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格蘭古瓦妙計連生貝納爾丹街
自從皮埃爾·格蘭古瓦目睹了整個事件如何急轉直下,這出喜劇的兩個主角將會遭到繩索、絞刑和其他麻煩,就不再想插手此事了。他堅持認為,說到底,那些流浪漢是巴黎最好的伙伴,所以依然留在他們之中,流浪漢們倒是一直關注埃及少女的命運。他覺得這是簡單不過的了,因為這幫流浪漢都像她一樣,前景無非是落入夏爾莫呂和托特呂的手里,而不像他天馬行空乘著繆斯的雙翼飛馬佩加索斯,遨游于想象之邦。從他們的談話中,自己那位以摔罐成親的妻子躲進了巴黎圣母院,他也就自由自在了??伤踔吝B想去看她也不想。他偶爾想起小山羊,如此而已。話說回來,白天他必須要些賣力氣的把戲掙口飯吃,夜里還得刻苦撰寫控告巴黎主教的訴狀,因為他牢牢記住主教的磨房的輪子曾濺了他一身水,他為此耿耿于懷。他也致力于評論諾瓦永和圖爾內(nèi)爾的主教波德里·勒·魯熱的杰作《論石頭雕琢》①,這使他對建筑藝術產(chǎn)生了強烈的興趣;這種傾向在他心中代替了對煉金術神秘學說的熱情,再說,那只是一種自然而然的結果,因為在煉金術和營造術之間有一種內(nèi)在聯(lián)系。格蘭古瓦無非從熱衷于一種觀念轉為熱衷于這種觀念的形式罷了。
有一天,他在圣日耳曼—奧克塞魯瓦教堂附近停了下來。
這教堂座落在稱為主教法庭的一座府邸的拐角處,這府邸正與另一座叫做國王法庭的府邸相對。主教法庭里面有十四世紀一座別致的小禮拜堂,正殿前部面臨街道。格蘭古瓦滿懷虔誠的心情,仔細觀看著其外部的雕刻。這時候,他像藝術家那樣眼中世界就是藝術,藝術包含著世界,盡情獨自享受著莫大的樂趣,不容他人分享一二?;羧婚g,他覺得有只手沉甸甸地落在他肩上,扭頭一看,原來是他的老朋友,昔日的老師,副主教大人。
他一下子不知所措。他好久沒有見到副主教了,而堂·克洛德是那種既嚴肅又熱情的人,碰見他總會叫一個懷疑派哲學家心情上感到不平衡的。
副主教沉默了一會兒,格蘭古瓦恰好可以趁著這空隙對他打量一下。他發(fā)現(xiàn)堂·克洛德與以前相比判若兩人,臉色*如同冬日清晨那樣蒼白,雙眼深凹,頭發(fā)幾乎都白了。還是教士終于打破沉默,聲調平靜而冷淡,說道:“皮埃爾君,身體可好?”
①原文為拉丁文。
“問我的身體嘛?”格蘭古瓦應道,“嘿嘿!馬馬虎虎,可以說過得去吧??偟恼f是好的。我做什么都不過度。您知道嗎,老師?健康的奧秘,用希波克拉特的話來說,就是:飲食、睡眠、愛情、一切都節(jié)制?!雹?br/>
“那么,您是無憂無慮啦,皮埃爾君?”副主教盯著格蘭古瓦又說。
“確實,無憂無慮?!?br/>
“那您現(xiàn)在做什么事?”
“這您是看見的,我的老師。我正在察看這些石頭的雕琢和這幅浮雕的刻法?!?br/>
教士微微一笑,那是一種苦澀的笑,僅僅一邊嘴角往上翹起?!澳X得好玩嗎?”
“那真是天堂??!”格蘭古瓦喊道。話音一落,隨即俯身細看雕刻,喜形于色*,儼如一個講解員,津津有味地解說一些活生生的現(xiàn)象:“嘿,比方說,這浮雕刻得何等靈巧、細膩和耐心,難道您不覺得其演變嗎?您再看看這小圓柱,哪里見過比它柱頭上葉飾的刀法更柔和、更含情的嗎?瞧,這兒是讓·馬伊文的三個圓浮雕。雖然算不上這個偉大天才的最佳作品,但個個人物臉部天真、溫和的表情,姿態(tài)和衣褶的歡暢明快,以及連所有瑕疵都帶有難以言傳的那種快感,這一切使得小雕像個個神采飛揚,栩栩如生,或許猶有過之。難道您覺得這還不令人賞心悅目嗎?”
“當然是的?!苯淌康?。
①原文為拉丁文。
“要是您看看小教堂的內(nèi)部,那該有多好!”詩人帶著熱情的饒舌口氣接著說。“里面到處是雕像,就跟白菜心那樣重重疊疊!半圓形后殿異常肅穆,獨具一格,我在別處從未見過!”
堂·克洛德打斷話頭:“這么說,您一定過得順心啦?”
格蘭古瓦興奮地應道:
“倒也不假!我起先愛女人,后來愛動物?,F(xiàn)在,我愛石頭。石頭跟小動物和女人一樣令人開心,而且不那么負心?!?br/>
教士將手放在額頭上,這是他慣常的動作,說道:“千真萬確!”
“唷,”格蘭古瓦說道,“各人各有其享樂!”他挽起教士的胳膊,教士也任由他挽著。他把教士帶到主教法庭樓梯的小塔下面?!斑@才稱得上是座樓梯!我每次一看,就感到喜悅。這是全巴黎最簡單、最罕見的階梯。每一梯級的底面都是斜鑿的。它的優(yōu)美和簡潔就在于一個個石級都寬一尺左右,彼此交錯、鑲嵌、套入、契合、交切,彼此咬合得嚴嚴實實,真是美不勝收!”
“那您無所企求啦?”
“對?!?br/>
“那您也無所懊悔嗎?”
“既不懊悔,也不企求。我的生活安排好了?!?br/>
“人所安排的,世事會把它打亂。”克洛德說道。
“我是一個懷疑派哲學家,所以我保持一切平衡?!备裉m古瓦應道。
“那您如何謀生呢?”
“依然隨時寫些史詩和悲??;不過收入最多的,還是老師您知道的那種功夫,牙齒上摞椅子疊的金字塔。”
“這種職業(yè)對一個哲學家來說太粗俗了。”
“這還是一種平衡,”格蘭古瓦說?!耙粋€人有了一種思想,在任何事情當中都可以發(fā)現(xiàn)這種思想的存在。”
“我知道?!备敝鹘袒卮?。
一陣沉默之后,教士接著說,“可是,您還相當窮苦吧?”
“窮,倒不假;苦,并不苦?!?br/>
正在這時,傳來一陣馬蹄聲,我們這兩位交談的人看見街盡頭出現(xiàn)一隊御前弓手,高舉長矛,由一個軍官率領著,浩浩蕩蕩,策馬而來。這支馬隊燦爛奪目,馬躥聲在石板街街上震響。
“瞧您老盯著那個軍官看。”格蘭古瓦對副主教說道。
“我覺得認識他?!?br/>
“他叫什么名字?”
“我想,他叫弗比斯·德·夏托佩爾。”克洛德說。
“弗比斯!好一個怪名字!有個叫弗比斯的,是伏瓦的伯爵。我記得認識一個迷上弗比斯的姑娘?!?br/>
“過來一下,我有話要對你說?!苯淌康馈?br/>
打從這支隊伍經(jīng)過,副主教冰冷的外表流露出幾分煩躁。
他拔腿往前走。格蘭古瓦一貫對他言聽計從,跟著他后面走。
任何人一旦接觸了這個具有影響力的人物,也都會這樣做的。
他們默默走到走到人煙稀少的貝納爾丹街,堂·克洛德才停了下來。
“您有什么話對我說,老師?”格蘭古瓦問他。
“難道您沒有發(fā)現(xiàn),”副主教答道,顯出一副沉思的模樣。
“我們剛才看見的那些騎兵的服裝比您我的漂亮得多?!?br/>
格蘭古瓦搖了搖頭:“真的!與那些鋼鐵鱗片相比,我倒更喜歡這一身半黃半紅的罩衣。真是妙不可言,一邊走一邊發(fā)出響聲,就跟地震時廢鐵沿河街的聲響一樣!”
“那么,格蘭古瓦,難道您從未羨慕過那些身穿戰(zhàn)袍的英俊小伙子?”
“有啥可羨慕的,副主教大人?是羨慕他們的力氣,還是他們的甲胄,或是他們的紀律?身穿破衣爛衫,專攻哲學和獨立自主,豈不更好?我寧可做蒼蠅腦袋,也不愿做獅子尾巴?!?br/>
“這想法倒是很奇特?!苯淌砍了嫉馈!耙患恋能姺吘故瞧痢!?br/>
格蘭古瓦看到他若有所思,遂走開徑自去欣賞旁邊一幢宅第的門廊。他拍著手回來?!案敝鹘檀笕?,假如您不那么一心只想著武士的漂亮服裝,我想請您去觀賞那道門廊。我一向認為,奧布里大人宅第的大門是世上最華麗的。”
“皮埃爾·格蘭古瓦,您把那個埃及小舞女怎么啦?”副主教說道。
“是愛斯梅拉達嗎?您的話題轉得挺突然?!?br/>
“她不曾是您的妻子嗎?”
“是的,是摔罐成親的。我們婚期四年。”格蘭古瓦說到這里,注視著副主教,帶著半嘲諷的神情又加上一句?!皩?,這么說來,這件事您老掛在心上啦?”
“那您呢,您不再想啦?”
“很少去想了,我事情多著呢!……我的上帝啊,那只小山羊可真漂亮!”
“那個吉卜賽女人不是救了您的命嗎?”
“千真萬確?!?br/>
“那好,她現(xiàn)在怎么啦?您把她怎么啦?”
“說不來。我想他們將她絞死了。”
“您真的相信嗎?”
“我拿不準。那天我看見他們要把人絞死,我就從這個把戲中抽身出來了?!?br/>
“這就是您知道的全部情況?”
“等一等。聽說她躲進圣母院避難去了,她在那里很安全,我真高興,可我沒能打聽到小山羊是否也跟她一起逃脫了。我知道的就這么多。”
“我來告訴您更多的情況吧。”堂·克洛德嚷道。他的嗓門,在此之前一直低沉緩慢,幾乎沙啞,這時變得響亮起來。
“她的確躲進了圣母院。可是再過三天,司法機關就要去那里重新逮捕她,她就要在河灘廣場被絞死。大理院作出了判決?!?br/>
“這可真倒霉?!备裉m古瓦說。
教士轉瞬間又變得冷漠和平靜了。
詩人接著說,“是哪個壞家伙尋開心,居然去請求重新逮捕令?難道就不能讓大理院清靜清靜嗎?一個可憐的姑娘躲在圣母院拱扶垛下,在燕巢旁藏身,這礙什么事?”
“世上總有些魔鬼吧?!备敝鹘陶f道。
“活見鬼,這事兒真是-陰-差陽錯,糟透了?!备裉m古瓦提醒一句。
副主教停了一會兒,接著又說,“說到底,她不是救了你一命嗎?”
“那是在我那伙流浪漢好朋友的住地。多多少少我快被吊死。要是被吊死了,他們今天會后悔莫及的?!?br/>
“您就不想替她做點什么?”
“我正求之不得呢,堂·克洛德??墒悄菢幼觯f一把一件討厭的事情攬上身,將如何是好?”
“那有何相干!”
“唔!有何相干!您說得倒好,您,老師!我有兩部巨著開了頭吶。”
教士拍拍額頭。盡管他故作鎮(zhèn)靜,可是不時做出某種劇烈動作,說明他內(nèi)心的騷動?!霸鯓泳人兀俊?br/>
格蘭古瓦對他說道:“我的老師,我要回答你:Ilpadelt,這在土耳其語中意思是說:上帝就是我們的希望?!?br/>
“怎樣搭救她呢?”克洛德尋思著又說一遍。
格蘭古瓦也拍拍額頭。
“聽我說,老師。我想象力不錯,我來給您出謀劃策……可不可請求國王開恩?”
“請求路易十一?開恩?”
“干嘛不?”
“那無異于到老虎身上取骨頭!”
格蘭古瓦開始尋思新的解決辦法。
“啊!有了!您看可以不可以向接生婆提個請求,就說姑娘懷孕了。”
教士一聽,深凹的眼睛閃閃發(fā)光。
“懷孕了!壞家伙!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格蘭古瓦看他那副神情,嚇了一跳,連忙說道:“呃!不是我干的!我們的婚姻純屬有名無實的門外婚。我始終待在門外??墒?,說到底也許可以獲得緩刑?!?br/>
“荒唐!無恥!閉嘴!”
“您發(fā)火就不對了?!备裉m古瓦嘟噥著?!矮@得緩刑,這對誰都沒有壞處,還可以讓接生婆子掙得四十巴黎德尼埃,她們可都是些窮人呀?!?br/>
教士并沒有聽他說什么,喃喃自語:“總得設法救她出來。
大理院的決定三天內(nèi)就得執(zhí)行!本來是不會有什么決定的,都怪這個卡齊莫多!女人都是無行!”他提高嗓門:“皮埃爾君,我認真思考過了,只有一種辦法能救她?!?br/>
“哪一種辦法?我看不見得?!?br/>
“聽我說,皮埃爾君,您可記得,您的命是她救的,我要直率地說出我的看法。教堂日日夜夜都有人監(jiān)視。只有被看到進去的人才能出來。因此,您可以進去。您去了以后,我?guī)フ宜?。您同她換穿一下衣服,她穿您的短上衣,您穿她的裙子?!?br/>
“這辦法說到這里還行,然后呢?”哲學家提醒說。
“然后?她穿著您的衣服出來;您穿上她的衣服留在里面。人們或許會將您絞死,可是她得救了?!?br/>
格蘭古瓦搔搔耳朵,神情極為嚴肅。
“嗨!”他說,“這個主意我是怎么也想不出來的?!?br/>
聽了堂·克洛德這突如其來的建議,詩人那張開朗、和善的面孔猛然-陰-沉了下來,仿佛意大利明媚的風光,突然刮起一陣逆時的狂風,把一塊烏云摔碎在太陽上。
“喂,格蘭古瓦,這個辦法您覺得如何?”
“我說,老師,我也許能逃過絞死的命運,可一旦被抓住必被絞死無疑。”
“這不干我們的事。”
“該死!”格蘭古瓦說。
“她救過您的命,這可是一筆你要償還的債呀。”
“有許多別的債,我是不還的!”
“皮埃爾君,這筆債務必還清?!?br/>
副主教的語氣說一不二。
“聽我說,堂·克洛德,”詩人懊喪地應道,“您堅持這個意見可就錯了。我不明白,我憑什么要代替另一個人去被絞死?!?br/>
“這么說,一定有許多事使您依戀人生羅?”
“不錯!有千百種理由!”
“哪些呢,可以說說嗎?”
“哪些?空氣啦、天空啦、清晨啦、夜晚啦、月光啦,我那些流浪漢好友啦,我們和娘兒的調情啦,巴黎的漂亮建筑有待研究啦,三大部書要寫啦,其中一部是控告主教及其磨坊的,我說也說不清!阿納克薩哥拉斯說過,他生在世上是為了贊頌太陽。再說,我真有福份,從早到晚跟一個天才人物共度時日,這個天才就是我自己,這可真是愉快極了?!?br/>
“真是可以當響鈴搖的腦袋瓜!”副主教嘟噥著?!澳呛冒?!你說,你今天能有這樣美妙的生活,是誰給你保留下來的呢?你能呼吸這樣的空氣,看見這樣的天空,還能讓你那云雀般的簡單腦袋瓜有心盡說廢話,盡干蠢事,這些應歸功于誰呢?要不是她,你如今會在什么地方呢?由于她的搭救你才活著,可你卻要她死?這個尤物,漂亮,溫柔,令人愛慕,是世界光明所需,比上帝還神圣,你卻要她去死!而你呢,半聰明半瘋癲,什么也算不上的廢物坯子,某種自以為會行走、會思考的草木,你卻將繼續(xù)從她那里竊取來的生命活下去,這生命不就如同中午的燭光一樣毫無用處嗎?得啦,發(fā)點善心吧,格蘭古瓦!該你表示慷慨大方的時候了。是她先開始這樣做的?!?br/>
教士情緒激烈。格蘭古瓦聽著,先是猶疑不定,繼而感動了,末了做了一個怪相,表情悲愴,灰白色*的臉孔頓時像一個患了腹絞痛的嬰兒。
“您真是感人肺腑。”他揩去一滴眼淚說道?!昂冒?!我考慮考慮?!氤鲞@個主意真可笑?!f到底,”他停頓了一下,又說,“誰知道呢?或許他們不會絞死我。定了婚的人不一定都要成親的。等到他們發(fā)現(xiàn)我在這間小屋里打扮得那么滑稽可笑,穿著袍子又戴著假發(fā),也許會哈哈大笑。……再說,要是他們把我絞死,那又怎樣!絞死,這是一種死法,與別的死法相同,或者,更確切地說,它與別的死法不同。這樣的死是與終生游移不定的智者很相稱的;這樣一種死,非肉非魚,正像真正懷疑派的思想,這樣的死打上懷疑和猶豫的烙印,介乎天地之間,讓您懸掛著。這是哲學家的死法,也許我的命中注定如此。如同生時那樣死去,那是多么壯麗呀?!?br/>
教士打斷了他的話,問道:“那么你同意了?”
“歸根到底,死是什么?”格蘭古瓦激動地繼續(xù)說道?!盁o非是一個惡劣的時刻,是一道通行關卡,是從些微到虛無的過渡。有人曾問過梅加洛博利斯的塞爾西達斯,他是否情愿死去,他應道:‘干嘛不呢?因為我死后,可以見到那些偉人,如哲學家中的畢達哥拉斯,歷史學家中的赫卡特烏斯,詩人中的荷馬,音樂家中的奧林普?!?br/>
副主教向他伸出手去,說:“那就說定了?您明天來?!?br/>
看到這個動作,格蘭古瓦頓時回到現(xiàn)實中來了。
“??!肯定不!”他應道,那口氣如大夢方醒?!氨唤g死!這太荒唐了。我不干?!?br/>
“那么再見吧!”話音一落,副主教低聲又加上一句,“我還要找你!”
“我才不要這個鬼頭鬼腦的家伙再來找我哩?!备裉m古瓦心里想著;隨即跑去追趕堂·克洛德?!拔?,副主教大人,老朋友別生氣么!您關心這個姑娘,我是說關心我的妻子,這很好。您想出一個妙計,讓她安然從圣母院出來,可您這辦法對我格蘭古瓦來說,極為不利?!乙橇碛辛疾呔秃昧?。我可以告訴您,剛才我突然靈機一動,計上心來?!偃缥矣袀€妙計,既讓她擺脫險境,又不至于用小小的活結連累我的脖子,您說怎么樣?難道這對您還不夠嗎?非得讓我被絞死,你才遂心嗎?”
教士不耐煩地扯著身上道袍的鈕扣,說道:“廢話真多!什么方法呢?”
“是的,”格蘭古瓦自言自語接著說,并用食指碰了碰鼻子,表示在思考。“有了!……流浪漢都是勇敢的小子?!<安柯涠枷矚g她。……只要一聲令下,他們就會奮起。……再容易不過了?!l(fā)動快攻……趁著混亂,輕而易舉把她拯救出來?!驮诿魈焱砩稀麄儾徘笾坏媚亍!?br/>
“辦法!快說?!鄙窀u晃著他,說道。
格蘭古瓦威嚴地朝他轉過身去,說道:“放開我!您不是看見我正在出謀劃策嗎!”他又沉思了半晌。隨后對自己的計謀大加贊賞,拍著手喊道:“妙極了!肯定成功!”
