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原城是一座古老的城市。據(jù)清嘉慶七年版《黃原府記》稱,其歷史可追溯至周(古為白狄族所居?。?。周以后,歷代曾分別在這里設郡、州、府,既是屯兵御敵之重鎮(zhèn),又是黃土高原一個重要的物資集散地?,F(xiàn)在作為地區(qū)首府,管轄著黃原市和周圍十五個縣,其版圖如地委書記苗凱所說:等于一個阿爾巴尼亞。
該城座落在一個大川道里,四周被連綿的群山包圍。黃原河由北向南穿城而過,于幾百里外注入黃河。市區(qū)在黃原河上建有二橋,連結(jié)東西兩岸。市中心的橋建于五十年代。稱為老橋;橋面相當狹窄,勉強可以對行兩輛汽車。上游還有一座新橋,是前兩年才修起的;橋面雖然寬闊,但已在城市外圍,車輛和行人不象老橋這樣擁擠。
城南另有一條小河向北流來,在老橋附近和黃原河交匯。小河叫小南河。在小南河與黃原河匯流處外側(cè),有一座小山包,長滿了密密的樹木草叢;而在半山腰一方平土臺上,矚目地立有一座九級古塔!據(jù)記載,塔始建于唐朝,明代時進行過一次大修整。此山便得名古塔山。古塔山是黃原城的天然公園,也是這個城市的標志 ——無論你從哪個方向到黃原城,首先進入視野的就是這座塔。如果站在古塔山上,偌大一個黃原城也便一覽無余了。
黃原城以老橋為中心,形成了幾個主要的區(qū)域。大橋以東統(tǒng)稱東關(guān),因為汽車站在這里——這是通往外界的主要“口岸”——各種雜七雜八的市場攤點和針對外地人的服務性*行業(yè)也就特別多。而進入這個城市的大部分外地人實際上都是來攬工謀生的農(nóng)村手藝人或純粹的莊稼漢,因此那些旅館、飯館都是檔次很低的。東關(guān)大橋頭也是傳統(tǒng)的出賣勞動力的市場,平時經(jīng)常象集市一般涌滿了北方各地漫流下來的匠人和小工、等待包工頭們來“招工”。
城市的主要部分在黃原河西岸。東關(guān)的街道通過老橋延伸過來,一直到西面的麻雀山下,和那條南北主街道交叉成丁字形。西岸的這條南北大街才是黃原城的主動脈血管。大街全長約五華里。
南北街道的中段和東關(guān)伸過來的東西大街組成了本城的商業(yè)中心,也是全城最繁華的地帶。南大街沿小南河伸展開來,大都是黨政部門,北段為賓館、軍分區(qū)和學校的集中地。
除過市中心的商業(yè)區(qū),人們分別把這個城市的其它地方稱為東關(guān)、南關(guān)、北關(guān)。南關(guān)主要是干部們的天地,因此比較清靜;北關(guān)是整潔的,滿眼都是穿軍裝和學生裝的青少年;東關(guān)卻是一個雜亂的世界,聚集著形形色*色*的人們……當孫少平背著自己的那點破爛行李,從擁擠的汽車站走到街道上的時候,他便置身于這座群山包圍的城市了。他恍惚地立在汽車站外面,愕然地看著這個令人眼花繚亂的世界。他雖然上高中時曾因參加故事調(diào)講會到這里來過一次,但此刻呈現(xiàn)在眼前的一切對他來說,仍然是陌生的。
一剎那間,他被龐大的城市震懾住了,甚至忘記了自己的存在。
這就是我要開始生活的地方嗎?他在心里對自己發(fā)出了疑問。你,身上帶著十幾塊錢,背著一點爛被褥,赤手空拳來到這里,你怎樣才能生活下去呢?
