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闊的黃土高原在凜冽的寒風中進入了一九七六年。
元月,這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月份,氣溫通常都在零下二十度左右。據(jù)記載,本地區(qū)當月最低極端氣溫可達零下三十一度到零下三十二度。
小寒前后,西伯利亞的寒流就不時涌過內(nèi)蒙古緩坦的草原和沙漠,向中國的北方漫過來。黃土高原千山萬嶺已經(jīng)光禿禿地看不見任何一點綠顏色*了。一座座山峁象些赤身**的巨人,任憑嚴厲的風鞭抽打自己黃銅似的軀體。大小河流,頓失滔滔,全部被堅冰封蓋。河兩岸的懸崖上,垂掛著巨大的冰簾;曾經(jīng)奔涌的飛泉 ——這大自然詩一般的激*情——似乎突然“定格”了,冰體依然還保持著激流騰躍中的姿態(tài)。在城市和村落的上空,裊裊地飄蕩著黑色*的炭煙和白色*的柴煙。人們都穿起了臃腫的棉衣棉褲,披上了老羊皮襖;路上的行人筒著手,嘴里噴著白霧……可是,在這樣嚴寒的日子里,農(nóng)村的男女勞動者誰也別想呆在自己的熱炕頭上。農(nóng)業(yè)學大寨運動往往在這時候正進入高|潮。到處都擺開了農(nóng)田基建的戰(zhàn)場。只要有村莊的地方,就有紅旗;只要有紅旗的地方,就有勞動的人群,就有吼叫的高音喇叭。雖然寒風撲面,但人們的身上和頭上都冒著熱氣。到處都在打壩,修梯田,墊河灘,甚至把整座山都炸掉,修建“人造小平原”……我們估且不談?wù)撨@些行為的實際價值,或者是否通過這種手段就可以改變中國農(nóng)村一窮二白的面貌。僅就這種倒山改河的氣勢,你也不能不為中國勞動人民的偉大勞動精神而贊嘆。當你看見他們象螞蟻啃骨頭似的,把一座座大山啃掉;或者象做花卷饃一樣把梯田從山腳一直盤到山頂?shù)臅r候;當你看見他們把一道道河流整個地改變方向,如同把一條條巨龍從幾千年幾萬年甚至亙古未變的老地方牽到另一個地方的時候,你怎能不為這千千萬萬的“愚公”而深受感動呢?而且應(yīng)當知道,他們是在什么樣的條件下完成這樣的壯舉??!他們有時一個人一天吃不到一斤糧食,更不要說肉了;拿著和古代老祖先們差不多的原始工具,單衣薄裳,靠自己的體溫和汗水來抵御寒冷……就這樣,一锨锨一镢镢地倒騰著山河!這就是我們中國的勞動人民!他們曾經(jīng)修建起雄偉的萬里長城,鑿?fù)M貫?zāi)媳钡拇筮\河……今天,他們餓著肚子,又氣壯地宣稱,他們要把“地球戳個大窟窿”……原西縣是黃原地區(qū)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先進縣,因此比其它縣先走一步,農(nóng)田基建的高|潮早在去年十一月份就掀起來了。在這短短的兩個月時間里,就取得了赫然的成績?!饵S原報》和省報已經(jīng)采寫過幾篇大通訊。地區(qū)革委會決定,元月下旬要在這個縣召開全區(qū)農(nóng)業(yè)學大寨現(xiàn)場會,到時省革委會的一位負責人要來參加哩。
縣革委會主任馮世寬最近忙得經(jīng)常忘了吃飯。他開電話會;聽匯報;整夜修改縣政工組為他準備的現(xiàn)場會經(jīng)驗介紹報告。馮主任眼睛里布滿紅絲,寬闊的臉盤削瘦下來,平時整整齊齊的大背頭這幾天也顧不得梳理,亂蓬蓬地耷拉在額頭上??h革委會上下幾個院子里,到處都能聽見他亢奮的聲音在布置各項工作。
世寬和縣革委會的其它領(lǐng)|導(dǎo)|人元旦都沒有休息,開了整整一天會。最后決定他留在縣城籌備地區(qū)現(xiàn)場會的召開,其余常委在元月二號就動身到各公社去檢查農(nóng)田基建大會戰(zhàn)的情況,使得現(xiàn)場會到時能開得有聲有色*。