“快說說辦法!”克洛德憤怒地又說。
格蘭古瓦容光煥發(fā)。
“過來,我小聲說給您聽。這是一個反-陰-謀,確實巧妙,它可以使我們大家全都脫身。??!這下您得同意我并不是傻瓜吧。”
他停頓了一下,又說:“哎呀!小山羊跟她在一起嗎?”
“是的。見你的鬼去吧!”
“就是說他們也要絞死它,是嗎?”
“這管我什么事?”
“不錯,他們會把它也絞死。上個月他們就絞死一頭母豬。劊子手才喜歡這樣。隨后可以吃肉,要絞死我漂亮的佳麗!可憐的小羊!”
“該死!”堂·克洛德大嚷道。“劊子手就是你。你究竟想出什么拯救辦法,混蛋?難道要用產(chǎn)鉗方能叫你生出主意來?!?br/>
“太妙了,老師!我這就講給你聽?!?br/>
格蘭古瓦欠身湊近副主教耳邊,悄悄對他說著,一邊心神不安地巡視著街道的兩頭,其實并沒有個人影走過。他一說完,堂·克洛德抓住他的手,冷漠地說道:“好,明天見?!?br/>
“明天見,”格蘭古瓦重復一遍。副主教從一邊走開,他從另一邊走開,低聲自言自語:“這可是一樁值得自豪的事情,皮埃爾·格蘭古瓦先生。管它呢。不能因為人渺小,就害怕大事業(yè)。比頓肩上就扛著一頭大公牛;白鶴鸰、黃鶯、石?還飛過海洋哩。
第02章 您當流浪漢去吧
副主教回到隱修院,發(fā)現(xiàn)他的弟弟磨坊的約翰站在小室門口等著他,為了解悶,用一塊炭在墻上畫了他哥哥的側面像,還特地加上一個其大無比的大鼻子。
堂·克洛德幾乎瞅都不瞅他弟弟一眼。他正想著別的心事。這張喜笑顏開的小壞蛋臉孔,其容光煥發(fā)往常曾多少次使教士-陰-沉的面容開朗起來,此刻卻無力驅散這個墮落、惡臭、呆滯的靈魂上日益濃重的云霧。
“哥哥,”約翰膽怯地叫道,“我看您來了?!?br/>
副主教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應道:“還有呢?”
“哥哥,”虛情假意的弟弟又說,“您對我那么好,給我的勸導真是金口良言,所以我一直想著您。”
“還有呢?”
“唉!哥呀,您確實言之有理,您曾對我這樣說:約翰呀!約翰!師惰教,生之過。①
①原文為拉丁文。
約翰,你要乖點;約翰,你要努力多學點;約翰,沒有合法機會,不經(jīng)老師批準,切莫到校外過夜。別打皮卡迪人①,別像目不識丁的驢②爛在教室地上的稻草上;約翰,你得聽從老師的處罰;約翰,你每天晚上要去禮拜堂,唱支贊美歌,用經(jīng)文和禱告贊頌光榮的圣母瑪麗亞。唉!這一切可都是至理名言??!”
“還有呢?”
“哥哥呀,現(xiàn)在站在您面前的是一個罪人,一個罪犯,一個可憐蟲,一個浪蕩鬼,一個窮兇極惡的人!親愛的哥哥,約翰把你忠告當作稻草和糞土踏在腳下。我因此真的受到了懲罰,仁慈的上帝是極其公正的。我一有錢,就大吃大喝,放蕩不羈,尋歡作樂。唉!放蕩的生活,從正面看挺迷人的,從背后看卻又丑惡又令人生厭!現(xiàn)在我一個子兒也沒有了,連桌布、內(nèi)衣、擦手毛巾都賣掉了,快樂的生活不復存在了!燦爛的蠟燭熄滅了,只剩下可惡的油脂燭芯直薰我的鼻子。婊子都嘲笑我。我只能喝水度日了?;诤藓蛡髡勰ブ摇!?br/>
“還有嗎?”副主教說。
“咳!最最親愛的哥呀,我真想過一種正常的生活。我來看您,心中充滿悔恨。我悔悟了。我懺悔。我狠狠捶打胸膛。您希望我有一天能成為學士,當上托爾希學堂的副訓導員,您這種想法確實很有道理?,F(xiàn)在我感到充當這個職務是一種崇高的天職;可我沒有墨水了,得去再買;沒有羽毛筆了,得去再買;沒有紙,沒有書,全得去再買。要買,我急需有點錢才行。為此,哥哥啊,我來見您,心中充滿悔恨的心情?!?br/>
①原文為拉丁文。
②原文為拉丁文。
“講完了嗎?”
“講完了,”學子說,“給點錢吧。”
“沒有?!?br/>
學子頓時神色*一變,既莊重又果敢,說道:“那好,哥哥,我只得對您說實話了,倒有人向我提出非常好的建議。您不愿給,是不是?……不給?……這樣的話,我就去當流浪漢。”
這可怕的話兒一出口,他擺出一副阿雅克斯①的神情,料想他哥哥準會大發(fā)雷霆,急雷閃電就要劈頭蓋腦打下來??墒菦]有想到副主教卻冷冷地說:“那就當您的流浪漢去吧。”
約翰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打著唿哨重新走下隱修院的樓梯去了。
正當他從庭院里他哥哥的居室窗下走過時,忽然聽到窗子打開了,抬頭一看,只見副主教嚴峻的面孔從窗口伸了出來?!皾L遠點!”堂·克洛德喊道?!澳萌ィ@是你能從我這里得到的最后一筆錢啦。”
教士邊說邊向約翰扔出一個錢袋,把學子額頭上砸了個大腫塊。約翰撿起來就跑,既憤怒又高興,像一只狗被人用帶著骨髓的骨頭窮追猛打似的。
①特洛伊戰(zhàn)爭中的希臘英雄。
第03章 歡樂萬歲
看官或許沒有忘記,奇跡宮廷有一部分是被城廓的舊墻包圍著的,城市墻上許多塔樓早在這個時期就開始淪為廢墟了。其中有一座被流浪漢改成了娛樂場所。底層的大廳作為酒館,其余的都在上面幾層。這座塔樓是丐幫最為熱鬧、因而也是最為污穢的聚合點。它像一種可怕的蜂窩,日夜嗡嗡營營。每天夜間,當丐幫其他所有多余的人都沉睡了,廣場四周各個屋面土墻上的窗戶不再有燈光了,那無數(shù)蟻窩般居住著盜賊、娼妓、偷來的孩兒或私生子的房屋不再發(fā)出喊叫聲,這時候,只要聽到塔樓發(fā)出的喧鬧聲,只要看見從塔樓的通風孔、窗子、墻壁的裂縫,可以這么說,從他所有的毛孔透出來的猩紅色*燈光,總可以認出這個花天酒地的塔樓來。其實地下室也就是小酒館。要到下面去,先得經(jīng)過一道矮門,再順著一道像古典亞歷山大詩體一樣古板的樓梯走下去,門上有幅奇妙的涂鴉充當招牌,上面畫著幾枚新鑄的錢幣索爾和一只殺死的小雞,下面寫著這樣一句諧音雙關語:歡迎死者的敲鐘人①。
①“歡迎死者的敲鐘人”其諧音意為“歡迎新鑄的索爾,死了的雞”。這里似乎暗喻:卡齊莫多是敲鐘人,約翰是只小公雞,約翰后來死于卡齊莫多之手(詳讀本卷第四章)。
有天晚上,巴黎所有鐘樓正敲響燈火管制的鐘聲,這時候,巡邏隊的巡捕,要是被允準進入那可怕的奇跡宮廷,準會發(fā)現(xiàn),流浪漢小酒館比往常更加嘈雜。大家酒喝得更多,咒罵也更兇了。外面空地上,許多人三五成群在低聲交談,仿佛在密謀一個重大計劃,這里那里,都有個流浪漢蹲著,在街石上磨著兇惡的刀刃。
然而,就在小酒館里面,飲酒賭|博卻大大分散了流浪漢們對今晚所關注事情的注意。因此想要從飲酒的人話中去猜測將發(fā)生什么事,那可就難了。只是他們比往常更快樂,個個雙腿之間夾著閃亮的武器,鐮刀、斧頭、雙刃大刀或是一把舊火槍的槍托。
大廳呈圓形,十分寬大,可是桌子緊挨著桌子,喝酒的人又那么多,因此小酒館所容納的一切,男人啦,女人啦,長凳啦、啤酒罐啦,喝著的,睡著的,賭著的,身強力壯的,斷腿缺臂的,看上去全亂七八糟堆集在一起,如有什么秩序與和諧可言,那就像一堆牡蠣殼一般。大廳里的桌子上點著幾支蠟燭,其實小酒館里真正照明的,起著歌劇院大廳分枝吊燈作用的,卻是爐火。這個地下室非常潮濕,哪怕是盛夏酷暑,爐火也從不熄滅;這是一座帶有雕刻爐臺的巨大壁爐,上面橫七豎八擱著鐵制的柴架和炊事用具,爐里燃著木頭和泥炭的一堆熊熊烈火,這樣的火好似夜間在村莊街道上,把鐵匠爐口那光怪陸離的魔影,映照在對面的墻壁上面,分外通紅。爐灰里蹲坐著一條大狗,一本正經(jīng)地在炭火前轉動著一根串滿肉片的烤肉鐵扦。
不管里面多么混亂,只看過第一眼,就可以在這群人中區(qū)分出三大堆人,緊緊圍著看官已經(jīng)認識的三個人物。其中一個打扮得怪里怪氣,裝飾著許多東方充金的銅片,那是埃及和波希米亞公爵,馬西亞·恩加迪·斯皮卡利,這個無賴漢坐在桌子上,蹺著二郎腿,伸出一只手指彈向空中,滔滔不絕地高聲講述他那黑白魔法的學問,周圍的人個個聽得目瞪口呆。另一堆嘈雜的人群圍著我們的老朋友、勇敢的狄納王。這個克洛德·特魯伊甫全身披掛,神情十分嚴肅,嗓音低沉,正在處理面前搶來的一大桶武器,大桶已經(jīng)大大劈開,從里面倒出大量的斧頭、長劍、鐵盔、鎖子甲、鐵甲、梭標、弩弓和旋轉箭,好似象征豐收的牛角,源源不斷倒出蘋果和葡萄。人人從成堆武器中隨意自取,有的拿高頂盔,有的拿劍,有的拿十字形刀柄砍刀。孩子們也自行武裝,甚至有的斷腿人身披甲胄,穿護胸甲,從喝酒的人大腿中間穿過去,活像大金龜子。
最后是第三堆聽眾,人數(shù)最多,吵得最兇,也最快活,把桌凳全占滿了。當中有個人聲如笛子那么尖,正在高談闊論,同時破口大罵;這個人全副武裝,從頭盔直至馬刺,穿戴著整套沉甸甸的甲胄,全身都隱沒在戎裝里,只能看見一只向上翹起、不知羞恥的辣椒鼻子,一頭棕色*的卷發(fā),一張淡紅的嘴巴,一雙充滿膽大包天眼神的眼睛。他的腰帶插滿匕首和短刀,腰側佩著一把長劍,左手執(zhí)著一張生銹的大弩,面前擺著一只大酒罐,還不算右手摟著一個袒胸露臂的胖墩墩的妓女。他周圍所有的人都咧著嘴在笑,在罵,在哭,在喝。
還有二十來個次要的團伙;還有頭頂著酒罐,來回奔跑,給人斟酒的許多姑娘和小伙子;還有蹲著賭|博的人;有玩彈子的,有玩跳珠子的,有擲骰子的,有玩小母牛①的,有玩投圈子熱烈把戲的;還有這個角落有人吵架,那個角落有人親吻。把所有這一切都加上去,你大體上對這一整體有某種印象,而在這一整體上搖曳著一堆熊熊火焰的亮光,酒館的墻上也就歡跳著許許多多巨大無比和奇形怪狀的人影。
至于聲響,那就像置身在一口震天價響的大鐘里面。
一只盛油鍋,從燒烤滴下的油脂有如雨點滴,噼啪直響,這響聲正好填補了大廳兩頭東呼西應、無數(shù)交叉對話的空隙。
在這片喧囂聲中,在酒館的深處,在壁爐內(nèi)側的凳上坐著一個哲學家,雙腳埋在爐灰里,眼睛盯著沒有燃盡的柴火,聚精會神正在沉思。此人就是皮埃爾·格蘭古瓦。
“加油,快,趕緊,快武裝好!一個鐘頭后就要出發(fā)!”克洛潘·特魯伊甫向黑話幫的人吩咐道。
有個姑娘哼唱著:
晚安,我的父親我的母親!
最后走的人要把火掩埋好。
兩個玩牌的人爭執(zhí)不休。“奴才!”其中吵得臉紅耳赤的一個朝另一個伸出拳頭大聲嚷道,“我要在你身上打出梅花印子來,那你就可以在國王陛下的牌局中代替梅花J了?!?br/>
①一種互搶額上帽徽的把戲。
“哎呀!”一個諾曼底人吼叫著,這從他那重鼻音可以聽得出來?!斑@里擠得就像卡約維爾的圣像①一樣?!?br/>
“孩子們,”埃及公爵假聲假氣地對他的聽眾說道:“法國女巫去赴群魔會,不騎掃帚,不乘座騎,不涂油脂,只不過念幾句咒語。意大利女巫總有一只公山羊在門口等著她們。她們都必須從煙囪里出去?!?br/>
有個從頭到腳全身武裝的小伙子高喊著,其聲音蓋過了全場的喧嘩聲?!敖^了!真絕了!今天是我頭一次全身武裝!流浪漢!我是流浪漢,基督的肚子呀!給我倒酒喝!……朋友們,我是磨坊的約翰·弗羅洛!出身貴族。我認為,假若上帝是禁衛(wèi)騎兵,他也會當強盜的。弟兄們,我們就要去進行一次壯麗的遠征了。我們都是英勇的戰(zhàn)士。圍攻教堂,攻進大門,救出那個漂亮的姑娘,把她從法官的虎口中救出來,把她從教士手中救出來;拆毀隱修院,把主教燒死在主教府內(nèi),我們傾刻間就能大功告成,連一個鎮(zhèn)長喝一匙湯的工夫都不要。我們的事業(yè)是正義的,我們要把圣母院一搶空,那一切都解決了。我們要吊死卡齊莫多。你們認識卡齊莫多嗎,小姐們?圣靈降臨節(jié)的一天,你們見過他吊在大鐘上直喘氣嗎?圣父的角!真是妙不可言!活像一個魔鬼騎在獸嘴上?!笥褌?,聽我說,我心底里是流浪漢,靈魂中是黑話幫,生來就是乞丐命。我一度很有錢,財產(chǎn)都給我吃喝光了。我母親本來要我當軍官,父親要我當副祭司,姑媽要我當審訊評議官,祖母要我當王上身邊的紅衣主教,姑奶奶要我當穿短袍的司庫。我呀,卻成了流浪漢。我把這事告訴父親,他朝我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臭罵;告訴了母親,老太太放聲痛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就像壁爐柴雜上這根木柴似的。歡樂萬歲!我是個真正的禍星!酒店老板娘,換另一種酒來!我還付得起帳。不要再喝蘇雷斯納酒了,嗆得我的喉嚨難受。他媽的!還不如吮只藍子潤喉嚨來得過癮呢!”
①卡約維爾位于諾曼底的圣旺德耶附近,其禮拜堂擁有四五百萬座雕像。
這時,嘈雜的人群哈哈大笑,鼓掌喝采。學子看到身邊的喧鬧聲有增無減,隨即大叫起來:“嗬!多么動聽的聲音!激動民眾的群情激奮①!”他遂唱起歌來,目光似乎迷離恍惚,聲調活像議事司鐸唱晚禱:“多么美妙的頌歌!多么動聽的樂器!多么好聽的歌聲!這里不停歌唱的多么悅耳的旋律!管風琴奏著頌歌,歌聲如蜜一般甜,旋律像天使般一樣柔和,是令人贊嘆的圣歌中的圣歌②”他停頓了一下轉口叫道:“女掌柜的,給我來點吃的。”
有一陣近乎沉默,只聽到埃及公爵的尖嗓門在教導吉卜賽人“……鼬叫阿杜伊納,狐貍叫藍腳或林中奔跑者,狼叫灰腳或金腳,熊叫老頭或祖父。……地鬼的帽子可以隱形,卻可以看見隱形的東西。……你要給蛤蟆洗禮的話,必須給它穿上紅色*或黑色*天鵝絨衣服,脖子上掛個鈴鐺,腳上也系一個鈴鐺。教父抓住它的腦袋,教母提著它的后部。……魔鬼西德拉加蘇姆有魔力能叫姑娘們一絲不掛地跳舞?!?br/>
“以彌撒的名義!”約翰插嘴說,“我真愿意做魔鬼西德拉加蘇姆?!?br/>
①圣奧古斯都語,原文為拉丁文。
②原文為拉丁文。
與此同時,流浪漢們在酒館的另一頭繼續(xù)武裝,低聲交頭接耳。
“這個可憐的愛斯梅拉達!”一個吉卜賽人說道,“她是我們的姐妹?!瓌毡匾阉龔哪抢锞瘸鰜??!?br/>
“她真的一直在圣母院嗎?”一個像猶太人面容的賣假貨的問道。
“當然,錯不了!”
“那好!伙伴們,”賣假貨的叫道,“到圣母院去!尤其是在圣徒弗雷奧爾和弗呂西翁的小禮拜堂里有兩座雕像,一座是圣讓·巴蒂斯特,另一座是圣安東尼,兩座全是黃金的,總共重十七金馬克十六埃斯特林,鍍金的銀底座重十七馬克五盎司。我很清楚,我是金銀匠?!?br/>
這時有人給約翰端來晚飯。他往后一仰,全身倚在旁邊一個姑娘的胸前,大聲嚷道:
“以圣弗爾特·德·呂克,就是民眾稱作圣高格呂的名義起誓,我真是太高興了。我面前有一個傻瓜蛋,光溜溜的臉蛋活像個大公,正盯著我看。左邊又有個笨蛋。牙齒長得把下巴也遮住了。還有,我就像圍攻蓬杜瓦茲的吉埃元帥,右邊靠在一個女人的奶頭上。穆罕默德的肚子呀!伙伴!你看上去像個賣蛋的商販,你竟過來坐在我身旁!我是貴族,朋友,商人和貴族是不能相提并論的。給我滾開去?!览埠?!你們這班人!別打啦!怎么樣,你這專啄呆鵝的巴蒂斯特,你的鼻子可真漂亮,竟把它去跟那莽撞漢的大拳頭硬拼!白癡!并不是人人都有鼻子的①。
①原文為拉丁文。
……你真神,啃耳朵雅克琳娜!你沒有頭發(fā)真是遺憾。嗬啦!我叫約翰·弗羅洛。我哥哥是副主教。讓他見鬼去吧!我跟你說的都是實話。當了流浪漢,我心甘情愿地放棄了我哥哥許諾給我的一所天堂府邸的一半所有權,天堂的半邊房子①。我引用的是原話,我在蒂爾夏普街有一采邑,所有女人都愛上我,這是千真萬確的,正如圣埃洛瓦是一個出色*的金銀匠,正如巴黎這個華都的五大行業(yè)是制革,鞣革,綬帶制作,錢袋制作和苦力,正如圣洛朗是用蛋殼燒的火燒死的?;锇閭儯蚁蚰銈儼l(fā)誓:
假如我在此說謊,
一年就不喝黃湯!
迷人的姑娘,月光正亮,你就從通風孔看一看那邊,風兒怎樣弄皺云彩!就像我這樣搓揉你的胸衣。……姑娘們!擤掉孩子的鼻涕吧,剪掉燭花吧?;胶湍潞蹦卵?,我這吃的是什么!朱庇特!哎呀!老婆子!這里騷娘們頭上看不到頭發(fā),頭發(fā)全跑到你的煎雞蛋里來了。老婆子!我喜歡禿頭的炒雞蛋。讓魔鬼把你變成塌鼻子!……你這漂亮的客棧真是魔鬼別西卜開的,騷娘們在這里用餐叉梳頭哩!”
