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少平站在黃昏中的河岸邊，思緒象亂麻一般紛擾。他明白，從今往后，郝紅梅再不可能和他相好了。他精神上最重要的一根支柱已經(jīng)被抽掉，使他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痛苦。他面對著遠方模糊的山巒，真想狂喊一聲——他并不知道自己此刻眼里含滿了淚水……在他背后，縣城已經(jīng)一片燈火燦爛了。家家戶戶現(xiàn)在也許都圍坐在一起，開始吃晚飯。此刻，誰能知道，在城外，在昏暗的河邊上，站著一個痛苦而絕望的鄉(xiāng)下來的青年，他喉嚨里堵塞著哽咽，情緒象狂亂的哈姆雷特一樣……原諒他吧！想想我們在十七、八歲的時候，也許都有過類似他這樣的經(jīng)歷。這是人生的一個火山活躍期，熔巖突奔，熾流橫溢，在每一個感情的縫隙中，隨時都可能咝咝地冒煙和噴火！
少平站在河邊，盡管已經(jīng)誤了吃飯時間，但他一點也不感覺到餓。他突然幻想：未來的某一天，他已經(jīng)成了一個人物，或者是教授，或者是作家，要么是工程師，穿著體面的制服和黑皮鞋，戴著眼鏡，從外面的一個大地方回到了這座城市，人們都在尊敬親熱地和他打招呼，他在人群里看見了顧養(yǎng)民和郝紅梅……
幻覺消失了，他看見一個黑乎乎的人影正向這邊走來——他認出這是他的好朋友金波。
金波現(xiàn)在來到了他跟前。他把手里的四個玉米面燒餅遞到他面前，說：“看你沒回來，你的下午飯我吃了。這是我在街上給你買的……”
少平?jīng)]有言傳，接過金波手中的燒餅，坐在一塊石頭上吃起來。
金波也沉默不語地坐在他旁邊。過了一會，他才咬牙切齒地說：“我想把顧養(yǎng)民捶一捶！”
金波顯然看出顧養(yǎng)民已經(jīng)奪走了他好朋友的女朋友，這使他胸膛里充滿了義憤的怒火，想為少平打抱不平。
“打了他，說不定學校會把咱們開除了……”少平說?！澳悴灰獎邮?。由我出面！”
少平想了一下，說：“不敢這樣。萬一咱們出個事，能把家里的大人急死！”
“咱們現(xiàn)在就是大人了！自己做事自己可以承擔。你不要管，我知道這事該怎么辦哩！”
“你可千萬不敢動手。咱們沒什么理由打顧養(yǎng)民。要是平白無故打了，到時咱們沒個說法的……”
“我給他制造個挨打理由！”
“不敢闖這亂子！”少平雖然和金波同歲，此刻心中又火燒火燎，但還是比他的朋友冷靜一些。
金波也沒再說話。等他把那四個玉米面餅吃完，他們就相跟著回學校去了。
孫少平?jīng)]有想到，他的朋友沒有聽從他的勸告，在私下里開始積極籌劃準備打顧養(yǎng)民了。
金波平時愛講個哥們義氣，班里許多調(diào)皮學生都聽他的。他串聯(lián)了一把子男生，商量怎樣才能把顧養(yǎng)民打一頓而又叫學校抓不住把柄。為了不牽連孫少平，他把自己的行動都給他保密——將來打人時他也絕對不會讓少平在場。
這是一個晚間，熄燈鈴還沒有打，金波和他串聯(lián)的一群人就集中在一個男生宿舍里。他打發(fā)一個人去叫住在另外宿舍的顧養(yǎng)民。
顧養(yǎng)民進了這個宿舍后，一個男生就把門一關(guān)。顧養(yǎng)民有點莫名其妙。他見許多人站在腳地上，很不友好地看著他。他還發(fā)現(xiàn)有幾個人不是住在這個宿舍的。他就問大家：“你們叫我有什么事哩？”
金波走到他面前，指著旁邊的一個男生問他：“他什么時候偷吃你的干糧了？”
顧養(yǎng)民驚訝地說：“沒有呀……”
“那你為什么給這幾個人說，他偷吃你的餅干了？”金波又指了指另外幾個人。
顧養(yǎng)民冤枉地對那幾個人說：“我什么時候給你們說高來順偷吃我的餅干了？”
那幾個小子立眉豎眼、七嘴八舌地證明：他就是說了，而且還說過不止一次呢！
顧養(yǎng)民立刻意識到這些人是和他專意過不去。但他又想不起來他什么時候把這些人得罪了。他在班上平時對同學都很和氣，和誰也沒吵鬧過一次?。?