田福軍和另外一位縣革委會副主任張有智一塊相跟著,去原西縣的兩個農(nóng)田基建先進公社柳岔和石圪節(jié)檢查工作——因為全地區(qū)的現(xiàn)場會準備重點參觀這兩個公社。完了以后,他們再順路到另外幾個公社跑幾天。
田福軍和張有智元月二日動身,坐著吉普車先去了柳岔公社。
柳岔公社由一個“新生事物”領(lǐng)導(dǎo)著。公社主任周文龍和石圪節(jié)公社主任白明川是高中的同班同學,也是同一年當了公社武裝專干的。一九七二年招收第一屆工農(nóng)兵學員,周文龍被推薦上了西北農(nóng)學院。去年秋后畢業(yè)回來,他向縣革委會寫了申請書,說為了以實際行動限制資產(chǎn)階級法權(quán),他要求回他家所在地柳岔大隊當農(nóng)民??h革委會大力支持這個“新生事物”,開了隆重的歡送大會,給他贈送了一把鐵锨和一套《毛選》??h革委會還決定,周文龍同志保持農(nóng)民身份,但同時擔任柳岔公社革委會主任。周文龍大學畢業(yè)當農(nóng)民立刻成了一件轟動的新聞,不僅地區(qū)和省上的報紙大量宣傳他,連《人民日報》和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也報道了他的光榮事跡……
在接近吃午飯的時候,田福軍和張有智來到周文龍領(lǐng)導(dǎo)的柳岔公社。柳岔公社的大門小,吉普車開不進去,就停在大門外的土場上。
福軍和有智走進院子,里面沒有什么聲響,看見窯洞的門上都吊著鎖子。大概所有的公社干部都到會戰(zhàn)工地上去了。
僅此一點,就可以說明這公社的先進名不虛傳。
田福軍和張有智發(fā)現(xiàn)中間一孔窯的門沒鎖,聽見里邊有人說話——還好象聽見有個婦女的哭啼聲。
他倆走到這門口時,公社副主任劉志祥看見了他們,趕忙迎了出來。他倆看見就是有個農(nóng)村婦女正坐在椅子上哭鼻子哩。
志祥很快把縣上的兩位副主任帶到公社的客房里,又是倒茶,又是遞煙,還拿鐵鉗子把爐子里的火捅得轟隆隆價響。志祥自己不抽紙煙,嘴里叼個旱煙鍋子,披一領(lǐng)不掛面的老羊皮襖,四十來歲的人滿臉皺紋,象個飽經(jīng)風霜的老農(nóng)民。田福軍問他:“文龍呢?”
劉志祥說:“昨天夜里,羊灣村和賈家溝的兩個民工偷跑了,文龍帶著民兵小分隊今早上出去捉人去了……”“民工怎偷跑了?”張有智問。
志祥說:“這是兩個被勞教的民工,大概受不了工地上的王法,所以……”
“怎么?還有被勞教的民工哩?”田福軍皺起眉頭問劉志祥。
“可不是哩!周主任一上任,王法就硬了?,F(xiàn)在會戰(zhàn)工地上被勞教的農(nóng)民有四五十個哩,都是從各村拉來的。”“為什么勞教這些人?”田福軍問。
“唉!你兩個是上級領(lǐng)導(dǎo),我也不敢胡說……”劉志祥畏怯地低下頭只管抽旱煙。
“不怕!你說!”張有智對劉志祥說。
“你說說情況,志祥!我和有智都了解你?!碧锔\娨灿H切地說。
劉志祥這才在鞋幫子上磕掉煙灰,說“其實照我看,都是些雞毛蒜皮事!有的農(nóng)民冬天沒錢做棉衣,把口糧拿到黑市上賣了幾個錢;有的是做了點小生意;還有的是對現(xiàn)在的某種政策不滿意,發(fā)了幾句牢騷……周主任說這都是嚴重的階級斗爭,就把這些人拉到公社農(nóng)田基建會戰(zhàn)工地上勞教……”
“怎個‘勞教’法?”張有智問。
田福軍扭過頭對有智說:“去年有的公社就用上了這辦法。讓一個人干幾個人的活,民兵小分隊拿槍照看著,也不給勞動報酬……”
劉志祥說:“周主任今年的王法比這要重得多!動不動就把人捆起來了,還給上刑法。賈家溝那個人的胳膊都打壞了,因此受不了這罪,就和羊灣村的那個民工一起跑了;羊灣村的這個人更慘,吊起打了半晚上,十個手指頭都展不開,脊背黑青得象凍茄子一樣……”
田福軍抖著手點了一支煙,痛心地看了一眼張有智。張有智氣憤地說:“這成了國民黨了!”