①原文為拉丁文。
話音一落,他將盤子摔在地上,聲嘶力竭地唱起來:
我可沒有,我呀
以上帝的血起誓
沒有信仰,沒有法律
沒有爐火,沒有住處
沒有國王
沒有上帝。
這時,克洛潘·特魯伊甫已經(jīng)發(fā)完武器,向那個看上去想入非非、腳踩在柴架上的格蘭古瓦走去?!捌ぐ柧钡壹{王道,“你在想什么鬼點子?”
格蘭古瓦朝他轉過身,憂郁地笑了笑:“我喜歡火,親愛的大人。倒不是因為火可以暖我們的腳或煮我們的湯這一平庸的道理,而是因為它發(fā)出火星。有時候,我一連幾個小時觀看著那些火星。我從漆黑的爐膛里閃耀著的那些火花中發(fā)現(xiàn)了萬千事物。每一個火花也就是一個世界?!?br/>
“我要是能懂得你在說些什么,那就讓我雷打電劈!”流浪漢說,“可你知道現(xiàn)在幾點?”
“不知道?!备裉m古瓦應道。
克洛潘走近埃及公爵。
“馬西亞伙計,時辰可不好。聽說國王路易十一正在巴黎?!?br/>
“那就更有道理把我們的妹妹從他魔掌中解救出來。”老吉卜賽人答道。
“你這話真是男子漢說的,馬西亞?!钡壹{王說,“再說,我們會干得干脆利落。教堂里,沒有什么抵抗可擔心的。那班議事司鐸都是些兔崽子,而我們?nèi)硕鄤荼?。大理院明天派人來抓她。就會束手待擒!教皇的肚腸!我可不愿讓人把那漂亮的小妞絞死?!?br/>
一說完,克洛潘走出了小酒館。
這時,約翰用嘶啞的嗓門叫道:“我喝,我吃,我醉了,我是朱庇特!……啊!屠夫皮埃爾,你再這樣看著我,我不教你吃幾個響栗子,把你鼻子上的灰彈掉才怪呢!”
格蘭古瓦,從沉思中已醒過來,開始觀察周圍這狂熱嘶叫的場面,低聲咕嚕道:“酒亂性*,醉狂囂①。咳!我不喝酒真有道理,圣勃魯瓦說得多妙:酒甚至可以叫智者迷住心竅②?!?br/>
這時,克洛潘踅回來,張開雷鳴般的大嗓門嚷道:“午夜十二點啦!”
這句話就像給正在休息的部隊下令備鞍上馬一般,所有流浪漢,男人、女人、孩子,聞聲成群集隊,沖到小酒館外面,武器和鐵器的碰撞聲響成一片。
月光早已暗淡了。
奇跡宮廷里一團漆黑,沒有一絲亮光,但絕不是荒寂無人。分辨得出里面一群男女在低聲說話。聽得見他們嗡嗡營營,看得見他們的各種武器在黑暗中閃閃發(fā)光。克洛潘登上一塊大石頭,大聲喊道:“入列,黑話幫!入列,埃及!入列,加利列!”黑暗中一陣騷亂。大隊人馬看起來在排成縱隊。幾分鐘后狄納王又提高嗓門說:“現(xiàn)在,悄悄穿過巴黎!口令是:小刀在閑蕩!到了圣母院才許點火把!出發(fā)!”
①原文為拉丁文。
②原文為拉丁文。
十分鐘后,長長一隊黑衣人,啞然無聲穿過彎彎曲曲的大街小巷從各個方向潛入菜市場那巨大街區(qū),朝兌換所橋走下去,把巡邏隊騎兵嚇得四處逃竄。
第04章 一個幫倒忙的朋友
這天夜里,卡齊莫多沒有睡。他剛剛在教堂里巡視了最后一圈。就在他關上教堂各道大門的當兒,沒有注意到副主教看見他小心翼翼地插上巨大鐵杠門栓,鎖上掛鎖,幾扇大門好似銅墻鐵壁那般堅固,臉上所流露出來的不快神情。堂·克洛德看起來比往常更加心事重重。再說,自從那天夜間摸進愛斯梅拉達的小屋經(jīng)受那場遭際一后,他時常拿卡齊莫多出氣,但不管怎樣粗暴對待他,甚至好幾次動手揍他,絲毫也改變不了這忠心耿耿的敲鐘人那種俯首貼耳、百般忍耐和逆來順受的脾性*。侮辱也罷、威脅也罷、拳打腳踢也罷,凡是來自副主教的一切他都忍受了,既無一聲責難,也沒有半句怨言。頂多是看見副主教爬上鐘樓的樓梯時,心神不定密切注視著他的舉動。不過,副主教倒是主動不再在埃及少女眼前露面。
一旦說這天夜里,卡齊莫多朝雅克琳、瑪麗亞、蒂博德這些被遺棄的可憐大鐘,瞅上一眼,隨后一直登上北邊鐘樓的頂上,把密不通風的手提燈擱在檐邊水溜口上,眺望起巴黎城來。那天夜晚,我們上文業(yè)已交代過,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那個時期,巴黎可以說是還沒有路燈照明的。呈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大堆模糊的黑影,這里那里,被塞納河那微白色*的弧線形河道把這黑影割裂開來??R莫多在樓頂只看見圣安東橋那邊,遠處有座建筑物-陰-暗模糊的側影高踞在一切屋頂之上,那座建筑物有扇窗戶發(fā)出光亮。那里也有個人徹夜不眠哩。
敲鐘人任憑自己的獨眼隨意掃視這霧茫茫和夜沉沉的天際,內(nèi)心里卻感到一種難以言傳的不安。幾天來他一直警惕著。他不斷看見教堂周圍有一些面目可怖的人在游蕩著,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那少女避難的小屋。心想,多半是在策劃危害那避難的不幸姑娘的什么-陰-謀。他設想,民眾都仇恨她,如同憎恨他一樣,很可能馬上就要發(fā)生什么事。因此,他堅守在鐘樓上,虎視眈眈,如拉伯雷所說,在夢想中左顧右盼①,一會兒看看姑娘的小屋,一會兒望望巴黎,像一只忠實的狗,疑心重重,以保萬無一失。
他那只獨眼,大自然似乎作為一種報償,使之洞察秋毫,幾乎可以代替卡齊莫多所缺的其他一切器官。正當他用這只獨眼仔細察看巴黎這座大都市,忽然仿佛看見老皮貨沿河街的側影有些異常,似乎在這點上有什么動靜。堤岸欄桿襯映在泛白河水上的烏黑剪影的線條,不像別處的堤岸那么筆直而平靜,看起來像在波動,猶如河水的起伏波濤,又像一群人一群人走動時腦袋攢動。
①見拉伯雷《巨人傳》第三卷,第十五章。
他覺得這有些蹊蹺,遂倍加注意。那運動的動向似乎朝老城走來。不過一點亮光也沒有。移動在堤岸持續(xù)了一陣,隨即像流水似地漸漸流過去,好像那流經(jīng)過去的什么東西進了城島里面,隨后完全停止了,堤岸的輪廓又恢復筆直而靜止了。
在卡齊莫多絞盡腦汁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他覺得那運動著的什么又在教堂前庭街上出現(xiàn)了,這條街在老城垂直地一直延伸到圣母院的正面。末了,盡管夜色*濃重,他還是看見一支縱隊的前列從這條街涌出,一轉眼,一群人在廣場上四處散開,當然在黑暗中什么也分辨不清,只見黑壓壓的一群。
這一場景真是驚心動魄。這支奇特的行列似乎最關注的是躲藏在最-陰-暗的地方,并盡可能保持肅靜。然而,總會弄出一點聲響來,縱然只是輕微的腳步聲。不過,這種聲響甚至傳不到我們這個聾子耳中就消失了。這一大群人,他幾乎看不見,壓根兒聽不見,卻在他鼻子底下攢動行進,他覺得那仿佛仿佛是一群人,無聲無息,不可觸摸,消失在霧靄之中。他好像看見一陣濃霧朝他撲來。濃霧中人影憧憧,又似乎看見一群鬼影在黑暗中移動。
他頓時又害怕起來,心里遂又想起有人善意要謀害埃及姑娘。他隱約地感到一場風暴迫在眉睫。在這危急關頭,他自己打著主意,其推理又快又好,人們根本不會想到這個如此不健全的腦袋瓜所能想得出來的。該不該叫醒埃及姑娘呢!該不該叫她逃跑呢?從哪里逃?街道被堵住,教堂陷于背水的絕境。沒有渡船!沒有出路!……只有一種辦法,就是死守圣母院大門,至少抵抗一陣,直到救兵到來,如果真有救兵來的話,而不要去打擾愛斯梅拉達的睡眠。不幸的姑娘非死不可的話,什么時候醒來也不會遲的。這個主意一定,便更加冷靜地觀察起敵軍來了。
教堂廣場的人群似乎每時每刻都在增多。只不過卡齊莫多推測,想必他們只發(fā)出輕微的聲響,因為街上和廣場四周人家的窗戶仍然緊閉著。突然,一道亮光閃耀,轉瞬之間,七八支點燃的火炬在眾人頭頂上晃動,在暗影中團團火焰搖曳??R莫多這下子清清楚楚看見教堂廣場上宛如波浪起伏,一大群可怕的男男女女,全是衣衫襤褸,手執(zhí)長鐮、梭標、柴刀、槊,其千百個尖頭閃閃發(fā)光。這里那里,高舉著烏黑的鋼叉,遠望過去,他們一張張丑惡的臉上都好像長出角一般。他隱約想起這群烏合之眾,相信認出幾個月前擁護他為狂人教皇的所有那些面孔。有個男人一手執(zhí)火把,一手執(zhí)砍刀,爬上一塊界碑,好像在發(fā)表演說。同時,這支奇怪的大軍進行了幾次調動,仿佛在占領教堂周圍的陣地??R莫多撿起燈往下走,來到兩座鐘塔之間的平臺上,就近進行觀察,并琢磨防御的辦法。
克洛潘·特魯伊甫已經(jīng)部署手下的部隊做好戰(zhàn)斗準備,來到圣母院的高軒大門前。盡管他預料不會遭到任何抵抗,但作為審慎的將領,他還是想保持隊伍的秩序,以便一旦急需,隨時可以抵抗巡邏隊或二百二十個弓弩手的突然襲擊。他遂把部隊排列成梯隊。這樣一來,從高處和遠處看,您會說是??酥Z姆①戰(zhàn)役的羅馬人三角陣,亞歷山大大帝的豬頭陣或居斯塔夫—阿道爾夫的著名楔形陣。這個三角形的底邊是廣場的盡頭,正好堵住教堂前庭街;一個斜邊朝著主宮醫(yī)院,另一斜邊對著牛市圣彼得街??寺迮恕ぬ佤斠粮桶<肮?、我們的朋友約翰以及那些最膽大的乞丐站在這三角形的頂點。
①??酥Z姆是西西里南部的一個小山峰名,第一次迦太基戰(zhàn)爭中迦太基軍隊和羅馬軍隊曾鏖戰(zhàn)于此。
類似流浪漢們此刻試圖攻打圣母院這樣的舉動,在中世紀的城市里,并不是什么罕見的事兒。今日所稱的警察當時還沒有哩。在人口眾多的城市,尤其在各國京城,并不存在一個起控制作用的中央政權。封建制度把這些大市鎮(zhèn)建造得離奇古怪。一個城市就是千百個領主政權的集合體,把城市分割成形形色*色*、大小不一的格子般的藩地。由此出現(xiàn)了千百個相互矛盾的治安機構,也就沒有治安可言了。譬如,在巴黎,除了一百四十一個領主聲稱有權收貢稅之外,還有二十五個自稱擁有司法權和征收貢稅的領主,其中大至擁有一百零五條街的巴黎主教,小至擁有四條街的田園圣母院的住持。所有這些擁有司法權的封建領主,僅僅名義上承認國王的君主權。這些領主人人都有權征收路捐,個個各行其是。對這座封建制度的大廈,路易十一像個不知疲倦的工匠,著手廣泛地加以拆除,繼而黎希留和路易十一為了王權的利益又進一步加以拆毀,最后米拉波才加以徹底完成以利于人民的利益。路易十一煞費苦心,試圖撕破覆蓋巴黎的這張封建領主網(wǎng),曾采取激烈的措施,下了二三道諭旨,推行全面的治安,比如一四六五年,命令居民入夜之后要用蠟燭照亮窗戶,并把狗關起來,違者處以絞刑;同年,又下令晚上用鐵鏈封鎖街道,并禁止夜間攜帶匕首或攻擊性*武器上街??墒窃鴰缀螘r,所有這些市鎮(zhèn)立法的嘗試都行不通了,市民們聽任夜風吹滅窗臺上的蠟燭,聽任他們的狗四處游蕩;鐵鏈只在戒嚴時才拉起來;禁止攜帶兇器也沒有帶來什么變化,只不過將割嘴街改名為割喉街,這倒是一個明顯的進步。封建司法機構這一的古老的腳手架依然屹立;典吏裁判權和領主裁判權龐大的堆積,在城市形成相互交叉,相互妨礙,相互糾纏,相互嵌套,相互遮掩;巡邏隊、巡邏分隊、巡邏檢查隊如叢林密布,卻全然無用,明火執(zhí)仗進行搶劫、掠奪和騷亂,依然橫行無阻。在這種混亂中,一部分賤民在人口最稠密的街區(qū)搶劫宮殿、府邸、住宅,并不是聞所未聞的事件。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鄰居是不管這種事情的,除非搶劫擴及他們家里,他們對火槍聲充耳不聞,關閉自家的百頁窗,堵住自家的門戶,聽憑打劫自行了結,管它有沒有巡邏隊干預。第二天,巴黎人互相傳告:“昨天夜里,埃蒂安納·巴貝特被搶劫了”,“克萊蒙元帥被捉走了,等等?!边@樣一來,不僅諸如盧浮宮、司法宮、巴士底宮、小塔宮這類王室的府邸,就是小波旁宮、桑斯公館、昂古萊姆府邸等等領主住宅,圍墻上都筑有雉堞,大門上都設有門垛子。教堂由于神圣的緣故,是幸免于劫的,不過其中也有些教堂是設防的,圣母院不在此列。圣日耳曼—德—普瑞修道院如同男爵府邸也筑有雉堞,用于造臼炮的銅比用于鑄鐘的還要多,一六一○年還可以看見這座要塞,今天幾乎只剩下教堂本身了。
言歸正傳,再說一說巴黎圣母院吧。
克洛潘的命令絲毫不差,逐一悄悄得到了執(zhí)行,這幫流浪漢紀律之嚴明,真堪表彰。當初步部署一完畢,這個名不虛傳的丐幫首領遂登上前庭廣場的矮墻,面向圣母院,提高沙啞的粗嗓門,揮著火把,只見光焰被風吹得搖曳不定,時刻隱沒在煙柱力,圣母院被映紅的正面也隨之時顯時隱。克洛潘提高嗓門說道:
“告訴你,巴黎主教,大理院法庭的推事路易·德·波蒙,我,克洛潘·特魯伊甫,狄納王,丐幫大王,黑話幫親王,狂人的主教,我告訴你:我們的姐妹,以莫須有的行妖罪名而受到判決,躲進了你的教堂,你必須給予庇護;然而,大理院法庭要從你的教堂里把她重新逮捕,你竟然同意,致使她明天就會在河灘廣場被絞死,要是上帝和流浪漢不在那里的話。所以我們來找你,主教。假如你的教堂是神圣的,我們的姐妹也是神圣的;要是我們的姐妹不神圣,那么你的教堂也不神圣。所以責令你把那姑娘還給我們,如果你想拯救教堂的話;否則,我們要把姑娘搶走,并洗劫你的教堂。那就太好了。為此,我在這里立旗為誓。愿上帝保佑你吧,巴黎主教!”
這些話帶有某種隱沉、粗獷的威嚴口吻,可惜卡齊莫多聽不見。一個流浪漢遂把手中的旗幟獻給克洛潘,克洛潘立即莊嚴地將它插在兩塊鋪路的石板中間,其實這是在一桿長柄叉齒上吊著的一塊滴著血的腐肉。
插好旗幟,狄納王轉身,環(huán)視他的軍隊。這一群人兇神惡煞,個個目光炯炯,差不多和長矛一樣射出光芒。他停頓了片刻,隨又大聲嚷道:“前進,孩子們!干吧,好漢們!”
三十個壯漢,膀大臂粗,一付鎖匠的長相,應聲出列,肩扛大錘、鐵鉗和撬杠。只見他們奔向教堂的正門,爬上石階,隨即在尖形穹窿下蹲下來。用鐵鉗和杠子撬那道大門。一群浪浪漢也跟著過去,有的幫忙,有的觀望。大門前十一級臺階擠得水泄不通。
然而,大門巍然不動。一個說:“活見鬼!還挺堅實而頑固的!”另個說:“它老了,骨頭也變硬了,”“伙計們,加油!我敢拿我的腦袋賭一只拖鞋:還沒等到教堂執(zhí)事醒過來,你們早就打開大門,搶出姑娘,把主壇洗劫一空。干吧!我相信,大鎖撬開啦?!?br/>
正在此時,他身后突然發(fā)出一聲可怕的巨響,打斷了他的話。他回頭一看,原來是一根巨大的屋梁從空中墜下來,砸爛了教堂臺階上十來個流浪漢,并在地面石板上滾跳著,發(fā)出炮彈般的轟響。還把乞丐群中一些人的腿壓斷了。叫花子們驚恐萬狀,呼天喚地,四處逃散。轉瞬間,前庭圍墻之內(nèi)空無一人。撬鎖的硬漢們雖然有大門的拱護住,還是放棄大門逃走了,克洛潘本人也立刻退到離教堂相當遠的地方。
“我差一點送了命!”約翰大聲說道?!拔腋械接嘘囷L刮下來,牛的頭!可是酒館老板皮埃爾被砸死了!”
這根大梁落在這幫強盜的身上引起的驚恐,現(xiàn)在真是難以言表。他們直愣愣站在那里,目光定定地望著天空,足有好幾分鐘之久,這根木頭,比二萬王家弓手更叫他們膽戰(zhàn)心驚。埃及公爵嘟噥著:“撒旦!這里頭有妖法!”紅臉安德里說:“是月亮朝我們?nèi)酉逻@根柴火棍的?!备ダ仕魍摺は闾夭獏渭{接過話頭道:“這么說來,月亮是圣母的知交啦!”克洛潘大聲吼道:“胡說八道!你們個個都是大傻瓜!”可是,他也無法解釋這根巨梁墜落的緣由。
這時,教堂的門面什么也看不清,火把的亮光照不到它的頂部。那根沉重的厚梁橫在前庭中間,只聽見最先被擊中,腹部在石階角上被攔腰截為兩段的那些不幸者的呻吟聲。
狄納王驚慌初定,終于找到一種解釋,聽起來頗有道理:
“上帝的鳥嘴!難道是議事司鐸們在抵抗不成?那就放手洗劫吧!洗劫!”
“洗劫!洗劫!”嘈雜的人群發(fā)出憤怒的歡呼聲,叫道。弓弩、火炮隨即一齊向教堂正面發(fā)射。
這陣爆炸聲,把鄰近住宅的安靜居民都驚醒過來了。好些窗戶打開了,窗口上出現(xiàn)了戴睡帽的頭和持蠟燭的手。“朝窗子射擊!”克洛潘叫道。窗子立刻又關上了,可憐的市民還沒來得及朝這個火光閃爍、喧鬧震天的場面投去恐懼的一瞥,就連忙縮了回去,嚇了一身冷汗回到妻子的身旁,尋思著此刻圣母院廣場上是不是在舉行巫魔夜會,或者像六四年那樣勃艮第人又打進來了。于是,做丈夫的想著會遭搶劫,做妻子的想著會遭**,個個嚇得直發(fā)抖。
“洗劫!”黑話幫一再喊道。可是誰也不敢靠近。他們望望教堂,望望木梁。木梁一動不動。建筑物看起來依然十分寧靜,沒有人影,卻有什么東西使流浪漢們手腳冰涼。
“動手吧,硬漢們!”特魯伊甫叫道:“強行攻門!”
