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少安好不容易把家里和隊里的事安排停當(dāng)，才抽開身到城里來了。
前兩天，他趕著把家里自留地的南瓜和西葫蘆都種上了。為了趕時間，他還把他媽和他姐也叫到地里幫忙。父親在基建會戰(zhàn)工地，又被強(qiáng)制給他姐夫陪罪，請不脫假。他不能錯過播種季節(jié)。南瓜西葫蘆，這是全家人一年最重要的一部分糧食。他還在自留地利用－陰－雨天修起的那幾畦水澆地里，種了點夏土豆，又種了兩畦西紅柿和黃瓜。這些菜一般家里不吃，是為了將來賣兩個零用錢的。
至于隊里的事，那就更多了。冬小麥已經(jīng)返青，需要除草和施肥，尿素和硫酸銨比較簡單，撒在地里就行了，但碳酸銨要用土埋住，否則肥效發(fā)揮不了作用。需要好好把這些事安頓給副隊長田福高，不敢讓社員應(yīng)應(yīng)付付了事。另外，還要趕緊開始種黑豆和小日月玉米……直到他坐在過路回家的金波父親的汽車上往縣城去的時候，還覺得有許多事沒有安排妥當(dāng)……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到潤葉的宿舍里了。
這是他頭一次到城里單位來找她。盡管是老熟人，總還覺得有些拘束。
潤葉已經(jīng)給他打好了一盆洗臉?biāo)?，水盆里泡了一條雪白的毛巾。
他猶豫地笑笑，說：“我不洗了……”
“快洗！坐了半天車，洗洗臉清朗！”潤葉命令他說?！斑@么白的毛巾，我一次就給你洗黑了?！彼缓米叩侥樑枨啊?
“你看你！這有個什么哩！黑了我再洗嘛！干脆，讓我再提些水，你把頭也洗一下！”
“不了，不了。”少安一邊洗臉，赴忙拒絕讓他洗頭。他的頭在這點臉盆里能洗干凈嗎？
少安洗完臉后，潤葉立刻說：“走，咱們到街上食堂吃飯去！”
“我已經(jīng)吃過了。”
“你大概早上吃過了！”
少安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太熟悉他了，什么事也別想瞞她。
他們一塊相跟著往街上走。少安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潤葉身上有些變化，似乎一下子老成多了。他半天才留意到潤葉已經(jīng)不梳辮子，變成了剪發(fā)頭。這倒使他感到對她有點陌生。是的，隨著光－陰－荏苒，每個人都在變化。這又一次使他強(qiáng)烈地感到，他們的童年早已經(jīng)流逝，兩個人都成大人了。不知為什么，他猛然間又記起了那時候她給他補(bǔ)破褲子的情形，便忍不住“嘿嘿”地笑出了聲。
“少安哥，你笑什么哩？”走在旁邊的潤葉問他。她白凈的臉蛋上泛出興奮的紅暈，靦腆地微笑著。
“沒什么……”他的臉也熱烘烘的。
少安和潤葉走在一起，就象他有時引著蘭香在山里勞動一樣，心中充滿了親切的兄妹感情。真的，他看待潤葉就象看待自己的親妹妹一樣。人活著，這種親人之間的感情是多么重要，即使人的一生充滿了坎坷和艱辛，只要有這種感情存在，也會感到一種溫暖的慰藉。假如沒有這種感情，我們活在這世界上會有多么悲哀啊……他跟著潤葉進(jìn)了縣城最大的國營食堂。午飯時間已經(jīng)過了，食堂里現(xiàn)在沒有什么人。
少安趕忙撲到售票處去買飯，結(jié)果被潤葉一把扯住了。她把他硬拉在一張飯桌前，讓他坐下，說：“你到我這里就是客人！怎么能讓你買飯呢！”
少安有點窘。在這樣的場合，他不買飯覺得有損自己男子漢的自尊。他現(xiàn)在身上帶著錢，除過家里的拾元外，他還借了隊里的二十元公款。他走時并沒有準(zhǔn)備在潤葉這里吃飯。他對要去買飯的潤葉說：“我聽少平說，外國人男女一塊上街吃飯，都是男人掏錢買……”
潤葉笑了，一邊轉(zhuǎn)身去買飯，一邊又扭過頭對他說：“咱們中國男女平等！”
她買回來一堆飯菜，擺了一大桌子。
少安說：“買得太多了，別說咱們兩個人，就是四五個人也吃不完?！?
