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這片剛剛被災難席卷過的土地,極眼望去,滿目瘡痍。
先是一場妖獸屠戮,獸蹤過處,十室九空,人煙盡毀。再一場地火連綿噴發(fā),妖獸齒爪下余生的些許生靈又盡付一炬。先前這南疆闊土,峰巒河川處處郁郁蔥蔥,繁茂葳蕤,多的是生長了千百年的林木,而今十萬大山,千里赤地,幾處哀鴻聲里,原本郁郁森森的生機現(xiàn)已寡薄得不象樣子。漫天的火雨雖已止息,灰燼和塵土積成厚厚一層云一樣的東西延綿不斷地浮在空中,方才一牙彎月的那點清輝轉(zhuǎn)眼就被遮住,只有星星點點未滅的野火照著這方土地。
曾書書腳下“軒轅”劍化一道紫光,流星一樣追上陸雪琪那道幽藍的流光,身后的焦黑荒崖漸漸遠成一個小黑點,天際只見一藍一紫兩道流星劃過,遙遙有兩人在凌空飛行,宛如畫里的神仙。
或許是被腳底下凄涼荒蕪的氣象感染,又或許是首次單獨和冰川一樣冷傲的陸雪琪同行,曾書書本來猴子一般的好動人物,而今居然安安靜靜地,一直閉口不言,只顧御劍前行,大異常態(tài)。開始時陸雪琪還很受用這份清靜,不多會卻暗自奇怪,忍不住偷眼望望曾書書,卻見他目不斜視只顧飛行,臉容肅整,眉眼里看不出悲喜。天際的長風裹著灰云迎面撲來,黑灰的云氣在他身前“軒轅”所化的淡淡紫光里撕裂,旋轉(zhuǎn)流過又在身后合攏,長袖飄飄,衣襟在風里獵獵作響,好一派仙人氣度。
陸雪琪猜不出曾書書為何這般嚴肅,自己心里卻如云生云滅一般起伏不定。當被他擁入懷里,那一瞬間傳遍全身的震顫感覺比擎天琊劍引下九天玄雷時還要強烈;那懷抱真?zhèn)€是天下最幸福安樂的所在;那條強橫到不可思議的火龍面前,他就那么拉起自己的手,火龍帶著嘲弄噴出的純凈之火似是也沒有多么怕人了;山崩地裂時,自己想依侍憑借的,居然不是手里的天琊神兵,竟是他那只拉著自己的手;擁抱是那樣短暫;曾師兄為什么會找來,而且這半天竟是半句話也沒有;師父,還有師父,要是師父知道了自己被鬼厲貼身抱起;他那件衣服現(xiàn)還披在自己身上……
曾書書內(nèi)心其實也是疑竇叢生:秘洞里怎么會突然驚天動地的地火爆發(fā);強勢如神一般的獸神如何死去:小凡怎會神秘地同陸雪琪出現(xiàn)在一處荒崖上;那個白衣女子道法深厚,是什么來歷;而且那女子去時匆匆,似是想與小凡及早離去……如此種種,有許多事想問個明白,只是,他雖然性擅交 際,言談風趣,但對邊上這位同們師姐卻好似不知如何開口才好。且此翻南行,令事費解之事甚多,許多還關(guān)乎青云千百年的威名,甚至關(guān)系到天下正道蒼生。冥思一起,千頭萬緒紛至沓來,一時難以開解,索性先趕回青云面稟師長再做計議罷。
由是,兩人就如此這般并頭各自御劍而行,一時無言,身邊浮云變幻倏忽而過,耳際傳來的只有天際風響。
“曾師兄?!标懷╃鹘K于忍不住叫了一聲曾書書。仙家道術(shù)自是神奇,也不見陸雪琪如何特別大聲,呼嘯的天風里,講話竟自和在尋常平地里一樣。
“什么?”曾書書聽到招呼,轉(zhuǎn)頭應了一句,卻見平日里冰雪仙子一樣的陸雪琪,臉上似有似無竟是有一抹笑意,冰雪一樣的女子竟然有了幾分親近和氣之美,如皚皚白雪里綻放的雪蓮,更添芳華,不由呆了一呆。
“嗯……這天邊煙塵太重,我們下去走一程如何?”
“這里?”曾書書詫異地低頭看看腳下燒焦的一片峰巒,抬眼又看看陸雪琪接著道:“此處下面山路崎嶇難行,待飛過這處山頭到平緩處再下去,陸師姐你看可好?”