誰也不朝前走一步。
“酒囊飯袋!”克洛潘嚷著?!扒七@些家伙,連一根椽子也害怕!”
一個老硬漢對他發(fā)話了:
“頭領,叫我們辣手的不是木椽,而是大門,全用鐵條封得死死的,鐵鉗根本不頂用?!?br/>
“那你需要什么才能攻破大門呢?”克洛潘問。
“呃!要一根攻城錘?!?br/>
狄納王真是好樣的,跑到那根可怕的木梁跟前,一只腳踩在上面,喊道:“這里正好有一根。是議事司鐸給你們送來的?!闭f著朝教堂那邊怪模怪樣鞠了一躬,說:“多謝了,議事司鐸!”
這種膽大包天的行為即刻立竿見影,大梁的魔力解除了。
流浪漢們重新鼓起勇氣;不一會兒,二百只粗壯有力的臂膀把那根沉重的大梁像托羽毛一樣抬起來,猛烈地對著人們曾經(jīng)試圖撼動而未能奏效的教堂大門撞去。流浪漢手中疏疏落落的火把把廣場照得半明半暗,這群漢子抬著這根長大梁飛奔,迅速向教堂撞去,見此情景,還以為是一頭千足怪獸埋頭低頭向那石頭巨人發(fā)起攻擊吶。
在木梁的撞擊下,那道半金屬的教堂大門猶如巨鼓發(fā)出巨響。大門一點也沒有裂開,整座教堂卻抖動了,只聽得建筑物幽深的內(nèi)部轟隆直響。就在這時,許多大石頭從教堂正面的高處像雨點般紛紛向攻擊者身上落下來。約翰叫道:“活見鬼!難道鐘樓搖晃得連欄桿都倒塌了,石頭才砸在我們頭上不成。”可是,此時士氣方興,氣可鼓而不可泄,狄納王以身作則,說一定是主教在抵抗,遂更加兇猛地攻打大門,顧不得左右兩邊落下的石頭,砸得腦袋開花。
這些石頭盡管是一個一個落下來,卻又十分緊密,這可真是了不起。黑話幫幾乎個個同時挨二塊石頭,一塊落在腿上,一塊砸在頭上。很少有人沒有挨砸的,被砸死的和砸傷的已倒了一大片,在攻擊者的腳下流著血,喘著氣。進攻者現(xiàn)在怒不可遏,前仆后繼。長長的大梁繼續(xù)撞門不止,一下下均勻的撞擊,好似鐘錘撞鐘一般。石如雨下,大門怒吼不已。
看官大概萬萬沒有想到,這激起流浪漢們怒不可遏的意料不到的抵抗竟來自卡齊莫多!
說來也真是晦氣,由于偶然的原因,倒幫了這個正直聾子的大忙。
且說卡齊莫多剛才下到兩座鐘樓中間的平臺,腦子里亂成一團,不知該如何是好。從平臺上看到下面成群流浪漢密密麻麻,正準備向教堂猛沖過來,急得他發(fā)瘋似地沿著柱廊來回狂奔了一陣子,祈求魔鬼或上帝能拯救埃及姑娘的性*命。他先是想爬上南面鐘樓去敲響警鐘,可是轉念一想,等他搖動大鐘,等那口瑪麗大鐘的洪亮的大嗓門發(fā)出一聲怒吼,教堂的大門恐怕被攻破十次都不止呢?因為那時正是硬漢們帶著撬鎖的器械向大門沖過來的當兒。怎么辦呢?
突然,他想起,泥水匠白天忙了一整天,修葺南面鐘樓的墻壁、屋架和屋頂。這可是一線光明。墻壁是石頭的,屋頂是皮鉛的,屋架是木頭的。那奇異的屋架,木頭那么密集,故被人稱作森林。
卡齊莫多遂向這座塔樓跑去。塔樓下面的那些房間里果然堆滿建筑材料,有成堆的礫石、成筒的鉛皮、成捆的板條、已鋸好的粗大桁條,一堆堆瓦礫。真是一個應有盡有的武器庫。
刻不容緩。下面用鐵鉗和錘子正在撬門??R莫多感到危在旦夕,陡然力氣猛增十倍,抱起一根最重最長的木梁,從一個老虎窗伸出去,隨后從鐘樓外抓住,擱在平臺欄桿的角上讓它往下滑,猛然一松手由它墜下深淵去。這根巨大的屋梁,從一百六十尺高空往下墜落,撞壞了墻壁,打碎了雕像,在空中翻轉了幾個來回,猶如風車的一翼,自由自在穿空而降。最后,它撞到地面,一陣可怕的尖叫隨之而起,而這根烏黑的木梁在石板地上蹦跳著,宛若一條蟒蛇在躍動。
卡齊莫多看到流浪漢在巨梁墜落時,四處散開來,活像小孩子吹灰一般。當他們驚魂未定,用迷信的目光盯著這自天而降的大棒,當他們亂箭齊發(fā),亂扔霰彈,毀壞門廊上諸圣石像的眼睛,卡齊莫多乘機在擲下大梁的欄桿邊上,悄悄堆積瓦礫、石頭、碎石,甚至瓦工一袋袋的工具。
因此,他們一開始攻打大門,石頭就像冰雹般紛紛落下。
仿佛覺得教堂自行崩潰而砸在他們頭頂上。
誰要是此時看見卡齊莫多,誰都會嚇壞的。他除了在欄桿上堆積投擲物,還在平臺上堆了一大堆石頭。欄桿外緣上的石頭一用完,隨即從平臺上去取。他就不斷彎腰、直起、再彎腰、再直起,其行動之敏捷真不可思議。他那侏儒的大腦袋從欄桿上一伸,一塊大石頭立即落下,隨后又是一塊,緊接著又是一塊。他不時用那只獨眼目送一塊巨石落下,每當擊中了,嘴里就哼一聲。
然而,乞丐們并沒有灰心喪氣。他們繼續(xù)奮力攻擊那道厚厚的大門。百把來人齊心協(xié)力,增強了橡木羊角銅錘的沖力,大門已經(jīng)被震憾了二十多次了。門上的鑲板破裂了,鏤刻炸成碎片四處紛飛,每震動一次,戶樞就在羊角螺釘上跳動一次。門板搖晃了,鐵筋之間的木頭被撞成碎末紛紛掉落下來。對卡齊莫多來說,幸運的是大門的構造鐵筋比木頭還多。
然而,他還是感到大門在搖晃。盡管他耳聾聽不見,但撞錘每撞擊一次,教堂的腔孔和五臟六腑都一齊發(fā)出強烈的回響。他從高處往下望,看見流浪漢們得意洋洋,怒氣沖天,對著教堂昏暗的正面揮舞著拳頭,他真是恨不得為了埃及姑娘和為了他自己,也能像從他頭頂上空飛走的貓頭鷹那樣長出兩個翅膀來。
盡管石如雨下,并不足于擊退流浪漢的進攻。
正在這萬分焦急的關頭,他突然發(fā)現(xiàn)就在他扔下石頭砸黑話幫的欄桿下一點點,有兩道石頭雨溜,槽口直瀉教堂大門的上方,內(nèi)孔通向石板的平臺上面。他不由靈機一動,計上心來,遂跑到他那敲鐘人的窩里去找來一個柴禾,又在柴禾上放上他從沒使用過的大量“彈藥”,即許多捆板條和許多卷鉛皮,把這樣一大堆柴火在兩道雨溜的入口放好以后,便就著燈籠把火點燃了。
在這段時間內(nèi),石頭不再落下了,流浪漢們也不再仰天張望了。那班盜賊氣喘吁吁,好似一群獵犬逼近野豬藏身的洞穴,亂哄哄緊緊圍著教堂的大門,大門雖然被撞得完全變了形,卻依然屹立。盜賊們興奮得直顫抖,正等待著最后一次重撞,等待著大門被開膛破腹。他們個個爭先恐后挨近大門,都想等大門一打開,搶先沖進這座富足的大教堂,沖進這個聚積三個世紀財富的巨大寶庫。他們欣喜若狂,饞涎欲滴,狼嚎虎嘯,相互提醒教堂里有精美的銀十字架,有華麗的錦鍛道袍,有漂亮的鍍金墓碑,有唱詩班各種貴重的璀燦物品,以及各個使人眼花繚亂的節(jié)日,諸如燭臺高照的圣誕節(jié),陽光燦爛的復活節(jié),所有這些輝煌的盛大慶典上堆滿祭壇上各種各樣圣物盒,燭臺、圣體盒、圣禮盒、圣柜,形成一層黃金和鉆石的表面。誠然,在這樣美好的時刻,叫花子和假傷殘者也好,窮兇極惡的壞蛋和假裝燒傷者也好,心里盤算的是如何洗劫圣母院而不是如何搭救那位埃及少女。我們甚至寧愿認為,他們當中許多人來搭救愛斯梅拉達只不過是一個借口,如果盜賊打家劫舍也需要什么借口的話。
他們聚集起來,圍著攻城槌,個個屏住呼吸,繃緊肌肉,使出渾身力氣,正要對教堂大門進行決定性*的一次撞擊。就在這當兒,猛然聽見他們當中發(fā)出一片嚎叫聲,比原先木梁砸下時腦袋開花、靈魂出竅的那種慘叫聲還更凄厲可怖。沒喊叫的人,還活命的人,睜眼一看,只見兩道熔化的鉛水從教堂高處傾瀉下來,落在這幫烏合之眾最稠密的人堆里。沸騰的金屬直傾而下,這片洶涌的人海頓時像潮水般退下,兩道鉛水落下之處,在人群中造成兩個黑洞,濃煙直冒,宛如滾燙的開水潑在雪地上一般。幾乎被燒焦的那些垂死的人蠕動著,痛苦萬分,慘叫不迭。在這兩道噴泉般的溶液四周,可怕的雨滴飛濺,灑落在進攻者的頭上,火焰就像銳利的鉆子,錐進他們的頭殼。正是這沉重的火,灑落無數(shù)的霰粒,在這些苦難者身上打穿了千百個窟窿。
吼叫聲撕心裂肺。不論是最膽大的還是最膽小的,都紛紛逃散,把那根巨梁扔在尸體上,教堂前庭再次空無一人了。
所有的眼睛都望著教堂的高處,呈現(xiàn)在大家眼前的是一片奇異的景象。只見在最高柱廊的頂上,在中央玫瑰花形的圓窗上端,熊熊烈火從兩座鐘樓中間騰起,火星飛旋。這狂亂的烈火被風一刮,不時有一團火焰化成濃煙,隨風飄散。在這烈焰下面,在那被燒得烏黑的梅花形的石欄桿下面,兩道承溜形如妖怪巨口,不停地噴出熾烈的鉛水,銀白色*的鉛液襯托著教堂下方昏暗的正面墻壁,顯得格外分明。兩道鉛液越是接近地面,越是擴展開來,形成一條條束狀的細流,儼若從噴壺的千百個細孔中噴射出來。兩座巨大鐘樓的正面,一座黑黝黝,一座紅彤彤,反差生硬而分明。在烈焰的上方,這兩座鐘樓龐大的-陰-影直投向天空,顯得益發(fā)巍峨。鐘樓上那無數(shù)鬼怪和巨龍的雕刻,面目猙獰,映著閃爍不定的火光看上去全活動起來了。吞嬰蛇怪好似在哈哈大笑,檐槽口的鬼怪好似在汪汪吠叫,蠑螈好似在吹火,怪龍好似在濃煙中打噴嚏。沖天的烈焰,鼎沸的喧囂,把這些妖魔鬼怪從石頭沉睡中全驚醒了。而在這些鬼怪當中,有一個在走動,只見其身影不時從柴堆烈焰前閃過,就好像一只蝙蝠從燭臺前掠過一般。
這座離奇古怪的燈塔,大概連遠處比塞特山崗①的樵夫也會被驚醒的,當他張眼看見圣母院兩座鐘樓的巨大影子在山嶺的灌木叢上面晃動,準會嚇得魂不附體。
流浪漢全驚呆了,頓時一片死寂。在這寂靜中只聽見各種響聲,有被關在修道院里,比馬廄里著了火的馬還更驚慌的司鐸們呼天喚地的驚叫聲,有附近窗戶急匆匆地偷偷打開、隨后又一下子關上的悄悄啟閉聲,有四周房屋和主宮醫(yī)院里傳來的亂哄哄響聲,有風卷火焰的怒吼聲,有垂死者臨終的喘息聲,還有那鉛液落在石板上持續(xù)不斷的劈啪聲。
①位于巴黎東南邊,十三世紀末曾在此建有城堡,后成為監(jiān)獄。
這時,流浪漢的頭目已經(jīng)退到貢德洛里埃府邸的門廊下,共商對策。埃及公爵坐在一塊界石上,誠惶誠恐地仰望著二百尺高空中那火光閃耀的幻景般的柴堆;克洛潘·特魯伊甫火冒三丈,咬著自己粗大的拳頭,低聲嘟噥道:“沖不過去!”
“簡直是一座具有魔法的老教堂!”老吉卜賽人馬西亞·恩加迪·斯皮卡里嘟噥著。
“教皇的胡子!”一個曾經(jīng)服過兵役、頭發(fā)花白的老滑頭接過話頭說道?!扒七@些教堂溝檐鉛水直噴,真比萊克圖爾①的城墻突堞的彈雨還要厲害。”
“那個在火堆前走來走去的魔鬼,你們看見嗎?”埃及公爵大吼道。
“天啊,是那個該死的敲鐘人,是卡齊莫多。”克洛潘說。
那個吉卜賽人搖了搖頭,說:“我可要告訴你們,那是塞納克的-陰-魂、大侯爵、主管城堡要塞的惡魔。他的形體像全副武裝的士兵,長著獅子的腦袋。有時候他騎上一匹丑馬。他將人變成建造鐘樓的石頭。他統(tǒng)帥五十個軍團。那正是他。我一看就認出來了。有時候他穿著一件華麗的飾金袍子,花紋是土耳其式樣的?!?br/>
“星星貝爾維尼在哪里?”克洛潘問道。
“他死了?!币粋€女乞丐應道。
紅臉安德里傻笑著說:“這下子叫主宮醫(yī)院有得忙啦?!?br/>
“真的沒有辦法攻破這道門啦?”狄納王跺著腳嚷道。
①軍事重鎮(zhèn),宗教戰(zhàn)爭中曾多次在此激戰(zhàn)。
埃及公爵傷心地向他指著兩道滾滾鉛水,就好像兩只長紡錘,紡出磷來,把教堂黑黝黝的正面劃滿橫七豎八的線條。
“這樣自我保護的教堂倒是見過啦。”他嘆氣道?!八氖昵熬刻苟”さ氖ニ鞣莵喗烫?,搖晃著其圓頂腦袋,曾連續(xù)三次把穆罕默德的新月旗**在地。這座教堂是巴黎的紀約姆建造的,他是個魔法師呀。”
“難道真該象大路上的仆役那樣,可憐巴巴地各自逃命?
難道就這樣把我們的妹子丟在這兒不管,讓那些披著人皮的惡狼抓去明天絞死嗎?”克洛德說道。
“圣器室還有幾大車黃金呢!”一個流浪漢插嘴說,可惜我們不知其名字。
“穆罕默德的胡子呀!”特魯伊甫嚷道。
“再試一試。”那個流浪漢接著說。
馬西亞·恩加迪搖了搖頭,說:“從大門是進去不了的。必須找到教堂這妖婆中的防衛(wèi)弱點,比如一個洞,一條暗道,一個隨便什么接合處?!?br/>
“誰去找呢?”克洛潘說。“還是我去摸一下底細吧。……對啦,那個全身上下披掛的小個學子約翰哪兒去了?!?br/>
“大概死了?!庇腥藨??!安辉俾牭剿α??!?br/>
狄納王皺了皺眉頭。
“那就算了吧。在他那副披掛下面卻是一顆勇敢的心呀?!ぐ枴じ裉m古瓦君呢?”
“克洛潘隊長,我們剛走到兌換所橋,他就溜走了。”紅臉安德里說。
克洛潘跺腳道:“上帝的鳥嘴!是他唆使我們來到這里的,而他半道上卻扔開我們不管啦!……專講大話的膽小鬼!用拖鞋當頭盔的可憐蟲!”
“克洛潘隊長,”紅臉安德里叫道,他正望著教堂前庭街。
“瞧,那個小個學子在那兒?!?br/>
“贊美冥王普魯托!”克洛潘說道?!翱墒撬砗笸现裁垂頄|西?”
果真是約翰,一身游俠的沉甸行頭,好樣地在石板地上拖著一架長梯,盡力奔跑,氣喘吁吁,就是一只螞蟻拖著一株比它長二十倍的草兒,也不像他那樣上氣不接下氣。
“勝利!贊美神恩!”①
學子嚷道?!翱?,圣朗德里碼頭卸貨工的梯子?!?br/>
克洛潘朝他走過去。
“孩子!用這個梯子,你想干嘛,上帝的角!”
“我弄到了梯子,”約翰氣喘吁吁地應道?!拔抑浪旁谀膬骸!驮谒痉ㄩL官府邸的庫棚下面?!莾河袀€我認識的姑娘,她覺得我像朱庇特一樣俊美?!瓰榱伺教葑?,我利用了她一下,梯子就到手了。天啊!……可憐的姑娘只穿內(nèi)衣過來給我開門?!?br/>
①原文為拉丁文。
“干得好。”克洛潘道?!翱赡隳眠@梯子有什么用呢?”
約翰流露出一副頑皮和精明的神情,望了望他,手指彈得像響板一樣叭嗒直響。他此刻真是氣概蓋世。只見他頭戴十五世紀那種裝飾過度的頭盔??敻鞣N稀奇古怪的飾物就足以把敵人嚇得魂飛魄散。他這頂頭盔還豎起十個鐵尖角,這樣一來,約翰完全可以跟荷馬筆下的內(nèi)斯托爾戰(zhàn)艦爭奪十個沖角①這一可怕的稱號了。
“你問我要干什么,顯赫的狄納王?你沒有看見那邊三道大門上方,那一排的傻瓜似的雕像嗎?”
“看見的,那又怎樣?”
“那是法蘭西列王的柱廊?!?br/>
“這跟我有什么相干?”克洛潘說道。
“且慢!這長廊的盡頭有一道門,從來只插著門閂,用這個梯子我就能爬上去,進到教堂里了?!?br/>
“孩子,讓我先上?!?br/>
“不,好伙伴,梯子是我的。來,您算第二個?!?br/>
“讓鬼王別西卜把你掐死才好!”性*情粗暴的克洛潘道。
“我絕不在任何人后面。”
“那好,克洛潘,你自己去找個梯子吧!”
約翰拖著梯子,拔腿跑過廣場,一邊叫道:“小的們,跟我來!”