“我已經(jīng)吃過了，這都是你一個人的！”潤葉坐在他旁邊說。
“?。俊鄙侔搀@訝地看著她，說：“這……”
“不要緊，吃不完剩下算了。你快吃！現(xiàn)在已過了中午，你肯定餓了?！?
他剛開始吃飯，潤葉又站起來，說：“噢，我忘了給你買點酒！”
他趕忙說：“我不會喝酒！你快坐下，也吃一點?！?
潤葉坐在他旁邊，沒有動筷子，只是親切地看著他吃。
他低頭吃著飯，但感覺潤葉一直在盯著看他，使他有點不好意思。他抬起頭來，看見潤葉把自己的頭扭過去一點，臉紅得象充了血似的。她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臉色*，趕忙給他解釋說：“今天我二媽她爸過生日，我喝了幾杯葡萄酒，上臉了……”
少安相信她的話，沒在意地又低頭吃他的飯。
盡管他吃了不少，但最后桌子上還是剩了一堆。如果是他一個人，他就會把這剩下的所有東西，都裝進(jìn)他那個毛巾布袋，或者帶到中學(xué)送給少平，或者帶回家讓家里其他人吃——這都是些好東西??！
但今天不能。這是潤葉買的飯。就是他自己掏錢買的，只要潤葉在，他也會象大方的城里人一樣丟下不要了。他總算還念過幾天書，不會俗氣到可笑的程度。
吃完飯后，他和潤葉來到街上。本來他想很快給潤葉談他姐夫的事，但他又想，還是應(yīng)該先等潤葉給他為了她的事以后，他再說自己的事也不遲。
走到要回小學(xué)的那條巷口時，潤葉突然說：“少安哥，你剛吃完飯，咱們到城外面去走一走?！?
少安不好拒絕她，但又覺得有些別扭。兩個男女一塊相跟著遛達(dá)，叫眾人看著不美氣?？捎忠幌?，這城周圍又沒人認(rèn)識他，走一走就走一走，怕什么！他和潤葉是一個村的老鄉(xiāng)，又是老同學(xué)，這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哩！
于是，他們就相跟著一塊出了那座清朝年間修建的古老破敗的東城口，又下了一個小土坡，來到了繞城而過的縣河灘里。
初春解凍的原西河變得寬闊起來，浩浩蕩蕩的水流一片渾黃。在河對面見不到陽光的懸崖底下，還殘留著一些蒙著灰塵的骯臟的冰溜子。但在那懸崖上面的小山灣里，桃花已經(jīng)開得紅艷艷的了。河岸邊，鵝黃嫩綠的青草芽子從一片片去年的枯草中冒了出來，帶給人一種盎然的生機(jī)。道路旁綠霧蒙蒙的柳行間，不時閃過燕子剪刀似的身姿。不知從什么地方的山野里，傳來一陣女孩子的信天游歌聲，飄飄蕩蕩，忽隱忽現(xiàn)——
正月里凍冰呀立春消，二月里魚兒水兒水上漂，水呀上漂來想起我的哥！
想起我的哥哥，
想起我的哥哥，想起我的哥哥呀你等一等我……少安和潤葉相跟著，沿著原西河畔的一條小路，往河上游的方向走著。他們沉浸在明媚的春光中，心情無限地美妙。這倒使他們一時沒有說什么話。
“你走慢一點嘛！我都攆不上你了！”潤葉終于揚起臉對少安笑著說。
少安只好把自己的兩條長腿放慢一點，說：“我山里洼里跑慣了，走得太慢急得不行?！?
“呀，你快看！”潤葉指著前面的一個草坡，大聲喊叫起來。
少安停住腳步，向她手指的地方望去。他什么也沒看見。他奇怪地問：“什么？”
“馬蘭花！看，藍(lán)格瑩瑩的！”
少安還以為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哩。原來是幾朵馬蘭花。這些野花野草他天天在山里看得多了，沒什么稀罕的。潤葉已經(jīng)跑過去，坐在那幾叢馬蘭花的旁邊，等他過來。
他走到她身旁。她說：“咱們在這兒坐一會?！?