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顧不得想這些了——因為他看見他的危險處境迫在眉尖。他也知道他無法再辯解他沒有說過別人偷吃他的干糧。他看見這群人齜牙咧嘴已經(jīng)逼近他身邊，就趕忙說：“同學們，咱們有什么事慢慢說，我……”
他的話還沒說完，金波的拳頭已經(jīng)捅到了他的臉上。他立刻感到鼻子和嘴熱呼呼的，知道出血了。緊接著，這一群人一齊上來，七手八腳把他踩在了腳地上；他只感到渾身到處都火辣辣地疼，倒在地上爬不起來了……過了一會，坐在炕攔石上的金波叫另外一個男生打了一盆涼水。于是，金波和這一群人，就把他從地上拉起來，兩個人強制地架著他的胳膊，另外的人把他糊血的臉頃刻間洗得干干凈凈；接著又把他衣服上的土也掃得一塵不染。金波甚至拿了一把梳子，把他的頭發(fā)都梳理的整整齊齊。然后這一群人便放開他，站在旁邊都樂得笑了。有一個人還說：“干脆給這家伙臉上再擦點油，就更風流了……”
顧養(yǎng)民立在腳地上，眼里淚水汪汪。
現(xiàn)在他身上連一點挨打的痕跡都沒有了。這些人狠狠揍了他一頓，畢了又精心地把他“打扮”了一番，使他看起來什么事也沒。
有一個人對他說：“你給學校告去吧！到時候，我們就說，你污蔑高來順偷吃你的餅干，我們和你講理，但你先動手打人，我們只好嘛……”
這群人又一齊笑了。
顧養(yǎng)民揩掉自己臉上的淚水，說：“我不告你們……”
他這句話倒使這些人一驚。金波他們都不再言傳，也不笑了。
顧養(yǎng)民一瘸一拐出了這個宿舍。他也沒回他自己的宿舍去。他走到校園東南角的那一片小樹林中，抱住一根楊樹桿，無聲地啜泣起來……
孫少平在第二天才知道金波串聯(lián)一些人把顧養(yǎng)民打了一頓。他又急又慌，找到金波，埋怨他不該這樣。金波讓他別管，說他把事干得滴水不漏。
“讓顧養(yǎng)民告去吧！他小子挨了打，官司也打不贏！他一張嘴，我們七八張嘴，他說不過我們?！彼麑ι倨秸f。但孫少平覺得事情并不那么簡單。顧養(yǎng)民不會受這口氣，肯定要向?qū)W校反映。如果真相一旦查明，學?？赡芤呀鸩ㄩ_除的。但他又不能過分指責金波，因為他這行為完全是為他的呀！
孫少平一個人想：如果顧養(yǎng)民告到學校，學校開始查這事的時候，他就站出來說是他讓金波打顧養(yǎng)民的。決不能讓學校處理金波！金波是為他的，他一定要為金波承擔罪責！
在好幾天里，孫少平已經(jīng)顧不上想其它事了，緊張地等待著學校來調(diào)查這事。
但過了好多天，一切仍然風平浪靜。金波曾給他說過，顧養(yǎng)民自己說不告他們，少平當時不相信這話。但現(xiàn)在看來顧養(yǎng)民真的沒有去告！班長現(xiàn)在看來也和以前沒有什么不同，表現(xiàn)出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的樣子，并且對金波和打過他的同學態(tài)度也很正常：既不特意好，也不讓人看出懷恨在心。只是在挨打的第二天，他給老師請假，說他感冒了，要上一趟醫(yī)院。據(jù)金波說，顧養(yǎng)民上醫(yī)院的那一天，郝紅梅竟然偷偷到醫(yī)院看他去了……
金波他們把顧養(yǎng)民打了一頓，反而使郝紅梅更挨近了顧養(yǎng)民。也許他們兩個分析過養(yǎng)民挨打的原因——金波心再殘，也不會平白無故打人，唯一的可能就是因為郝紅梅。她先后與少平和養(yǎng)民的關(guān)系變化大家都能看得出來。孫少平不出面，讓他的朋友來替他報復——除此之外，還會有什么解釋呢？