陸雪琪對曾書書點點頭,轉(zhuǎn)頭后腳下藍光一盛,突然加速向前飛去,衣袂乘風,長發(fā)飄拂,在黑蒙蒙的浮云里直如畫中仙子一般,南疆上空的黑夜里像有一朵藍色的煙花突然綻放,曾書書眼里一亮,呼吸竟為之一頓,這超凡脫俗之美令人幾欲為之窒息。心里暗自稱贊了一聲,曾書書忙也自手拈靈訣,軒轅仙劍紫氣一濃,直追而去。
腳下這一片山勢蜿蜒起伏,綿亙數(shù)百里,兩人足飛了半響,收了法寶落地時,怕是已飛至南疆邊界了。此時天際已有微光自云間的罅隙里透下,或許陽光已遍灑青云山,只是半空里飄浮的灰塵積聚得頗為厚重,再明亮的陽光,透過后也只余微光,黯淡地照著滿是傷痕的土地,這場地火暴發(fā),余威幾乎籠罩了整片南疆大地。
又或許上天已忘記了還有這片土地,忘記了把雨露朝陽灑向這片土地。
此次來時是為追尋獸神,為蒼生黎民清除妖獸之害,兩人全副心思都用于尋覓獸神蹤跡。意有所鐘,雖然行遍大半南疆,即令所過山川風物獸劫過后業(yè)已是滿目瘡痍,瞧來也未有多少感懷。如今得知獸神已死,心思一松,重走在這又多歷一次火劫的山川土地,目履所及,所觀所感,竟盡是悲憫傷懷傷心景象。
在這塊土地上,每落一步都似是踏在無盡悲傷上,每次舉步都要帶出許多這片土地上無盡的凄楚悲涼。
毀滅的那一刻感覺到的是恐懼,是驚駭,是絕望;
而毀滅后的殘跡,帶來的卻是無盡的凄惶傷楚,刺破心底的,是比絕望還絕望的絕望中之絕望。
悲色從南來,蒼然滿關(guān)中。
一路上隨處可見野火的余燼,原本清亮的河流如今流的盡是污濁,無論林間還是平地,處處都是死一般地寂靜。偶爾在路邊閃現(xiàn)幾處殘垣斷壁,卻難見人蹤。地上還有風干的血痕,空中隱隱還似有血腥之氣,斷墻后的屋宇,或許原本是一家人安穩(wěn)的居所,而今只房屋只剩破墻斷梁,家人更連尸骸都未曾留下,地上隱現(xiàn)的血跡,或許就是這場浩劫后唯一的證物了。
這翻凄慘景象,饒是二人自幼修道,少沾了許多人間煙火,心堅神定,入眼也依舊是驚得心旌神搖,疑心是錯入了修羅屠場,不禁慨嘆天不佑人,人如草芥。
二人都是一副悲天憫人的慈悲心腸,眼見這劫后殘敗的的山川土地,心下不忍,便一路慢慢走來,憑自己的道法,盡力做些撲火救傷的事情,盡自己修道人之一點綿力來補救補救。遇有野火便施法撲滅,零星遇上落難之人,必會施以援手,遇有曝露的骸骨,俱斂收掩埋。陸雪琪更是心軟,看到受傷的禽鳥也去伸手救助,神色間滿是慈憐不忍,全然不見小竹峰陸雪琪的冰霜冷傲。二人也俱是自小在青云修行,只在青山綠水間行走,每日只是功課修行,少通人情世態(tài)。雖然青云派是名門正教,教誨弟子多要慈悲行善,卻大多是落在一句空話,終不如這樣親見親歷劫后眾生的凄苦,親手救助一路,多見識了些天下蒼生的艱辛難處,清靜道心里,多了幾分人氣。由此一程,二人對修行心懷的寬宥博大,又多了幾分明悟。
幾天幾夜這般走來,陸雪琪不再像以前般冰清孤傲,時時也與曾書書說談幾句,由此曾書書借機將心內(nèi)疑惑問了出來,多多少少知曉了當日鎮(zhèn)魔古洞內(nèi)的一些情形。當聽得陸雪琪說火龍是被小凡臂上一樣奇特法寶鎮(zhèn)退,而且也是這樣法寶自行帶二人飛出鎮(zhèn)魔洞時,心下確定那多半便是焚香谷的鎮(zhèn)谷之寶玄火鑒了,焚香谷勢必不會就此罷休。而焚香谷畢竟是千年大派,道法能力上都有過人之處,便是自己都不知曉的誅仙劍斷之事,遠在南疆的焚香谷卻都已知曉,不由得為小凡暗自擔憂起來。而世上竟有那般可怖的火龍存在,突然想起一些軼卷典籍里零星有關(guān)南疆秘術(shù)的記載,內(nèi)心深處,別又多了一份莫名的擔憂。