他只好坐下來，把兩條胳膊幫在胸前，望著草坡下渾黃的原西河平靜地流向遠(yuǎn)方。
潤葉摘了一朵馬蘭花，在手里擺弄了半天，才吞吞吐吐說：“少安哥，我有個急人事，想對你說一說，讓你看怎么辦……”
少安扭過頭，不知道她遇到了什么困難，就急切地等待她說出來。他知道這就是潤葉捎話叫他來的那件事。潤葉臉紅得象發(fā)高燒似的，猶豫了一會，才說：“……我二媽家給我啾了個人家?！?
“什么……人家？”少安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她說的是什么?！熬褪恰h上一個領(lǐng)導(dǎo)的兒子……”潤葉說著，也不看他，只是紅著臉低頭擺弄那朵馬蘭花。
“噢……”少安這下才明白了。他腦子里首先閃過這樣一個概念：她要結(jié)婚了。
潤葉要結(jié)婚了？他在心里又吃驚地自問。
是的，她要結(jié)婚了。他回答自己說。
他心里頓時涌上一股說不出的味道。他把自己出汗的手輕輕地放在有補(bǔ)釘?shù)耐认ドw上，兩只手甚至下意識地帶著一種憐憫撫摸著自己的腿膝蓋。
你這是怎了？唉……
他馬上意識到他有些不正常。他并且對自己這種情緒很懊惱。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象大哥一樣幫助潤葉拿主意才對。她專門叫他到城里來，也正是她信任他，才對他說這事哩！他很快使自己平靜和嚴(yán)肅起來，對她說：“這是好事。人家家庭條件好……那個人做什么工作哩？”
“可我不愿意！”潤葉抬起頭來，帶著一種驚訝和失望的表情望了他一眼。
“不愿意？”少安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不愿意就算了，這又有什么難的哩？“這事主意要你拿哩……”他只好這樣說。
“我是問你，你看怎么辦？”她抬起頭，固執(zhí)地問他。
少安簡直不明白這是怎么了。他掏出一條紙片，從口袋里捏了一撮煙葉，迅速卷起一支煙棒，點著抽了幾口，說：“那你不愿意，不就算了？”
“人家糾纏我，我……”潤葉難受地又低下了頭。“糾纏？”少安不能明白，既然女的不同意，男的還糾纏什么哩？城里人的臉怎這么厚？
“你是個死人……”潤葉低著頭嘟囔說。
少安感到很內(nèi)疚。潤葉需要他幫助解決她面臨的困難，但他在關(guān)鍵的時候卻無能為力。唉，這叫他怎么辦呢？要么讓他去把糾纏她的那小子捶一頓？可人家是縣領(lǐng)導(dǎo)的兒子，再說，他憑什么去捶人家呢？哼！如果將來蘭香長大了，有人敢這樣，他就敢去捶他個半死！
他看見潤葉一直難受地低著頭，急忙不知怎樣安慰她，就急躁地說：“唉，要是小時候，誰敢欺負(fù)你，我就早把拳頭伸出去了！你不記得，那年咱們在石圪節(jié)上高小，有個男同學(xué)專意給你身上扔籃球，我把那小子打得鼻子口里直淌血……再說，那時候，你要是看哪個土崖上有朵山丹丹花，或者一缽紅酸棗，要我上去給你摘，那我都能讓你滿意……可現(xiàn)在，可這事……”
潤葉聽他說著，突然用手捂住自己的臉哭了。
少安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把半支沒抽完的煙卷扔掉，又趕快卷另一支。
過了一會，潤葉用手絹把臉上的淚痕抹去，不再哭了。剛才少安的話又使她深切地記起她和他過去那難以忘卻的一切……
唉，她因為少女難以克服的羞怯，眼下一時不知怎樣才能把她的心里話給少安哥說清楚。她原來看小說里的人談戀愛，女的給男的什么話都敢說，而且說得那么自然?？墒?，當(dāng)她自己面對心愛的人，一切話卻又難以啟唇。她對少安麻木不仁感到又急又氣。多聰明的人，現(xiàn)在怎笨成這個樣子？可話說回來，這又怎能怨他呢！她說的是別人追她，又沒給他說明她對他的心意。
她看來不能繼續(xù)用這種少安聽不明白的話和他交談了。但她又不能一下子鼓起勇氣和他明說。
她只好隨便問：“你家里最近都好吧？”
這下可把少安解脫了！他趕忙說：“好著哩，就是……”他突然想，現(xiàn)在正可以給她說說姐夫的事了，就接著說：“只是我姐夫出了點事……”
“什么事？”她認(rèn)真地?fù)P起臉問他。
“販了幾包老鼠藥，讓公社拉在咱們村的會戰(zhàn)工地勞教，還讓我爸跟著陪罪。一家人現(xiàn)在大哭小叫，愁得我沒有辦法……”
“這真是胡鬧！現(xiàn)在這社會太不象話了，把老百姓不當(dāng)人看待……干脆，我讓我二爸給咱們公社的白叔叔和徐叔叔寫封信，明天我和你一起回石圪節(jié)找他們?nèi)ィ ?