孫少平看得出來，郝紅梅現(xiàn)在甚至都恨上了他，見了面連看都不看他一眼。顧養(yǎng)民心里不知怎樣，面子上還和他保持著一般交往的關(guān)系。當然，不論是在他面前，還是在眾人面前，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回避他和郝紅梅的相好關(guān)系。至于郝紅梅，倒似乎專意讓別人知道她和顧養(yǎng)民好。她現(xiàn)在上街，就借顧養(yǎng)民的自行車。回來的時候，故意在人多處給顧養(yǎng)民還車子，并且羞羞答答看養(yǎng)民一眼，說：“謝謝……”
謝謝。對于孫少平來說，他也要對生活的教訓說一聲謝謝。這一件事的前后經(jīng)歷，也許實際上對他并沒有壞處。他是失去了一些情感上的溫柔，但也獲得了許多心靈上的收獲。他現(xiàn)在平心靜氣地想，顧養(yǎng)民是一個好人——他挨了打，但沒有報復打他的人。顧養(yǎng)民不會怯火這些人！這些人再殘，也殘不過學校的王法。只要他告，這些人都不會輕松，而且為首的金波說不定會讓學校開除的。他對這件事采取了息事寧人的態(tài)度，反而在精神上把他和金波他們鎮(zhèn)住了。
他又進一步想，郝紅梅拋開他而和顧養(yǎng)民相好，也完全是正常的啊！他自己在哪方面都無法和顧養(yǎng)民比較。男女相好，這是兩廂情愿的事，而怎能象俗話說的“剃頭擔子一頭熱”呢？
青春激流打起的第一個浪頭在內(nèi)心漸漸平伏了。孫少平甚至感到了一種解脫的喜悅。他似乎覺得自己的精神比原來還要充實一些。他現(xiàn)在認識到，他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應該按照普通人的條件正正常常的生活，而不要做太多的非分之想。當然，普通并不等于庸俗。他也許一輩子就是個普通人，但他要做一個不平庸的人。在許許多多平平常常的事情中，應該表現(xiàn)出不平常的看法和做法來。比如，象顧養(yǎng)民這家伙，挨了別人的打，但不報復打他的人——盡管按常情來說，誰挨了打也不會平平靜靜，但人家的做法就和一般人不一樣。這件事就值得他好好思量思量。這期間，少平獲得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認識：在最平常的事情中都可以顯示出一個人人格的偉大來！
這是第一次關(guān)于人生的自我教育。這也許會在他以后的生活中發(fā)生深遠的影響……過了幾天，在少平的生活中突然出現(xiàn)一件他想不到的事。學校根據(jù)縣宣傳部和文化局的指示，要組織一個校一級的文藝宣傳隊，巡回到各公社宣傳演出。他們班的金波、顧養(yǎng)民、郝紅梅和他，都選拔上了。他被確定參加一幕小戲的演出，還另出一個節(jié)目講故事——《智取威虎山》中打虎上山的一段。顧養(yǎng)民也參加小戲演出，同時還任宣傳隊副隊長。郝紅梅是舞蹈隊的。金波在樂隊吹笛子，并且還有一個獨唱節(jié)目——他的男高音很出色*。
少平參加演出的這幕小戲叫《奪鞭》，是學校語文組的老師們集體創(chuàng)作的。劇本內(nèi)容是：貧下中農(nóng)出身的兄妹倆，高中畢業(yè)回鄉(xiāng)后，為了從富農(nóng)子弟手中奪回隊里趕大車的權(quán)，和這個“階級異己分子”以及一個喪失階級立場的生產(chǎn)隊長，展開了激烈的斗爭，最后兄妹倆得到公社書記的支持，終于勝利了……
學校教音樂課的女教師是這個宣傳隊的隊長兼總導演。她竟然讓孫少平當這出戲的男主角張紅苗。他又膽怯又高興地接受了這個任務。他還沒想到，從他們年級另一個班抽來的田曉霞演他的妹妹。那個富農(nóng)子弟由高年級的一個男生扮演。顧養(yǎng)民扮演公社書記。
經(jīng)過一段排演，他們這支文藝宣傳隊就下公社了。孫少平非常高興參加這個宣傳隊，這使他第一次有了出頭露面的機會。另外，宣傳隊下了公社，吃的都是白饃大肉；演戲的時候，他還有機會穿上體面的戲裝，感覺自己象換了一個人似的有風度——他感覺別人也都用異樣的眼光來看他了。