劉志祥為張有智的這句話驚訝得嘴張了老大。他沒想到縣上的領(lǐng)導(dǎo)竟然也對文龍的做法不支持。他馬上膽大地說:“就是的!現(xiàn)在農(nóng)民見了我們公社干部,就象兔子見了鷹,怕得要命。你們說,農(nóng)民什么時候怕過咱們共|產(chǎn)|黨的干部嘛!”“是的,”田福軍說,“過去戰(zhàn)爭年代,我們的干部不論走到哪里,老百姓都象自家人一樣看待我們?,F(xiàn)在我們這樣整群眾,這哪里還有一點共|產(chǎn)|黨的味道呢?”
劉志祥又補充說:“文龍還一再強調(diào),搞社會主義,搞農(nóng)業(yè)學大寨,就要武上!要麻繩子加路線!三令五申不行,就用三令五繩!還提出要揭開蓋子,拉出尖子,捅上刀子……”
田福軍聽完劉志祥的話,彎腰把手中的半截紙煙在磚地上弄滅,丟在一旁,抬起頭說:“這現(xiàn)象不能再繼續(xù)下去了……是這,志祥!咱吃過午飯就到你們工地上去看看,把被勞教的人都放了。民兵小分隊撤回來,讓他們到柳岔街上‘堵資本主義’去!等文龍回來,我們再和他上話……有智,你說呢?”
胖胖的張有智摸了摸自己的短頭發(fā),想了一下,說:“我基本同意你的意見。不過,現(xiàn)在這形勢,把人一放了事,怕說不過去。干脆這樣!咱們也不說這些人沒問題,但這些問題讓他們通過政治夜校或毛|澤|東思想學習班來解決,不要再勞教這些人,讓他們做個檢查,再讓大家批判一下他們的‘資本主義傾向’就行了……” 張主任說著,就被他的這些話把自己先逗笑了。
劉志祥也笑了,說:“張主任這辦法好。他文龍也不好說什么!”
田福軍沒笑,考慮了一下,也只好同意了有智的意見。這時,劉志祥突然叫道:“啊呀,你看我這人!光在這說話,都忘記給你兩個安排飯了!叫我趕快到灶房去說一聲!”劉志祥正準備走,田福軍擋住他說:“志祥你不要忙飯!你也不要給我和有智專意安排,你們吃什么,我們隨便吃一點就行了。等文龍回來,和他談過以后,我們晚上爭取再趕到石圪節(jié)去。罷了我們還要回柳岔來……”
張有智問劉志祥:“剛才你辦公窯里那個婦女哭什么哩?”劉志祥說:“這是劉坪店來的一個民工,有婦女病,要請假回去,文龍不批準,她就又跑來找我。文龍不放話,我也不敢批準……”
“讓她回去!”田福軍說。
“那好!讓我現(xiàn)在就過去讓她走!”劉志祥說著就出去了。
不一會,那個婦女竟然哭得淚水滿面跑過來,對田福軍和張有智說:“啊呀呀,我咋盼到包文正了,我再一世都忘不了你們兩個青天大老爺……”
田福軍和張有智苦笑著,勸慰這個婦女趕快到醫(yī)院去看她的病……
那婦女走后,劉志祥就帶著他倆去隔壁公社灶上吃飯。
他們進入灶房后,見兩個炊事員正忙著揭蒸籠。房子里還有一個胖老頭,不象是炊事員,穿一身干凈的中式黑卡嘰布棉衣,頭上攏一條新白毛巾,正拿著個大瓷碗,把菜鍋里的肉片子挑揀著往自己的碗里撈。
劉志祥悄悄對縣上的兩位領(lǐng)導(dǎo)說:“這是文龍的父親……一個錢也不掏,常到公社灶上來吃飯,比在他家里都隨便……”
兩位縣上的領(lǐng)導(dǎo)驚訝地看著這位穿黑棉衣的農(nóng)民,心里都涌上一種說不出的憤慨。周文龍限制別人的“資產(chǎn)階級法權(quán)”,可他自己卻搞真正的“資產(chǎn)階級法權(quán)”!他把別的農(nóng)民打得死去活來,卻讓自己的農(nóng)民父親一分錢也不出,在公社的鍋里挑肥揀瘦地大吃二喝!
