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當少安和秀蓮坐在孫玉亭家的爛席片炕上吃白面片的時候,他父親正坐在金俊海家的椅子上,心事重重地抽著旱煙。孫玉厚心里高興的是,他這一趟來的正好,碰巧金俊海今天剛到家!
俊海兩口子到田家圪嶗那面公路上搬東西去了——俊海的汽車剛從黃原路過這里。他們安頓讓他在家里等一會兒。金波金秀都在學校沒回來,因此這個院落現(xiàn)在里里外外靜悄悄的沒一點聲響。孫玉厚可以在這時間里盤算他怎樣開口對俊海說他的難腸事。
他是為兒子的婚事,來向金俊海家開口借錢的。當少安把秀蓮帶回家門時,孫玉厚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啊呀,他的兒子有媳婦了!他沒想到事情會這么順利;而且少安帶回來的這女娃娃,又體面又精明,真是打上燈籠都找不見的好人材。更使老漢高興的是,女方果真象他弟媳婦賀鳳英說的,連一個財禮錢也不要!
這幾天,盡管這一切都真實地擺在他面前,但他老覺得這好象是做夢:天下哪有這么好的事出現(xiàn)在他孫玉厚的面前呢?
可這一切又的的確確是事實。而且人家女娃娃主動提出,春節(jié)就要和他的少安結婚哩!
提起結婚的事,這才使高興得暈暈乎乎的孫玉厚腦子涼了下來。他馬上想到,結婚就得花錢!可他手上沒幾個錢,又到哪里去轉借呢?盡管人家女方不要財禮,但他不能連幾身衣服都不給人家娃娃縫。兩個新人的衣服被褥和零七碎八下來,三五十塊錢根本不頂事。再說,他也不能悄無聲息地給少安娶媳婦。這是他為自己親愛的兒子辦喜事呀!當年他為自己的弟弟辦事,在那么困難的年月里,都咬著牙辦得有聲有響,體體面面;現(xiàn)在他為自己的孩子辦事,那就是拼著老命,也不能讓世人笑話!雖說現(xiàn)在不讓雇吹手,但他要備酒飯,待親朋!把事辦得紅紅火火,熱熱鬧鬧!沒錢?借!
可是,辦喜事少說也得借二百元。這樣一筆數(shù)字不小的錢,他向誰去借呢?
昨晚上睡覺的時候,他和少安媽幾乎一夜沒合眼。老兩口高興一陣,又憂愁一陣,商量借錢和待客的事。他們覺得,放在春節(jié)好——把喜事也辦了,一家人把年也過了。
兩個人先詳細地計算了糧和錢的費用。這兩樣主要的東西,都得開口問別人借。家里的口糧大部分是粗糧,拿不到席面上。當然,豬肉不要買了,把自己家里那口豬殺掉——實際上不是不買肉,而是今年賣不成肉了。
糧食他們先沒顧上考慮向誰家借。兩個人先說借錢的事。他們約摸全村大概有幾戶人家能有這筆錢。書記田福堂不好開口。大隊會計田海民也能拿得出來,但海民媳婦銀花連公公田萬有都不肯給借錢,怎么可能給他們借呢?金俊武說不定有一點錢,可他拖家?guī)Э诘模缓脼殡y金家灣的這個強人。金俊山和他兒子金成都有存款,但他們和這父子倆交情不深,根本開不了口。當然,錢最寬裕的是公派教師姚淑芳和她在縣百貨公司當售貨員的丈夫金光明。但由于他們的玉亭在文化革命開始時斗爭過人家弟兄們,結下了仇恨,借錢的事連想也不能想……
老兩口算來算去,最后還是一致認為:只能向金俊海家借這筆錢。但這也夠讓他們難腸了。當然,只要他們開口,估計這家人不會拒絕的。他們太麻煩人家了!早年間,玉亭成家后,他們沒地方住,白白在人家門上住了好幾年。以后雖說他們把家搬到了這里,但少平和蘭香晚上沒地方住,還不是在人家那里借宿!再說,平時金秀對蘭香,金波對少平,經(jīng)常拿吃拿喝的,金波他媽也對這兩個孩子沒少操過心——兩個念書娃娃的制服少安媽不會做,還不是金波他媽在他們家的縫紉機上給做嗎?人家對他們這樣好,他們又給人家回報不上什么。除過分糧分土豆和一些重勞動活他們能帶上忙外,其余就只是他們沾人家的光了?,F(xiàn)在,他們又要開口向人家借這么多的錢,而且不能肯定什么時候還人家……真難開口??!