潤葉有點激動了。少安哥的事就是她的事。再說，有這事也好！這樣她還可以和少安哥多呆一會時間，并且有借口和他一塊坐汽車回去呢！
這也正是少安的愿望。不過他原來并沒有想麻煩潤葉親自去石圪節(jié)，他只要她二爸出一下面就行了。
他對潤葉說：“你不要回去了。只要你二爸有句話，我回去找白主任和徐主任?！?
“反正我明天沒課。只要明晚上趕回來就行了。一整天到石圪節(jié)打一個來回完全可以……要么咱現(xiàn)在就找我二爸去！”潤葉聽少安說完他姐夫的事，就知道他現(xiàn)在心里很煩亂，不應(yīng)該再對他說“那件事”了——反正總會有時間說呢！
少安見她對自己的事這樣熱心，心里很受感動。他馬上感到身上輕快了許多，便一閃身從草地上站起來。他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那幾叢馬蘭花真的好看極了，藍(lán)瑩瑩的，象幾簇燃燒著的藍(lán)色*的火苗。他走過去把這美麗的花朵摘了一把，塞到潤葉手里，說：“回去插在水瓶里，還能開幾天……”
潤葉眼睛里旋轉(zhuǎn)著淚花。她接過少安給她的花朵，就和他一起相跟著找她二爸去了。
少安和潤葉沒有回她二爸家去，直接到他的辦公室去找他。潤葉說她二爸沒有下班，現(xiàn)在肯定沒有回到家里。潤葉說得對，她二爸正在辦公室。他們推門進(jìn)去的時候，他熱情地從辦公桌后面轉(zhuǎn)出來，和少安握手。田福軍認(rèn)得少安。他每次回村來見了少安，還總要問他生產(chǎn)隊的一些情況——他也知道他在一隊當(dāng)隊長。
田主任給少安倒了一杯茶水，又給他遞上一根紙煙，并且親自把打火機(jī)打著，伸到他面前。
少安慌得手都有些抖，好不容易才在田福軍的打火機(jī)上點著了那支煙。
“好后生啊！玉厚生養(yǎng)了幾個好娃娃！”他扭過頭問潤葉：“上次來咱家的是少安的弟弟吧？”
“就是的，”潤葉回答說，“名字叫少平?！?
“噢，少平少安，平平安安！這玉厚還會起名字哩！”三個人都笑了。
“可他家現(xiàn)在一點也不平安！”潤葉對她二爸說?！霸趵玻俊碧锔＼姴[縫起眼睛問。
少安就把他姐夫的事給田主任說了一遍。
田福軍坐在椅子上，半天沒說話。他點了一支煙吸了幾口，嘴里自言自語說：“上上下下都胡鬧開了……”“石圪節(jié)公社有多少人被勞教了？”他問少安。“大概有十幾個人。具體我也不太清楚，聽說每個村子差不多都有人。”
“雙水村有沒有人？”田福軍問。
“雙水村還沒，就是把田二叔批判了一通?！?
“批判田二哩？”田福軍驚訝地張開了嘴巴。
“嗯?！?