這一切他自己全然不知道。
他此刻唯一意識到的是,他已經(jīng)來到了一個“新大陸”。至于到這里怎么辦,他一時的確還難以想象。
孫少平發(fā)了一會愣怔,便邁著沉重的腳步,往前走去。
到東關(guān)大橋的時候,他看見街道兩邊的人行道上,擠滿了許多衣衫不整或穿戴破爛的人。他們身邊都放著一卷象他一樣可憐的行李;有的行李上還別著錘、釬、刨、鏨、方尺、曲尺、墨斗和破藍球改成的工具包。這些人有的心慌意亂地走來走去;有的麻木不仁地坐著;有的聽天由命地干脆枕著行李睡在人行道上,少平馬上知道,這就是他的世界。他將象這些人一樣,要在這里等待人來買他的力氣。
他便自然地加入了這個雜亂的陣營。找了一塊空地方把行李擱下。周圍沒有人注意他參加到他們的隊伍中來。和這些同行比起來,他除過皮膚還不算粗糙外,穿戴和行李沒有什么異樣的。
不過,他發(fā)現(xiàn),他和他周圍的所有人,也并不被街上行走的其他人所注意。由汽車、自行車和行人組成的那條長河,雖然就在他們身邊流動,但實際上卻是另外一個天地。街上走動的干部和市民們,沒什么人認真地看一眼這些流落街頭的外鄉(xiāng)人。少平原來還擔心碰見曉霞和金波,現(xiàn)在他才知道這種擔心是多余的——這不象原西縣和石圪節(jié),熟人低頭不見抬頭見。再說,他們也不會想到他來黃原。
他不熟練地卷起一根旱煙棒,靠著自己的鋪蓋卷抽起來。此時已經(jīng)是下午,黃原河被西斜的太陽照耀得一片金光燦爛。河西大片的樓房已經(jīng)沉浸在麻雀山的-陰-影中。剛從寂靜的山莊來到這里,城市千奇百怪的噪音聽起來象洪水一般喧囂。盡管滿眼都是人群,但他感覺自己象置身于一片荒無人煙的曠野里。一種孤單和恐慌使他忍不住把眼睛閉起來。
現(xiàn)實的景象消失了。他通過心靈的視覺,卻看見了炊煙裊裊的雙水村;看見夕陽染紅的東拉河邊,飲飽水的黃牛抬起頭來,靜靜地凝視著遠方的山巒……“唔……”他象呻吟般地發(fā)出一聲嘆息。
嚴酷的現(xiàn)實立刻便橫在這個漂泊青年的面前。他既沒有闖世的經(jīng)驗,又沒有謀生的技能,僅僅憑著一股勇氣就來到了這個城市。
他靠在磚墻邊自己的爛鋪蓋卷上,久久地閉著眼睛。他內(nèi)心痛苦而煩亂,感覺自己在這里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
那么,再返回雙水村嗎?這很容易,明天早晨買一張汽車票,大半天就回去了——回到他那另一種苦惱之中……可是,他怎么能回去呢?
“不!”他喊叫說,并且睜開了眼睛。他看見周圍有幾個人在看他,臉上都顯出詫異的神色*——大概以為他神經(jīng)不正常吧!
孫少平盡量使自己的精神振作起來。他想:他本來就不是準備到這里享福的。他必須在這個城市里活下去。一切過去的生活都已經(jīng)成為歷史,而新的生活現(xiàn)在就從這大橋頭開始了。他思量,過去戰(zhàn)爭年代,象他這樣的青年,多少人每天都面臨著死亡呢!而現(xiàn)在是和平年月,他充其量吃些苦罷了,總不會有死的威脅。想想看,比起死亡來說,此刻你安然立在這橋頭,并且還準備勞動和生活,難道這不是一種幸福嗎?你知道,幸福不僅僅是吃飽穿暖,而是勇敢地去戰(zhàn)勝困難……是的,他現(xiàn)在只能和一種更艱難的生活比較,而把眼前大街上幸福和幸運的人們忘掉。忘掉!忘掉溫暖,忘掉溫柔,忘掉一切享樂,而把饑餓、寒冷、受辱、受苦當作自己的正常生活……
這種自我安慰的想法,使孫少平的心平靜了一些,他開始謀算自己眼下該怎么辦。
他沒想到聚在東關(guān)“找工作”的人這么多。他看見,每當一個穿油污的卡衫的包工頭,嘴里噙著黑棒煙來到大橋頭的時候,很快就被一群攬工漢包圍了。包工頭就象買牲畜一樣打量著周圍的一圈人,并且還在人身上捏捏揣揣,看身體歪好然后才挑選幾個人帶走。帶走的人就象參加了工作一樣高興;而沒被挑上的人,只好灰心地又回到自己的鋪蓋卷旁邊,等待著下一個“救世主”來。
當又一位嘴噙黑棒煙的家伙來到大橋頭的時候,少平也毫不猶豫地跟隨眾人,擠到了他的跟前,懷著激動的心情等待選拔。
這人迅速掃視了一下周圍,說:“要三個匠人!”“要不要小工?”有人問。
“不要!”