但沒有辦法。為了使兒子的婚事體面一些,他們只有這一條路可走。孫玉厚當晚決定,他第二天就去金俊海家借錢——他們唯一擔心的是,俊海不在家,借這么大一筆錢,金波他媽敢不敢承擔……錢的事拉完后,雞已經(jīng)叫了兩遍,但為兒子婚事操心的兩位老人,還是睡不著。他們又從被窩里伸出胳膊,扳著手指頭計算了半天應待的客人:少安的兩個姨家和三個舅家這不必說,婚喪事娘舅親向來都是上賓;蘭花一家;玉亭一家;金俊海一家;大隊的領|導|人,村里和孫玉厚、少安相好的村民;少安在公社當文書的同學劉根民;當然還要請潤葉——不管人家顧上顧不上回村來……現(xiàn)在,孫玉厚坐在金俊海家的椅子上,一邊抽旱煙,一邊忍不住打著哈欠,等著俊海兩口子回家來。他想了半天,準備拐彎抹角地開口向俊海借錢,但又覺得沒必要。還是直截了當說吧!彎拐來拐去,最后還不是向人家借錢嗎?
孫玉厚坐在這里,心里忍不住感慨萬端:十五年前,他為弟弟的婚事,就是這樣難腸地到別人門上去借錢。十五年后的今天,他又為兒子的婚事來向別人借錢了,莊稼人的生活啊,什么時候才能有個改變呢?
唉,如果就按現(xiàn)在這樣一村人在一個鍋里攪稠稀,這光景還會一年不如一年的!莊稼人現(xiàn)在誰有心勁受苦?反正一天把工分混上就行了——因為你就是掙命勞動,到頭來還不是和耍奸溜滑的人一樣分糧分紅嗎?誰愿意再當這號瓷腦?
不一刻,金俊海夫婦把汽車上的東西搬回家來,擱在旁邊窯里,就趕忙過他這邊來了。俊海很快給他遞上一根紙煙。玉厚推讓著說:“我還是抽旱煙。紙煙抽不慣,一抽就咳嗽?!?
“我剛聽秀她媽說,少安從山西找了個媳婦?”司機金俊海把工作服脫下,放在炕邊上,挽起袖子一邊洗手,一邊先提起了少安的親事。
正好!玉厚趕緊說:“就是的!是他二媽娘家門上的。好女娃娃。”
“準備什么時候結婚呀?”俊海用毛巾把手擦干,坐在他旁邊,把金波媽端上來的茶水往他面前挪了挪,說:“玉厚哥,你喝水!”
“我不渴……女方提出春節(jié)就過門哩?!?
“那你還得簡單過個事哩!我在路上和秀她媽還說起少安結婚的事。估計要辦事,你們現(xiàn)在手頭比較緊張。你看需要不需要錢?需要的話,你就開口,我家里能拿出來哩!”孫玉厚一下子對俊海夫妻倆能這么入微地體諒人的困難,感動得眼圈都紅了。他說:“我正是為這事來的,想不到你也正回來了。還沒等我開口,你們就先說這話……唉,我麻煩你們太多了,歪好開不了這口……”
金波他媽在旁邊說:“這有個什么哩!你們一家人一年為我們出多少力氣呢!俊海在門外,沒有你們一家人幫扶,山里分下一把柴草我都拿不回來……”
“玉厚哥,你就不要難為情!你看得多少錢?三百元夠不夠?”金俊海問他。
“用不了那么多!”孫玉厚說,“約摸二百來塊就差不多了……”
俊海馬上對愛人說:“你去給玉厚哥拿二百塊錢來?!苯鸩ㄋ麐尯芸炀偷搅硪豢赘G里拿錢去了。
孫玉厚連忙說:“先不忙!趕春節(jié)前有這錢就行了!”金俊海說:“你先拿上。衣服被褥這些東西要提前準備哩……糧食怎樣?這我實在沒辦法幫助你,我的口糧是定量的,家里人在生產(chǎn)隊吃糧,又沒工分,就那點人口糧,我每年也要在外面買糧給他們補貼哩……”
“這我知道哩。糧不要你操心。我再另外想辦法?!苯鸩ㄋ麐尠彦X拿過來,遞到孫玉厚手上,說:“你再點一點。”
“這還用點!”孫玉厚把這卷錢裝進自己的衣袋里,正準備走,見大隊副書記金俊山進了門。
金俊山和金俊海是叔伯兄弟,兩家人盡管血緣不遠,平時也從沒為什么事爭吵過,但俊海家和俊山家的關系遠不如和孫玉厚一家人的關系親密。但終究是門中人,他每次回家來,俊山都要來看他。平時俊山和他兒子金成家托他在黃原買個什么東西,他也都熱心地為他們辦理得妥妥當當?!拔铱匆姽飞系钠嚕椭滥慊貋砹?。”俊山進門后對俊海寒暄說。
“我順路回家,明天就要去包頭拉貨?!?
“孫大哥你也來了?”金俊山扭頭和孫玉厚打招呼,“聽說少安找了個好媳婦,春節(jié)就準備結婚呀?”
孫玉厚說:“就是的?!?
金俊海突然開口對金俊山說:“哥,你家里有沒有一點余糧?”
金俊山奇怪地問:“怎?是不是你要糧食?有哩!要多少?”金俊海說:“我不要。你要是有余糧的話,能不能給玉厚哥借上一點,他春節(jié)要給少安辦事,缺一點細糧,我家里沒多余的……”
孫玉厚沒想到好心的俊海又替他開口向金俊山借糧,就急忙說:“不要為難俊山!他也不寬裕,我再想別的辦法!”