“哎呀！這簡直是……”這位領(lǐng)|導(dǎo)|人都沒詞了。潤葉插嘴說：“二爸，你能不能給白叔叔和徐叔叔寫個信，讓他們把少安的姐夫放了。”
田福軍想了一下，就在桌子上拉過來一張紙，寫了一封信，站起來交給少安，說：“你回去交給白明川。你認(rèn)識他不？”“我認(rèn)識。”少安說。
田福軍又問了雙水村的一些情況，少安都一一給他回答了。
“現(xiàn)在農(nóng)村人連肚子都填不飽，少安，你看這問題怎解決好？”田福軍突然問他。
少安就照他自己的想法說：“上面其它事都可以管，但最好在種莊稼的事上不要管老百姓。讓農(nóng)民自己種，這問題就好辦。農(nóng)民就是一輩子專種莊稼的嘛！但好象他們現(xiàn)在不會種地了，上上下下都指撥他們，規(guī)定這，規(guī)定那，這也不對，那也不對，農(nóng)民的手腳被捆得死死的。其它事我還不敢想，但眼下對農(nóng)民種地不要指手劃腳，就會好些的……”“啊呀，這娃娃的腦子不簡單哩！……好，罷了有時間，咱好好拉拉話！你要是到城里來就找我，好不好？我一會還要開個會，今天沒時間了……”
少安和潤葉就很快告退了。田福軍一直把他們送到院子的大門口。
在回學(xué)校的路上，潤葉佩服地對少安說：“我二爸可看重你說的話哩！你真能行！”
少安說：“你二爸是咱一個村的，又是你二爸，我敢胡說哩！”
“少安哥，你干脆把我二爸的信給我，我明天和你一塊回石圪節(jié)去。我和白明川和徐治功叔叔都很熟悉，到時候讓我把信交給他們！”
少安看她執(zhí)意要和他一塊回石圪節(jié)，也就把田福軍的信交給了她——她出面當(dāng)然要比他的威力大得多。
晚上，潤葉把他安頓到學(xué)校她的宿舍里休息，她回她二媽家去睡。當(dāng)她把被褥細(xì)心地給少安鋪好后，少安卻有點躊躇地說：“我怕把你的鋪蓋弄臟了……”
“哎呀！你看你！”潤葉紅著臉對他說。她多么高興少安哥在她宿舍里睡一晚上，好給她以后的日子加添新的回憶；也使她能時刻感覺到他留下的親切的氣息……第二天早晨吃完飯，少安就和潤葉坐著公共汽車回石圪節(jié)去了。車票還是潤葉買的；他搶著要買，結(jié)果被潤葉掀在了一邊。
汽車上，他倆緊挨著坐在一起，各有各的興奮，使得這一個多鐘頭的旅行，幾乎沒覺得就過去了。
兩個人在石圪節(jié)鎮(zhèn)子對面的公路上下了車。
少安說：“要是你去公社，我就不去了，你爸也在公社開會，我去不好……我這就回家呀！你晚上回雙水村去不？”潤葉說：“我可想回去哩！但我明天還有課，今天必須返回城里，因此回不成村里了。等你姐夫的事辦完，我讓明川叔擋個順車，直接回縣城去呀。你放心！你姐夫的事我肯定能辦好！”
潤葉說完后，匆忙地在自己的衣袋里掏出一封信，一把塞到少安的手里。
少安趕忙說：“你二爸的信你怎又給我哩？你不給白主任和徐……”
他的話還沒說完，潤葉就笑著一轉(zhuǎn)身跑了。
少安趕快低頭看潤葉交到他手里的那封信，才發(fā)現(xiàn)這不是田福軍給公社領(lǐng)導(dǎo)寫的那封！
他莫名其妙地把信從信封里抽出來，看見一張紙上只寫著兩句話——
少安哥：
我愿意一輩子和你好。咱們慢慢再說這事潤葉
孫少安站在公路上，一下子驚呆了。
他扭過頭來，看見潤葉已經(jīng)穿過東拉河對面的石圪節(jié)街道，消失在了供銷門市部的后面。街道后邊的土山上空，一行南來的大雁正排成“人”字形，嗷嗷地歡叫著飛向了北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