那些匠人們便帶著高人一等的優(yōu)越感,把赤手空拳的小工攉在一邊,紛紛問包工頭:“一個工多少錢?”“老行情!四塊!”
所有的匠人都爭著要去,但包工頭只挑了其中三個身體最好的帶上走了。
孫少平只好沮喪地退回到磚墻邊上。
麻雀山后面最后一縷太陽的光芒消失了。天色*漸漸暗下來。街上和橋上的路燈都亮了——黑夜即將來臨。大橋頭的人群稀疏起來。
孫少平仍然焦急地立在磚墻邊上,看來這工不好上!至少今天是沒有任何希望了!那么,他晚上到什么地方住呢?
本來他可以去找金波。但他不愿找他。他不愿意這么一副樣子去找他的朋友。當然,他可以去住旅社——他身上帶著哥哥給的十五塊錢。旅社很容易找。東關(guān)街巷的白灰墻上,到處劃著去各種旅社的路線箭頭,紛亂地指向東面梧桐山下層層疊疊的房屋深處。
但他舍不得花錢。
他想到了車站的候車室。是呀,那里有長木欄椅子,睡覺蠻好的!
他于是就提起那點行李,重新返回到長途汽車站。
他在候車室門口被一位戴紅袖標的值勤老頭攔擋住了。這里不讓住宿!
唉,不讓住也是有道理的。如果這里可以過夜,那么攬工漢把這地方擠不破才怪哩!
他碰了一鼻子灰,只好離開了。
現(xiàn)在,他又重新躑躅在東關(guān)的街道上。夜幕下的城市看起來比晝間更為壯麗;輝煌的燈火勾勒出五光十色*的景象,令人眩目。大街上,年輕的男女們拉著手,愉快地說笑著,紛紛向電影院走去。旁邊一座燈火通明的家屬樓上,不知哪個窗口飄出了錄音機播放的音樂,一位女歌唱家正柔聲曼氣地唱著——
你是一朵向日葵,遍體金黃比花美。
吐露芬芳為了誰,你又為誰百折不回?
笑得是那樣美,
從來不流辛酸淚!
但愿我和你長相隨,一生一世緊相依偎。
孫少平扛著自己的被褥,手里拎著那個破黃提包,回避著刺目的路燈光,順著黑暗的墻根,又返回到了大橋頭。這大橋無形中已經(jīng)成了他的“家”?,F(xiàn)在,攬活的人大部分都離開了這里,街頭的人行道被小攤販們占據(jù)了。
他走到橋中央,伏在水泥橋欄桿上,望著滿河流瀉的燈火,心緒象一團亂麻。他現(xiàn)在集中精力考慮他到什么地方去度過這個夜晚。
他突然想起,離家時父親曾告訴過他,黃原城有他舅一個叔叔的兒子,住在北關(guān)的陽溝大隊,有什么事可以去找他。盡管這親戚關(guān)系很遠,但總算還能扯上一點,比找純粹的生人要強。要不要去找這位遠親舅舅呢?