金俊山是個精人,他決不會把話頭收回,立刻對孫玉厚說:“看孫大哥說的!俊海開口和你開口一樣!少安辦事,我樂意幫助他!你怎不早言傳呢?你說!你看你需要點什么糧?”金俊海把金俊山逼住了,他不得不如此對孫玉厚表態(tài)。而現(xiàn)在孫玉厚反而又被金俊山逼住了,看來也不得不向他借糧了——他要是不借,反倒又傷了金俊山的臉。
他只好回答金俊山說:“待客只吃兩頓飯,一頓合烙,一頓油糕;大概得二斗蕎麥,二斗軟糜子……”
“沒問題!罷了你叫少安來我家里盤!”金俊山慷慨地說。
當孫玉厚出了金俊海家的門往回走的時候,心里一下子踏實了許多?,F(xiàn)在好了,錢也有了,糧也有了。這兩個大問題一解決,其它事都好辦。他想,過兩天就讓少安帶著秀蓮,到縣城去給她扯幾身時新衣裳!
孫玉厚一身輕松回到了家里。少安他媽已經(jīng)開始做午飯。秀蓮坐在炕上,正給老奶奶梳頭發(fā)。要是平時,這位老人家一般都是閉著眼似睡非睡,或者把少平給她買的止痛片從瓶子里倒出來,反復地一遍又一遍地數(shù),直到發(fā)現(xiàn)一片也沒少,才又裝進瓶子里——她舍不得吃這藥。這兩天老人家忘了數(shù)藥片,瞌睡也沒有了,一天到晚都高興地睜著紅眼,傻笑著看她的孫媳婦在她面前走來走去,并且時不時高興得揩一把老淚。秀蓮有時就體貼地坐在她身邊,給她背上搔癢癢,或者把她的幾綹稀疏的白發(fā)理順,在腦后挽成核桃大一個大發(fā)髻,老太太不時用她的瘦手,滿懷深情地在秀蓮身上撫摸著。
少平出山勞動去了,蘭香在石圪節(jié)學校,現(xiàn)在家里就這三輩三個女人。
玉厚問老伴:“少安哩?”
少安媽正搟面,說:“在坡底下的旱煙地里?!睂O玉厚看秀蓮在家,他不好給老婆說他借到錢和糧的事,就出門找少安去了。
少安怕秀蓮人生地不熟,呆著寂寞,這幾天也沒出山去。他現(xiàn)在正在坡下他們家那塊旱煙地里,把根部黃了的煙葉摘下來,準備曬干揉碎,過一段時間提到石圪節(jié)賣幾個錢。
孫玉厚走到煙地里,興奮地、迫不及待地把他借到錢和糧的事對兒子說了。
少安聽了父親的話,有點生氣,說:“你怎么借那么多錢呢?那么多錢以后怎么給人家還?最多一百塊錢就夠了。你把另外那一百塊錢再還給人家!”
“二百塊也不寬裕?!睂O玉厚說:“這是我和你媽商量過的。你要理會我們的心情。你是老大,我和你媽頭一回娶兒媳婦,我們老兩口心里高興。就是把老骨頭賣了,也要把你的事辦體面一些。要不,我和你媽心里過不去呀。你不知道,為你的事,昨晚上我們一眼也沒合……再說,你十三歲上回來幫扶我們支撐這個窮家薄業(yè),受了不少苦情,我和你媽都心疼你?,F(xiàn)在你要結婚,這是你一輩子的一件大事;我們不把你的事辦稱心一些,就是睡在黃土里也合不住眼啊……”
孫玉厚說著,就躚蹴在旱煙地里,低傾著白發(fā)斑斑的頭顱,抹開了眼淚。
父親一席話,使少安忍不住熱淚盈眶。父母之心??!天下什么樣的愛能比得上父母之愛的偉大呢?此時此刻,他再不能責備父母為他的婚事借這些錢了!
少安強忍住淚水,對父親說:“爸爸,我知道你和我媽的心。既然是這樣,錢借就借了,罷了我想辦法還!只是糧食不要向金俊山借了,我已經(jīng)和大隊說好,在集體的儲備糧里借一點?,F(xiàn)在私人手里糧食都不寬?!?
孫玉厚用粗糙的手掌揩去臉上的淚水,說:“那我明天再給金俊山回個話,就說你已經(jīng)提早把糧借下了,就不再麻煩他……另外,過兩天你帶著秀蓮,到縣城去給她扯幾件好衣裳。這是老規(guī)程,反正遲早總得有這么一回,現(xiàn)在趁有空辦了,結婚時就省了事。再捎帶著給你也扯一身裝新衣裳……父母提起讓少安帶著秀蓮去縣城扯衣服,使少安馬上想到了縣城教書的潤葉。
他心里忍不住隱隱作疼。他難受地想到,潤葉現(xiàn)在還不知道他已經(jīng)找了媳婦。如果她知道了,不知她會怎樣看待這件事?也許她會恨他的……他對父親說:“縣城太遠,扯衣服還是到米家鎮(zhèn)去。米家鎮(zhèn)的布料不比縣城差。”
孫玉厚說:“那也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