①原文為希臘文。沖角為古代戰(zhàn)艦用于沖擊敵艦的堅銳部位。
傾刻間,梯子豎了起來,靠在一道側門上端的下層長廊的欄桿上。那群流浪漢大聲歡呼,紛紛擠到梯子下面準備登梯。然而約翰不讓,第一個將腳踩上梯檔。從下往上爬,距離相當長。法國列王長廊如今距離地面約莫六十尺。當時還有十一級臺階,高度更增加了。約翰穿著沉重的盔甲,一手扶梯,一手持弩,相當難爬,上得很慢。爬到梯子中間,他悲傷地朝遍布石階上的那些可憐巴巴的黑話幫死者瞥了一眼,說:“唉!這一大堆尸體真值得載入《伊利亞特》第五篇章呀!”話音一落,繼續(xù)向上攀登。流浪漢尾隨其后。每一梯級上都有一個人??吹竭@一行披肩戴甲的背影在-陰-暗中波動著往上升,仿佛是一條鋼鱗的蟒蛇貼著教堂昂首豎立。約翰排在最前頭,打著唿哨,使得這種幻象更逼真了。
學子終于觸到了柱廊的陽臺,在全體流浪漢的喝采聲中頗為麻利地一步跨了上去。就這樣他成了這要塞的主人,高興得喊叫起來,可是霍然又停住,呆若木雞。原來他發(fā)現(xiàn)在一座國王雕像后面,卡齊莫多躲在黑暗中,獨眼中閃閃發(fā)光。還沒等第二位圍攻者能踩上長廊,那令人生畏的駝背一下子跳到梯頂上端,一聲不吭,伸出那雙有力的大手,一把抓住兩根梯梃的一頭,把梯子掀離墻壁,在一陣焦慮的喊叫聲中,從高到低,把上上下下爬滿流浪漢的無可依傍的長梯搖晃了一會,猛然,用一種超凡的力量一推,把這串人扔下廣場去。有片刻功夫,即使最果敢的人,也心怦怦直跳。梯子被往后一推,直挺挺地豎立一會兒,似乎猶豫不絕,隨后晃了晃,接著突然畫了一個半徑為八十尺的可怕圓弧,滿載著那班強盜向地面倒下去,比鐵索斷了的吊橋還更急速。只聽見一陣震天價響的咒罵聲,隨后一切無聲無息了,只有幾個斷臂殘腿的可憐蟲從死人堆中爬出來。
圍攻者中間先是一陣勝利的歡呼,接踵而至的卻是一陣痛苦和憤怒的叫罵聲??R莫多無動于衷,兩肘撐在欄桿上,注視著下面。那副神態(tài)就像一個長發(fā)的老國王在憑窗眺望。
約翰·弗羅洛,他正處在千鈞一發(fā)的情勢之中。他孑然一身,在長廊里正面對著那兇神惡煞的敲鐘人,腳下是一堵八十尺高的陡墻,將他與其同伴們隔絕開來。就在卡齊莫多拿梯子作耍時,學子沖向那道他以為開著的暗門。其實不然。
聾子走進柱廊時把身后的門關死了。約翰遂躲藏在一座國王石像的后面,大氣不敢出,盯著那魔鬼似的駝背,嚇得魂不附體,仿佛一個人向動物園看守人的妻子求愛,有天晚上去赴幽會,爬錯了墻,突然發(fā)現(xiàn)正與一只白熊打了個照面。
一開頭,聾子并沒有注意到他??墒悄┝?,一回頭,猛然挺起身子。原來他瞅見了那學子。
約翰準備受到猛烈的打擊,可是聾子卻紋絲不動,只不過轉身盯著學子。
“嗬!嗬!”約翰說道?!澳愀蓡嵊眠@種憂傷的獨眼看著我呢?”
這樣說著,小滑頭暗中準備著他的弩。
“卡齊莫多!”他嚷道?!拔乙o你改個渾名,以后你就叫瞎子吧?!?br/>
箭射了出去。羽箭呼嘯,直射駝子的左臂??R莫多無動于衷,就好像法拉蒙國王石像被蹭破了點皮。他伸手抓住箭桿,把箭從手臂上拔出來,不動聲色*地往那粗壯的膝蓋上磕,折成兩斷丟下,確切地說,是把兩段扔到地上??墒牵s翰來不及射第二次箭了。箭一折斷,卡齊莫多喘了口粗氣,蚱蜢般一蹦,撲到學子身上,學子被一擊,護胸甲碰到墻上撞扁了。
于是,在火炬光飄忽不定、若明若暗的映照下,隱約可以看見一件可怕的事情發(fā)生了。
卡齊莫多用左手一把捉住約翰的兩只手臂。約翰覺得已經(jīng)完了,不作掙扎。聾子又伸出右手,不聲不響,兇狠狠、慢悠悠,把學子的全身披掛,劍啦,匕首啦,頭盔啦,護胸甲啦,臂鎧啦,一件一件剝了下來,儼如猴子剝核桃那般??R莫多把學子的鐵外殼,一塊一塊地扔在腳下。
學子看到自己落在這雙可怕的手掌中,被解除武裝,剝?nèi)ヒ路浫鯚o力,赤身露體,便不想與這個聾子說什么,只是厚著臉皮沖著聾子的臉孔大笑起來,并且以他十六歲少年那種百折不撓、無憂無慮的精神,唱起當時廣為流傳的一支歌曲。
康布雷城市
她穿戴整齊
馬拉分將她劫洗……
他來不及唱完。只見卡齊莫多站在長廊的欄桿上,用一只手抓住學子的雙腳,把他向投石那樣,在深淵上凌空旋轉。
隨后傳來一種聲響,如同一只骨制的盒子碰在墻上爆裂一般,看到有什么東西墜落下來,在中途下墜三分之一時,被建筑物一個凸角掛住了。原來是一具死尸掛在那里,身子折成兩截,腰部摔斷,腦袋開花。
流浪漢群中響起一陣恐懼的喊叫。克洛潘叫道:“要報仇!”群眾應道:“搶呀!沖??!沖啊!”于是人群中爆發(fā)出一陣奇妙的咆哮,其中交織著各種語言,各種方言,各種口音。
可憐學子的死在這人群中激起一陣憤怒的狂熱。一駝子竟把他們阻擋在教堂門前這么久,一籌莫展,他們不由感到又羞恥又惱怒。狂怒的人群找來一架架梯子,增加一支支火把,不一會兒功夫,瘋狂的卡齊莫多看見這可怕人群,螞蟻般從四面八方一齊涌上,向圣母院發(fā)起猛攻。沒有梯子的人就用打結的繩索,沒有繩索的人就攀附在雕像的突出部分往上爬。他們前后彼此攥著破衣裳。這一張張可怕的臉孔,有如上漲的潮水,洶涌而上,勢不可擋。由于憤怒,這些狂野的臉膛紅光煥發(fā),泥污的腦門汗如雨注,眼睛閃耀著光芒。所有這些鬼臉,所有這些丑類,都一起圍攻卡齊莫多,好像某一其他的教堂把它的蛇發(fā)女妖、猛犬、山怪、最荒堂古怪的雕像,一股腦兒都派來攻打圣母院了。這真是在教堂正面那些石雕的鬼怪上面又加上了一層活生生的鬼怪。
這時廣場上千盞火把星羅棋布。這一混亂的場景在此之前一直隱沒在黑暗中,霍然間被火光照得通亮,仿佛著了火一般。教堂廣場火光閃耀,一道光輝直射天空。高高平臺上點燃的柴堆一直熊熊燃燒,遠遠地把城市也照亮了。兩座塔樓的巨大剪影,遠遠地投射到巴黎屋頂上,在這片亮光上打開了一個龐大的-陰-影缺口。城市似乎騷動起來了。遠方的警鐘悲鳴。流浪漢們吼叫著,喘息著,咒罵著,攀登著,而卡齊莫多無力對付這么多敵人,為埃及姑娘擔驚受怕,眼見那一張張狂怒的臉孔越來越靠近他所在的長廊,不由得祈求上天顯現(xiàn)一個奇跡,他絕望地扭著雙臂。
第05章 法蘭西路易大人的祈禱室
看官或許沒有忘記,卡齊莫多在瞥見那幫夜行的流浪漢之前一會兒,從鐘樓頂上眺望巴黎,看到的只是一道燈光在閃亮,像星星一樣在圣安東門旁邊一座高大、-陰-暗建筑物的最頂層的一扇玻璃窗上閃爍,這建筑物就是巴士底。這星光就是路易十一的燭光。
其實,路易十一國王到巴黎已兩天了。第三天他該啟程返回蒙蒂茲·萊·圖爾的城堡。他在愜意的巴黎城一向難得露幾次面,而且時間極其短暫,總覺得住在巴黎,身邊的陷阱、絞架和蘇格蘭弓手都不夠多。
那天晚上,他來到巴士底下榻。他在盧浮宮那間五圖瓦茲①見方的大臥室,那只雕刻著十二只巨獸和十三個高大先知的大壁爐,還有那張十二尺長、十一尺寬的大床,都感到索然無味。在這種種宏大氣派之中,他覺得不知所措。這個市民習性*的國王,倒更喜歡巴士底的小房間和小床。再說,巴士底比起盧浮宮來也堅固多了。
①法國古長度單位,一圖瓦茲等于一·九四九公尺。
國王在這座有名的國家監(jiān)獄里為自己保留的這個小房間,還是相當寬大的,占據(jù)著嵌入城堡主塔的一座塔樓的最高層。這是一間圓形的小室,四面張掛著發(fā)亮的麥秸席,天花板橫梁上飾有鍍金的錫制百合花,梁距之間色*彩紛呈,墻壁上鑲著華麗的細木護壁板,板面點綴著白錫的小玫瑰花圖案,用雄黃和靛青混和而成的一種顏料漆成明快的鮮綠色*。
房間只有一扇帶著銅絲網(wǎng)和鐵柵條的長拱形的窗戶。此外,還有華麗的彩色*玻璃窗(每一塊玻璃就值二十二索爾),繪著國王和王后的紋章,因而房間里顯得幽暗。
只有一個入口,是一道當時很時新的門,呈扁圓拱形,門后面裝飾著壁毯,外面是愛爾蘭式的木門廊,由精雕細刻的細木構成的,玲瓏剔透,這種門廊一百五十年前在許多老式房屋中還屢見不鮮。索瓦爾曾哀嘆說:“盡管這類門廊有礙瞻觀,妨礙進出,我們的先輩卻不肯棄掉,不顧任何人干涉,依然保存下來?!?br/>
在這個房間里,凡是布置一般住宅的家俱都見不到,沒有長凳,沒有擱凳,沒有墊凳,沒有箱狀的普通矮凳,也沒有每只值四索爾的柱腳交叉的漂亮短凳。只有一只可折疊的扶手椅,十分華麗,木頭漆成紅底,畫著玫瑰花案,椅座是朱紅色*羊皮面,墜著長絲流蘇,釘著許許多多金釘子。這張孤零零的座椅表明,只有一個人有權坐在這房間里。椅子旁邊,緊靠窗戶,有一張桌子,鋪著繡有各種飛禽的桌毯。桌上有只沾了墨跡的黑水瓶。幾張羊皮紙、幾支羽毛筆,還有一只精雕細刻的高腳銀酒杯。再過去一點,是一只炭盆,一只猩紅絲絨的跪凳,裝飾著小圓頭金釘。最后,在最里面,是一張簡樸的床,鋪著黃|色*和肉色*的錦緞,沒有金屬飾片,也沒有金銀線的飾邊,只有隨隨便便的流蘇。這張床因為路易十一曾在上面睡眠或度過不眠之夜而著稱,二百年前人們還可以在一個國事咨議官家中觀瞻。在《希魯斯》①中以阿里齊迪和道德化身的名字出現(xiàn)的老嫗皮魯就曾在咨議官家里見過。
①希魯斯(前560—前529),波斯帝國的締造者。
這便是人們稱為“法蘭西路易大人的祈禱室”。在我們把看官帶進這間祈禱室的時候,小室里漆黑一團。夜禁的鐘聲已敲過一個鐘頭,天已經(jīng)黑了,只有一支搖曳的蠟燭放在桌子上,照著分散在房間里的五個人物。
燭光照到的第一個人是個老爺,衣著華麗,穿著短褲和有銀色*條紋的猩紅半長上衣,罩著繪有黑色*圖案的金線呢絨的半截袖。這套華服,映著閃耀的燭光,仿佛所有褶痕均閃著火焰的光澤。穿這套服裝的人胸襟上用鮮艷色*彩繡著他的紋章:一個人字形圖案,尖頂上有只奔走的梅花鹿。盾形紋章右邊有支橄欖枝,左邊有支鹿角。此人腰間佩著一把華麗的短劍,鍍金的刀柄鏤刻成雞冠狀,柄端是一頂伯爵冠冕。他一付兇相,神態(tài)傲慢,趾高氣揚。第一眼看去,他的表情是目空一切,再看,是詭計多端。
他光著頭,手執(zhí)一卷文書,站在那張扶手椅后面。椅子上坐著一個穿得邋邋遢遢的人,身子佝僂成兩截,不堪入眼,翹著二郎腿,手肘撐在桌子上。人們不妨想象一下,在那張富麗堂皇的羊皮椅上面,有兩只彎曲的膝蓋,兩條可憐巴巴地穿著黑色*羊毛褲的瘦腿,上半身裹一件里子是毛皮的絲棉混織的大氅,看得見毛皮里子的毛不及皮板多。這樣還嫌不夠,還來一頂油污破舊的低劣黑呢帽,帽子四周還加上一圈小鉛人。再加上一頂毫發(fā)不露的骯臟圓帽,這就是從坐著的那人身上所看到的一切。他的腦袋耷拉到胸口,他那被-陰-影蓋著的臉根本看不見,只看得見他的鼻尖,一縷光線正好落在上面,想必是一只長鼻子。從他那只滿是皺紋的瘦手來看,可猜想得到這是個老人。這就是路易十一。
在他們身后稍遠處,有兩個穿著弗朗德勒服裝式樣的人在低聲交談,他們沒有完全隱沒在-陰-影中,因而去看過參加格蘭古瓦奇跡劇演出的人自會認出,他們是弗朗德勒御使團的兩個使臣:一個是足智多謀的根特的領養(yǎng)老金者紀約姆·里姆,另一個是深孚眾望的襪商雅克·科珀諾爾??垂儆浀?,這兩個人都染指了路易十一的政治密謀。
最后,屋子盡頭,房門邊,有個壯漢站在黑暗中,紋絲不動,儼若一尊雕像,四肢粗短,全副盔甲,穿著繡有徽章的外套,四方臉膛,暴眼睛,大闊嘴,平直的頭發(fā)像擋風板似的從兩邊壓下來,遮住了耳朵,遮住腦門,看上去既像狗又像虎。
大家都脫掉帽子,唯獨國王例外。
緊挨著國王的那位大人正在念一長篇帳單之類的東西,王上好像很注意聽著。兩個弗朗德勒人在交頭接耳。
“他媽的!”科珀諾爾咕嚕道。“我站累了,難道這里沒有椅子?”
里姆搖了搖頭,審慎地微微一笑。
“他媽的!”科珀諾爾又說,他被迫這樣壓低嗓門,確實感到倒霉。“身為襪商,我真想屁股往地上一坐,盤起腿來,賣襪子似的,像在我店里坐著那樣?!?br/>
“千萬別這樣,雅克大人!”
“哎喲!紀約姆大人!這里難道就只能站著嗎?”
“跪著也行?!崩锬窇偷?。
這時國王開了口。他們立刻不作聲了。
“仆人的衣袍五十索爾,王室教士的大氅十二利弗爾!這么多!把金子成噸往外倒!難道你瘋了,奧利維埃!”
這樣說著,老人抬起了頭。只見他脖子上圣米歇爾項飾貝殼狀的金片閃閃發(fā)光,蠟燭正好照著他那瘦骨嶙峋和悶悶不樂的側面,他一把把卷宗從另一個人手中搶過去。
“您是要叫朕傾家蕩產(chǎn)!”他大聲叫道,枯澀的目光掃視著卷宗?!斑@一切是怎么回事?難道朕用得著這樣一座豪華的住宅嗎?禮拜堂的兩個神甫,每人每月十利弗爾,還有禮拜堂的一個僧侶一百索爾!一個侍從,每年九十利弗爾!四個司膳,每人每年一百二十利弗爾!一個燒烤師,一個湯羹師,一個臘腸師,一個廚子,一個卸甲師,兩個駝馬侍從,這些人都是每月十利弗爾!廚房兩個小廝每人八利弗爾!馬夫和他的兩個助手,每個月八十利弗爾!搬運夫一個,糕點師一個,面包師一個,趕大車的二個,每人每年六十利弗爾!馬蹄鐵匠一百二十利弗爾!還有帳房總管,一千二百利弗爾;帳房審核,五百利弗爾!……還有什么名堂,我哪里知道?這簡直是瘋狂,我們仆人的工錢,簡直要把法國搶劫一空!盧浮宮的所有金銀財寶,也將在這樣一種耗費的烈火中融化殆盡!朕就只好變賣餐具度日啦!明年,倘若上帝和圣母(說到這里,他抬了抬帽子)還允許朕活著,朕就只能用錫罐子喝湯藥了?!?br/>
說這話時,他朝桌上閃光的銀盞投去一瞥,咳嗽一聲,接著說道:
“奧利維埃君,身為國王和皇帝,統(tǒng)轄廣褒國土的君主,理應不該在其府第里滋生這種驕奢婬*逸之風的;因為這種火焰會蔓延到外省?!裕瑠W利維埃君,務必記住這話。我們的花費逐年增加,這可不好。怎么一回事,帕斯克—上帝!直到七九年,還不超過三萬六千利弗爾;八○年,達到四萬三千六百一十九利弗爾;……數(shù)字都在我的腦子里;八一年,竟達到六萬六千六百八十利弗爾;而今年,我敢打賭!會達到八萬利弗爾呢!四年中竟翻了一番!咄咄怪事!”
他氣喘吁吁地停住,隨后又氣呼呼地說:
“我的周圍盡是靠德養(yǎng)肥他們自己的人,難怪我消瘦!你們從我每個毛孔里吮吸的是金幣!”
大家默不作聲,這樣的怒氣只好任其發(fā)泄出來。他繼續(xù)說道:
“正如法國全體領主用拉丁文寫的這份奏章所說的,我們必須重新確定他們所說的王室的沉重負擔!確實是負擔!不勝擔負的負擔!?。〈笕藗?!你們說朕算不上國王,當政既無司肉官,又無司酒官①!朕要叫你看一看,帕斯克—上帝!朕到底是不是國王!”