孫少平作為主角和幾個全縣出眾的干部子弟一塊登臺演戲，使他經(jīng)歷著他有生以來最激動人心的日子。戲完后，他和田曉霞還各自有一個講故事的節(jié)目，而這兩個故事又是最受觀眾歡迎的。當然，他的朋友金波的獨唱也常博得熱烈的掌聲。在這期間，文藝宣傳隊所有人的關(guān)系都非常親密。他們正處于愛紅火熱鬧的年齡，加上伙食又好，每個人都興致勃勃的。他、養(yǎng)民、紅梅和金波四個人之間，也自然地把以前的不愉快都擱在了一邊。少平和金波都盼著文藝宣傳隊能趕快巡回到石圪節(jié)公社去——那里他們有許多熟人和沒有來上高中的同學。在本公社露一下臉，那可多有意義??！到時他們家里的人也會來看他們演出的……可是在中途，文藝宣傳隊突然接到縣宣傳部電話，說地區(qū)要搞全區(qū)革命故事調(diào)講，縣上決定讓孫少平和田曉霞去參加，讓他們倆趕快回縣城來準備節(jié)目。
這消息對孫少平來說，就象一顆炸彈在面前爆炸了：天啊，他要到黃原去？這將是他有生以來的第一次遠行，并且也是第一次去逛大地方……宣傳隊的所有人都很羨慕他和田曉霞。他激動無比這自不消說。曉霞盡管為這事高興，但她從小就在黃原城里長大，不象他這樣覺得好象要出國似的連晚上都失眠了。老師把戲里的角色*進行了新的調(diào)整：金波頂他演張紅苗，紅梅從舞蹈隊抽出來頂曉霞，演張紅苗的妹妹……孫少平給老師請了假，說他要先回一次家。因為他立刻想到，不能背一口袋高粱面去黃原城——要有糧票才行。另外，他的這身衣服怎么能到大地方去亮相呢？講故事不是演戲，人家不給做服裝……一想到這一切，他的情緒就象一堆紅火潑了一盆子涼水，寒透心了。如果這樣出去丟人，還不如不去！但他又知道家庭的情況，這么大的破費能把大人急死……
當他無限愁腸地回到雙水村的時候，他并不知道，他要去黃原講故事的消息早已傳回來，在村里都家喻戶曉了。他也根本不知道，雙水村的人已經(jīng)議論了他幾天，似乎他已經(jīng)成了個人物。是呀，村里象他這樣大的人，倒有幾個去過黃原城嘛！
使少平又驚訝又高興的是，在他沒回來之前，他哥已經(jīng)把自留地的夏洋芋刨得賣了兩麻袋，給他扯好了一身藍卡嘰布，放在金大嬸家，等他回來量身子裁縫哩！父親也把家里少得可憐的一點麥子，拿出二升，在石圪節(jié)糧站給他換好了十斤糧票……他看到這些他原來還擔心的問題，爸爸和哥哥都給他解決了，并且一家人都高興得滿臉光彩，這使他忍不住鼻子發(fā)酸，他在家里住了兩天，母親給他單另做得吃了兩頓好飯，還一再囑咐他出去多操心，說那是大地方，不是石圪節(jié)……他穿著一身嶄新的藍卡嘰布制服，把十斤糧票和哥哥專意賣了幾擔西紅柿而給他的拾元錢，用領(lǐng)針別在內(nèi)衣口袋里，就懷著對親人無限感激的心情，回到了縣上。
他和曉霞在縣上的文化館集中排練了三天，文化館長就帶著他們?nèi)チ它S原地區(qū)。
當他從黃原汽車站出來的時候，立刻被城市的景象弄得眼花繚亂，連東西南北也分不清了。曉霞熟悉這城市，就給他指點著說這說那。他興奮得頭腦都有些混亂不堪。
他們在黃原地區(qū)革委會第二招待所呆了七天。他們縣的講完了以后，曉霞便帶著他到這城市的幾個著名地方轉(zhuǎn)了轉(zhuǎn)。同時，他在故事會上還認識了幾個地區(qū)文化館的老師，其中有個叫賈冰的詩人，還是原西縣人。賈老師熱情邀請本縣來的三個人在他家里吃了飯，還聲震屋瓦地給他們朗誦了他寫的詩。
這次故事調(diào)講，他和曉霞都得了二等獎，把他們縣的文化館長高興得眉開眼笑！
孫少平大開了一回眼界，然后帶著無數(shù)新的印象以及一張獎狀和一套“毛選”，回到了縣城。到星期六的時候，他又帶著從黃原城里買來的一點稀罕東西，回了一趟雙水村。在地區(qū)期間，每天的伙食補助就夠他吃了，因此他就把哥哥給他的十元錢，除過王滿銀，給全家人都買了點禮物：奶奶的一包蛋糕，母親和姐姐一人一雙襪子，父親和哥哥一人一塊白毛巾，妹妹的一線紅方格頭巾，貓蛋和狗蛋的半斤水果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