而一路言談中,陸雪琪每每提到張小凡時,總會些許露出些小女兒家的神態(tài)來,令曾書書大感異樣。而小凡那件焦痕斑斑的衣服,更是珍而重之地藏好須臾不離身側(cè)。曾有一次,曾書書去為饑民尋吃食回來,看到陸雪琪披上那件外衣,在一處河邊靜靜臨水佇立,眼神悠遠而溫 柔。
一路向青云山方向行來,早已遠離南疆萬里焦土,路上漸漸能遇上重返故土的鄉(xiāng)民,耳中時時能聽到失巢野鳥在半空徘徊哀鳴,歸家鄉(xiāng)民忍見故宅舊土盡成廢墟的慟哭之聲 ,入耳俱是一陣陣心酸。這場浩劫,不僅南疆浩土,錦繡中原的繁華也幾乎敗落殆盡,多少原本熙熙攘攘的城頭,如今只有城角悲風吹過的空響,多少哺養(yǎng)蒼生的老井,如今只有殘陽照著空空的轆轱。
越近中原腹地,人煙才漸漸多了起來。當青云山遙遙在望時,只見阡陌鎮(zhèn)集,興旺繁盛與南疆相比,不啻天壤,已經(jīng)難見獸劫的痕跡了。
野火春風,浩劫過后的生機,又先自在這中原腹地萌生,想是多萌青云庇護吧。
而此時的青云山,通天峰上的一間僻靜的小屋里,通天峰長門大弟子蕭逸才在窗邊不停地踱來踱走,臉上寫滿焦急之色,窗外原本熟悉的峰巒此刻看上去竟是幾焦燥,一雙手來回交 握又分開竟似不知放在哪里好,全然沒了平日里機敏沉靜,處變不驚的神情。小屋內(nèi)另一旁的一張矮榻邊,蘇茹和水月大師分坐在兩張竹椅上,焦急而關(guān)切地望著昏迷在榻上的林驚羽,水月的弟子文敏悄然垂手侍立在身后,一雙眼睛,也焦急地時不時看看躺在榻上的林驚羽。
小屋里,一時間誰都沒有言語,屋子里靜得只有窗邊蕭逸才踱步時的些微聲響。俱是在苦候榻上的人盡早醒來,這般寂靜又焦急地等待守候,時光卻偏偏仿佛是凝滯了一般,總不見人醒轉(zhuǎn)過來。而靜靜躺臥在榻上的人,也許也是陷入了一個可怕的夢境里,被時光凝固在那個迷幻怕的夢境里,不再醒來。
良久……終于在一聲低低的呻吟后,林驚羽垂在榻邊的右手微微動了動,而后竟是緩緩睜開了雙眼。陌生的屋頂,陌生的氣息,眼睛卻好似還有些懼怕這光亮,睜睜閉閉,一時沒看不出這是在哪里,這還是在夢里嗎?想動一動身體,卻是一陣劇烈地疼痛傳來,禁不住又是一聲呻吟出聲,心思卻清醒了許多。靈牌,我的靈牌呢,右手下意識地抓了抓,卻抓了一個空,不由得驚慌了起來,想找到手里抱著的靈牌。
守在床 邊的蘇茹眼神突然一亮,急忙從竹椅上欠身起來:“驚語,你……醒了……”原是有萬千要問的,但一見這個年輕弟子傷弱的模樣,千言萬語到嘴卻也只好化成這一句。雖然與田不易伉儷情深,恨不能馬上從這個年輕人口中得到些丈夫的消息,但又不忍于就此詰問一個剛剛蘇醒的弟子。這位大竹峰的師母,性子里比別人更多了幾分慈愛。而且方才蕭逸才救治林驚羽時,她在旁邊發(fā)現(xiàn),這個弟子的傷口,赫然是自己丈夫的赤焰仙劍所留。
水月蕭逸才等人聞聲都圍攏了過來,關(guān)切地看著林驚羽。他嘴唇翕動了幾下,卻沒有發(fā)出什么聲音。眼睛里映出了這幾個人焦急的臉,而他的眼神卻是一片茫然的空洞。
“林師弟,是什么人毀我祖師祠堂?”蕭逸才似是早已等得難耐,見林驚羽已自醒轉(zhuǎn)過來,忍不住劈頭就問。
林驚羽似是沒有聽到,空洞的眼眼睛轉(zhuǎn)了一轉(zhuǎn),竟緩緩又自閉上,不再有絲毫回應。留下蕭逸才等人面面相覷,莫可奈何。