①原文為拉丁文。
說到這里,他意識到自己的權勢,不由露出笑容,火氣也就消了,遂轉向兩個弗朗德勒人說:
“紀約姆伙伴,您看見了吧?宮廷面包總管、司酒總管、侍寢總管、御膳總管,都頂不上小小的奴仆?!涀∵@一點,科珀諾爾伙伴;……他們一點用處都沒有。他們這樣在國王身邊毫無用處,覺得就像王宮大鐘鐘面周圍的四個福音傳道者①,剛才菲利浦·布里伊還得去把鐘撥到九點呢。這四個雕像全是鍍金的,可并不指時;時針可以用不著它們?!?br/>
他凝神靜思了一會,搖著蒼老的臉孔,加上一句:“嗬!嗬!以圣母起誓,我不是菲利浦·布里伊,我可不會再給那些大侍臣鍍金的。我贊成愛德華國王的觀點:救救百姓,宰掉領主。……接著念吧,奧利維埃?!?br/>
他指名道姓的那個人雙手接過卷宗,又大聲念起來:
“……巴黎司法衙門的印章年久破損,不能再使用,需鑄刻翻新,給予印章掌管人亞當·特農(nóng)為支付新印章的鐫刻費十二巴黎利弗爾?!?br/>
“付給紀約姆·弗萊爾的款項四利弗爾四索爾巴黎幣,作為他在今年一月、二月和三月,哺育、喂養(yǎng)小塔公館兩鴿巢的鴿子所費辛勞和工錢,又為此供給七塞斯提②大麥?!?br/>
“付給方濟各會一個修士,為一個罪犯舉行懺悔,四個巴黎索爾?!?br/>
國王默默地聽著,不時咳嗽幾聲。隨即又把酒杯送到嘴邊,做個怪相喝了一口。
“今年一年內(nèi),奉司法之命,在巴黎街頭吹喇叭,共舉行五十六次通諭?!~目待結算。”
①谷物計量單位,每一塞斯提約合六十公斤。
②四個福音傳道者指圣約翰、圣馬太、圣馬可、圣路加。
“在巴黎和其他地方搜尋據(jù)傳埋藏在某些地點的金錢,卻一無所獲;——四十五巴黎利弗爾。”
“為了挖出一個銅子,卻埋進一個金幣!”國王說道。
“……為了在小塔公館放鐵籠的地方安裝六塊白玻璃板,付十三索爾。……奉諭于鬼怪節(jié)制作并呈交王上四個周圍飾有玫瑰花冠的王徽,六利弗爾?!跎系呐f緊身上衣?lián)Q兩個新袖子,二十索爾?!瓰橥跎系难プ又棉k的鞋油一盒,十五德尼埃?!瓰榱藝跄侨汉谪i新建豬舍一座,三十巴黎利弗爾?!瓰榱嗽谑ケ说媒烫酶浇P養(yǎng)獅子,支付若干隔板、木板和蓋板,二十二利弗爾?!?br/>
“可真是金貴的野獸!”路易十一說道?!皼]關系,這是王者的豪壯氣概。有一頭紅棕色*的雄獅,優(yōu)雅可愛,最中我意?!娺^了嗎,紀約姆君?……君主應當養(yǎng)這類奇妙的野獸。我們這些為君王者,應該以雄獅代替狗,以老虎代替貓。強者為王。在信奉朱庇特的異教徒時代,民眾獻給教堂百頭牛和百只羊,帝王就賜給百只獅子和百只老鷹。這說起來很兇蠻,卻十分美妙。法國歷代君王寶座周圍都有猛獸的這種吼叫聲。不過,后人會給我公正的評價。我在這上面比他們花費少,用于獅、熊、象、豹等的費用,我節(jié)省得多?!履畎桑W利維埃君。我們只不過說給我們的弗朗德勒朋友聽一聽。”
紀約姆·里姆深鞠一躬,而科珀諾爾,滿臉慍色*,活像陛下談到的狗熊。國王卻沒有在意;嘴唇剛伸進杯里呷了一口,隨即又趕緊吐出來,說道:“呸!這草藥湯真討厭!”正在朗讀卷宗的那一位繼續(xù)念道:
“有個攔路搶劫犯在剝皮場牢房里關壓了六個月,等候著發(fā)落,為付其伙食,六利弗爾四索爾?!?br/>
“什么?”國王打斷話頭?!拔桂B(yǎng)該絞死的東西!天啦!休想我會再給一文錢供這種飯食的?!瓓W利維埃,此事您去跟埃斯杜特維爾大人商量一下,今晚就給我做好準備,叫那個風流鬼與絞刑架結婚吧。念下去?!?br/>
奧利維埃在念到攔路搶劫者那條時,用大拇指做了個記號,跳了過去。
“付給巴黎司法極刑執(zhí)行官亨利?!熨澚屠杷鳡?,該款項是奉巴黎司法長官大人之命,償付奉上述司法長官大人之命購買一把寬葉大刀,供因違法而被司法判處死刑者斬首之用,備有刀鞘及一件附件;同時已將處斬路易·德·盧森堡大人①時開裂并損缺的那把舊刀修復和整新,今后可充分表明……”
國王插嘴說:“得了。我心甘情愿降旨花這筆錢。這樣的開銷我不在乎,花這種錢我從不心疼?!履畎??!?br/>
“新造了一只大囚籠。……”
“??!”國王雙手按住椅子的扶手,說道?!拔揖椭溃襾磉@座巴士底總有什么玩意兒的?!纫坏?,奧利維埃君。我要親自去看一看囚籠。我一邊看,您一邊給我念好啦。弗朗德勒先生們,你們也來看看。挺新奇的?!?br/>
①路易·德·盧森堡(1418—1475):法國元帥,因勾結英國人謀反而處決。
話音一落,站起身來,倚在奧利維埃胳膊上,示意那個站在門口像啞巴一樣的人在前面帶路,又示意兩個弗朗德勒人跟在后面,遂走出了房間。
在小室門口,御駕又增加了披盔帶甲的武士和手擎火炬的瘦小侍從。主塔內(nèi)部的樓梯和走廊都是從后墻開鑿而成的,王上在黑暗的主塔里面走了一陣子。巴士底的總監(jiān)走在前頭,下令給年老多病、彎腰曲背、邊走邊咳嗽的老國王打開各個小門。
每過一道小門,所有人都不得不低下腦袋,只有那個由于年老而佝僂的老頭除外,他的牙齒全掉光了,透過牙齦說道:“哼!我們都準備好進墳墓的大門了。過矮門,就得彎腰而過?!?br/>
末了,最后一道小門鎖上加鎖,重重疊疊,花了一刻鐘才打開。走過這小門,里面是一間又高又寬的拱形大廳,借著火把的亮光,可以分辨出正中有個鐵木結構的厚實的大立方體,里面是空心的。這就是用來關禁國家要犯的有名囚籠之一,稱為國王的小姑娘?;\子側壁上有兩三個小窗子,窗上的粗大鐵柵密密麻麻,連玻璃也看不見了。門是一塊平滑的大石板,就像墓門那樣。這種門只能進,不能出。只是里面的死者是個活人。
國王圍著這個小建筑物緩步走起來,一邊仔細地察看,跟在他后面的奧利維埃卻大聲念著帳單。
“新造一個巨大的籠子,梁木、方材、承梁均用粗壯的木料,籠長九尺,寬八尺,頂板與底板高七尺,榫接并用粗大的鐵螺栓鉚合,該籠子置于圣安東城堡作為塔樓之一的房間里,籠內(nèi)奉旨監(jiān)禁原先關在殘舊囚籠里的一個犯人?!@個新囚籠用了九十六根橫梁,五十二根豎梁,十根各為三圖瓦茲長的承梁;十七個木匠在巴士底庭院內(nèi)勞作了十二天,砍削、加工、刨光這些木料。
“相當好的橡樹心。”國王邊說邊用拳頭敲敲囚籠構架。
“……這個囚籠,”奧利維埃繼續(xù)念道,“用去二百二十根粗大的鐵螺栓,每根八九尺長,其余的中等長度,還有用于固定螺栓的墊片,蓋帽和壓襯,上述各項共用鐵三千七百斤重;外加八根大鉚釘用來固定上述籠子,連同鐵抓和鐵釘,共重二把一十八斤,還不包括囚籠所在房間的窗戶鐵柵,房門上的鐵杠以及其他等等……”
“為了關一個沒幾斤重的人竟用了那么多的鐵呀!”國王說道。
“……總共三百一十七利弗爾五索爾七德尼埃?!?br/>
“帕斯克—上帝!”國王喊叫起來。
聽到路易十一這句粗魯?shù)目陬^禪,好像囚籠里有個人醒了過來,只聽得鐵鏈丁丁當當撞著底板的響聲,有個好似從墳墓里發(fā)出來的微弱聲音響起來:“陛下!陛下!開恩吧!……”只聽見說這話的聲音,卻看不見其人。
“三百一十七利弗爾五索爾七德尼埃!”路易十一接著說。
聽到囚籠里發(fā)出來的哀鳴,所有在場的人不由得直打寒噤,連奧利維埃亦不例外。只有國王一個人好像沒有聽見。奧利維埃奉命繼續(xù)往下念,王上冷漠地繼續(xù)察看囚籠。
“……此外,一個泥瓦工鑿洞安放窗柵,并因囚籠太重,其所在房間的地板難以支撐而得加固,共付二十七利弗爾十四巴黎索爾……”
囚籠里又呻吟起來:
“開恩吧!王上!我向您發(fā)誓,謀反的是昂熱的紅衣主教大人,而不是我?!?br/>
“這個泥瓦匠夠狠的!”國王說道?!敖又?,奧利維埃?!?br/>
“一個木工制作窗子、床鋪、馬桶打洞等等,付二十利弗爾二巴黎索爾……”
那聲音繼續(xù)在呻吟:
“唉!王上!您不聽我說的話么?我向您保證,給德·紀延大人寫告密信的并不是我,而是拉·巴律①紅衣主教大人?!?br/>
“木工也夠貴的!”國王說道?!澳钔炅藛??”
“沒有,陛下?!粋€玻璃工安裝上述房間的玻璃,付予四十六索爾八巴黎德尼埃。”
“開開恩吧,陛下!我的全部財產(chǎn)都給了審判我的法官們,餐具給了托爾西大人,藏書給了皮埃爾·多里奧爾老爺,掛毯交給了盧西永的總管,難道這還不夠嗎?我是冤枉的。我在鐵籠子里哆哆嗦嗦已十四年了。開開恩吧,陛下!您會在天國得到報答的?!?br/>
“奧利維埃君,”國王說道,“總共多少?”
“三百六十七利弗爾八索爾三巴黎德尼埃!”
“圣母??!”國王嚷道?!斑@可真是貴得嚇人的囚籠啊!”
①巴律(1421—1491)為法國昂熱的紅衣主教,因勾結英國人謀反而逃亡國外。
他從奧利維埃手中一把奪過卷宗,扳著手指自己計算起
來,忽而查看文書,忽而仔細察看囚籠。這時,從囚籠里傳出囚犯的嗚咽聲。這聲音在黑暗中是那么凄慘,大家的臉孔變得煞白,面面相覷。
“十四年了!陛下!已經(jīng)十四年了!從一四六九年四月算起??丛谏系鄣氖嵞赣H面上,陛下,就聽我訴一訴衷腸!在這整個時期里,您一直享受太陽的溫暖。我呢,體弱多病,難道再見不到天日嗎?開恩吧,陛下!發(fā)發(fā)慈悲吧。寬容是君王的一種美德,因為寬宏大量可平息怒氣發(fā)泄。陛下,難道您認為,到了臨終時,一個君王由于對任何冒犯從不放過而會感到是一種巨大的快樂嗎?況且,陛下,我并沒有背叛陛下;背叛的是昂熱的紅衣主教大人。我腳上帶著沉重的鐵鏈,鏈頭還拖著個大鐵球,重得有悖常理。唉!陛下,可憐可憐我吧!”
“奧利維埃,”國王搖了搖頭說道?!拔野l(fā)現(xiàn)有人向我報價每桶灰泥二十索爾,其實只值十二索爾。您把這份帳單重新改一下?!?br/>
一說完,隨即從囚籠轉過身去,步出那個房間。可憐的囚犯眼見火把耳聽人聲遠去,肯定國王走了?!氨菹?!陛下!”
他絕望地喊道。房門又關上了,他再也看不見什么,再也聽不見什么了,只有獄卒吵啞的歌聲,在他耳邊回蕩。
讓·巴律老公
再看不見了
他的主教區(qū);
凡爾登大人
一個主教區(qū)也沒有了;
兩個一起完。
國王默不作聲,又上樓回到他的小室去,他的隨從跟在后面,都被犯人最后的呻吟嚇得魂不附體。冷不防陛下轉身問巴士底的總管道:“喂,那囚籠里曾有個人是不是?”
“沒錯!陛下!”總管聽到這問話,頓時目瞪口呆,應道。
“那是誰?”
“凡爾登的主教大人?!?br/>
國王比任何人都心中有數(shù)。不過,明知故問是一種癖好。
“啊!”他說,裝出天真神態(tài),好像是頭一回想起來似的。
“紀約姆·德·哈朗庫,紅衣主教拉·巴律大人的朋友。一個挺好的主教!”
過了片刻,小室的門又開了,看官在本章開頭見過的那五個人走進去之后,隨即又關上。他們各自回到原來的位置,保持原來的姿態(tài),繼續(xù)低聲談話。
國王剛才不在的時候,有人在他桌上放了幾封緊急信。他親自一一拆封,立刻一一批閱,示意奧利維埃君——好像在王上身邊充當文牘大臣——拿起羽毛筆,并不告訴他信函的內(nèi)容,就開始低聲口授回復,奧利維埃跪在桌前,相當不舒服,忙著筆錄。
紀約姆·里姆注意觀察著。
國王說得很低,兩位弗朗德勒人一點兒也聽不見他口授什么,只有斷斷續(xù)續(xù)聽到難以理解的片言只語,諸如 “……以商業(yè)維持富饒地區(qū),以工場維持貧瘠地區(qū)……”“讓英國貴族看我們四門臼炮:倫敦號、勃拉漢特號、布萊斯鎮(zhèn)號、圣奧美爾號……”“大炮是目前戰(zhàn)爭更合理的根由……”“致我們朋友布萊隨爾大人……”“沒有貢賦軍隊是不能維持的……”等等。
有一回,他提高了嗓門:“帕斯克—上帝!西西里國王大人竟跟法國國王一樣用黃火漆密封信件,我們允許他這么做,也許是錯了。連我那勃艮第的表弟當年的紋章都不是直紋紅底子的。要保證名門世家的威嚴,只有維護其特權的完整性*。記下這句話,奧利維?;锇椤!?br/>
又有一回,他說道:“噢!這封信口氣真大!我們的皇兄①向我們提出什么要求呀?”他一邊瀏覽書信,一邊不斷發(fā)出感嘆:“當然,意志如此偉大、強盛,簡直叫人難以置信。可別忘了這句老諺語:最美的伯爵領地是弗朗德勒;最美的公爵領地是米蘭;最美的王國是法蘭西。對不對,弗朗德勒先生們?”
①指奧地利帝國皇帝馬克西米連一世(1459—1519),因其女兒瑪格麗特許配給法國王子,路易十一與他“兄弟”相稱。
這一回,科珀諾爾同紀約姆·里姆一起鞠了一躬。襪商的愛國心受到了奉承。
看到最后一件信函,路易十一不由皺起眉頭,喊叫道:
“這是怎么一回事?控告我們在庇卡底的駐軍,還請了愿!奧利維埃,急速函告魯奧特元帥大人。……就說軍紀松弛;近衛(wèi)騎兵,被放逐的貴族,自由弓手,侍衛(wèi)對平民胡作非為?!娛繌霓r(nóng)夫家里掠奪其財富還嫌不夠,或用棍打鞭抽,迫使他們到城里去乞討酒、魚、香料及其他許許多多東西?!瓏踔肋@一切?!抟Wo其庶民,讓他們免遭騷擾、偷竊和搶劫?!允ツ傅拿x起誓,這是朕的意志!……另外,就說朕不喜歡任何鄉(xiāng)村樂師,理發(fā)師或軍隊侍役,像王侯一樣穿什么天鵝絨和綢緞,戴什么金戒指?!@種虛榮浮華是上帝所怨恨的?!崛松頌橘F族,也滿足于每一巴黎碼十六巴黎索爾的粗呢上衣。……那些隨軍侍役先生們,也完全可以屈尊嘛。就這樣頒詔下旨?!挛覀兊呐笥阳攰W特大人?!??!?br/>
他高聲口授這封信,語氣堅定,說得時緊時慢??谑谡Y束,房門一下子開了,又來了一個人,慌慌張張沖進來喊道:“陛下!陛下!巴黎發(fā)生民眾暴亂?!?br/>
路易十一的嚴肅面孔一下子緊縮起來;不過,他不安中所流露出來的某種明顯表情,儼如閃電轉瞬即逝。他克制了自己,冷靜而嚴肅地說道:“雅克伙伴,您進來得太唐突了!”
“陛下!陛下!叛亂了!”雅克伙伴上氣不接下氣地又說道。
國王已站起來,猛然抓住他的胳膊,抑住怒火,目光瞟著兩位弗朗德勒人,咬著雅克耳朵,只讓他一個人聽見,說道:“住口,要不然就小聲點!”
新來的人心領神會,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低聲敘說起來,國王冷靜地聽著。這當兒,紀約姆·里姆叫科珀諾爾注意看一看新來者的面容和衣著:毛皮風帽,短披風,黑絨袍子,這表明他是審計院的院長。
此人剛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向國王作了些解釋,路易十一便哈哈大笑起來,大聲說道:“真的!庫瓦提?;锇椋舐曊f吧!您干嘛要這樣小聲?圣母知道,我們沒有什么可向我們弗朗德勒好朋友隱瞞的?”
“可是,陛下?!?br/>
“大聲說!”
這位“庫瓦提?;锇椤币廊惑@詫得說不出話來。
“到底怎么樣,”國王接著說,“說呀,先生,我們心愛的巴黎城發(fā)生了平民騷動?!?br/>
“是的,陛下?!?br/>
“您說,這騷動是針對司法官典吏大人的?”
“看樣子是的,”這位伙伴結結巴巴地應道,他對王上剛才突如其來和莫名其妙的思想變化,依然摸不著頭腦。路易十一接著又說:“巡邏隊在哪兒遇到亂民的?”
“從大丐幫街走向兌換所橋的路上。我本人也遇見,是我奉召來這里的途中。我聽見其中有幾個人喊道:‘**司法宮典吏!’”
“他們對典吏有過什么怨恨?”
“??!”雅克伙伴說,“他是他們的領主?!?br/>
“當真!”
“是的,陛下。那是奇跡宮廷的一幫無賴。他們是典吏管轄下的子民,對他不滿由來已久。他們不承認他有審判權和有路政權。”
“得啦!”國王說道,情不自禁地露出滿意的笑容,盡管他竭力掩飾。
“在他們對大理院提出的訴狀中,”雅克伙伴接著說,“他們聲稱只有兩個老爺,即陛下和上帝。我想,他們所說的上帝,其實是魔鬼?!?br/>
“嘿!嘿!”國王說。
他擦著雙手,他暗自發(fā)笑,臉上容光煥發(fā)。他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盡管他不時竭力裝出自若的樣子。誰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連“奧利維埃君”也弄不明白。國王半晌沒吭聲,看上去若有所思,卻又喜形于色*。
“他們?nèi)硕鄤荼妴??”他突然問道?br/>
“是的,當然,陛下?!毖趴嘶锇榛卮?。
“有多少人?”
“至少六千人。”
國王情不自禁說了聲:“妙!”隨即又接上一句:“他們都有武器嗎?”
“有長鐮、長矛、火槍、十字鎬。各種很厲害的武器?!?br/>
對于這種大肆渲染,國王好像一點兒也不放在心上。雅克伙伴認為應該添上一句,于是說道:“若是陛下不立即派人救援典吏,可就完了?!?br/>
“要派的?!眹跹b出嚴肅的樣子說:“好。一定要派。典吏大人是我們的人。六千人!都是些亡命之徒。大膽固然令人贊嘆,但我們感到氣惱??墒墙褚闺奚磉厸]有什么人?!髟邕€來得及?!?br/>
雅克伙伴又叫道:“立即就派,陛下!明早派的話,典吏府早遭搶劫許多次了,領主莊園早遭蹂躪,典吏也早被絞死了??丛谏系鄣姆萆?,陛下!請在明天早上之前派兵吧?!?br/>
國王正面瞅了他一眼,說道:“朕對你說了,就是明天早上?!?br/>
他那種目光是叫人回嘴不得的。
沉默了一會,路易十一再次提高了嗓門?!把趴宋业幕锇?,想必您明白此事吧。往昔……”他改口說:“現(xiàn)在典吏的封建裁判管轄區(qū)如何。”
“陛下,司法宮典吏擁有壓布街,一直到草市街,擁有圣米歇爾廣場和俗稱為‘爐風口隔墻’的地方,坐落在田園圣母院教堂旁(這時路易十一抬了抬帽沿)。那里府邸共十三座,加上奇跡宮廷,再加上稱為郊區(qū)的麻風病院,還再加上從麻瘋病院到圣雅各門的整條大路。在這許多地方,他既是路政官,又是高級、中級、初級司法官,全權領主?!?br/>
“哎?。 眹跤糜沂稚ιψ蠖f道。“這可占了我城市的好一塊地盤呀!啊!典吏大人過去是這一整個地盤的太上皇了?!?br/>
這一次他沒有再改口。他一副沉思默想的模樣,繼續(xù)說道,仿佛在自言自語:“妙哉!典吏先生!您嘴里咬著我們巴黎的好一大塊呵!”