那位穿黑棉襖的“太上皇”如入無人之境般挖了一大碗肉片子,又抓了三個白蒸饃,自大地連灶房里所有的人都不看一眼,就昂著頭出去了。在周文龍的父親看來,柳岔公社就是他兒子的天下,他要怎樣就可以怎樣!
田福軍和張有智很不舒服地在公社灶上匆匆吃完了飯,然后就和劉志祥一起去了公社的大會戰(zhàn)工地。
會戰(zhàn)工地在離公社五華里路的一條河上。全公社集中起兩千多民工,在河兩面的山上把土挖下來,打一個大土壩,企圖把這條十華里長的河流整個攔截在這里。
田福軍一行人來到工地時,正是民工們休息的時候,河兩面的山坡上和河道中間的壩基上,到處都坐著人。高音喇叭不休息,正在廣播兩報一刊元旦社論《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
只有一個地方的人還在繼續(xù)干活——這正是那些被勞教的民工。他們除過兩頓飯,一整天都不準休息。他們周圍蹲著幾個扛槍的民兵,誰稍微站一下,民兵小分隊的人就大聲呵斥一陣。田福軍他們走到一個帆布搭起的工地指揮部前面,劉志祥就大聲喊叫公社的另一個副主任和武裝專干過這邊來。
這兩個干部先后跑過來了,一看是縣上的兩個領(lǐng)導(dǎo),趕忙上來握手問候,并扭過頭吼叫人把茶水端過來!
田福軍和張有智沒讓他們拿水,問這兩個人:現(xiàn)在工地上還有多少被勞教的人?
這兩個人回答說,本來有五十六個人,但昨晚上偷跑了兩個,現(xiàn)在還有五十四人。
田福軍對他們說:“過去把那些人都放了!讓他們各回各村的民工連去!”
張有智立刻又補充說:“再不準搞這些名堂!農(nóng)民有點錯誤,可以在政治夜校批判一下就行了!”
這兩個人顯然急忙反應(yīng)不過來。武裝專干問:“是不是周主任決定的?”
劉志祥瞪了專干一眼,說:“這是縣上的領(lǐng)導(dǎo)決定的!”
兩個呆若木雞的人這才明白過來:縣上的領(lǐng)導(dǎo)比周主任的官大!
他們沒敢再說二話,趕緊過去執(zhí)行縣領(lǐng)導(dǎo)的決定去了。這些被勞教的人員剛釋放,整個工地一下子就沸騰了。人們立刻一傳十,十傳百,說縣上來了兩個主任,把“勞改隊”解散了!
民工們馬上從四面八方向這個帆布蓬前涌來。
老百姓七嘴八舌向這兩個“青天”告狀,說他們?nèi)绾纬圆伙栵?;如何勞累——白天干一天,晚上還要夜戰(zhàn),睡覺時間只有四、五個鐘頭,還又餓得睡不著!那些被釋放的“犯人”更是象謝救命恩人一樣撲到田福軍和張有智跟前來,五十多個人沒有一個不哭的。有一位上了年紀的老漢,一邊哭著,一邊還挽起袖子讓他倆看胳膊上繩子勒下的黑血印。這老漢說著哭著,一撲踏跪在了他倆的面前,慌得田福軍和張有智趕緊扶起他,給老漢說了半天安慰話……田福軍立即對公社幾個領(lǐng)導(dǎo)指示:把農(nóng)民帶來的粗糧,在公社糧站換成好一點的糧食;再從集體儲備糧里拿出一部分來補貼民工的伙食。另外,晚上夜戰(zhàn)的時間要縮短;有病的民工也要及時給予治療……
劉志祥掏出筆記本,把田主任的指示都詳細記下來了……
在返回公社的路上,幾個領(lǐng)|導(dǎo)|人誰也沒說話。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他們從群眾的情緒里,再一次強烈地意識到,農(nóng)民目前對我們的許多政策是多么地不滿意啊——豈止是不滿意……
本來,田福軍和張有智準備等周文龍回公社來,但這位主任趕晚飯前還不見人影。他們就連晚飯也沒吃,坐著吉普車又去了石圪節(jié)公社。臨去石圪節(jié)前,田福軍給劉志祥留話說,他和張主任過一兩天還要返回到柳岔來;并讓他轉(zhuǎn)告周文龍,把捉回來的那兩個農(nóng)民也立刻放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