起來，醫(yī)生都跑進來，揮手讓我出去。
這可能是一個無意義的條件反射，也可能只是我的幻覺。
這不再重要，我失去了他。
這些年他總嘲笑我，打擊我，偶爾他想彌補一下，請我吃頓飯，點菜的時候，問：“你喝什么？”
我沒留心，說：“隨便?！?/p>
他就眉毛眼睛擰在一起，中分的頭發(fā)都抖到臉前了：“隨便？！問你的時候你說隨便？！你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放棄自己分析問題、判斷問題、談自己愿望的習(xí)慣了！”
這頓飯算沒法吃了。
但好好歹歹，他總看著你，樓梯上擦肩而過，我拍他一下肩膀，他都叫住我，總結(jié)一下：“你現(xiàn)在成熟了，敢跟領(lǐng)導(dǎo)開玩笑了，說明你放松了?！?/p>
我哈哈笑。
他一看我樂，拿煙的手又點著我：“別以為這就怎么著了，你離真的成熟還遠著呢，就你現(xiàn)在青春期這小資勁兒，毛病大著呢，不到三十多歲，不遇點大的挫折根本平實不了?！?/p>
討厭的是，他永遠是對的。
八年來，我始終跟他較著勁，他說什么我都頂回去，吵得厲害的時候，電話也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