霍然間,他暴跳如雷:“帕斯克—上帝!在我們國家里,這些自稱路政官的人、司法官、主宰者,動輒到處收買路錢,在百姓當中到處濫施司法權,各個十字路口都有他們的劊子手,究竟是些什么樣的人?他們倒行逆施,結果使得法國人看見有多少絞刑架,就以為有多少國王,就像希臘人認為有多少泉水就有多少神明,就像波斯人看見有多少星星就以為有多少神。夠了!這真是糟透了,我討厭因而造成的混亂。我倒要弄個明白:是不是上帝恩典,在巴黎除了國王之外還有另一個路政官?!除了大理院還有另一個司法衙門?!在這個帝國除了朕還有另一個皇帝?!天理良心!法蘭西只有一個國王,只有一個領主,一個法官,一個斬刑的人,正如天堂里只有一個上帝,我確信這一天終會來臨!”
他又舉了舉帽子,一直沉思著往下說,其神情和語氣就像一個獵手在激怒放縱其獵犬一般,“好!我的民眾!勇敢些!砸爛這班假領主!動手干吧??煅?!快呀!搶劫他們,絞死他們,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你們想當國王嗎,大人們?干吧!百姓們!干吧!”
說到這兒,他突然打住,咬咬嘴唇,仿佛要捕捉已溜走了一半的思想,犀利的目光輪番注視著身邊的五個人,忽然用兩手抓緊帽子,盯著帽子說:“噢!你要是知道我腦子里想些什么,我就把你燒掉?!?br/>
隨后,他活像偷偷回到巢穴的狐貍那樣,用惶恐不安的目光留神環(huán)視四周:“管它呢!我們還是要援救典吏先生??上н@時候我們這里兵馬太少了,對抗不了那么多民眾,非等到明天不可。明天要在老城恢復秩序,凡被捕獲者絞死勿論?!?br/>
“對啦,陛下!”庫瓦提?;锇檎f?!拔议_頭一陣慌亂,倒把這事忘了:巡邏隊抓住那幫人中兩個掉隊的。陛下要是想見這兩個人,他們就在那兒。”
“我要是想見他們!”國王大叫?!霸趺?!帕斯克—上帝!這樣的事你都忘了!快快,你,奧利維埃!去把他們找來?!?br/>
奧利維埃君走了出去,過了一會兒,帶進來兩個犯人,由禁衛(wèi)弓手押解著。頭一個長著一張大臉,呆頭呆腦,醉醺醺的,驚慌失措。他衣衫襤褸,走起路來,屈著膝蓋,步態(tài)蹣跚。第二個面孔蒼白,笑瞇瞇的,看官已經(jīng)認識。
國王打量了他們一會兒,一聲不吭,隨后冷不防問第一個人:
“叫什么名字?”
“日夫羅瓦·潘斯布德?!?br/>
“職業(yè)?”
“流浪漢?!?br/>
“你參加那十惡不赦的暴亂,目的何在?”
流浪漢望了望國王,搖晃著雙臂,一付呆頭呆腦的模樣。
這是一只屬于那種畸形怪狀的腦袋,其智力受到的壓抑,儼如熄燭罩下的燭光。
“不知道?!彼麘??!叭思胰ノ乙踩?。”
“你們不是要去悍然攻打和搶劫你們的領主司法宮典吏大人的嗎?”
“我只知道,他們要到某人家里去拿什么東西。別的就不知道了?!?br/>
一個兵卒把從流浪漢身上搜到的截枝刀遞交王上審視。
“你可認得這件武器嗎?”國王問道。
“認得,是我的截枝刀,我是種葡萄園的?!?br/>
“那你認得這個人是你的同伙?”路易十一加上一句,一面指著另一個囚犯。
“不,我不認識他?!?br/>
“行啦?!眹醯馈kS即用手指頭示意我們已經(jīng)提醒看官注意的那個站在門邊紋絲不動、默不作聲的人,又說:
“特里斯丹伙伴,這個人就交給您了。”
隱修士特里斯丹鞠了一躬,低聲命令兩個弓手把那可憐的流浪漢帶走。
這時,國王已經(jīng)走到第二個犯人跟前,此人滿頭大汗。
“你的名字?”
“陛下,皮埃爾·格蘭古瓦?!?br/>
“職業(yè)?”
“哲學家,陛下?!?br/>
“壞家伙,那你怎么竟敢去圍攻我們的朋友司法宮典吏先生,你對這次民眾騷亂,有什么要交待的?”
“陛下,我并沒有去圍攻。”
“喂喂!婬*棍,難道你不是在那一伙壞蛋當中被巡邏隊逮住的嗎?”
“不是,陛下,是誤會,也是在劫難逃。我是寫悲劇的。陛下,我懇求陛下聽我稟告。我是詩人,夜里愛在大街上行走,那真是從事我這行職業(yè)的人的悲哀。今晚我正好經(jīng)過那里,純屬偶然,人們卻不分青紅皂白把我抓起來了。我在這場民眾風暴中是清白無辜的。陛下明察,那個流浪漢并不認識我,我懇求陛下……”
“閉嘴!”國王飲了一口煎草湯,說道,“頭都被你吵脹了?!?br/>
隱修士特里斯丹走上前去,指著格蘭古瓦道:“陛下,把這一個也絞死嗎?”
這是他大聲說的頭一句話。
“呸!”國王漫不經(jīng)心地應道?!拔铱礇]有什么不可?!?br/>
“我看,萬萬不可?!备裉m古瓦道。
這時候,我們這位哲學家的臉色*比橄欖還要綠??吹酵跎夏抢涞?、漠然的神色*,深知別無他法逃生,除非用感人肺腑的什么言詞來打動圣上的心,于是一骨碌便撲倒在路易十一跟前,頓首捶胸,呼天喚地:
“陛下!萬望圣上垂憐容稟,陛下??!請勿對我這微不足道的小人天威震怒。上帝的神威霹靂,是不會落在一顆萵苣上的。圣上是無比強大、威震四海的君主,請可憐可憐一個老實人吧,要他這樣的人去煽動暴亂,那比要冰塊發(fā)出火花還難!無比仁愛的圣上,溫厚寬容是雄獅和國君的美德。嗟呼!嚴厲只會嚇跑有才智之士;北風呼嘯,卻不能使行人脫去身上的大衣,太陽發(fā)出光芒,逐漸溫暖行人的膚體,方能使其脫下外套。圣上呀,您就是太陽!我至高無上的主宰者,我向您保證,在下不是流浪漢,不是小偷,不是放蕩之徒。叛亂和搶劫絕非阿波羅的隨從。去投入那爆發(fā)為騷亂的烏合之眾的,絕不會是我。在下是圣上忠實的子民。丈夫為了維護妻子的榮譽而懷有的嫉妒心,兒子為了孝敬父親而懷有的疾惡如仇之情,作為一個善良的子民,為了圣上的榮光,應該兼而有之;他必須嘔心瀝血,滿腔熱情維護王上的宗室,竭盡弩鈍報效圣上。如有其他任何熱情使他不能自持的,那只能是瘋狂。陛下,這就是我的最高座右銘。因此,別根據(jù)在下的衣服肘部磨破了就判定在下是暴徒和搶劫犯。如蒙圣上開恩,陛下,我將早晚為陛下祈求上帝保佑,磨破雙膝也在所不辭。咳!在下不是腰纏萬貫的富翁,這是千真萬確,甚至有點窮困。然而并不因此而作惡多端。貧窮不是在下的過錯。人人明白:巨大財富并不是從純文學中就可取得,滿腹經(jīng)綸之士并不總是冬天有取暖之火。唯有狡獪的手段能攫取全部的收獲,而只把稻草留給其他科學職業(yè)。有關哲學家們身穿破洞的外套,足足有四十句絕妙的諺語。啊!陛下!寬容是唯一可以照耀一顆偉大靈魂深處的光輝。寬容擎著火炬,在前面指引著其他一切德行。沒有寬容,人們就成了摸索著尋找上帝的瞎子。仁慈和寬容是同一的,仁慈博得庶民的愛戴,也就成了君王本人舉世無雙的衛(wèi)隊。陛下如日照中天,光芒四射,萬民不敢仰視,在地上多留一個窮人,這對圣上又有何妨?一個可憐無辜的哲學家,囊空如洗,饑腸轆轆,在災難深淵中茍生,留著他又有何礙?況且,圣上呀!在下是個文人。偉大的君王無一不把保護文人作為他們皇冠上的一顆明珠。赫爾庫斯沒有輕視繆薩蓋特斯①這個頭銜。馬西亞·科爾文②寵愛數(shù)學桂冠讓·德·蒙特羅瓦亞爾。話說回來,絞死文人,這是保護學術的一種惡劣方式。亞歷山大若是下令絞死亞里士多德,那是何等的污點呀!這一行為不會是顆美人痣,給他美麗的臉上更增添光彩,而會是一個惡瘤,將毀掉他美麗的容顏。陛下!我寫了一部非常得體的?;樵?,獻給弗朗德勒公主和威嚴蓋世的王太子殿下。這不會是出自一個唯恐天下不亂的煽風點火者之手。陛下明察,在下并非一個弊腳作家,以往學業(yè)優(yōu)異,天生能言善辯。乞求圣上饒恕吧!陛下這樣做,就是為圣母做了一件善舉。在下向您發(fā)誓,在下想到要被絞死,就嚇得魂不附體?!?br/>
①馬西亞·科爾文:匈牙利國王,在位時間從一四五八年至一四九○年。
②繆薩蓋特斯是繆斯女神的座椅。赫爾庫斯這個大力神曾替他拉車。
這樣說著,悲痛萬分的格蘭古瓦不停吻著國王的拖鞋,紀約姆·里姆低聲對科珀諾爾說道:“他在地上爬,這一招真絕。凡是國王都像克萊特的朱庇特,耳朵只長在腳上?!币m商可不管什么克萊特的朱庇特,他臉上帶著憨笑,眼睛盯著格蘭古瓦,應道:“呃!千真萬確!我以為聽見掌璽官寸雨戈奈向我求饒哩。”
格蘭古瓦住口了,氣喘吁吁,戰(zhàn)戰(zhàn)兢兢抬頭望著國王。國王正用指甲刮著緊身長褲膝部的一個污斑。隨后陛下端起高腳杯喝起煎草湯來。而且,他一聲不吭,這種沉默叫格蘭古瓦心如刀割。國王終于瞅了瞅他,說道:“這家伙真是吵死人!”
隨后又轉向隱修士特里斯丹說:“唔!放掉他!”
格蘭古瓦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樂得驚呆了。
“放掉!”特里斯丹嘀咕道。“陛下不要叫他在籠子里蹲一蹲?”
“伙伴,”路易十一接過話頭說:“你以為我們花費三百六十七利弗爾八索爾三德尼埃造的籠子是為了這樣的鳥人嗎?立即給我放掉這個婬*棍?!保芬资黄珢圻@個詞,連同帕斯克—上帝,是表示他快活的基本詞兒),“你們用拳頭把他轟出去!”
“喔?。 备裉m古瓦大嚷道?!罢媸且粋€偉大的國君!”話音一落,唯恐王上撤消原旨,連忙向門口沖去,特里斯丹相當不情愿地給他開了門。兵士同他一起出去,在后面用拳頭狠狠捶他,攆著他走,這一切格蘭古瓦儼然作為名符其實的斯多噶派哲學家全都忍受了。
自從聽說反對典吏的叛亂以后,國王的情緒一直很好,這從各個方面都流露出來。這種異乎尋常的寬容,并不是無足輕重的一種跡象。隱修士特里斯丹待在他原來的角落里,臉有慍色*,就好像一只看門狗,看得見人走過卻咬不著。
這時,國王興致勃勃地用手指頭在座椅扶手上敲打奧德梅爾橋進行曲的節(jié)奏。這是一位不露心境的君王,不過他掩飾痛苦的本領,遠遠勝過掩飾其喜悅。不論聽到任何好消息,這種喜形于色*的表現(xiàn),有時實在太過份了,例如:得知魯莽漢查理的死訊,他甚至許愿給圖爾的圣馬丁教堂捐造銀欄桿;獲悉自己登上王位,甚至把傳諭安葬亡文也忘了。
“喂!陛下!”雅克·庫瓦提埃突然嚷叫起來?!氨菹聜髦I要我來看那種疾病,現(xiàn)在怎么樣了?”
“??!”國王說道?!拔掖_實非常難受,我的伙伴,我耳鳴,老有笛音叫;胸痛,老是像火耙在刮?!?br/>
庫瓦提埃捏住國王的一只手,以行家的神態(tài)給他按脈。
“科珀諾爾,您看呀!”里姆悄聲道?!八贿吺菐焱咛岚?,另一邊是特里斯丹。這就是他的整個朝廷。一個醫(yī)生是給他自己的,一個劊子手給其他人的。
庫瓦提埃給國王按脈,按著按著,神色*越來越驚慌了。路易十一有點不安地注視著他。庫瓦提埃的臉色*很明顯地-陰-沉下來了。這個正直的人沒有別的生財之道,唯一的就是王上龍體欠安了,他便使出全身解數(shù)大撈一把。
“?。“。〈_實嚴重?!彼K于呢喃道。
“當真?”國王不安地問道。
“脈跳急速、間歇、有噪音、不規(guī)則①?!贬t(yī)生繼續(xù)說道。
①原文為拉丁文。
“帕斯克—上帝!”
“不出三天,這就會要他的命。”
“圣母??!”國王叫了起來。“那怎么治呢,伙伴?”
“我正在考慮,陛下。”
他讓路易十一伸出舌頭來瞧了瞧,搖搖頭,做了個鬼臉,就在他裝腔作勢的當兒,突然說道,“真的,陛下!我得稟告圣上,有個主教空缺,其教區(qū)收益權由王上代管,我正好有個侄兒。”
“我把我的收益職權交給你的侄子就是了,雅克伙伴?!眹鯌?。“可你得趕緊把我的心火治好才行。”
“既然圣上如此寬宏大量,”醫(yī)生接上一句,“想必對在下于圣安德烈-德-阿爾克街建造住宅,不會不愿幫助一點?!?br/>
“嗯!”國王道。
“在下財力不濟了。”醫(yī)生接著說?!耙亲≌瑳]有屋頂,那可真是太遺憾了。倒不是為了那棟房子,它很簡單,完全是平民住宅的式樣,而是為了布置約翰·富爾博的那些畫,因為這些畫可以使護壁板賞心悅目。其中有一幅畫的是狄安娜在空中飛翔,可真是精彩絕倫,神態(tài)那么含情脈脈,那么優(yōu)雅動人,動作那么天真純樸,頭發(fā)梳得那么齊整,頭上環(huán)繞月牙兒,胴體細嫩白皙,誰要是過份好奇觀看,都會受到誘惑。還有一個塞萊斯,也是一個絕色*女神,坐在麥捆上,頭戴麥穗花冠,點綴著婆羅門參和其他花兒。沒有什么能比她的眼神更充滿愛意,比她的腿更圓潤,比她的神態(tài)更高雅,比她的裙子更多褶裥的了。這是畫筆所能畫出來的最純樸、最完美的美人之一。”
“劊子手!”路易十一嘟噥著?!澳阌袀€完沒有?”
“在下得蓋個屋頂把這些油畫蓋起來,陛下,可是,雖說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我卻沒有錢了?!?br/>
“蓋你的屋頂,要多少錢?”
“……一個銅屋頂,飾有銅像,鍍金,頂多不過二千利弗爾?!?br/>
“??!這殺人犯!”國王叫道。“要是我的牙是鉆石的,他不拔我的牙才怪呢!”
“我可以蓋屋頂嗎?”庫瓦提埃問道。
“行!見鬼去吧,可你得把我的病治好!”
雅克·庫瓦提埃深深鞠了一躬,說道:“陛下,一帖消散劑就能使龍體大安。我們要在圣上腰部敷上用蠟膏、亞美尼亞粘土、蛋白、油和醋制成的大藥膏。陛下繼續(xù)喝您的煎草湯。陛下的康安包在在下的身上。”
一支發(fā)光的蠟燭會招引來的不僅僅是一只小飛蟲。奧利維埃君,看到國王正在慷慨的當兒,覺得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也湊上前去,說:“陛下……”
“又有什么?”路易十一說道。
“陛下,圣上知道,西蒙·拉丹大人死了嗎?”
“那又怎樣呢?”
“他在世時是王上的御庫司法長官?!?br/>
“那又如何?”
“陛下,他的職位空缺著。”
這樣說著,奧利維埃的高傲面容頓時由傲慢換成低三下四的神情。這是朝臣面部表情獨一無二的變換了。國王緊盯著他瞅了一眼,生硬地說:“知道?!?br/>
國王接著說道:
“奧利維埃君,布西科提督曾經(jīng)說過:‘賞賜只來自國王,大魚只在大海?!崛丝茨嘉骺葡壬幻}相承?,F(xiàn)在好好聽著。朕記性*可好。六八年,朕讓您當了內(nèi)侍;六九年,當了圣克魯橋行宮的主管,祿俸一百利弗爾圖爾幣(您想要巴黎利弗爾);七三年十一月,頒詔熱若爾,封您為樊尚林苑的主管,替換了馬廄總管吉爾貝·阿克爾;七五年,封您為當魯弗萊-雷-圣-克魯森林的領主,代替了雅克·勒梅爾;七八年,頒發(fā)雙重綠漆密封詔書,恩賜您和您的妻子坐收圣日耳曼學堂附近的商人廣場的年利十巴黎利邦爾;七九年,封您為富納爾森林的領主,取代了那個可憐的約翰·戴茲;爾后,羅舍城堡的總管;爾后,圣康丁的總督;爾后,默朗橋的總管,您就此要人稱您為伯爵。理發(fā)匠給人刮胡子所交的五索爾罰金,其中有三索爾歸您,剩下的二索爾才歸朕。您原來姓‘莫維’①,朕慨然應允把它改了,因為它太像您的尊容了;七四年,朕不顧貴族們極大的不快,授您五顏六色*的各種紋章,讓您掛滿胸,像孔雀那般驕傲。帕斯克—上帝呀,難道您還不知足?難道您撈的魚還不夠美妙不夠神奇的嗎?難道不怕再多撈一條鮭魚,您的船就會被他擊沉嗎?伙伴,驕傲把您毀掉的?跟隨著驕傲接踵而來的,總是毀滅和恥辱。好好掂量掂量吧,閉上您的嘴。”
①法文原意為“壞人”。
國王說這番話,聲色*俱厲,奧利維埃滿臉不高興的表情又恢復了傲慢的神色*。他幾乎高聲嘟噥道:“那好,王上今天是病了,這是明擺著的;什么好處都賞給了醫(yī)生?!?br/>
路易十一聽到這唐突的話兒,非但沒有氣惱,反而露出幾分和顏悅色*,接著說:“噢,朕倒忘了,還曾派您出使根特,作為駐瑪格麗特皇后①宮廷的御使。”接著轉向兩位弗朗德勒人添了一句:“一點不假,大人們,此人當過御使。”隨后又對著奧利維埃繼續(xù)說道:“喂,伙伴!別嘔氣啦,我們都是老交情了。天色*已晚,公事也辦完了。快給朕修面吧?!?br/>
①指奧地利帝國的皇后。她是魯莽漢查理的女兒,奧地利皇帝馬克西米連的妻子,馬格麗特公主的母親。
看官大概毋須等到現(xiàn)在才恍然大悟,認出奧利維埃君就是那個理發(fā)匠,由于上蒼這個編劇高手的絕妙安排,使他在路易十一那漫長而血淋淋的喜劇中,扮演了那位可怕的費加羅角色*。我們無意在這里就這個稀奇古怪的角色*進行一番闡述。國王的這個理發(fā)師有三個名字:宮中人們客氣地稱他為“公鹿奧利維?!保癖姺Q他為“魔鬼奧利維?!?,而他真正的姓名是“壞人奧利維埃”。
“壞人奧利維埃”就在那里一動也不動,正對國王生悶氣,
而且乜斜著眼睛瞄著雅克·雅瓦提埃,低聲嘀咕道:“行!行!醫(yī)生!”