但少平想,他人生路不熟,得邊走邊打聽,趕天明都不一定能找見這家親戚。
他簡直走投無路了?,F(xiàn)在才是古歷四月初,天氣仍然不暖和;尤其是夜間,還相當冷。要不,他可以到周圍的山野里去度過這一夜,街頭上更不能過夜。萬一讓警察帶走,會急忙說不下個明白的。而這城里的熟人他又不愿意去找啊……
他猛然想起了一個半生不熟的人:賈冰。
是的,或許可以去找他?賈老師是個詩人,說不定他會更理解人,而不至于笑話他的處境。他那年來黃原講故事。和曉霞一塊跟著當時的縣文化館杜館長,應邀去賈老師家吃過一頓飯。記得他們家有好幾孔窯洞。說不定能在那里湊合幾個晚上呢!只要晚上有個住處,白天他就可以到大橋頭來找活;只要找下活干,起碼吃住就有了著落。
這么想的時候,孫少平已經(jīng)起身往賈冰家走了。
賈冰家在南關(guān)一個小土坡上,他不一會就到了。
他剛一進賈冰家的院子,一條大黑狗“汪”一聲竄了出來,他嚇得往旁邊一跳,把手里的黃提包象手榴彈一樣向狗扔去。
“男爵!”有人從窯里喊了一聲,緊接著便走出窯洞來。少平一眼認出這就是賈老師。
“男爵,回去!”賈冰對狗說。那位張牙舞爪的“男爵”便向旁邊的窩里悻悻而去。
賈冰走過來,看定他,問:“你找誰?”
賈老師顯然已經(jīng)不認識他了。
“賈老師,我是孫少平……”他謙恭地說。
“孫少平?”
賈老師仍然想不起來他是誰。
是的,他太平凡了。那年僅僅一面之交,還是杜館長帶著,人家怎么可能記住他呢?
“那年地區(qū)故事調(diào)講會,我跟杜館長來過你們家。我是原西縣石圪節(jié)公社雙水村的……”少平竭力提示賈老師,以便讓他能想起他來。
“噢……”賈冰看來有點印象。
孫少平立刻用簡短的話說明他的卑微的來意。
“那先回窯里再說?!辟Z冰從地上拾起他的黃提包,引著他進了窯。
窯里一位中年婦女正在一個大盆里翻洗豬腸子。賈冰對她說:“這是咱們縣的一位老鄉(xiāng),到黃原來攬工,晚上沒處住,找到這里來了?!?
那位婦女大概是賈冰的愛人。她既沒看一眼少平,也沒說話,看來相當不歡迎他這個不速之客,少平并不因此就對賈冰的愛人產(chǎn)生壞看法。他估計這家人已經(jīng)不知接待了多少象他這樣來黃原謀生的親戚和老鄉(xiāng),天長日久,自然會生出點厭煩情緒來。
“你吃了飯沒?”賈冰問。
“吃了?!彼⒅e說。
“來攬工?”
“嗯?!?
“為什么?你不是上過高中嗎?”
“嗯?!?
“那為什么跑出來攬工?”
“我一時也說不清楚……”
“你喜歡詩歌嗎?”
“我……”
“噢……黃原的錢也不好賺!”
少平敏感地意識到,如果他同賈老師說,他喜歡詩歌,并且念出什么人的幾句來,說不定他今晚會得到較好的接待。但他談不到對詩歌有什么特別的愛好。他不愿在這方面撒謊?,F(xiàn)在他猜想,詩人大概把他看成了一個純粹為賺錢而借宿的凡夫俗子,因此不可能對他有什么興趣。
不過,看來賈老師念過去的一面交情,還不準備把他拒之門外。他把他引在隔壁一個放雜物的小土窯里,說:“這窯常不生火,可能有點冷,你就湊合著住吧!”
“這就蠻好了!”他感激地說。
晚上,少平躺在自己單薄的被褥里,很久合不住眼。他想,這里看來只能借宿一個晚上。
明天一早,他就應該去北關(guān)的陽溝大隊找那位遠門親戚,爭取在那里住下來。然后他得千方百計找個營生干;只要有活做,有個吃住的地方,哪怕先不賺錢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