“呃!是的,醫(yī)生。”路易十一接著說,性*情好得出奇,
“醫(yī)生比你更有聲望吧。說來很簡單。朕的整個身家性*命都掌握在他手里,而你只有揪住朕的下巴而已。行啦,我可憐的理發(fā)師,機會今后有的是。希佩立克國王①經(jīng)常一只手捋著胡須,假如我像他那樣是個了不起的國王,那么你還有什么戲唱?你那份官差還能混得下去嗎?算了,伙伴,干你的正事兒吧,快給我刮胡子,去拿你必要的工具吧?!?br/>
①希佩立克(539—584),古法蘭克人之王。
奧利維??匆娡跎蠜Q意想要開心,甚至連惹他生氣的法子也沒有,只好嘟嘟噥噥出去奉旨尋工具了。
國王站起來,走到窗前,突然激動異常,猛然推開窗戶,拍手叫道:“噢!真的!老城上空一片紅光!真是典吏府在熊熊燃燒。只能如此。啊!我的好人民!你們果然終于幫我來摧毀領主制度!”
話音一落,隨即轉向弗朗特勒人說:“諸位,過來看看,那不是一片紅色*火光嗎?”
兩個根特人走近前去。
“是一片大火?!奔o約姆·里姆說道。
“啊!”科珀諾爾接上去說,兩眼突然閃亮。“這使我想起了焚燒亨貝庫爾領主府邸的情景,那邊想必發(fā)生了一場大騷亂?!?br/>
“您這樣認為嗎,科珀諾爾君?”路易十一似乎與襪商同樣流露出歡樂的目光。
“真是勢不可擋,難道不是嗎?”
“他媽的!陛下!陛下的兵馬碰上去,也得損兵折將許多人!”
“??!我那是另一碼事,”國王又道?!爸灰以敢?!……”
襪商大膽應道。
“這次暴動要是像是我設想的那樣,就是陛下愿意也不頂用,陛下!”
“伙伴,”路易十一說道。“只要我的御林軍去兩支人馬,加上一陣蛇形炮齊轟,那幫亂民根本就不在話下?!?br/>
襪商不顧紀約姆·里姆向他示意,看樣子橫下心來要與國王頂撞到底。
“陛下,御前侍衛(wèi)也是賤民出身。勃艮第公爵大人是一個了不起的貴族,他壓根兒不把這幫賤民放在眼里。在格朗松戰(zhàn)役中,陛下,他高喊:‘炮手們!向這班下流坯開火!’他還以圣喬治名義破口大罵??墒撬痉▽m夏爾納奇塔爾,手執(zhí)大棒,帶領他的民眾,向英俊的公爵猛沖過去;同皮厚得像水牛般的鄉(xiāng)下人一交手,亮閃閃的勃艮第軍隊就像玻璃被石頭猛烈一砸,立刻暴裂成碎片,當場有許多騎士被賤民殺死了。人們發(fā)現(xiàn)勃艮第最大的領主,夏多—居旺大人在一小片沼澤草地上同他的大灰馬一起被打死了?!?br/>
“朋友,”國王又說道?!澳劦氖且粋€戰(zhàn)役?,F(xiàn)在這里是一場叛亂。我什么時候高興皺一皺眉頭,就可以戰(zhàn)而勝之?!?br/>
科珀諾爾冷漠地駁道:
“這是可能的,陛下。要是這樣,那是因為人民的時代尚未到來?!?br/>
紀約姆·里姆認為應當開口了,說道:“科珀諾爾君,您可要知道,跟您說話的是一個強大的國王?!?br/>
“我明白,”襪商嚴肅地回答。
“讓他說吧,我的朋友里姆大人,”國王說道?!拔蚁矚g這種直言不諱。先父查理七世常說,忠言病了,我自己以為,忠言死了,根本沒有找到懺悔師??歧曛Z爾君卻使我看清自己想錯了?!?br/>
說到這里,路易十一遂親切地將手搭在科珀諾爾的肩上。
“您說,雅克君?……”
“我說,陛下,您或許是有道理的;貴邦人民的時代尚未到來?!?br/>
路易十一目光銳利地瞅了他一眼。
“那么這一時代何時到來呢?”
“您會聽到這一時刻的鐘聲的?!?br/>
“是哪個時鐘,請問?”
科珀諾爾始終態(tài)度冷靜而憨厚,請國王靠近窗口。他說:
“陛下聽我說!這里有一座主塔,一只警鐘,一些大炮,還有市民和兵卒。一旦警鐘轟鳴,炮聲隆隆,主塔轟隆倒塌,市民和士兵吼叫著互相殺戮,那個時辰就敲響了?!?br/>
路易臉色*-陰-暗下來,若有所思。他沉默了半晌,隨后輕輕地用手拍打著主塔的厚墻,仿佛撫摸戰(zhàn)馬的臀部似的。他說道:“啊!不!你是不會如此容易倒塌的,是不是,我心愛的巴士底?”
他又猛然轉身朝向那個大膽的弗朗德勒人說:“您曾見過叛亂嗎,雅克君?”
“何止見過,我親自搞過?!币m商應道。
“搞叛亂,您是怎么干的?”國王問道。
“?。 笨歧曛Z爾應道,“這并不很難。方法多的是。首先需要城市人心懷不滿。這是常有的事。其次是居民的性*格。根特的居民生性*容易起來叛亂。他們總是喜歡君王的兒子,而從來不喜歡君王本人。那好吧!假設某天早上,有人到我店里來對我說:科珀諾爾老爹,如此……這般……,弗朗德勒的公主要想保全她的那班寵臣,大典吏要把鹽捐增加一倍,諸如此類。你要怎么說都行。我一聽,把手頭的活計一撂,走出襪店,到街上大喊大叫:搶劫!隨時隨地都找得到破木桶的,我跳上去,想到什么就大聲說什么,把壓在心頭上的話全講出來;只要你是人民的一份子,陛下,心頭總壓著什么的。于是大家聚集在一起,高聲喊叫,把警鐘敲得價響,解除士兵們的武裝拿來武裝平民,市場上的人也參加進來,于是就干起來了!而且,只要領地上還有領主,市鎮(zhèn)上還有市民,鄉(xiāng)下還有農(nóng)民,就總會永遠是這樣的?!?br/>
“那你們這樣造誰的反?”國王問道,“造你們典吏的反?造你們領主的反?”
“有時候是這樣的??辞闆r。有時也造公爵的反?!?br/>
路易十一走過去重新坐下,微笑著說道,“啊!在這兒,他們還只是造典吏的反!”
正在這時候,公鹿奧利維?;貋砹?。后面跟著兩個拿著國王梳洗用具的侍從;可是使路易十一震驚的是,另外還跟著巴黎司法長官和巡邏隊騎士,這兩個人看上去都神色*慌張。滿腹牢騷的理發(fā)師也同樣驚慌失措,不過內(nèi)心里挺高興的。他先發(fā)話:“圣上,請陛下原諒在下帶來不幸的消息?!?br/>
國王在座位上急忙轉身,椅腳把地板的墊席刮破了,問道:“什么意思?”
“陛下,這次民眾暴亂不是沖著司法宮典吏而來的?!惫箠W利維埃應道。他說這話時-陰-陽怪氣,就像將出拳猛擊而暗自高興那種模樣。
“那么沖著誰呢?”
“沖著陛下?!?br/>
老國王一聽,一躍而起,身體挺直:“你給說說清楚,奧利維埃!你得給我說清楚!當心你的腦袋,我的伙伴,因為我以圣洛的十字架①發(fā)誓,要是你在這種時刻撒謊,那么砍斷盧森堡大人脖子的刀并沒有殘缺得連你的腦袋也鋸不斷!”
這一誓言令人毛骨悚然,路易十一以圣洛的十字架起誓,一生中只有二次。①違背這個諾言必定在當年死去。
奧利維埃張開嘴巴想要辯解:“陛下……”
“給我跪下!”國王粗暴地打斷他的話頭。“特里斯丹,看住這個家伙!”
奧利維埃跪下來,冷靜地說道:“陛下,一個女巫被圣上的大理院法庭判了死刑。她躲進了巴黎圣母院,民眾想用武力強行把她劫走。要是在下說的不是實話,司法長官大人和巡邏騎士大人剛從暴亂的地方來,可以揭穿我的謊言。民眾圍攻的是圣母院?!?br/>
“真的!”國王面色*煞白,氣得渾身直抖,低聲說道?!笆ツ赴?!他們到圣母的大教堂圍攻圣母——我慈悲的女主人!……起來吧,奧利維埃。你說得對。我把西蒙·拉丹的職位賞賜給你。你是對的?!藗円u擊的是我,女巫在教堂庇護下,教堂在我的庇護下??晌以瓉硪恢币詾槭欠磳Φ淅簦‖F(xiàn)在才明白是反對我來的!”
于是,由于怒不可遏他顯得年輕了,開始踱起步來。他不笑了,神情可怕極了,走過來走過去,狐貍早變成了豺狼,似乎透不過氣,連話都說不出來。只見他雙唇在抽動,消瘦的拳頭緊攥。他猛然一抬頭,深凹的眼睛好似充滿光芒,嗓門像號角般洪亮,說道:“下手吧,特里斯丹!狠狠收拾這幫壞蛋!去,我的朋友特里斯丹!殺!殺!”
這陣暴怒發(fā)作之后,他又坐了下來,硬抑住怒氣,冷冷地說道:
“過來,特里斯丹!……在這巴士底,我們身邊有吉夫子爵的五十名長矛手,這抵得上三百匹馬,您帶去。還有夏托佩爾大人率領的御前弓手隊,您帶去。您是巡檢,您有您手下的人馬,您帶去。在圣波爾行宮有太子新衛(wèi)隊的四十名弓手,您也帶去;您帶上全部這些人馬,火速前往圣母院?!?!巴黎的平民老爺們,你們居然這樣作亂,竟敢與法蘭西王室較量,與圣潔的圣母較量,與這個公眾社會的安寧較量!……斬盡殺絕,特里斯丹!統(tǒng)統(tǒng)斬盡殺絕!一個也休想逃脫,除非送到鷹山去處決。”
特里斯丹鞠了一躬,應道:“領旨,圣上!”
停了一下,又說,“那個女巫,如何處置?”
國王對此思索了一下,應道:
“??!女巫!……埃斯杜特維爾大人,民眾要拿她怎么處置呢?”
“陛下,”巴黎司法長官答道:“在下設想,既然民眾來把她從圣母院庇護所揪出去,是因為他們對她免受懲處感到不滿,要把她抓去絞死?!?br/>
國王看上去沉思了一下,然后對隱修士特里斯丹說:“那好吧!伙伴,殺絕民眾,絞死女巫?!?br/>
里姆悄聲對科珀諾爾說:“這辦法可真妙:民眾因表達意愿而得受懲罰卻又按民眾的意愿行事?!?br/>
“行,陛下!”特里斯丹應道?!安贿^,女巫還躲在圣母院里,是不是該不顧避難所,進去抓她呢?”
“帕斯克—上帝!避難所!”國王搔了搔耳朵說道?!斑@個女人必須絞死。”
說到這里,仿佛靈機一動,計上心來,他沖過去跪在椅子跟前,摘下帽子放在座位上,虔誠地望著帽子上一個鉛護身符,合掌說道:“?。“屠璧氖ツ秆?,我的仁慈的主保女圣人,寬恕我吧,我只干這一回。務必懲辦這個女罪犯。我向您保證,仁慈的女圣人圣母啊,是這個女巫,不值得您仁愛的保護。您知道,圣母,多少十分虔敬的君王為了上帝的榮譽和國家的需要,擅越了教堂的特權。英國的主教圣胡格,允許愛德華國王進入教堂去捉一個魔法師。我的先輩法國的圣路易①,為了同樣目的,侵犯了圣保羅大人的教堂;耶路撒冷國王之子阿爾封斯殿下,甚至侵犯過圣墓教堂。所以就請原諒我這一回吧,巴黎的圣母。我永遠不會再這樣做了,我要為您塑造一尊美麗的銀像,同我去年獻給圣埃庫伊斯圣母院的那尊一模一樣。阿門。”
①即路易九世,為路易十一的曾外祖父。
他劃了個十字,站起來,戴上帽子,對特里斯丹說道:
“急速前往,我的伙伴。把夏托佩爾大人帶去。叫人敲警鐘??彀衙癖婃?zhèn)壓下去。把女巫絞死。就這么說定了。我要您親自動手,做好行刑前的一切準備。您要親自向我報告?!瓉戆?,奧利維埃,今天夜里我不睡了。快替我刮胡子。”
隱修士特里斯丹鞠了一躬,告退了。于是,國王揮手向里姆和科珀諾爾道別:“上帝保佑你們,我的好友弗朗德勒先生們。去休息一下。夜深了,天快要亮了?!?br/>
兩人退出去,由巴士底的隊長引路,到他們各自的臥室去??歧曛Z爾對紀約姆說:“哼!這個國王老是咳嗽,叫我真膩煩!我見過勃艮第的查理醉醺醺的,可他也不像身染重疴的路易十一這樣壞呀?!?br/>
“雅克君,”里姆應道,“那是因為國王喝的酒不像喝藥湯這么厲害么!”
第06章 小刀在閑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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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巴士底,格蘭古瓦像一匹脫韁的馬,飛快地沿圣安東街往下跑。到了博杜瓦耶門,他徑直向這個廣場中間的石頭十字架走去,在黑暗中仿佛能辨認出一個坐在十字架下臺階上身著黑衣、頭戴黑帽的男人的面孔?!笆悄鷨幔蠋??”格蘭古瓦說道。
黑衣人站起身來說:“死亡和痛苦呀!您讓我等得急死了,
格蘭古瓦。圣日耳曼鐘樓上的報時人剛叫過凌晨一點半?!?br/>
“啊!”格蘭古瓦又說?!斑@不能怪我,得怪巡邏隊和國王。
我剛剛撿了一條命!差一點點就要被絞死。這是我命該如此?!?br/>
“你什么都差一點點?!焙谝氯苏f道:“還是快走吧。你有口令嗎?”
“您不妨想一想,老師,我見到國王了。剛從他那兒回來。他穿著毛絨短褲。真是一次奇遇?!?br/>
“啊!廢話真多!你的奇遇與我有何相干?你有流浪漢的口令嗎?”
“有。放心。小刀在閑蕩。”
“好。不然的話,我們就進不了教堂了。流浪漢堵塞了各條街道。幸好,他們好像遭到了抵抗。我們或許還能及時趕到?!?br/>
“是的,老師。我們?nèi)绾芜M圣母院呢?”
“我有鐘樓的鑰匙?!?br/>
“可我們又怎么樣出來呢?”
“隱修院后面有一個小門,開向灘地,從那里就到了塞納河。我拿來了小門的鑰匙,今早我在那里系了一條船?!?br/>
“我真是僥幸,差一丁點兒就被絞死了!”格蘭古瓦又說。
“喂,快點!走!”黑衣人說道。
兩個人遂邁開大步朝老城走下去。
第07章 夏托佩爾援救來了!
看官或許記得,我們丟開卡齊莫多不表時,他正處于萬分危急之中。這個老實正直的聾子,受到四面八方的進攻,雖然沒有喪失全部的勇氣,至少不再抱什么希望能救出埃及姑娘,而不是救出他自己,他把自己生死置之度外。他在柱廊上狂奔亂跑。圣母院眼看就要被流浪漢攻陷了。突然,一陣巨大的馬蹄聲響徹鄰近的街道,只見火把如長龍,龍騎兵密密麻麻,橫戈伏鞍,浩浩蕩蕩沖向前來;那狂呼怒吼的嘈雜聲,宛如暴風驟雨,席卷廣場:“法蘭西!法蘭西!把賤民碎尸萬段!夏托佩爾援救來了!巡檢使!巡檢使!”
流浪漢們驚慌失措,連忙掉頭。
卡齊莫多聽不見喊聲,卻看到刀劍出鞘,火把通明,戈矛閃亮,整個騎兵隊,他認出為首的是弗比斯隊長;還看到流浪漢一片混亂,有的人驚恐萬狀,最勇敢的也慌亂不安。他從這意外救援中又重新鼓起勇氣,把已經(jīng)跨上柱廊的頭一批進攻者扔到教堂外面去。
果真是國王的軍隊突然趕來了。
流浪漢英勇抵抗,拼死自衛(wèi)。側面有從牛市圣彼得教堂街過來的敵人的進攻,尾部有從教堂前庭街過來的敵人包圍,他們被迫退到圣母院前,繼續(xù)攻打圣母院,而卡齊莫多還繼續(xù)守衛(wèi)著。這樣,流浪漢們既是圍攻者,又是被圍攻者。他們正處在一種奇特的境地,后來一六四 ○年著名的圍攻都靈之戰(zhàn),亨利·達爾庫爾伯爵既圍攻薩瓦的托馬斯親王,卻又被勒加奈侯爵包圍封鎖,正如他的墓志銘所言,既是都靈的圍攻者,又是被圍攻者 ①。
這場混戰(zhàn),鬼泣神嚎,如同馬太神父說的,狗牙狼肉。國王的龍騎兵——其中弗比斯·德·夏托佩爾表現(xiàn)得挺好樣的——窮兇極惡,毫不留情,亂砍亂殺,刀尖未刺死的,利劍再劈。流浪漢們,裝備極差,怒氣沖天用口撕咬。男人、女人、孩子個個奮不顧身,撲向馬背,沖到馬胸前,用牙齒和手指甲像貓似地緊緊抓住不放,有的人掄起火把猛戳弓手的臉,還有的人用鐵鉤狠刺騎兵的脖子,用力往下拉,被拖下馬的頓時碎尸萬段。
①原文為拉丁文。
其中有個流浪漢手執(zhí)一把明晃晃的長鐮,見到馬腿就砍,一直砍個不停。真是厲害極了。他帶著鼻音哼著一支歌,揮鐮不懈,收鐮不止。大鐮一揮,砍斷的馬腿在他的身邊四周的地上丟下一大圈。他就這樣在騎兵量密集的地方大肆砍殺,沉著冷靜,徐徐前進,就像一個莊稼漢開鐮收割麥田那樣晃著腦袋,均勻喘氣。他就是克洛潘·特魯伊甫。然而,火槍一響,他應聲倒地,再也沒有爬起來。
這時候,四周的窗戶又打開了。附近的居民們聽到王上的人馬的喊殺聲,也加入了戰(zhàn)斗,各層樓房上彈如雨下,朝流浪漢們射來。前庭廣場上硝煙彌漫,火銃射擊劃出一道道火光,隱約可見圣母院的正面和破舊的主宮醫(yī)院,以及從醫(yī)院屋頂窗洞上張望著的幾個蒼白消瘦的病人。
流浪漢終于敗退了。疲憊不堪,缺乏精良武器,遭到突然襲擊所引起的恐懼,從窗口射來槍彈,國王兵馬的肆意沖擊,所有這一切把流浪漢們壓垮了。他們突破了進攻者的防線,往四面八方逃散,前庭廣場上尸橫遍地。
卡齊莫多一刻也沒有停止戰(zhàn)斗,突然看到流浪漢們潰逃,不由跪倒在地,舉手向天;隨后,欣喜若狂,如癲似醉,好像鳥兒一般飛速奔跑,爬上那間他曾那樣視死如歸、不許人進犯的小室。此刻他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跪倒在他剛再次搭救的那個姑娘面前。
進小室一看,里面卻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